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跟他說火車出發時的聲音會和人的心跳聲合在一起,但那人總騙他,他原本不信,可他這次鬼使神差摸上自己胸口,在清晨帶著灰塵味的涼風中細細感受,發現那人說的話原來都是真的。他再次睜開眼,緊緊盯著這輛漸行漸遠的綠皮火車,當它的尾巴徹底消失在視線中時,他從欄杆上翻回來,拖著步子往醫院方向緩緩走去。早上的風太涼,竟有種一夜入冬的錯覺。他慢慢地走,慢慢地想,這個暑假太漫長,像從夏天走到冬天,漫長到他以為十七歲的自己正逐漸變老。但一切都結束了,他又回到屬於他的生活,最普通的生活。可他不知道的是,愈行愈遠的綠皮車廂裏,有人趴在髒兮兮的桌板上,一筆一劃在日記本上寫以前說過那麽多遍愛他都是假的,直到今天,我那麽恨他,那麽想殺了他,這一瞬間我才知道我真的好愛他。第30章 上部結束張沉在媽媽的墓旁打了一排木樁,和青灰色石碑等寬等高,表麵都刷上紅漆,是他為自己打的。九月份的天涼下來,在這個北方小城的邊緣已經能夠摸到冬的影子,張沉外麵套了件黑夾克,迎著傍晚的涼風,一樁樁把底子削尖的紅木樁紮進土地裏。做完這些,張沉才大鬆一口氣,他望著這排墳墓般的木樁,終於有了自己仍舊紮根於這世界的實感。快到傍晚時,張沉去了趟清水路,這條路挨著牡丹巷,生意調性也差不多,那條巷子是窯子街,這條路便是小規模的地下黑市。張沉拐進一條七歪八扭的狹窄支路,從一個小門臉進入,順著密不透風的樓梯往二樓走。掀開門簾,裏麵有一股濃濃的消毒水味道,和張沉每天往返的醫院同一個感覺。隻不過這裏更沒秩序,醫用品隨意陳在桌子和鐵盤上,有的地方還濺上血跡。有個穿白衣服的人從張沉進來便一直盯著他看,等人坐到他麵前,他把張沉的袖子抹上去,眼睛在他瘦溜光潔的胳膊上來回一打量,問:“第一次?”張沉點點頭。那人又如同查戶口似的接著追問:“多大了?身上有沒有得過病?為什麽來?”張沉瞞下自己年齡,其餘都如實說:“剛十八,沒病,我爸手術費沒湊齊,還差一些,所以就來了。”那人點點頭,眼睛在張沉臉上巡視好幾個來回,發現這人的確有股成年人氣質,也就沒再接著往下問,甚至連證件也沒要就招呼後麵的護士準備東西。“要先抽一管血化驗,你等一會兒。”後麵有個護士模樣的人端著一個不鏽鋼的盤架挪過來,盤架裏擺著支開封的針管,針頭鋥亮,長長一截,旁邊有碘伏紗布之類的常用品。張沉把夾克脫下搭在一旁的木椅子上,胳膊伸給護士模樣的人。很快他的胳膊被綁上橡皮管,上麵擦了碘伏,涼絲絲的。就在那根泛著銀光的針頭即將刺入張沉胳膊時,他腦子裏忽然想起什麽,猛地抽了抽手,問那護士:“能不能換一個沒開封的針頭?”護士被他突如其來的縮手搞得有些措手不及,但很快反應過來,瞧了他一眼,放開地笑起來:“喲,這小孩還挺謹慎。看你長得俊的份上給你換一個,別人可沒這待遇!”她收了這隻針管,轉身從後麵的櫃子裏重新抽出支新的,在張沉眼前晃了晃,調笑著說:“小帥哥,看清了,這支可沒拆過。”冰涼的針頭緩慢刺入皮膚,張沉閉著眼感受,他知道自己身體裏的氣正順著那支針頭一點點流向不知所在的地方。護士把這一小管血放在不鏽鋼手術盤上,穩穩當當端進後麵的屋子裏。張沉已經忘記自己等了多久,可能一個小時,也可能兩個小時,護士才撩起門簾從後麵出來,手裏的盤子上多了一隻透明血袋、一根乳白色軟管,還有一支更粗的針頭。“化驗沒什麽問題。來吧,胳膊伸出來,抽400ml。”護士在他胳膊上綁了截橡皮管,重新消了一遍毒,幾根手指在他胳膊上拍打幾下,接著拿起盤子上的針管,一點點把它前方的尖頭刺進皮膚、推入血管。張沉這次沒有閉眼,隻是皺著眉,看源源不斷的鮮紅從自己的身體流進原先空蕩蕩的血袋,血袋緩慢膨脹,五分鍾後變得滿滿當當,到最後這袋血又變成真金白銀被裝進張沉的書包裏。從黑診所出來時,天已經徹底歸入墨色,張沉披著來時穿的夾克,一隻胳膊無力耷拉著。