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鋼家屬院離設計院家屬院不算遠,兩輛飛馳的摩托開了十來分鍾就到了門口。大概張沉從未有過被人跟蹤的經曆,一路上竟也沒注意後麵不遠處有個摩的一直追隨他進了家屬院。家屬院十來排樓,排排隻有三層高,程聲怕被戳穿,不敢叫摩的師傅跟太緊,隻讓他停在門口就跳下車。那師傅看著老實,沒想到獅子大開口,見程聲東張西望表情急躁,穿得又像模像樣,口音也不像本地人,一張嘴就要三塊錢。程聲咋舌,忙裏忙外換暖氣片才掙八塊錢,這才三公裏的路就敢要三塊錢?師傅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但依然不鬆口,操著口方言說:“晚上都這價錢嘛!”要擱從前,三五塊對他來講沒任何區別,都是一票子紙,但他今天想起張沉手裏的八塊錢,心梗塞著,莫名其妙難受起來,不想就這麽輕易便宜這輛黑摩的。他往遠處張望,張沉已經把摩托挨著樹鎖好,習慣性地掂掂鎖再拉一拉,確定沒問題才邁步子朝自家單元樓走。程聲看人已經進了單元樓,心裏有點急,和摩的大哥商量著:“從設計院到火車站才兩塊錢,這才幾公裏?開口就要三塊錢?”師傅像隻複讀機似的,隻重複那一句話:“晚上都這個價錢嘛!”“可我兜裏就剩兩塊錢了。”程聲撒了個謊。這下師傅沒轍,也不再樂嗬嗬,板著臉把程聲遞來的兩塊錢收下,扭頭就往地上啐了一口。程聲沒工夫體會這僅僅十幾分鍾就生出來的不友好,嘴裏念叨著張沉剛剛進的那戶單元樓,三單元,轉身跑到這棟樓後麵,一戶戶排查起來。九點鍾,挨家挨戶幾乎全亮著燈,三單元這三層窗戶裏隻有中間那層是黑著。程聲死盯著那扇窗,他不確定,沒準那是別人家呢?沒準其他兩戶亮閃閃的窗戶才是他家呢?他筆直地站在三單元背後的蔭涼下,旁邊的樹葉被悶風一吹,瘙癢一樣刮在他仰起的脖頸上,癢得很,就像他現在心情似的,癢得很。他仰頭向上看,看這排烏黑磚塊搭起的舊樓,思維不受控製地在這片夜空中亂竄,像團霧氣一樣挨著這三扇窗戶往上爬,急不可耐地往人家裏竄。沒過一會兒,二樓窗戶裏忽然亮起燈,黃澄澄的,即使程聲和它隔了兩層樓的距離,還是體會到一股難以言喻的心悸感。他咽了口口水,把褲子口袋裏的錢包再往裏使勁塞了塞,暈頭轉向走近這棟樓。一樓窗簾緊閉,連道縫隙都沒有,光線幽幽地透過布窗簾打在程聲臉上,他心跳得飛快,比傍晚時分靠在張沉後背那會兒還要激烈。他知道自己要幹壞事了,率先啐了自己一口,這一口好像把所有道德全拋幹淨了,程聲拍拍兩掌,這隻是個預備動作,沒什麽實際意義,但做完這些他才真正有了要幹壞事的勇氣,一手握住一樓不知哪個倒黴人家的防盜網鐵絲,另一隻手握住一旁生了水鏽的老管道,身體往上一撐,熟練地爬了上去。程聲小時候常爬樹,還成功被摔成輕度腦震蕩,可見攀爬功力著實深厚。遊泳淹死的都是會遊泳的人,爬樹也是,能摔下來的都是會爬樹的,程聲就極會爬,蹭蹭兩下就能到頂,可惜為人實在瑟過頭,他坐在樹頂朝下麵的小孩兒們炫耀,胳膊腿肆意一揮就一頭栽下去,栽下去的過程中臉上還掛著來不及轉變的得意表情,活該摔成個輕度腦震蕩。他這次吃了教訓,爬得謹小慎微,兩隻手一隻摸管子,一隻攀著一樓的鐵絲防盜網,在夜晚悶熱的風中輕手輕腳攀上二樓窗戶。二樓的窗戶大開,窗簾也敞著,裏麵有人在背文言文,聲音不大,有點啞,鼻音微重。程聲還沒往裏看就確定自己找對了。他腦子依然不清醒,暈沉沉,剛剛的膽量在這陣聲音裏全化成風,跟著夜晚一起飄走了。他挪到一處隱蔽的位置,兩隻胳膊扒在陽台上,一隻腳踩在一樓的防盜網頂上,一隻腳撐著身側的管道上。程聲等了很久,等得昏昏欲睡也不知道下一步究竟該怎麽辦,他忽然想抽自己兩巴掌,這做的是什麽事?齷齪,膈應人,用他爹程如春的話講,他這是違法亂紀,擾亂公眾秩序,早生幾十年要被群眾一人一鞋砸在臉上,就算生在現在也該進局子蹲一蹲。