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上二樓,二樓比大廳空間大許多,樓道兩邊是一個個獨立包間,他們找到自己的房號進去,在更衣室換了按摩特定的衣服,脫衣服途中frank往程聲後背瞥了一眼,好奇地問他:“你這疤要留一輩子嗎?”程聲的衣服正卡在一半,聲音從布料裏悶悶傳出來:“能激光祛疤,但我想留著它。”frank不懂,說這玩意兒又醜又嚇人,還是祛掉好。程聲卻說:“你確實不懂,很多值得留下來的東西都很醜。”換好衣服後他們找按摩床躺下,等師傅的過程中兩個人依然在聊創業的事,他們幾乎二十四小時不停歇地聊業務,聊技術聊用戶聊市場,再聊聊哪個軟件是抄國外的,哪家公司創始人因為惡意競爭回家路上被競品公司找人連捅十幾刀差點沒命。很快他們點的技師推門進來,是兩個年輕水靈的姑娘,統一配服,進門先熱情滿滿地鞠躬叫聲老板好。frank嚇一大跳,慌忙直起半個身體,擺手說:“不用叫老板,不用叫老板。”兩個姑娘看起來是全盲,鼻梁上掛著純黑墨鏡,走路慢吞吞,但人很熱情,負責frank那姑娘的手剛在他肩胛骨上按幾下就聽frank隻呲溜涼氣,於是笑著告訴他:“頸椎這太硬了,以後坐一會兒活動一會兒,不要老待在一個地方。”給程聲按肩的姑娘是08號技師,很會活躍氣氛,邊按邊給兩個人講肩頸養護,講到後來開始講起自己身邊的奇聞異事,frank對她很感興趣,不斷拿學來的蹩腳方言逗她,還一直追問那些怪事的細節。技師看他熱情,趁熱打鐵問道:“要不要辦卡?現在有優惠,十次四百。”frank當然不在意區區四百塊,隨口說這場結束就去前台辦,還要她多講點有意思的事來聽聽。技師絲毫不介意自揭傷疤,一邊笑一邊跟他倆講起自己來:“我從小就克人,跟我熟一些的人不是死就是傷,一個也不例外,特別玄乎。”給frank按肩的另一位技師馬上咳了一聲,要她別講這些晦氣事,趕客。可frank卻對這些玄而又玄的事有極大興趣,眼睛冒光,一手指著程聲追問那技師:“那我和他今天回去是不是也要倒黴?我倆正創業呢,不會明天就把投資人的錢賠完了吧?”技師笑:“不會,隻有家人朋友才會被我克。”程聲在底下被她按著,好奇心也攀上來,問:“真這麽玄?”“真的,我媽生我這個瞎子時難產死了,我爸和我朋友都早早死在礦裏,死無全屍,炸得隻剩胳膊腿,那都是十年前的事情了。”技師還在笑,手在程聲肩上使勁,嘴上沒停:“還有我在北京的好朋友,他爸被煽風點火去參加反抗運動,在爆炸裏受了傷,要一大筆手術費,他那時候年紀小,沒湊錢的路子,脾氣又倔,不肯張口和別人借錢,家裏能賣的東西賣光了,最後隻能去黑診所賣血,一次四百毫升,快一瓶可樂那麽多,他賣了好多次,最後都快抽不出血來,像個死人一樣。結果第二年那黑診所被政府一鍋端,因為那些地方的針頭公用,流出來好多乙肝和艾滋。”程聲聽到爆炸時僵了兩秒,但轉念說服自己世界上哪有這樣巧合的事,更何況上世紀的糟亂事多了去,爆炸搶劫強奸,下崗暴亂自殺,隨意排列組合都能拚出一個破爛的家庭故事。他旁邊的frank聽得入神,馬上問:“那你朋友呢?”“沒事,他鬼精,針頭都要紮去他胳膊裏,他非要護士給他換一個。”技師手上動作轉移到程聲背部,當按到他背上的疤時手勁忽然鬆了,不過馬上回神,手上繼續下勁,嘴上還在說剛剛那件事:“我朋友那人又強又傲,我一想到他要去醫院排隊查艾滋就想笑,我要是沒瞎就好了,真想看看他那時候的表情。”frank在底下吸口涼氣:“你這個女師傅夠狠毒,你朋友知道得氣死。”“他才不會呢,他早被人指指點點慣了,心像鋼打的,扔在地上拿卡車碾都碾不碎,這種事根本不算什麽。”frank“嘖”了兩聲,“你們中國人好能忍!我就不行,要是我就端上槍和他們同歸於盡。”身後兩位技師兢兢業業給他們推背,程聲閉著眼睛,下巴抵在床墊上,鬼使神差問身後的08號:“那你朋友現在過得怎麽樣?”08號說:“可好了,就是人變得不大正常,特別愛買房,裝潢完自己不住也不租,就擺在那裏看著。”