三鋼家屬院的樓變得越來越黑,張沉從一排排樓前走過,竟忘了自己家在哪裏。他在黑夜裏走走停停,繞了很多圈才終於想起自己家的方向。走到家門口時,張沉看到一個拄著拐杖的姑娘停在對麵,她梳著馬尾,丹鳳眼高鼻梁,可惜似乎是個盲人,兩隻眼睛毫無波瀾,眼皮也時不時就向上翻。她手裏緊握著一根木質拐杖,拐杖跟著她手腕哆嗦的節奏一下下點地。聽到有人來,那姑娘原先落寞的表情迅速翻了個翻,近乎急切地朝空氣問:“你是張沉吧?我叫海燕,是明明的朋友。明明告訴我他的鄰居發小叫張沉。你知道明明去哪裏了嗎?他很久都沒有來找過我,家裏也沒人在。”張沉看了眼前這個麵容姣好的盲人姑娘許久,撒了個慌,告訴她:“明明去深圳找他爸媽和姐姐了。”可那盲人姑娘不問到底不罷休,馬上便接著問:“他多會兒回來?告訴過你嗎?”“永遠不會回來了。”張沉說:“他去大城市過好日子去了,你別再等他。”這回麵前的空氣徹底安靜下來,盲人女孩沒再著急地問,隻小聲嘟囔了一句“好吧,謝謝你告訴我”便拄著拐杖一步步下樓。樓道裏回蕩著拐杖點地的篤篤聲,張沉在這陣緩慢而沉靜的聲音裏打開家門,回到隻剩他一個人的家裏。家裏空無一人,他把兩個臥室源源不斷往裏灌著風的窗戶合到一半,去廚房給自己煮了碗最簡單的掛麵。客廳沙發上橫著一把吉他和一本翻開的樂理書。張沉沒動筷子,而是著了魔一樣去碰那把被留下的木吉他。他按了一個和弦,掃一下,腦子裏出現一句話,再換一個和弦,掃一下,那句話竟像河一樣源源不斷地流下來,岔成好多條河,變成好多句話。程聲從未告訴過張沉他為什麽玩樂隊,因為他也搞不懂自己陷入音樂的開端。可張沉閉上眼就明白了,關乎情緒的事隻在一瞬之念,隻要有情緒就能做音樂。於是他拖著抽血後泛著烏青的手臂,在一個人的客廳寫下人生第一首稚嫩不成調的曲子。張沉覺得自己被這世界留下來了。吃過晚飯,張沉回到自己的臥室,屋裏沒開燈,他摸黑走到窗台前,透過窗戶向外眺,像小時候那樣望向遠處的鋼廠。鋼廠四層被一群鬧事的工人炸了,整個廠停工整頓,私自買賣廠子的領導和小老板同樣躺在醫院,但鋼廠那隻永無止境冒著黑煙的煙囪仍然堅挺地佇立在張沉視線最中央。他開始胃疼,眼前也變得模糊,有人影在煙霧中影影綽綽,張沉仔細去看,發現霧裏全是熟悉的麵孔,離開他的人又重新回到他身邊。明明抱著一遝影碟來家裏,他們一連看了好幾部電影,跟著電影裏的人哭哭笑笑,花了半卷紙。明明去深圳找到了爸媽和姐姐,他說自己已經攢夠錢,過不了多久就要和海燕結婚,海燕一家都很喜歡他。李小芸也還在他身邊,十七八的模樣,她穿著紅裙子和紅色高跟鞋,在鏡子前一寸寸照。張沉走到她身邊,拿起桌上一根大紅色的口紅,仔細幫她塗,口紅溢出唇線媽媽也不責怪他,隻是看著他的臉笑。張沉摸著年輕媽媽一頭烏發,跟她說話,說如果有下輩子,不要做誰的妻子或媽媽,孑然一身,隻為自己活。他還看到程聲,都說人看不見未知的事,可他偏偏看到了。他看到密密麻麻的代碼,看到巨大的電子屏,瑩綠血紅的字母數字在上麵跳躍,像火一樣跳躍,程聲就是那個操縱它們的人。二十一世紀來了,千禧年在曆史節點上炸開,奧運會,登月計劃,人工智能,基因工程,腦科學,像煙花一樣炸上天空,程聲在裏麵,他掌著舵,是一片光明中最亮的那一點。張沉在他照不亮的地方,默默看他。他還聽到耳邊的歡呼和慶祝,看到那個人結婚生子了,他的兒子比他還聰明,他們家實現了四代清華,他的兒子踩著爺爺爸爸積累的知識和財富正往世界最高處攀登。沒人再記得小小雲城裏幾個纏綿的暴雨夜,昏暗衣櫃裏那個帶著雨腥氣息的初吻,三十五塊一晚的小賓館裏他們如何纏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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