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仍是穿著白日那件半舊的鵝黃色鑲蔥綠色月牙紋的半臂,月白色挑線裙子,烏黑的青絲鬆鬆地綰成個纂兒,用支簡單的銀簮別了,再無其它裝飾。


    昏黃的燈光映照在她的臉上,溫柔似水,眉目如畫。


    燈毫無征兆地滅了。


    眼前驟然一黑,易楚本能地伸手摸索火折子,就感覺屋子裏多了道不屬於自己的若有似無的氣息。


    緊接著有艾草的清香沁入鼻端。


    易楚定定神,試探著喊了聲,「辛大人?」


    月光隔著木窗照射進來,在地上留下窗欞的陰影,半邊兒明,半邊兒暗。自暗處走出一道黑色的身影,直直地停在她麵前。


    他沒戴麵具,幽深的黑眸折射著月光,亮得驚人,可又冷得嚇人。


    「怎麽認出來的?」他淡淡開口,手輕輕抬起,拂開易楚腮邊的一絲亂發,手指觸到細嫩的肌膚,停在下頜處。


    他的動作很溫柔,指尖很暖,可周身的氣勢卻極冷,壓迫著她不得不開口,「你身上有股艾草的香氣……右手虎口處有顆芝麻粒大的紅痣,還有,我平視你的時候,正好看到你圓領袍領口處的牙邊。」


    相同的身高毋庸置疑,艾香香味也是她一早就聞到了,不過她以為是沾染了醫館的氣味,遂有懷疑卻不敢斷定。


    那個雨夜,她端了薑湯遞給他,不經意地發現他虎口處有粒極小的紅痣,而廟會時,她特意瞧了瞧辛大人的手。


    再加上,這兩人給她的感覺是如此一致。


    所以,肯定了自己的推測。


    她確實很細心,也聰明。


    辛大人眸光閃了閃,手指慢慢下移,扣在她的咽喉處。她的肌膚滑膩柔軟,就像幼年時父親案前那枚羊脂玉鎮紙,教人愛不釋手。


    這次算是在劫難逃了,錦衣衛的特使動了殺心,誰還能在他手下逃命?


    易楚閉了閉眼,深吸口氣,「廟會那天我本就要死了,承蒙大人相救,多活了這些天。我死不足惜,隻是舍不下我爹……我爹與妹妹都不知曉大人身份,懇請大人放他們一條生路……」


    辛大人凝視著她,手指漸漸收緊,幾乎能感覺到她的咽喉在自己指尖的壓迫下漸漸縮到一起。不經意間,一滴溫熱的水樣的東西落在他的手背,接著又是一滴,越來越多。


    淚水灼痛了他的手,連帶著他的心,竟然也絲絲抽痛起來。


    借著月光,他看清她的眸子,蓄著滿眶的淚水,猶如最閃亮的珍珠。刹那間瑩瑩珠華轟然綻放在他心頭。


    手不受控製般鬆開,緊接著便是一推。


    易楚掙紮著從地上起來,屋裏已經空無一人,木窗緊緊地關著,門閂也好好橫在門上,剛才的一切好像就是場夢。


    可屋內彌漫的淡淡艾香,喉間火辣辣的疼痛以及掌心絲絲縷縷的血痕都提醒她,這不是夢。


    那個冷厲狠絕的辛大人確實來過,而且差點殺了她。


    劫後餘生的恐懼令她顫抖不已,好半天她才回過神,輕手輕腳地去廚房倒了點水,絞了帕子覆在咽喉處。


    辛大人騎著馬慢悠悠地走在空寂的街道上,馬蹄踏著青石板,發出單調而清脆的嗒嗒聲。


    夜平靜安寧,可他的心卻很不平靜。


    身為錦衣衛特使,死在他手裏的人有多少,他的仇人就有多少。


    他跟皇上約定過,太子平安登基之際,就是他功成名退之時,到時,他會以原本的身份與麵目為自己謀一份前程。


    為了後半輩子的安定生活,他本應該殺了那個識破自己身份的女人。


    可掌心收緊之際,他馬上就要聽到骨頭擰斷的「哢嚓」聲,他卻仿佛看到了另外一雙眼眸。


    同樣地,含著淚水凝望著他,同樣臉上充滿了絕望與悲哀。


    那個女人最終背叛了他,那麽易楚呢?


