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德溫笑了笑,沒反駁他的話。紮爾斯很認真地站在自己的立場和位置思考,而且偏心得很徹底,他能感覺到。然而事實上,不止是人類,連惡魔和白地人都無法讓他共情,因為他和兩邊都格格不入,即使是瑟坦那等一眾族人,也很難體驗到他是什麽樣的處境。“名義上,我們已經融入了地獄,和惡魔們共同生活在一個地方,雖然時有爭鬥,但他們始終沒有把我們推到白地一方。可事實是地獄君主隻想借助赫爾萊特的力量在和白地的戰爭中取勝,這樣他們既不用折損大惡魔,也不用擔心落敗——最了解白地人的,永遠是他們的同胞。“所以來到地獄的白地人其實生活並不平靜,他們像遊離在夾縫之中,既不屬於白地,也不被地獄接納,至今仍然封閉地生活在白銀荒漠的盡頭。”他用的是“他們”這個詞,也就是說,其實他並不把自己當作他們之中的一員。察覺到紮爾斯的目光,埃德溫笑了笑:“我沒有和他們一起生活過,從黑晶殿出來後沒過多久,赫爾萊特消失,我才莫名其妙地成為了他們的首領。”空有首領甚至王的名頭,卻對自己的族群沒有歸屬感。像這群白地人遊離在雙方勢力之外,埃德溫其實也不認為自己是他們之中的一員。“是不是有點矛盾?”他說,“但就是這樣,出事之前,我隻和艾文保持著穩定的聯係。”紮爾斯點點頭,表示自己能夠理解他的感受:“你覺得自己不屬於他們,但其實,你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算是哪一方的人。”他說得很直白,即使隻有他們兩個人能聽到,被人點破了一直隱藏在心裏,連自己都不願意去承認的想法,埃德溫的瞳孔還是有一瞬間的收縮。即使他掩飾得很好,情緒波動還是傳達給了紮爾斯。“別擔心,”紮爾斯拍拍他的手背,笑著說,“現在你不是一個人了,有繆恩,有漢娜,還有我陪著你,不是嗎?”埃德溫沉默了一會兒,有點無奈地遂了他的意,逐漸放鬆下來。“……我以前不知道你這麽會說話。”“不是說了嗎?我很有心理輔導的經驗。”紮爾斯故作輕鬆地說。埃德溫挑起一邊眉毛,其實已經知道他說的不是真話,但還是想逗逗他:“真的?”他隻是覺得,紮爾斯警校畢業,學的也不是相關專業,也許是出於什麽原因才會接觸到所謂的心理輔導,結果紮爾斯被他懷疑一下就露了餡,歎了口氣,問他:“說謊說得很明顯嗎?那我坦白好了,其實是我有豐富的被輔導經驗,不過也沒學到什麽,不知道該怎麽開導你。”不想再在自己的問題上糾纏,埃德溫配合地轉移了話題:“被輔導?”紮爾斯點點頭:“你是不是還不知道,我為什麽會被推薦到179號來?”他把自己畢業前夕經曆的那場意外和之後自己的情況簡單說了說,有點禮尚往來的意思——埃德溫把自己的故事都告訴了他,雖然他人生的前二十年說不上精彩,也沒那麽跌宕起伏,不過了解是雙方的,紮爾斯並不介意把這些事說給埃德溫聽。“所以你看,我也不是沒殺過人。”他聳了聳肩,“其實隻要事出有因,不是壞事,就都能理解的。”心理輔導沒有他想象中的那麽管用,那之後他偶爾還是會夢到自己開的那一槍,明明沒有記憶,夢裏卻鮮明得像電影。紮爾斯懷疑過自己是不是真的開了那一槍,但來到洛克希爾街179號以後,這些事都逐漸變得沒那麽重要了。“你想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開了槍嗎?”埃德溫看著他,“我可以幫你想起來。”“你不要再讀我的想法了,”紮爾斯有點無奈,“都過了那麽久,想不起來就算了,他們也不會把沒做過的事情安在我頭上,這個案子嚴格說來我還算是立了功。”想不起來就不再糾結,現在他有了新的工作和生活,那件事其實早就不再困擾他了。隻是想要安慰埃德溫,他才順口這麽一說而已。