但若要問他後不後悔,他鐵定答“不”。裏麵的背課文的聲音忽然停了,程聲醒了神,壯起膽子露出截腦袋,小心翼翼往裏瞥了一眼,正巧看到裏麵的張沉拿著白瓷杯往外走,順手把臥室的木門帶上了。程聲的身體總是先大腦一步,他還沒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身體就先一步撐著窗戶邊翻了進去。程聲進來時摔在地板上,悶悶一聲響,但動靜不算大,外麵電視機播著吵鬧的前蘇聯片,還有張沉父母吵架的聲音,聲音激烈得很,連戰爭片裏的炮火聽了都要自愧不如,把程聲這點兒動靜掩蓋得嚴嚴實實,誰也沒發現裏屋潛進一個陌生人。他摔進來時正好磕到脊背,明天估計又是幾處淤青,但程聲顯然無所謂,正扶著腰趴起身子,好奇地環繞打量張沉的臥室,壓根沒理會自己身上到底多了幾處磕碰。張沉臥室不大,一張一米二的木床,洗得發白的被單,木桌子,上麵摞得齊整的一排書,全都細致包了白書皮,上麵工整地寫了科目和張沉的名字。男生臥室多少有點兒邋遢,張沉臥室卻出奇整潔,程聲在心裏“嘖”了一聲,胳膊撐著水泥地歪歪扭扭站起來。就在他還沒想好自己要做什麽的時候,門外忽然響起的腳步聲。程聲心裏“操”了一聲,手忙腳亂地趴下來,慌亂之中他正好瞅到張沉那張一米二的小木床,也不管底下髒不髒、灰多不多,膝蓋一彎,整個人趴在地上,脊背蹭著地麵,艱難地挪進床底下。臥室門嘎吱一聲開了,張沉手裏還端著那個白瓷杯,他路上喝了兩口水才挨著桌子坐下來,揉了揉眼睛,把剛背完的語文課本合上撂在一旁,從書架上抽出本習題集做起來。外麵吵架聲實在太大,一會兒一句“婊/////子”,一會兒一句“貧賤夫妻百事哀”,一會兒又一句“不然你去賣吧,牡丹巷那邊的女的一個月能掙一千塊”,緊接著叮叮咣咣,一陣玻璃摔下來的清脆聲,實在熱鬧得緊,連門都掩不住,不斷順著門縫倔強流進來。但張沉看起來早已經習慣,充耳不聞做著手頭的題。程聲仰臉對著床底板,把外麵吵架的聲音聽了個全,難聽,真難聽,不是他爹恨鐵不成鋼時罵他的那種難聽,他爹罵他時總帶著愛,而這是種詛咒,程聲這輩子都沒聽過親人之間可以把這樣惡心的詞用在對方身上。床底下空間小,沒辦法側身子,他就隻能側過頭,看旁邊正在做題的張沉,但他隻能看到兩條細瘦的腿張沉的腳尖跟著外麵吵架的節奏一下下點著地板,像給外麵的吵架聲打節拍一樣。程聲忽然無聲地笑了一下,笑完之後胸腔裏積攢的酸意爆發出來,很快他意識到這陣酸意竟然是硫酸,沒一會兒就把他泡得及米。他目不斜視盯著張沉的腿,給吵架聲伴奏的腿,這陣酸意又變成苦澀。他覺得回了北京後下一首歌可以這樣寫,爸爸媽媽吵架時我在跳舞,這得感謝張沉,因為他爸媽從來沒吵過架,他僅憑自己萬萬得不出這樣的靈感。張沉顯然比他自如得多,人家親生父母吵得昏天黑地,他卻比本人還難過,還在心裏編了一出感人至深的歌詞集典,他內心默念了一遍這些新鮮的歌詞,矯情得要命。程聲從沒覺得自己矯情點兒有什麽不好,搞創作的人有能力是一碼,有矯情的能力是另一碼,連矯情都不會,能創出個什麽勁兒呢,程聲雖是個學計算機的,但隨時隨地以創作者自居,以矯情和張揚為傲。他回味自己幾分鍾裏編出的歌詞,樂觀接受了自己落不到實地的飄忽情緒。可就在他沉溺於自己情緒久久難以自拔時,目光前方那兩條修長的腿忽然動了。程聲以為張沉又要出去接水,或者實在無法忍受外麵難聽的吵罵聲,要像大男子漢一樣去和他們大幹一架。可他萬萬沒想到那兩條腿竟然直直衝他而來。張沉在自己床邊站定,伸出一條腿,輕輕踢了踢床板,對底下人說:“出來吧,襯衣邊露出來了。”第7章 取向認知重塑中程聲剛打算感時傷懷的心倏地凍成冰。他這才感覺到身下是梆硬的水泥地板,涼颼颼的寒氣順著張沉這句話直往他身體裏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