這件事講完,包間裏氣氛有些詭異,兩個按摩師都不再繼續說話,程聲和frank好像也累極了,閉著眼什麽都不去想,專心感受肩背上的力道。他們按了半個小時,脖子肩膀鬆快些,滿意地起身換衣,帶著一身輕快去一樓前台交錢辦卡。frank走在程聲前麵,恢複了些元氣,一麵敲打自己脖子一麵和程聲侃:“你們這地兒確實不錯,什麽都便宜,還不用給小費,就是盲人姐姐們好可憐,要服務別人還收不到小費。”“那你一直留在這兒唄……”程聲還沒說完,人就愣在樓梯上。一樓大廳裏,張沉抱著一個灰色筆記本電腦靠在沙發上,看樣子在處理工作。他和前些天酒吧裏的樣子不大相同,穿運動服戴發帶,耳朵上的釘摘了,頭發軟趴趴,人也看著蔫蔫的。剛剛的08號技師正好下班,很快她換好自己的休閑服,拄著根木拐杖一點點下樓,人還沒到大廳就聽底下的老板娘喊:“海燕,小張來找你了。”恰好張沉這時抬頭,看到樓梯上愣住的程聲時沒多大反應,甚至和他打了個自然的招呼,隨後便越過他問後麵的盲人姑娘:“晚上喝粥嗎?”程聲還沒反應過來,就聽後麵拐杖不斷點地,發出一陣急促的篤篤聲,後麵那姑娘似乎很興奮,騰出一隻手摸索著拍上程聲肩膀,急促地問:“你就是程聲?”不等程聲開口,她又去跟下麵的張沉說話:“我們四個人一起吃晚飯吧?剛剛按摩時程老板說被人氣得一晚上沒吃東西。”第39章 多喝粥一直以來程聲都在刻意回避他離開雲城後張沉的生活,還在讀書的小地方窮學生怎麽在短時期內湊錢,方法隻有那麽幾個,結果越顯而易見程聲越不敢細細思考。有時程聲覺得世界被切割成幾個涇渭分明的小世界,裏麵的人各司其職互不幹擾,他以暴力形式硬生生闖進一個不屬於自己的世界就要為此付出打破邊界的代價。他們一行人去喝淡出鳥的粥,一路上程聲固執地攬著張沉一側胳膊,手在他小臂上摸來摸去,像是在尋找什麽東西,可上麵光滑,一點可疑痕跡都沒有,摸到一半時程聲終於回過神,在心裏痛罵是自己神經病十年過去,紮下去的針孔早就消失,他這樣不聲不響就在人家胳膊上亂摸,不是流氓就是變態。但張沉沒對他冒失的舉動有任何反應,他今天有點感冒,興致不高,一直耷拉著腦袋,偶爾說幾句話嗓子也是半啞狀態。海燕對他這幅樣子早見慣不慣,路上隨口問了他一句:“歌沒做滿意?”等看到旁邊的張沉點頭,又以一副家長口氣訓他:“通宵做歌,睡不了倆小時又去上班,上完班再悶頭改,你又沒兩個腦子,天天跟自己較什麽勁?就在程聲以為她下一句要勸張沉別再做音樂時,海燕敲了一下張沉肩膀,正兒八經說:“不然你就別上班,辭職專心做音樂算了。”旁邊一直沒說話的frank突然出聲:“那可不行,他是程聲新招的人,要和我們一起創業的。”這話使海燕露出一個極其古怪的表情,她似乎搞不明白張沉這出想幹什麽,搭在他肩上的手撂下來,小幅度打了他胳膊一下,嘟囔著:“不會吧你?”張沉帶著他們找了家自己和海燕常去的粥鋪,環境一般,隻有幾張桌子,天花板正中央有一台嗡嗡作響的大電扇不停歇往下送風。他們找了張靠窗的桌子坐下,海燕好像很糾結座位分配,把拐杖倚在牆邊後皺著臉,苦惱許久才自告奮勇地說自己沒見過外國人,要和frank坐一起。可她坐下後又覺得自己做了件大錯事,蹙著眉,手指不斷在桌子上小聲地敲。程聲還記得下午被潑冷水的那條短信,此時和張沉挨著坐有些尷尬,肩不是肩,手不是手,做一點小動作都心慌。但張沉毫無下午短信裏透出的冷漠勁兒,拿菜單主動問他想點什麽,毫無芥蒂地給他介紹自己和海燕平時常點的菜。張沉問了三人意見,幾人都說隨便,於是他就一股腦點了四份皮蛋瘦肉粥,又加了盤涼菜和三瓶啤酒。等粥和小菜時,這四個人在桌上聊開了,你來我往聊了些酒桌話題,之後frank終於問出路上一直想問的問題:“你們三個怎麽好像以前認識?”這問題讓剛有些活躍的程聲重新感到不安,手放在大腿上小幅度地敲,猶豫半天才說:“其實我不認識海燕。”他旁邊的張沉不說話,但程聲看得出他和自己一樣不安,輕輕皺眉,桌子上的手一直摩擦桌子邊緣。“我早就聽說過程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