    眼前閃過無數畫麵……朝陽裏她一手挎著菜籃子,一手拎著活鯽魚,笑容明媚燦爛。


    雨夜,她小心翼翼端著薑湯遞給他,眼神溫柔親切。


    醫館裏,她彎腰搓藥丸,神情沉靜從容……


    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湧上來,辛大人無端地歎口氣。


    他曾經因女人吃過大虧,也曾暗自發誓,再不會輕信女人的話,對女人心軟。而這次,當他看到那雙美麗的杏仁眼蘊含的點點淚水,他的心軟得象水,亂得象麻。


    就算饒她不死,至少也得警告她不得亂說吧?


    想到此,不由氣惱地甩了下馬鞭。白馬一聲清嘶,四蹄騰空,絕塵而去……渾不管,這急促的馬蹄聲擾醒了多少人的好夢。


    有夜巡的兵士經過,當瞧見馬上人閃亮的銀色麵具,立刻閃身讓路。


    辛大人一路狂奔到忘憂居才勒緊韁繩慢下來。守門的壯漢早習慣他進出的不定時,聽到馬蹄聲不待吩咐就連忙打開大門。


    入了夜的莫愁湖較之白日別有一番風景,柳枝輕點,蕩起無數漣漪,在月色下發射出銀白的光華。蓮葉搖動,驚醒夢中的遊魚,咕嚕嚕便是連串的水泡,間或水花四濺,打散如鏡湖麵。


    走過半麵莫愁湖,辛大人煩亂的心終於慢慢沉定下來。


    易楚卻是翻來覆去幾乎整夜未睡,那股淡淡的艾香彌漫在屋子裏經久不散,害得她每隔半個多時辰就會起身四處看看,唯恐辛大人去而複返要了自己的小命。直到四更天,才勉強合了會眼。


    早上自然起晚了,顧瑤已早早過來做好了早飯。


    易楚歉然地說:「麻煩你這些日子心裏很是不安,現下阿齊已經大好了,你家裏也忙著,不好總勞動你。」


    顧瑤爽朗地說:「阿齊還沒好利索,我估摸著你這幾天累得夠嗆,不見得能起身,這才過來的。明兒我就不來了。」


    這也好,易楚笑笑,留她用飯。顧瑤便不客氣,熟門熟路地擺好了碗筷。


    因多了個外人,易郎中自然不會與她們同桌用飯,易楚便將飯菜端到書房。


    顧瑤粗心沒瞧出易楚臉色的憔悴,便是瞧出了,也隻會認為是照顧易齊累的。


    易郎中卻不然,一見麵就問:「怎麽沒睡好,眼底有些發青……脖子又是怎麽回事,紅了一片?」


    「屋裏有蚊子,總是趕不走,還偏偏叮了喉頭處,癢得緊,多撓了幾下。」易楚苦笑,為遮掩這處淤青,她早上還特地換了件立領盤扣的中衣,沒想到總是瞞不過父親的眼睛。


    幸好易郎中素來信任易楚,而且到底是女兒家的頸項,他也不便細看,隻溫聲叮囑,「待會抹點止癢的藥膏,別撓破化膿就不好了……家裏艾草是不是不多了,回頭我上山采些回來。」


    易楚忙道:「還有,昨夜熏得時候短,今兒再不偷懶。」


    今夜,她是不敢熏艾草了,或者以後也不會。那種氣味,讓人害怕。


    飯桌上隻三個女孩子沉默無言地用了飯。易齊神色仍是懨懨的,吃過飯就回了房間。顧瑤卻是留下來搶著收拾了碗筷。


    易楚便問起她退親的事。


    「剛過頭七就退了,那家人也真有意思,聘禮定金什麽的要回去不算,連年節來往的東西都換成銀子往回要。當初年節禮都是有來有回的,他們也要得出口。還好,早早退了親事,否則指定過不到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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