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看清倚著門的人是學校裏有點名氣的張沉時,那姑娘一愣,下意識斂下剛剛那副不善的口氣,換了個問法:“同學,有什麽事嗎?”張沉不擅長說廢話,走進來單刀直入:“你想組樂隊嗎?我彈吉他你打鼓,我還認識一個彈貝斯玩合成器的人,我們可以一起做新音樂。”第32章 程聲篇(1)九七年剩下的後半年,程聲像走在雲裏一樣混混沌沌毫無知覺地度過了。剛回北京那天,老程和媽媽一起來火車站接他。老程見程聲身上一件樂器也沒帶回來,像往常一樣沒輕沒重拍拍他的背,誰知道還沒用勁,前麵的程聲就咚地一聲直直往後栽去。程爸程媽嚇得差點在火車站裏犯心髒病,還好工作人員馬上趕來,跟老程一起小心翼翼把暈倒在地下的程聲抬起,翻過來一看,短袖上浸了一灘血,原來是還沒長好的傷口給老程一掌拍裂了。一家人火急火燎往醫院趕,那架勢還以為要出人命。等人到醫院,值班醫生瞧了瞧,就是個骨折,做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手術,基本沒風險。隻是年紀輕輕沾了老年人的病,手術完會落下根子,往後下雨天可能要背疼。程聲醒來時兩眼正對著醫院地板,背後叮鈴咣當的金屬碰撞聲,幾個戴口罩的醫生圍著他,裏麵一個年紀稍長的給另一個年輕的演示這種傷口怎麽縫,手上麻利地攛線下針。恍惚間程聲聽到背後兩個醫生的對話,說他這傷口正好在文身的地方,針一縫,難免把這些青綠色玩意兒也帶進去,以後再想洗可就難洗咯。縫到一半時,有醫生發現下麵這小夥子一直不停地抖,年輕的俯下去看他,看到臉頰水光亮亮,全是眼淚,心裏擔心,直起腰對年紀稍長的說:“好像哭了,是不是麻藥勁兒過了?”年長的馬上問程聲:“小夥子,後背疼得厲害?要不再給你加一點麻藥?”底下程聲吸了吸鼻子,小幅度搖頭,“不疼,沒感覺。”這下放心了,醫生在上麵操作著,時不時還逗程聲幾句:“這麽大一小夥子,哭什麽?”程聲一張口聲音就含混不清,可還是要堅持說:“你給我直接來致死量吧,我不想活了。”圍著他的幾個醫生差點就在手術台上繃不住大笑出來,正給他縫合的那位搖搖頭,在口罩後麵說:“幹點兒什麽不好,年紀輕輕就要死要活。”手術完七大姑八大姨全拎著禮物圍來醫院,程聲大爺以為這出鬧劇是因為家裏不準玩樂隊,程聲往外跑才鬧出來的,一進來就劈頭蓋臉訓老程:“孩子都這麽大了,愛玩什麽就玩什麽,學習上也沒給你丟過臉不是?你怎麽管這麽寬,鬧成現在這樣舒坦了?”老程欲言又止,總不能把自家兒子搞同性戀這事說出來,心裏悶著事,隻好撂下一屋子人逃去外麵一個勁兒抽煙。等親戚都走光老程才回來,病房裏隻剩父子倆,兩個人在一起總是吵吵鬧鬧,從來沒敞開心聊過天,可這次老程看著一直以來都生龍活虎的程聲寡著臉躺在病床上,再也說不出狠話,歎著氣問他:“跟我說說,你怎麽想的?”程聲以為這是要談未來打算,可他從前壓根沒怎麽考慮過未來,當下舒服了就是一切,現在猛地被人戳出來像揭了遮羞布,他把頭歪向窗戶那邊,想了很久才說:“我以後不玩你討厭的那些東西了,好好學習,一直往上讀。”老程走去他病床邊坐下,搖搖頭:“我問你和那個孩子怎麽回事?你奶奶之前打電話來都急瘋了。”程聲仍歪著頭,正對著他的窗戶大開,陽光一潑潑打在他臉上,程聲眯著眼睛看窗外空地上散步的病人,說:“現在沒事了,人總會做錯事不是嗎。”大年三十,一大家親戚聚在一起,人人見了他都要驚訝地問:“聲聲現在怎麽變得不愛說話了?”“這臉也不對勁,怎麽白成這樣,是不是又不好好吃飯?”有人看他不樂意回答,轉了個彎問:“今年給我們表演什麽,來個吉他彈唱?”程聲懨懨地拜手:“不玩了,收心了。”大媽眼尖,見他身上衣服一水素色,亂七八糟的文身和耳釘全消失得幹淨,在角落裏問老程:“你家程聲怎麽回事?以前穿得和後現代主義似的,現在怎麽返璞歸真了?”老程轉頭看他兒子,在大圓桌一角挨著暖氣坐,周圍人找他說話他就草草應付了事,等年夜飯上來也不動筷子,一個人佝著脊背發呆,像害了傷寒一樣把整個身體躲在厚毛衣裏,腮幫子的肉也全消失,把輪廓線上一溜骨頭襯得硌人眼睛。老程看著心裏不是滋味,但沒法跟別人解釋出個所以然來,隻是說:“傷筋動骨一百天,做手術元氣耗得太厲害,往後恢複恢複就好了。”