“就差把這個詞寫在臉上了,”紮爾斯覺得有點好笑,伸手去摸他眉間微微隆起的那道皺褶,“平時你雖然也沒什麽表情,但通常不皺眉,也不會臭著臉說話——我知道你心裏不好受,如果想找人說說話,可以叫我。”說完以後,他後知後覺地發現這話好像有點親密過頭,又尷尬地補充道:“……或者艾文。”被他這麽進行了“人工幹預”,埃德溫皺著的眉頭才舒展開來,微一挑眉,重複他剛才的稱呼:“你什麽時候也開始叫他艾文了?”他記得不久以前,紮爾斯還拘謹又生疏地稱呼艾文為埃爾文斯伯爵,一轉眼,在他不知道的時候,似乎兩人已經成為了朋友。紮爾斯冷不防被他轉移了話題,愣了愣才慢半拍地解釋道:“他讓我不要太生疏,就這麽叫……有什麽問題嗎?”埃德溫搖搖頭,拿著隕盒往自己的房間走,紮爾斯站在原地看他,忽然覺得埃德溫的背影跟艾米麗有一點點像。他當然是挺拔的,即使心情不佳,走路時也挺直肩背,像尊儀態良好的雕像,可他不是雕像,總有真實的、能夠被人感受到的想法,現在紮爾斯眼裏的埃德溫……有點孤單。和艾米麗一樣,像個認為身邊的人無法理解自己,就自顧自地變得孤單的孩子。於是紮爾斯忍不住開口叫住了他。“確定不需要一點心理輔導嗎?我還挺有經驗的。”所謂的有經驗,是指有不少被輔導的經驗。畢業前夕因為任務裏出現的意外,他被各種懷疑有心理問題,前後接觸過不下五撥評估和疏導人員,最後得出的結論是他沒什麽毛病,隻是沒能立刻接受自己擊斃一個活生生的人的事實,需要一點時間來緩衝而已。這些紮爾斯自己全都清楚,但也明白說出來大家都不會相信也不會放心,於是沒有抗拒,順從地接受了幾次明裏暗裏的測試,這才拿到了學校的推薦信,打算去警隊。包括他經曆的那場“意外”在內,這些埃德溫應該全都不知道,在對方眼裏,他應該一直是個人畜無害的普通人……紮爾斯還在想該怎麽向他解釋,埃德溫已經關上了房門,抬腿把擋住路的庫魯魯踢開,然後重重地倒在床上。紮爾斯站在離床稍遠的位置,目瞪口呆地看著他滾了兩圈,扯起被子把自己裹成了一個人形的繭。“那個……”他遲疑著開口,卻被埃德溫隔著被子悶聲打斷:“閉嘴。”紮爾斯立刻不說話了,片刻後才聽見對方在被子裏小聲說:“我累了,想睡一會兒。”“你睡吧,”紮爾斯很好商量,“我在這裏陪你,有什麽需要可以直接叫我。”倒也不是他非要陪床,埃德溫有手有腳也沒病,隻是心情不太好,即使沒有他也會恢複。但紮爾斯看著那個被子裹成的“繭”,突然覺得也許他留下來才是更好的選擇。埃德溫平時不會這樣,他需要的也和平時不一樣。紮爾斯想。他拿出看護小朋友的細心打算守著埃德溫,後者卻被他關懷得莫名其妙,覺得空氣都要因為房間裏存在兩個人凝固了,又掀開被子坐起來看他:“你怎麽突然黏著我不放了?”“就……”紮爾斯和他一樣覺得自己莫名其妙,硬著頭皮解釋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就是想陪陪你。”明明對方有埃爾文斯這樣的好朋友,理論上根本不需要他來陪,但他打定主意要留在這裏,臉皮自然要厚,決定不管埃德溫說什麽也要留下。結果他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埃德溫麵無表情地看了他一會兒,突然改了口。“去洗澡。”“……啊?”埃德溫掀開被子下床,連著床單和被套一起扯了丟給庫魯魯,然後邊脫外套邊說:“不是要給我做心理輔導嗎?洗完澡再過來,太髒了。”庫魯魯在紮爾斯沒反應過來的呆滯目光注視下頂著髒衣簍追著埃德溫跑,收了床單被罩又收他脫下的髒衣服,來回滾動時因為盛滿了的籃子太沉還撞了紮爾斯一下。等到埃德溫連打底的針織衫都脫了,赤著上身隻穿一條長褲背對他時,紮爾斯才火燒屁股似的蹦了起來,奪門而逃。“我我我回去洗澡!你等我!”