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程聲不再說話,從張沉手裏搶過他的煙盒和打火機,一連抽了將近半盒也沒停下來。他們在馬路邊吹了許久夜風,吹得兩個人頭發都亂糟糟。張沉仍然站在程聲旁邊,胳膊垂著,手指時不時能碰到他的頭發和耳朵,有幾次他實在沒忍住,手在程聲的毛茸茸的頭發間摸了摸,再挪下去碰了碰他如今光溜溜的耳垂。隔了一會兒,程聲忽然伸手去拽身邊那隻胳膊,仰著頭,故意漫不經心地問:“你家在哪?晚上我不想回家,想直接去你家。”“我不回家,一直在錄音棚睡。”程聲知道這是拒絕,仍不鬆口,拉著他的手繼續問:“那你錄音棚在哪?我和你一起回去。”張沉低頭看他一眼,“你不要這樣行不行?”但程聲把他的話當耳旁風,執拗地說:“你告訴我,我自己帶東西上門服務,結束就開車回自己家,誰也不會知道我們的關係,你什麽都不用操心,隻用享受。”他拉著張沉的手,還想說些什麽為自己添籌加碼,但安靜的夜裏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篤篤聲,程聲抬頭去看,發現海燕站在馬路對麵,身上挎了兩個男士包,有些焦躁地朝對麵喊:“你們出來快一個小時了!天都要黑了!我等得實在受不了才提前結賬出來找你們。”她看不見,憑感覺朝有聲音的方向揮了揮包,接著大聲喊道:“張沉,拿你錢包裏的錢結的賬!請未來老板喝粥,真寒磣!”張沉把程聲從地上拉起來,拍了拍他褲子上沾的灰塵,但沒有回答剛剛的問題。回去的路上張沉在前麵開車,程聲和海燕擠在後座。兩個人一直嘀嘀咕咕說悄悄話,但其實隻有海燕一個人在講,她挽著程聲的手,湊在他耳邊說:“算啦,你不要理他了,張沉那個人根本不會愛人,誰愛他誰倒黴。”她誇張地比了個手勢道:“他小時候是普通石頭,現在就是石墨烯!”程聲有點惱,但任她挎著,小聲說:“那你在飯桌上說那些話幹什麽?”“我想試試看,沒準呢是不是?”海燕有些委屈,“但現在看來好像不太行。”“你不是看不見?怎麽能看得出來行不行?”猛然間程聲又想到什麽,憋著氣問:“你怎麽知道我們?”海燕“哼”了一聲,一副你不懂的語氣道:“你別看我瞎,但我什麽都能感覺到,盲人都很敏銳的,因為眼睛看不見所以別的感官更優越。而且張沉很明顯的,你看不出來嗎?”說到這裏,她扁著嘴思考了一會兒,自言自語道:“不過也是,他連自己都不懂自己,怎麽能指望你懂呢?”很快車就開到海燕家樓下,這附近有點城中村的模樣,前麵立著一排排掉漆的破舊筒子樓,道路也窄得隻能過一輛車。張沉把車停在單元樓門口,臨下車時對後座的海燕說:“下周六早上七點我來接你,別忘了。”海燕應了一聲,轉頭窩在程聲肩膀上,小聲跟他說:“張沉媽媽的祭日快到了,我們每年這時候都要回一趟雲城,你要不要來?”程聲在空調冷風中打了個哆嗦,這件事一直以來都他心裏拔不掉的刺,他總下意識把李小芸的死歸結在自己和奶奶身上,聽到隻想逃,於是推拒海燕說:“我就不去了,公司事很多,走不開。”海燕似乎有些失望,但沒再多勸,伸手拾起車邊的拐杖,憑自己的感覺一點點下車。她心情轉得極快,剛剛一點失望沒幾秒就被消化透徹,下車後她開心地扭頭,朝車上低氣壓的兩人說了聲響亮的再見,之後便杵著拐杖一步步往其中一棟樓走去。程聲從後座挪去副駕駛,靠在椅背上望向海燕杵著拐杖的背影,自言自語:“她怎麽沒有眼睛還那麽開心?”送走海燕後他們一路朝東開,程聲以為這是往張沉錄音棚的方向駛,以為他們今晚要發生點什麽,於是待路過一家超市時忽然出聲:“你停一下,我去買咱們今晚用的東西。”可張沉忽然打了個左拐,抄小路開了幾分鍾,停在一戶小區門口,眼睛沒看他,話卻是對他說:“你家小區到了,下車吧。”程聲愣在副駕上沒動,甚至連頭也沒轉。等剛剛極度失望的心情終於壓下來,他才忍著泛酸的心用平和的語氣問旁邊人:“你下周末要回雲城?雲城也和北京一樣變了樣嗎?”張沉說:“變得更多,你大概要認不出來。”程聲“哦”了一聲,緩緩打開車門,但身子沒動,他還想知道點什麽,又繼續問:“那你家呢?咱們晚上總去偷偷接吻的那個公園怎麽樣了?”張沉這次把火熄了,靠在駕駛座上放空,隔一會兒終於開口說:“我沒家了,公園也沒了,全被拆了。”第41章 張沉的世界雲城領導換了批人,上任便大刀闊斧改革,要把這個重工業城市改成資源友好型城市,城裏處處是藍天白雲的標示牌,上麵印著“碧水藍天工程”,第三鋼鐵廠被拆成百貨商店,三鋼家屬院占據城中心,拆遷時被戲稱發財院,被拆了家的工人一人一大捧金,每個人臉上都笑嗬嗬。但鋼廠的大煙囪竟然奇跡般被留下來,新上任的領導說這煙囪是他的童年回憶,舍不得拆,於是逐漸現代化的高樓旁竟矗立著一隻高大而破舊的黑煙囪,與整個城市格格不入。