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沉拎著打包盒進公司,心想買都買了,還是把早餐給人送去合適。公司這時候才寥寥幾人在工位上靠著,程聲每天都第一個來,此時正趴在桌子上,對著電腦的眼睛眯成條縫,一副要醒不醒的模樣。張沉工位挨著窗,桌子上一片陽光灑下來,但他沒急著去曬太陽,轉腳先去斜對麵程聲那裏,從背後拍拍他的肩,把自己早上莫名其妙買來的早餐放在他辦公桌上,拿一副平常語氣問他:“你早上吃飯了嗎?我買多了一份。”程聲被肩上的重量和頭頂上突然傳來的聲音嚇一大跳,皺著臉回頭,等看清自己身後的人是張沉時卻迅速縮起肩膀,觸電似的把臉轉向電腦,讓自己眼裏隻有屏幕,絕不多看張沉一眼。昨晚幾乎是程聲的受難夜,回家後他越琢磨越不對勁,翻來覆去在床上來回滾,到後來終於安靜些,瞪著眼往天花板上盯,腦子裏不斷閃回張沉對他說“接吻是愛人間才能做的事”時的表情。其實那時候張沉沒什麽大表情,他向來這樣,但這句話被他說得極慢,程聲還能記起張沉薄薄的嘴唇是怎樣一個字一個字把這句話緩慢放出來,最後一個字結束後程聲甚至看到張沉側頭看了自己一眼。這句話每在程聲腦子裏著陸一遍他就無法抑製地繃一次腳,繃到後來兩條腿像打了麻藥,程聲苦著臉爬起來揉腿,揉著揉著他又想起這句話,剛還苦著的臉擰成一團,這人抱著膝蓋咚地一聲重新栽回床上去了。張沉還在程聲背後站著,胳膊搭在他肩膀上,心裏猜到他這幅反常模樣因為什麽,可還是習慣性裝作沒看見,隻是問:“你到底吃不吃?不吃我就扔了。”程聲馬上說:“吃吃吃。”但沒回頭,隻留一個後腦勺給張沉,說完這句他清了清嗓子,重新拿公事公辦的語氣加一句:“九點開會,你先回去工作吧,我等會兒吃。”等張沉徹底離開他的安全範圍,程聲才大鬆一口氣,發愣的臉對著電腦屏許久,他又歎了口氣,把桌上那碗粥的包裝盒拆開,小口小口吃起來。周六早上兩個人如約見麵,張沉載著海燕,輕車熟路地把車停在程聲家樓下,靠著駕駛座等人下來。程聲今天穿得年輕,身上難得不再是黑白灰和格子衫,一身亮色,背著包一路蹦著從單元樓走出來。反倒是張沉穿得寡淡,耳朵上的釘全摘得幹淨,隻有鼻子上那顆還保留著。他胳膊搭在方向盤上,上半身倚著車窗,此時正眯著眼朝窗外看,手指間夾著根冒火星的煙。兩人看到對方時都有些發愣,對麵的人實在太熟悉了,恍惚間程聲以為自己看到十年前自己剛去奶奶家時碰到的那個清秀小城男孩,倚著車窗抽煙的張沉以為外麵站的是當年動不動就給他惹是生非、一點界限感都沒有的混小子。張沉手裏夾的煙不斷往外飄煙霧,兩個人就這樣在朦朧白霧裏對視了很久,誰都沒有主動開口。海燕聽到動靜扒著車窗喊程聲:“程老板,又要和你待在一起了,真開心!”愣在原地的程聲被這一嗓子喊回神,立刻收回剛剛那副悵然若失的表情,同樣搖著胳膊朝她喊:“我也很開心,真沒想到咱們能一起回家。”這句話叫海燕皺了臉,她焦急地把上半身挪回車內,湊去駕駛座,手上使勁拍張沉,“你聽到沒,程老板說雲城是他家。”張沉把煙滅了,對她說:“我現在有點胃疼。”海燕馬上不再管程聲剛剛那句話,手忙腳亂在後座摸索著,把包遞給前麵駕駛座上的張沉,語氣有些急,“我包裏有藥和水,你趕緊吃,等會兒咱們要坐好久的車,更難受。”同上次一樣,程聲和海燕窩在後座,張沉在前麵開車,一路上海燕不斷找程聲搭話,天南海北地聊,聊到最後話題還是轉回他們這次的目的地雲城,說到時候下了火車程聲百分百認不出這座城。程聲不信,海燕就給他比劃:“張沉家成了百貨商店,我家成了圖書館,三鋼拆了,老橋拆了,原來的火車站也拆了,什麽都是新的。”說到這裏她又低下頭,“不過對你們這種普通人來說才是新的,我從來都不知道自己家鄉究竟長什麽樣,對我來說新或舊沒任何區別。”前麵一直專心開車的張沉剛好聽到這句,跟她說:“對我來說也沒任何區別,我和你一樣。”海燕跟張沉一起待了這麽多年,比媽媽更了解他,她的確沒眼睛,可張沉什麽樣她卻看得不能更清楚,了然地接話:“因為你住在音樂裏嘛,當然無所謂現實世界如何變換咯!”說完她又趴去程聲肩膀,湊在他耳邊說悄悄話:“我們都沒家了,所以每次回去都住酒店,住酒店,你懂吧?這要是還不成你能不能賞個臉跟我結婚?我後半輩子最大的願望就是嫁給你這樣的有錢人。”