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幫人被剛剛還一臉委屈轉眼就瘋瘋癲癲的小夥子嚇得不輕,一時間沒人反應,但很快大家就一副沾了晦氣的樣子躲開他,嘟囔著“神經病吧”,轉身上樓回自己家去了。程聲不在乎這些人罵他,等人散了,周圍隻剩他們幾個,他又去揪那個以為丈夫出軌的血嘴女人,那女人反應快,馬上就扯著嗓子喊:“打女人了!這有個大小夥子要打女人。”程聲揪著她領口往自己麵前扯,一隻手指指張沉,一隻手直直戳在女人臉上,“你要找他媽算賬就找他媽,不要找錯人,他媽是個婊子,但跟他有什麽關係?”他還想往下接著說,但旁邊的張沉忽然架著他肩膀往外扔,他的表情很可怕,臉上的肌肉緊繃著,像要殺人一樣,程聲往上瞟了一眼,嚇得噤了聲,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敢再說出口。張沉手上沒個輕重,程聲被他拉扯得踉踉蹌蹌幾乎要摔倒,這時候他一丁點來雲城時那股瀟灑少爺的勁兒都沒了,渾身上下寫著狼狽。程聲覺得自己此刻像個撒潑打滾無理取鬧的怨婦,毫無自尊地被人往外扔,嘴上還念叨著“我錯了我不該罵阿姨”。但張沉沒理他,半推半提溜著他的肩膀,三兩下就把程聲扔出家屬院大門。快到正午了,氣溫漸漸升上來,程聲卻出了身冷汗,渾身上下打著顫。他被連推帶扔帶到家屬院大門外的綠樹蔭下,腿腳不穩,差點一屁股摔在大路上。程聲扶著欄杆勉強站直,為了維護最後一丁點尊嚴,扯了扯掛在身上一團糟的衣服。他越想越委屈,心裏胃裏全是硫酸,順著他食管血管往上爬,連嗓子眼都是酸的,他覺得自己再不發泄就要死了,隻能卯著勁打張沉的肩膀和胸口。張沉也不躲,目不斜視任他打,等他打夠了才正眼看他。程聲喘著氣,額頭全是汗,衣服也被扯得皺巴巴,他看了眼這樣的張沉,知道自己再不說點兒什麽就徹底沒餘地了。他慢吞吞地說了幾句“對不起”,接著快哭出來一樣,抓著張沉的手說:“我好難受。”這時候張沉已經徹底冷靜下來,臉上緊繃的肌肉也逐漸放鬆,他打量著一身狼狽的程聲,溫和地摸摸他的臉頰,平靜地說:“別來找我了。”第18章 逃走還是回去晚上沒人做飯,家裏隻有張沉和李小芸兩個人在。李小芸渾身上下全是上午那墨鏡女人掐出來的印子,還有磕在台階上擦出的傷和淤青,她把自己鎖在臥室裏,拿著瓶紅藥水塗塗抹抹,後背的傷她看不到,隻能憑感覺瞎塗一通,等磕磕絆絆塗完又坐在自己床上發呆。期間張沉來敲了好幾次門她都不開。快九點的時候李小芸終於願意出來了,那時候張沉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低著頭,一隻手在撫掌心李小芸掐出來的血印子,腦子裏不知在想些什麽。天已經全黑,客廳沒有開燈,窗戶大開,窗簾和風一起擺,張沉坐在沙發上,他的身影在晚風中模糊不清,像隻找不到家的鳥。李小芸沒去開燈,憑感覺慢慢走到兒子麵前,什麽也沒說。張沉感覺到媽媽正朝自己走來,回過神剛站起身想問點什麽,忽然就被迎麵一巴掌打懵了。這一巴掌力道不重,李小芸根本沒多少勁兒,但張沉從小沒挨過她的打,以往李小芸被學校老師叫去辦公室訓成孫子也沒和張沉動過手,隻是不停歎氣。這當頭一巴掌讓張沉有些措手不及,被打得頭偏在一側,他努力撐著眼眶,眨眨幹澀的眼睛,說了一聲“對不起”。好在他倆都站在黑夜中,沒人看清對方的表情。李小芸這巴掌打完,愈發冷靜,問張沉:“那孩子呢?”張沉老實回答她:“回他奶奶家去了。”李小芸又問:“今天幾號了?”張沉說:“七月三十。”李小芸沒坐下,像樽石像一樣站著,她“哦”了一聲,慢吞吞地一字一字說:“還有一個月就要開學了。”可她馬上就變得失控,衝上去一把抓住張沉的襯衫領子,又給了他一巴掌,這巴掌比剛剛力道還重,張沉歪著臉,感受到剛剛扇在自己臉上的那隻手顫巍巍的,好像憋了十來年對自己所有的怨氣終於順著這股力道轟然泄下。這次張沉早有準備,冷靜地再挨了一巴掌,沒有驚訝也沒有其他動作,又說了聲“對不起”。這兩句連在一起的“對不起”讓李小芸失控,他們母子倆在今天像換了種身份,從前李小芸從未對他動過手,張沉也從未說過“對不起”,可今天他們竟然不約而同做了平日裏絕不會做的事。李小芸扯著他袖子,忽然毫無章法地開始捶他胸口,使勁兒捶,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嗓子發出哽咽聲,像某種瀕死動物的嗚咽,“你怎麽這麽傻?