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結法……分明還是三天前,她替他包紮的傷口,難不成這幾天他都沒有換藥。


    不知道裏麵會不會化膿?


    易楚抬起手,又輕輕放下,垂在體側。


    辛大人低柔的聲音傳來,「是不是惡化了,這幾日實在是忙,而且,別的人我信不過,我隻信你。」


    易楚大震,卻仍冷了聲道:「大人言重了,奴家不曾學過醫術,隻是隨侍父親跟前會了點皮毛,當不起大人如此說……大人還是另請高明吧。」


    話音剛落,就見辛大人轉過身,目光迥然地盯視著自己……


    易楚惶恐地後退一步。


    「出了什麽事?」辛大人見她害怕,放軟了聲音。


    「沒事,」易楚抬頭,強迫自己鎮定地看著他,「奴家平生所願就是嫁個老實人家,相夫教子,孝順父親,過安穩日子。大人位高權重,萬人仰望,奴家不敢奢求……」


    辛大人聽明白了,眯著眼,上前一步,「是不敢求,還是不想求?」


    「不敢,亦不想。」


    他赤~裸的胸口就在眼前,麥色的肌膚勻稱結實,還有幾道深深淺淺的傷疤。他離她如此得近,近到易楚幾乎能感受到他胸口散發的熱量,聽到他沉著鎮定的心跳聲。


    而他身上濃鬱的艾草香混雜著血腥味,還有說不清的屬於男子的氣味,讓易楚頭暈目眩。


    她躑躅著又退一步。


    辛大人不容她躲,逼視著她,「那本官偏要你求呢?」


    神情,便如她第一次見到他那般,帶著俾倪天下的氣勢,令人不寒而栗。


    那次,分明她站在正房門口的石階上,足可以與他平視,可還是被迫著低頭求饒。


    易楚明白,在他這樣手握生殺大權的人麵前,自己不過是個螻蟻,他就是強要了自己,或者殺了自己,又能如何?


    自己所能憑借,所能依仗的,不過是他對自己的一絲絲喜歡。


    易楚咬牙,雙膝跪下,「奴家與大人乃雲泥之別,大人是高空展翅翱翔的蒼鷹,奴家不過是這瓷缸裏養的金魚,奴家配不上大人。而且……」閉下眼,聲音微微顫抖,「奴家也不想提心吊膽牽腸掛肚。」


    辛大人猛地一震,周身的冰寒刹時散去,言語間竟也有了些小心翼翼,「你牽掛我?」


    「是,」易楚仰頭,直視著他,神情坦然,「很擔心,怕你受傷也怕你回不來,整夜整夜睡不安生……又沒法跟別人說,憋在心裏難受得很,就覺得這日子一天一天過得那麽慢。」聲音愈來愈低,漸至幾不可聞,卻有兩滴淚珠自腮旁滑落,無聲地落在地上。


    辛大人倒吸一口涼氣,聽到這般肯定的回答,他本應感到歡喜,可他卻莫名地覺得背心涼颼颼地,渾身發冷。


    仿佛有什麽東西正在離他而去。


    燭光下,易楚光潔的麵孔仿佛上了釉的甜白瓷美麗動人,她已抹去眼角的淚水,大大的杏仁眼黑若點漆,清澈明淨。


    「奴家已然定親,生是榮家的人,死是榮家的鬼,萬不可再心係他人,更遑論這般私下相見……我爹拉扯我們姐妹不容易,奴家萬不可背上不貞之名讓我爹蒙羞,懇請大人放我一條生路。」


    這是她第三次在他麵前下跪。


    她是為父親妹妹而跪;第二次,她是為胡二而跪。


    這一次,她為自己,她求他不再招惹她。


    辛大人看著瘦弱的身影,心完完全全地墜到了冰窖。


    她這般匐在他腳前。


    前一刻,她還在坦陳對他的情意,這一刻,卻懇求他放過她,不再招惹她。


    他能不應嗎?


