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容是張很普通的老年婦人的臉,布滿了皺紋和深深淺淺的褐色斑點,一雙眼睛仍是亮,帶著能看透人心的睿智。


    顧瑤賠笑道,「老太太過獎了,哪裏有您說得那麽好。」說完掀開胳膊上拐著用藍布包裹蒙著的籃子,「……今天上午去野地裏挖的薺菜,正嫩著,用來包餃子或者包包子都好吃。」


    衛氏接茬道:「薺菜是好東西,洗幹淨之後蘸醬吃也好,敗火。」


    顧瑤見衛氏喜歡,越發笑得開心,又問起易郎中,「阿琛有時候在家裏沙地上練字,我看寫得有模有樣的,就想著該用紙筆寫了。想請教一下易先生,用什麽筆什麽紙才好。」


    這種事,直接到筆墨鋪子裏問就行,賣紙筆的夥計都清楚。


    顧瑤應該是想見自己的父親吧?


    易楚隱約覺得不太舒服,顧瑤不是不好,反而既體貼又能幹,對父親很是仰慕。隻不過,易楚還是想,如果父親能有個陪著他下棋品茶的人就好了。


    衛氏見易楚沒接話,就笑道:「庭先吃了酒,去房裏歇息了,不如改天……」


    話沒說完,顧瑤已急切地問:「吃得很多?喝了醒酒湯沒有?」四下尋摸著,竟是要動手現煮。


    易楚笑著解釋,「我爹酒量淺,沒喝多少,歇上兩刻鍾半個時辰就好了。」


    顧瑤似乎也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尷尬地解釋,「吃多了酒最傷身子,我娘說我爹當初曾因酒醉又受了涼,病過好一陣子。」


    易楚安慰她,「我爹心裏有數,不會多吃。」


    顧瑤點點頭,也不多待,拎著籃子走了。


    沒多久,易郎中從屋裏出來,滿臉的紅色已然褪去,隻有身上還留著淡淡的酒味。


    易楚乖巧地沏上熱茶。


    易郎中釅釅地啜了口,打量幾眼易楚。


    易楚仍是穿著平常那件青碧色禙子,梳著雙環髻,可氣色卻好了百倍不止,瑩白的小臉上泛著紅暈,黑亮的眼眸裏散射著細碎的光芒,看上去精神煥發,全然不是先前那些時日死氣沉沉的模樣。


    這不過是見了見麵,還沒機會說上話,就歡喜成這樣。


    假如真給他們定了親,還不知道……


    怎麽突然冒出這樣的念頭來,易郎中不由愣了下。


    片刻,吩咐易楚,「明兒陪你祖母出去挑幾匹布,你外祖母跟小舅舅的衣衫都該添置了,先緊著做兩身春衫,再做兩身夏衫。」


    意思是她能出門了,不用禁足了,是不是就說明父親不生她的氣了?