你沒聽你爸說過麽?人家是什麽人什麽家庭,你是什麽人什麽家庭?人家想怎麽瀟灑就怎麽瀟灑,膩歪了拍拍屁股走人再換個地方,一毛也不會損失,你呢?你這一年怎麽過?別人怎麽罵你的你知道嗎?人家說你為了攀高枝連男人都不放過……”張沉的衣服被李小芸抓得一片狼藉,他很久沒喝水,嗓子啞得厲害,隔了半晌才開口:“我已經和他說過了,他以後不會再來找我。”這句話好像讓張沉不舒服,他說完抬手摸摸剛才李小芸那一巴掌打上的右臉頰,那裏有點發燙,可能腫了,張沉不在意自己的臉腫沒腫,接著剛剛的話頭繼續,“別人說就說,我不在乎。”李小芸重重呼了口氣,肩膀驟然垮成座坍塌的橋,她突然坐下來,連帶著扯了一把張沉的襯衫邊,要他也坐下。夜裏很安靜,張立成沒有回來使得母子倆之間更安靜。窗戶仍大開著,沒人管它,外麵的風漸漸變大,燥熱夏夜裏膨脹著,帶起一片沙沙聲,母子倆在這陣樹葉聲中對坐沉默。李小芸抓著兒子的手,在夜風中不知道回憶起什麽,眼眶忽然迅速蒸上紅,她輕輕吸了吸鼻子,主動開口,隻不過沒再提剛剛那件事,忽然講起從前來,“和你爸結婚以前,我也談過一次戀愛,就一次。”張沉沒吭聲,隻靜靜地聽。“是七四年還是七五年?那時候我和你現在一般大,也是十七歲。當時家裏的哥哥姐姐都下鄉去了,隻有我一個人留在咱雲城。那時候家裏窮,也沒人再上學,我平時就幫你姥姥看店。當時總有個高個子男人來店裏買東西,有時候買報紙飲料,有時候買螺絲刀鉗子,後來我才知道他在國道上跑貨,一趟下來能賺不少錢。他總來,明明眼熟也不主動找我說話,可他總是要看我,進來時盯著我看,離開時也盯著我。我知道那是什麽意思。”“有次我終於忍不住和他搭話,他好像等我主動找他等了很久,一個大男人臉皮那麽薄,還要女人家主動。”說到這裏李小芸忽然笑起來,隻是她嗓子啞得厲害,笑起來不倫不類,像老舊零件卡在機器中間哢噠哢噠響。張沉聽到媽媽笑,也跟著笑起來,還說:“不主動的男人真差勁。”李小芸仍抓著張沉的手,摸著他手心,那裏有幾道結痂的血印子,是她早上親手掐出來的,她摸著那幾道凸起的血痂,繼續說:“是啊,真差勁。我等了他好多年,他去跑貨,一趟下來要好久,經常幾個月見不到。我就一直等,一直等。”張沉用另一隻手摸上媽媽的手背,輕輕問她:“然後呢?”“沒有然後了,沒有幾個愛情故事有然後。”兩人安靜了一會兒,李小芸忽然問:“你和他呢?”張沉握著媽媽的手,媽媽的手是全世界唯一可信的手,張沉好像回到小時候,那時候家裏還紅火,爸媽也很少吵架,李小芸抱著他問以後想做什麽,張沉說想當科學家,想改變世界。李小芸就笑,說自己兒子肯定沒問題。張沉不知道為什麽想起這些,他在黑夜裏閉上眼睛,慢慢地講起來。“他也總看我,我能感覺到。第一次,我幫他搬鼓,路上他一直盯著我看。那天晚上我和他睡在一張床上,他以為我睡著了,偷看我,其實我都知道。”李小芸依然握著兒子的手,來回撫摸他的掌心和手背,靜靜地聽他接著往下講。“第二次,他把家裏的暖氣片砸壞了,故意要我去修,路上他抱著我的腰,故意抱得很緊,這些我也都知道。”“第三次,他跑來咱們家,他是個瘋子,居然爬窗戶進來,還躲在我床底下。我一進門就看到他衣服露在外麵,故意裝不知道。”“後來他回了北京,再回來那天下著暴雨,他說他坐了七個小時火車回來找我,那些天一直在想我。媽媽,你知道嗎?他當時渾身濕透了,頭發貼在額頭上,衣服都被雨淋成透明的貼在身上。他懷裏還抱著一摞他從北京帶回來的課本和筆記本,他對我笑,從前別人也對我笑過,可不是嘲笑就是不懷好意的笑,可他隻對我一個人那樣笑。從來沒有人這樣對我過,他親了我一下,我沒有忍住。”說完這些張沉就不再繼續,李小芸原本撫著他手心的手放開了,她在黑暗中顫抖地摸上張沉的臉,在剛剛自己扇出紅印的地方來回摸了很多下,輕輕問他:“疼不疼?”按照張沉以往死鴨子嘴硬倔到底的性格,被人砍了手腳他八成也會說“不疼”,可媽媽摸著他的臉,摸著他身上的傷口,他忽然想縮進媽媽的懷裏,嘴一鬆,說:“有點疼。”這句鬆口話給了張沉一個當普通孩子的契機,他又磕磕絆絆地問李小芸:“媽媽,人永遠這麽難堪嗎?”這話讓李小芸難過,剛剛還笑著,下一秒眼淚流出來,她溫柔地摸著兒子被自己剛剛打得發紅的右臉頰,說:“是啊,是啊,人永遠都這麽難堪,想要活體麵很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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