埃德溫看了他落荒而逃的背影一眼,挑眉問旁邊舉著籃子的庫魯魯:“我脫衣服很可怕嗎?”庫魯魯把髒衣簍往上抬了抬,小心翼翼地觀察他的表情,確認沒生氣後才搖了一下手裏的東西,信誓旦旦地保證:“不可怕,您可是地獄頭號美男子。他可能隻是被您背後的傷痕和男子氣概嚇到了,所以才逃跑的。”紮爾斯當然不會被什麽男子氣概或者傷疤嚇跑,埃德溫在樓上看見過他在院子裏鍛煉的樣子,對方身上傷痕也不少,是經過訓練也受過傷的身體,隻是不像他這樣集中在一個位置。對它諂媚的奉承不置可否,埃德溫解了皮帶丟在髒衣簍裏,示意庫魯魯拿去給繆恩清洗,他則從衣櫃裏抽了件睡袍帶進浴室,關上門後打量鏡子裏的自己。雖然浴室裏一直都有鏡子,但說實話,他並不常看見鏡子裏的自己。白地人裏流傳著一個故事,具體內容他已經記不清了,大致上是個女孩獨自曆險的傳說。故事的前半段和大部分勇士傳說類似,主角出身普通,卻通過了重重曆練,成為拯救自己和世界的英雄。這些都很俗套,他聽的時候覺得很沒意思,唯獨對結局印象深刻:女孩戰勝了惡魔,戰勝了自己內心的恐懼,決定直麵自己心裏的一切黑暗,卻在鏡子裏看見了一張極端醜陋的臉。比她戰勝的所有困難加起來更難以接受的是,從頭到尾她都不是自己想象中的完美勇士,隻是一個瘦小又醜陋,從臉部開始腐爛,已經不成人形了。她頂著這樣一張臉殺死了嘲笑自己的惡魔,最終發現他們都沒有說謊,她才是對自己一無所知的人。女孩最終在鏡子前自殺了。這樣一個故事被用來教育小孩子學會自省,老實說,埃德溫並不讚同。在他看來,主角根本沒有做錯什麽,即使她真的醜陋又肮髒,也不是被人唾棄傷害的理由,她隻是為受到的傷害進行報複,卻因為對自己存在錯誤的認知和希望,最終被自己殺死。因為這個故事,他一直對照鏡子這件事並不熱衷。雖然他知道鏡子裏是怎樣的一張臉,不過正因為對自己有完整而全麵的認知,所以才不願意經常看到自己。他知道自己皮囊底下是怎樣的一個存在,也害怕有一天會在鏡子裏看見腐爛的臉。埃德溫麵無表情地盯著鏡子裏的自己看了片刻,然後伸手打開淋浴開關,熱水把他從頭淋到了腳,蒸汽迅速彌漫開來,把鏡子裏的他塗抹成了一片模糊。第65章 (上)紮爾斯迅速衝了個澡,出來擦頭發的時候恰好遇上抱著髒衣簍下樓找洗衣機的繆恩,於是拿了自己換下來的衣服跟他一起下樓,趁機問他有沒有吃的。繆恩把埃德溫的髒衣服丟進洗衣機,又接過他手裏的衣服一起塞進去,然後才回頭看他:“吃的?漢娜做了藍莓餡餅,還有昨天沒吃完的餅幹,你想吃的話就去廚房拿。不過你和老大下午才到家,難道沒在外麵吃飯嗎?”確實是這樣,去的時候是天沒亮就出發,前一天晚上睡得不錯,所以直到他們下午到達遺跡時紮爾斯精神還算好。但回程時因為埃德溫不想住旅館,他們隻在車裏簡單休息了幾個小時,連夜又開了幾百公裏車回來。這一來一回的,車上隻有麵包和礦泉水,埃德溫沒覺得怎麽樣,負責開車的他倒是真的很累,急需一點食物和飲料來補充能量。“出了點小意外,耽誤了時間。”紮爾斯兩口吃掉一個藍莓餡餅,腮幫子被塞得鼓鼓囊囊,故意岔開了話題,“漢娜的手藝有進步,餡餅味道不錯。”為了證明自己是真的覺得不錯,他一連吃了三四個,被噎得灌了口水才接著說:“我順便給埃德溫帶點吃的,吃完睡一覺,一會晚飯不用叫我了。”知道埃德溫對甜品興趣一般,紮爾斯拿了鹹餅幹,又照舊從漢娜房間的咖啡機裏倒了咖啡,發現漢娜居然不在,還問了繆恩一句。“哦,她有事出門去了。”繆恩說,“桑切斯出外勤,所以事故報告得我們自己送到協會去。恰好她想出門,我就把報告托付給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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