張沉的家被拆出六套房,三套雲城本地房,三套後來去北京買的房,還有一套六環開外的錄音棚,從那裏一直往東南開能開到河北廊坊。海燕問他:“你隻有一個人,為什麽要買六套房,住得過來嗎?”張沉說:“我隻住一套,其他五套觀賞用。”張沉還說:“很久以前,我有一個朋友,家住四合院,從小就念最好的學校,後來我和他不再聯係,但如果他讀碩士博士,也一定讀的是最好的學校。”海燕說沒想到你還有這樣的朋友,張沉說那是意外,他的人生裏隻有這一個意外。海燕又問他:“那你喜歡意外嗎?”張沉想了想,說:“我很討厭他,因為我記仇,記得他說過的每一句話,無論好的壞的,正經話還是玩笑話。”海燕作驚訝狀,一驚一乍叫喚:“第一次聽你說討厭別人,那你肯定也喜歡他喜歡得不得了咯!”張沉的第一份工作是java工程師,在海澱上班,月薪四千,第二年五千,公司給他辦了北京戶口,轉戶口時張沉沒有絲毫開心,反而一直被一種奇異的恥感包圍,他原本不會對這樣的事感到羞恥,但程聲一直像麵鏡子一樣映著他,張沉從派出所走出來望向天空,天空對他說:“表現不錯,賜你一個。”有時候張沉路過程聲的高中,會莫名其妙產生一種荒謬衝動去買一件他們學校的校服,什麽都不做,就掛在衣櫃裏觀賞。張沉對觀賞有執念,他的錄音棚除了全套設備還塞滿樂器,有的樂器他分明不擅長也要買來硬塞進錄音棚。為了買鋼琴、多軌機、母帶機、監聽音箱,他賣掉三環一套房,然而事實上張沉鋼琴彈得很爛,因為他十八歲才接觸這種需要從小練習的樂器,和程聲那樣三歲起就被家長按在鋼琴前的人遠無法相提並論。說到程聲,張沉開始困惑,他已經徹底忘記程聲的臉,隻恍惚記得程聲大概是一個很瘦很尖銳的男生,腰上沒肉,再往下摸有一丁點肉,整個身體摸起來像在摸一把骨頭。說到骨頭,他的骨頭不大好,被程聲一棍打成骨折,因為沒錢一直拖著沒治,慢慢自愈後落下根子,一到下雨天就會陣痛。因此他恨上程聲,不僅因為這件事,很多事都在後來痛苦的生活中反複折磨他譬如程聲告訴他自己中學的名字,張沉當時沒有反應,直到研究生來北京後才知道那幾乎是全中國最好的中學;譬如他發瘋時對媽媽說的那句“你們家這麽破爛怎麽給他未來”多麽高高在上,他說這句話時起伏的尖銳語調每晚都會在張沉腦中循環,張沉很想問這個人:你覺得這是破爛,可它卻是我從小長大的家,很丟人嗎?再譬如程聲告訴他老程在某處就職,可後來看到雲城領導下馬時被查出上億賄款時張沉才明白,當官的哪會有錢,有錢的是他這樣早年間的城中心拆遷戶,老程有錢因為他是吸血鬼,雲城領導吸雲城的血,老程這樣的人吸無數個雲城的血。但程聲不像吸血鬼,他雖然出生就享盡一切紅利,卻會擺出天底下最可憐的表情,他會邊罵人邊委屈得紅眼,先動手打人自己卻淌一臉眼淚,再加上他很瘦,穿衣服給人一種空蕩蕩的感覺,好像張沉才是吸他血的那個人。張沉更加憎恨自己,因為他讓程聲留在自己身體裏。偶爾張沉會覺得自己某些動作很程聲,比如在鼻子耳朵上穿刺,比如在皮膚上紋東西,比如莫名其妙玩起搖滾,他不知道究竟是程聲激起他身體裏某種潛力還是純粹把自己的特質留給他。回錄音棚的路上張沉一直在想程聲,他看起來完全變成另一個人,至少在外形上看是一個穩妥的成年人,隻不過一說話就要露馬腳,談正事時手指都在抖,兩次回去的路上裝瘋賣傻想和他一夜情,也許夜夜情。張沉想把他趕下去,又想讓他永遠留在自己身邊。他在社會裏摸爬滾打,對陌生人變得平易近人,最終什麽強硬措施都沒做,隻是迂回婉轉地拒絕他。張沉看著他逐漸漫上失望的臉,想說:我們能不能當作不認識?把所有美好留在十年前暑假最後一周,我不想破壞那一段感覺,不想沾你口中愛情這種瘋東西,沉重的事我受夠了,我想無牽無掛過後半輩子,把人生全獻給音樂,永遠自由,永遠活在風裏。回到錄音棚後張沉洗了個澡,穿著睡衣趴在工作台上處理一直沒做滿意的demo,他做了三版,卻覺得一版比一版難聽,做到後來全然已經忘記這首歌究竟要表達什麽。一直到後半夜,張沉才草草收工準備睡覺,但他身體沾床還沒仨小時便被鬧鍾吵醒,外麵天大亮,他起床打了杯兩杯黑咖啡,空腹喝完後又去廚房煎了片麵包和荷包蛋當作早餐。今天是張沉在原公司最後一天,他早早去公司打卡收尾最後一段工作。公司裏他帶的兩個實習生舍不得他,看著他在工位上收拾東西的背影說:“張工,你走了全公司就再也沒人公費帶實習生出差旅遊了,我們會想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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