第48章 回家1車廂裏不算亂,但是嘈雜,全在閑聊,還有人公放音樂。張沉靠窗坐,戴著耳機,把自己隔絕在所有人之外,手裏擺弄一個照相機,來回翻看,時不時貼著窗對外麵飛逝的景來幾張。對麵坐一個大爺和一個女人,女人懷裏還抱一個七八歲大的孩子。大爺嗓子粗糙得像摻了沙,一聽便知道是在煙裏浸久的,他大喇喇靠著椅背,正跟那女人孩子講過去的故事。對麵程聲聽到幾嘴閑談,那大爺說自己兒子是狗娘養的白眼狼,初中剛讀完就輟學做生意,趁著下海潮發了財,自此北上裝成首都人,不認自己老子,每月連養老錢都不給他,他來來回回從老家往北京去,想討些錢花,可人還沒進門就被兒媳婦叫保安趕了出去。那女人心不在焉地聽,老頭隻好悶悶不樂地把話題轉去她懷裏的小孩,眯著眼跟小孩說:“要好好學習,千萬別學不三不四的東西。”說著瞧了眼對麵戴著耳機的張沉,又跟小孩說:“你看你對麵那個哥哥,鼻子上打的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肯定上學時候學習差得要命,正常人可不能那樣。”程聲聽了往對麵看去一眼,正好和那老頭對上眼,老頭不說話了。他又轉頭去看張沉,這時張沉正靠著窗邊拍景,半邊臉被玻璃窗外暖融融的陽光籠著,睫毛鼻尖都在陽光裏,讓人看不大清晰,程聲覺得他拍景的模樣實在太認真,認真得過頭,好像他這個人多愛生活一樣。過一會兒,程聲拍拍旁邊鼓搗相機的張沉,湊去他耳邊問:“你能不能給我玩玩你的相機?”張沉轉過頭,把耳機卸了,猛然間回到嘈雜的現實世界,表情落下來,又問了一遍旁邊的人:“你說什麽?”程聲重複一遍:“我想玩玩你的相機。”張沉沒說什麽,遞給旁邊的程聲,之後重新戴回耳機,靠著窗邊,一副不大願意跟人交流的樣子。挨著程聲坐的海燕聽到他們說話,安撫著拍拍程聲,說:“他每次回家都這樣,不是針對你,這兩天我也不敢惹他。”程聲說:“我知道,我知道,沒事。”海燕鬆口氣,靠上他的肩,感歎:“你說張沉長什麽樣啊?他們樂隊七媛喜歡他我倒是能理解,他最開始對不熟的人都很好嘛,人家就上了他的當,歌迷喜歡他我也能理解,這世界上就是有人喜歡他搞那些亂七八糟的音樂,可你我就不理解了。”她整整衣領,接著又說:“你比我認識他的時間還早吧?我剛認識他那會兒他都快活不下去了,真有人喜歡那樣的?”程聲說:“我們以前隻一起待了兩個月,一個暑假而已。”海燕“嘖”了一聲:“程老板,你要跟我學著點,雖然一把年紀,但我也沒把心封住。”程聲又問:“你多大了就說自己一把年紀?”“三十整,比你大。”這次程聲側頭去看她,發現她一點也不像三十歲的女人,臉上帶一股天真勁,看著看著程聲覺得自己被完全比下去,張口說:“我比你小兩歲,但你看著比我年輕。”聽到這話海燕馬上笑起來:“因為我活得自在沒煩惱嘛,不結婚也不生孩子,張沉沒事還總帶我出去玩。他說我和他媽媽年輕時候很像,所以對我可好啦,我每天除了工作什麽也不用操心。”程聲看著她的臉,恍然間真看出一點熟悉的影子,他也笑了,換了個稱呼:“姐,這段時間謝謝你。”聽到程聲叫她姐,海燕嗖地從他肩上起來,打了他的腿一下,“別叫我姐,聽著好老。”程聲沒再說什麽,低下頭專心鼓搗剛從張沉那裏要來的相機。車廂裏仍然嘈雜,對麵的老頭源源不斷發表著自己的真知灼見,旁邊海燕靠著他,嘀嘀咕咕念叨:“想回去又不想回去,人心好複雜。程聲坐得板直,懷裏抱一台相機,他先點開相冊逛了一圈,發現裏麵好幾千張照片,滿滿當當全國各地的景,戈壁海灘落日星空,還有不少人像,大多是張沉樂隊成員,七媛抱著張沉的吉他站在越野車頂,背後是落日時大片泛紅的天;幾個人在雲南老城裏做街頭演出,七媛搬著大通鼓朝鏡頭笑;滿地音箱電線樂器的排練室裏,老劉站在牆邊,在牆上掛著的他們三個人的合照上寫:工體開演唱會,但緊接著下一張照片裏這行字就被抹掉,張沉骨骼分明的手出現在照片上,在那行字旁寫:先做十張專輯,下一張的字又變了,隻加了一個字:先做十張好專輯。他接著往下翻,更多的是模糊不清的景,城市裏的紅綠燈、虛了焦的人影、爆破後的施工地、樂器行門口被家長拎著學琴的小孩、新建的百貨商店和牆衣外鑲嵌的巨大廣告牌。程聲把幾千張照片挨個翻過一遍,發現竟沒有一張張沉自己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