    他忍心不應嗎?


    這個女人是他生平頭一次上了心,放在心坎裏的。


    在揚州,對著滿箱子金銀珠寶,他腦中想到的就是她天水碧袖口下一小截皓白的手腕,若是配上碧綠的玉鐲該有多美,於是鬼使神差地取了對碧玉鐲。


    在大同,剛剛擺脫死士的追殺,他想到的卻是她的及笄禮,於是頂著滿天的風沙在鋪子裏逛,千挑萬選挑了那隻梳篦。他覺得她就像牆角盛開的梅花,美麗而又堅強。


    可這一切帶給她的隻是困擾與負擔?


    胸口驟然痛起來,身上已濕透的衣衫帶著寒氣慢慢彌漫,麻木了他的雙腿,凝結了他的血液。


    嘴唇動了下,又死死閉住。


    辛大人仰頭,屋頂沒有承塵,透過粗大的橫梁,可以看到交錯相間的青色瓦片,有一處是他拆慣了的,較其他地方鬆動。


    或者該提醒她,得空的時候找人來修修,雨若急了恐怕會漏雨。


    眼角掃過羅漢榻上的喜帕,鮮豔的大紅色,繡著喜結連理的圖樣。這樣耀目的紅色刺得他眼疼,辛大人別開了眼。


    心思轉了幾轉,終於沉聲道:「你起來吧,我答應,以後不會再來找你。」


    易楚雙手扶著膝蓋站了起來。


    辛大人離她遠遠地站定,背過身,「易齊的事,你還想知道嗎?」


    易楚輕輕「嗯」了聲。


    「她跟你並非一母同胞……」


    易楚已有所懷疑,並沒太多驚訝。


    「她的生母姓吳,原是榮郡王家一名姬妾,十四年前離開郡王府。走投無路之際,被你爹娘收留,那時你還不滿周歲,你娘還健在。八個月後,吳氏生了易齊……」


    「八個月?」易楚喃喃低語,「可阿齊並非早產兒,她的父親是榮郡王?」


    「不一定,」辛大人回過頭,耐心地解釋,「郡王按製有一個郡王妃,兩名側妃,這是上玉牒的,其餘妾或者姬妾都不能上玉牒,郡王府若有客人留宿,有時候也會讓姬妾陪宿……為了王室血脈清白,通常姬妾不允許生兒育女,即便有孕也必須要落胎。」


    易楚訝然,隨即想到吳氏或許是為了生下易齊才離開了郡王府,而父親向來仁慈寬厚不會見死不救,收留她也是順理成章之事。


    正躑躅著,聽辛大人續道,「你娘過世後不到半年,吳氏去了河間府,四年前重回京都,開了家妓院,叫知恩樓,就在不遠的壇子胡同。差不多兩年前,吳氏與易齊開始相認,一直都斷斷續續地見麵。她們見麵的地方在三條胡同盡裏頭的宅子……廟會前,她們見過好幾次。」


    易楚咬唇不語,以往糾纏不解的謎團漸漸變得脈絡分明。


    就是兩年前,易齊突然對衣著打扮開了竅,懂得鵝黃配柳綠,真紫襯青灰,不同的衣衫搭配不同的發式,佩戴不同顏色大小的絹花。


    還有來路不明的海天霞色絹紗、遇水不化的螺子黛、通體碧柳的玉鐲子……應該都是吳氏送的。


    她們倆一起長大,基本上無話不說,可她將自己瞞得死死的,半點口風都不漏。


    是怕自己知道她有個當老鴇的娘?


    換作自己,恐怕也很難說出口。


    還有廟會上,易齊怪異的舉止,她是想引起榮郡王的注意,想偷偷地見他一麵?


    別人不知道吳氏肚子裏的孩子是誰的,可吳氏定然清楚。


    或者,易齊已經知道榮郡王就是她的父親,急著想過去,才不小心衝撞了自己。


    難怪易齊生病時一個勁地說她不是有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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