埃德溫卻不這麽想:“如果你很在意,就要驗證它的真假,不能被真相不明的‘記憶’阻攔前行的步伐——”他說得頭頭是道,紮爾斯舉手投降:“我現在的目標和它沒有關係,不過好吧,如果你想,那就看了告訴我。”第66章 (上)雖然犧牲了自己的一點隱私,但無論如何,這也算是他成功安撫了埃德溫的證明,紮爾斯其實還是很高興的。要說他不想知道自己有沒有開那一槍,這肯定是不可能的,這是他短暫人生中的一個巨大轉折點,而他現在已經記不清自己經曆過什麽,準確地說,是他以為自己知道,事實上好像恰恰相反。他當然想知道,但如果這件事要從埃德溫口中聽到真相,紮爾斯又覺得有點別扭,還有點遺憾。事實真相不是由他自己回想起來,也不是當時在現場的知情者告知他,而是由埃德溫用特殊手段看到再轉述給他。身為當事人,他連知道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的權利都沒有,即使是為他進行心理輔導的那些人,也沒有誰告訴過他什麽,好像隻是他自己忘記了一件無關緊要的事。可那對他來說分明很重要。紮爾斯閉上眼,感覺到埃德溫略涼的手覆在他的額頭上,奇異地緩和了他那點說不清道不明的躁鬱。“什麽也別想,放輕鬆。”屬於埃德溫的聲音說。紮爾斯無奈道:“你也太難為我了。”兩個人離得這麽近,又有肢體接觸,要他什麽都不想簡直比做夢還難。紮爾斯按捺著有點雀躍過頭的心跳,又覺得自己除了記性以外還有個地方也不太好。他……最近好像對埃德溫的行為有點反應過度了。察覺到他在想什麽,埃德溫想了想,還是沒有開口,繼續在他的記憶裏搜尋那件事的片段,並且很快有了收獲。如果把人類的記憶比作一盤磁帶,紮爾斯有關畢業前夕那次意外的記憶就像被反複讀寫過,已經有點難以辨認原貌。埃德溫把這盤磁帶細細梳理,從中挑選出那一截痕跡明顯的,然後把它撫平展開來看,從中窺見了紮爾斯曾經經曆過的事。他看見了比現在青澀一些的紮爾斯,頭發被削剪得很短,兩側露出一點頭皮的顏色,穿著簡單普通,便衣打扮跟在一個中年男人身後,扮演著跟班一樣的角色,小心翼翼地接近一輛車,企圖和裏麵的人建立交流。但他們的偽裝被對方看穿,事態頓時發生了巨大改變,眼看就要有人質被撕票,紮爾斯和同行的男人來不及交流眼神,幾乎同時拔出了槍,對準眼前的歹徒——“砰!”一聲槍響,卻留下了兩個彈孔,一個打在綁匪拿著利器的手上,另一個則貫穿了他的額頭,血汩汩地從這兩個洞裏流出來。他死了。紮爾斯的記憶在這裏出現了偏差,他似乎一直認為和自己同行的是談判專家,直到從他手裏奪走槍之前都兩手空空,但事實上,這個人和他一樣有配槍,看起來像是怕他情緒不穩失控走火才繳了槍。至於是誰打中了手腕,又是誰打中了額頭,埃德溫無法從本就模糊的記憶裏分辨,但他反複回看這段記憶,在“倒帶”中仔細觀察兩人的動作和彈道軌跡,最後終於確認:打中手腕的子彈應該才是從紮爾斯的槍裏射出的。警隊的人不知出於什麽原因把“及時擊斃歹徒”的功勞頒給紮爾斯,卻絲毫不提歹徒手腕上的貫穿傷,事後的表彰也隻提及紮爾斯擊斃歹徒,對那道再明顯不過的傷痕隻字不提。當時的情況下,其實哪怕不把綁架犯當場擊斃,他也會因為這道傷放開那個一直掙紮的小女孩,紮爾斯作出了自己的判斷,開槍打他持刀的手,另一個人卻直截了當地打中了他的頭。埃德溫猜想,應該是有人想把這次對比之下產生的“失誤”抹消,卻苦於有一個做了正確選擇的新人在自己身邊,於是無奈之下抹消了手腕受傷的記錄,將自己開出的那一槍安在紮爾斯頭上,讓他立了功。至於紮爾斯的記憶混亂……可能是他自己對是否曾經開槍有所懷疑,出現了創傷後應激障礙,也可能是在那不止一次的“心理輔導”下才開始懷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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