    易楚熱切地望著易郎中。


    易郎中有意想板著臉,可又不舍得打擊她,輕輕「哼」了聲,「明早記得出去買菜。」


    易楚大喜過望,上前給易郎中續了茶,磨磨蹭蹭地捱到易郎中身旁,突然蹲下~身,將臉貼在易郎中膝頭,「爹爹真好。」


    聲音嬌柔軟糯,聽得易郎中的心都快化了。


    才剛讓她出門就這麽開心,假如……


    易郎中戛然打消心裏的念頭,冷著麵孔起身往醫館走。


    易楚揪住他的袖子不放,「我給爹也做身衣衫吧,爹喜歡寶藍色還是月白色,要不就做身淺灰色的,鑲上一道深灰色的寬邊,定然好看。」


    易郎中終是沒有甩開她,伸手摸了摸她的發髻……


    易楚起了個大早,拎著竹簍走出家門。


    悶在家裏兩個多月,再次置身喧鬧的集市裏,易楚有種莫名的親切感。街坊鄰居也好久沒見到她了,都麵色古怪地看著她,甚至有些躲避的意味。


    易楚早料到會招來別人的眼光,並不在意,淺笑盈盈地買了兩根水蘿卜,一小捆芹菜還有一把菠菜。


    正準備回家的時候,遇到了胡玫。


    「你怎麽出來買菜了?」胡玫訝異地問。


    易楚也很疑惑,「我怎麽不能出來,以前不都是我買菜嗎?」


    「可這一陣子都是你爹買菜,我還以為你不敢出門見人了。」胡玫囁嚅地說。


    胡玫是真的這麽以為,而且還以為易楚一準在家裏整天以淚洗麵,以致於無法見人了。可今天看到她,好像完全不是她想象中的樣子。


    易楚雖然瘦了些,但氣色極好,巴掌大的小臉上泛著健康的紅暈,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墨如點漆,神情沒有半點哀怨愁苦,反而洋溢著說不出的快樂與欣喜。


    怎麽會這樣?


    明明易楚才是被人退親的那個。


    榮大嬸不止一次在街口宣揚,說請了高僧算過,易楚命相不好,命太硬,幼時克母,長大克夫。成親前,妨著夫婿體弱命騫,否則榮盛哪會鬧出那麽大的醜事?


    若是成了親,夫君定會被她克得死死的,既不能升官又不能發財,沒準連子嗣都克沒了。


    又再四慶幸,幸虧他們當斷則斷,早早退了這門親事,要不真沒有子孫繼承香火,到時候喊破天都沒有用。


    易楚退親後,胡二曾回老宅子跟胡祖母商量去易家求親,胡祖母就以這個為理由狠狠地訓了他一頓,「你是嫌命活得長久了,還是覺著現在的日子太舒服了,娶這麽個命硬的媳婦回家,是不是想第一個把祖母克死?


    「當初就是因為你去易家求親,結果鬧出這場事來,家裏四分五裂的,你爹整天把個小寡婦當寶,你娘整天耷拉著臉跟死了人似的。吃了一次虧不長記性,還想吃第二次虧?」


    胡二百思不得其解,自己的爹勾搭上獨居的小寡婦跟易楚有什麽關係?


    要是易楚真的命硬,怎麽易郎中還活得好好的?


    疑惑歸疑惑,可家裏長輩不出麵找媒人,他自己也拉不下臉子去找。


    胡玫聽到祖母教訓胡二的這番話,心裏不是不震驚,可又有隱約的歡喜。


    她已經十六歲,轉眼就十七了,可家裏人誰都沒有把她的親事當回事兒,眼瞅著就要成為老姑娘。


    這個空當,傳出來易楚退親的消息,緊接著又聽說易楚命硬。沒有人願意娶個命硬的女子做媳婦。


    這樣易楚必然也嫁不出去了,甚至她比自己還可憐,至少自己沒有被退過親,命相還不錯。


    看著別人比自己更慘,胡玫就覺得生活並不如想象的那麽鬱悶苦惱了。


    而眼前的易楚徹底打破了她的想象,讓她脆弱的優越感刹那間煙消雲散。


    胡玫不甘心,真的不甘心,所以,她悄悄拉住易楚的手,「難道你還不知道,京都人都傳遍了,說你命硬,克母又克夫。要不榮家怎麽就出了事……聽說是高僧算出來的,你瞞也瞞不住,以後還是少出門,免得被人說閑話。」


    易楚甩開她的手,「離我這麽近,不怕我克死你?我站得直行得正,怕什麽閑話?誰怕我命硬,離我遠遠的就是了。」


    胡玫尷尬地抖著手,「我也是好心才告訴你。」


    易楚傲然地笑笑,「多謝你好心告訴我命硬,否則我還不知道呢。」轉身,頭也不回地往家走。


    走到家門口,看到匾額上「濟世堂」三個拙樸的大字,心中終究覺得不忿。


    父親在曉望街行醫十數年,向來與人為善,常常白搭了工夫與藥草給人治病,便是收費,也隻收個本錢。


    她也是,曉望街的女子羞於找郎中瞧病,每每找她把脈,她從不推辭。就連去年胡玫長了滿臉紅包,也是她開方子治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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