來年十月,奶奶不知因為什麽原因從雲城回了北京,但她和兒媳婦一向不對付,七十多的人非要跑出去租間院子單獨住,還在院裏種了一小塊菜地,每天養花除草,在城裏過解甲歸田的日子。有時候她挎著菜籃去二兒子家,看到程聲也絕口不提他走後雲城裏的事,裝作沒事人的樣子聊未來。再聽到雲城這座城市是在新聞裏,幾個汙染嚴重的城市被批得體無完膚,那些城市的領導馬上夾起尾巴,大刀闊斧地搞環保工程,雲城就在其中。程聲窩在沙發上,抱著條家裏養了好幾年的大狗看新聞,一聽到雲城整個人像被刺了一下,他已經好幾年沒再聽過這兩個字,馬上直起身找遙控器關電視,可關完心情也沒平複下來,又舉著遙控器砸電視,砸到屏幕裂開才罷休。程聲的樂隊也徹底散了,他們本就是大學社團性質,論技術論想法,和闖出名堂的樂隊差得遠,有的歌裏還聽得出幾個歐美硬朋的影子,模仿這關還沒過,哪能玩得出花來?隻有被唱片公司簽了的常欣還堅守在這行,但簽了約也不順利,京圈其他樂隊都瞧不起他們這種自帶公司的樂隊,說那是資本主義造出來的偽搖,丟人。程聲這次真收了心,除去讀書兩耳不聞窗外事。他們學校那時正好和國外幾個大公司簽了協議,做聯合實驗室和培訓中心,恰巧老程有門路,和他們院幾個教授相熟,於是順著把程聲介紹進一個實驗室做研助,好為以後出國念研究生做履曆準備。零一年程聲拿到了cmu的offer,在北京等待美國簽證。又是一年夏天,八月中,飛機載著他飛往匹茲堡。飛機起飛之際,程聲最後看了一眼這片土地,他把臉貼在玻璃窗上,忽然看見張沉孤零零站在原地朝他擺手,記憶開始混亂,他想起九七年那個夏天,他第一次從雲城離開那次,賭氣和張沉說自己一輩子都不會再回那個什麽都沒有的破地方,眨眼竟已過去四年,程聲才看懂那時候的張沉不是釋然,而是理所當然,好像早就預知他們遲早會分開一樣。去的路上他讀到一本英文雜誌,上麵洋洋灑灑介紹了這些年神經網絡模型訓練的成果,上麵還寫代碼改變世界,程聲能改變世界嗎?他不知道,他隻知道自己連一個人都抓不住。程聲讀著讀著睡著了。第33章 程聲篇(2)程聲覺得自己的人生在九七那年被斬斷成完全不同顏色的兩截,前半截是彩的,後半截是灰的。那年過後他再也沒聽過搖滾樂,圈裏的後起之秀一概不知,人也從金屬核變成民謠,頭發剛長一丁點兒就剪短,原先耳朵上的穿的十幾個孔全愈在一起,身上的文身也在出國前洗了一遍。除卻被縫進去那一點青黑實在沒辦法,幾年過去和傷口長在一起,再也洗不幹淨。有時朋友無意提一嘴最近哪個新樂隊不錯,程聲反而一頭霧水地回問:“哪個?沒有聽過。”他在學校附近租了個小兩居,和一個叫frank的中混美混血合租。室友比程聲原先更瀟灑,名是外文名,中文卻講得像母語,前幾年跑去環遊世界,這兩年不知發了什麽瘋非要來計算機這行摻一腳。程聲在這裏徹底變成一個普通人,除了上課趕due沒有其他事可幹。那場手術好像耗光程聲身體裏所有精氣神,往後身體一直在走下坡路,動不動就頭疼腦熱,一到下雨天就像渡劫,後背的骨頭像被成片白蟻啃噬掃過,裏麵密密麻麻地疼。夏天雨多,幾次暴雨好巧不巧正趕上程聲感冒,他那時因為上課趕作業日夜顛倒,每天隻靠幾杯黑咖啡活,腸胃被這種不規律生活糟蹋得不成樣,有時候一整天也吃不下一口東西,體重斷崖似的往下掉。有幾次程聲在衛生間裏對著鏡子仔細觀察自己的臉,臉頰凹下去一大塊,頭頂燈光打下來隻看得清顴骨下頜骨,麵頰處幾乎一片陰影。他再低下頭看自己的身體,睡衣鬆垮掛在骨頭架子上,胳膊肘和膝蓋骨四周幾乎一點餘肉沒有,像兩根骨頭縫裏卡進一塊硬邦邦的石頭。暴雨一來,程聲就變得求生不能求死不能,脊背幾排骨頭疼得發麻,他不敢碰自己後背,隻好拿兩條瘦棱棱的胳膊抱住自己大腿蜷進沙發裏。外麵閃電打雷混著滂沱大雨,程聲在沙發裏縮成一團,兩隻手在自己身體上來回遊蕩,一邊摸自己沒什麽肉的腿一邊想這幅病秧子身體,甭管男的女的,沒人會想碰他一下。某次frank半夜喝完酒從酒吧回來,門一開發現程聲在客廳地板上躺著,frank冒著酒勁的腦子當即被嚇得泛金光,可躺在地上的程聲卻坦然,胳膊一伸,往自己臥室裏指:“抽屜第一層裏有個白盒子,你幫我拿一下,我剛才想去拿藥,沒想到滾下地板再也沒站起來。”這種事幾乎無時無刻在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