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聲咽了口口水,來回摸著自己膝蓋,嘴裏反複念叨:“對不起,對不起。”可張立成置若罔聞,他隻是太久沒和人說這些話,不需要別人回應,隻需要源源不斷向外排泄。他還在講,講張沉小時候被其他小孩帶去山上探險,大雪天裏被扔在山上凍了一整晚,李小芸第二天把他從山上找回來,抱著凍僵的孩子哭,還講他最初住院那幾年總能看到張沉的手在流血,張立成問他,得到的答案有時是凍裂了,有時是在餐館洗盤子時不小心劃到手,有時是練琴練得太久。練琴這個答案很讓張立成不屑,那時候他就會問:“張沉,你練什麽琴?吉他?鋼琴?就你還學鋼琴?哪有人快二十歲才開始學鋼琴?你為了融入上等社會就這麽努力?你是不是被你從前那個相好的蠱紅了眼?可人家是什麽家庭你是什麽家庭?你怎麽就沒點自知之明?”張立成又想起一碼事,仰著頭曬太陽,悠閑地說:“可就這樣,好多姑娘喜歡張沉呢,因為他搞些破音樂,還遺傳了他媽媽的臉,你們這些文化人不知饑飽就搞些神神叨叨的東西,真是腦子有病,有一個甚至追到這裏來找我,說自己為了愛情坐了十幾小時火車才找來,我看著她想,這麽漂亮一個姑娘怎麽會喜歡張沉?所以我對她說,姑娘啊,你看我兒子像是能跟人產生愛情的人嗎?他現在怕是連人類都不喜歡了。”旁邊程聲的胳膊開始打哆嗦,央求著:“別說了,求求你,別說了。”張立成轉頭拿那副骨碌碌上下轉的眼睛打量程聲,又問:“那你和我兒子誰是幹的誰是被幹的?還是換著來?”他琢磨著,看了程聲消瘦的身體許久,像是恍然大悟:“你這麽瘦,又不如張沉高,肯定是你被幹。”他又瞧上程聲的臉,想到他家裏,好像在某些方麵扳回一局,點著頭感慨道:“張沉搞同性戀能搞到你這樣的也不虧,我兒子太好強了,什麽都要最好的,哪怕搞男人也要搞最好的男人。”程聲騰地站起來,想往出走,可緊接著外麵的門微弱響了一聲,張沉拿著繳費單走進來,腳步聲很輕,很溫柔,程聲聽著這樣的聲音怎樣也無法把剛剛張立成的話和張沉聯係在一起。屋裏瞬間靜下來,張立成靠著輪椅的背佝起來,閉上眼抿起嘴,悠然自得曬太陽。張沉看著對麵身體止不住打戰的程聲,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輕聲問:“你怎麽了?”“沒事。”張沉知道有事,卻沒問什麽多餘的話,最終隻拍拍他的肩,說話語氣放緩放柔和,“跟你說別來,你非要來。”第49章 回家2墓園在城郊,沒人管理,風吹日曬倒了好幾座碑。四周種著層層冬青樹,這座墓園因為離城中心遠才免於被夷為平地的命運,裏麵也不大講究,地上蓋著一茬茬枯黃短草,裏麵稀疏立著排排青灰色石碑,遠看卻是黑壓壓一片。但仔細看,一塊最普通的石碑旁打了排紮眼的木樁,不知道的還以為誰在惡作劇,可再看,那排木樁正好打在墓碑旁,等齊等寬等高,好像要和那碑的主人共存亡,或是要守護她。晚上去墓園時程聲精神一直不好,黑夜裏張沉看了他很多次,最後猜張立成跟他灌了些不入耳的難聽話,於是把他往自己這邊攬過些,眼睛看著黑夜裏的碑,話卻是對他說:“我爸那人神經病,他跟你說什麽都不用在意。”程聲輕輕說了一句“好”,卻猛地跪在李小芸墓碑前,連著磕了好幾個響頭。原本在另一排碑前燒紙的海燕聽到突如其來的動靜嚇了一大跳,等聽清這一陣咚咚咚原來是程聲對著碑磕頭,倒是鬆了口氣,嘴裏嘟囔著:“有錢沒錢,有權沒權,該難受該愧疚倒是一樣不少,沒比我們好到哪裏去。”旁邊的張沉站得筆直,朝墓碑的方向輕輕叫了聲媽,周圍寂靜得慌人心,這短短一聲在黑夜裏還生出回音,張沉忽然想起那些贖罪的佛經,他以為沒必要,因為已經過去太久,久到他快要忘記這個人的臉,再看到這張新麵孔時他已經不想再記起這些事,他全都快要忘記了,小時候說他神經病的老師、冬天把他扔在山上的一群小孩、因為同性戀避著他走的老人,張沉早已不記得這些人長怎樣一張臉。於是他又輕輕對著媽媽的墓碑說:“你原諒他吧,這個人比我還倔,你如果不原諒他,他這輩子都要和自己過不去。”說完他把手搭在程聲肩上,另一隻手摸了摸他毛茸茸的頭發,在空蕩蕩的墓園裏說:“我替她原諒你了。”他們三個人燒了許多紙錢包袱,張沉程聲在這座碑前燒,海燕在緊挨著的另一排碑前燒,嘴裏念叨著:“明明,我對你可夠好了,這麽多年還沒忘記給你燒錢,要知道我自己都沒什麽錢可花。”她拿手裏的拐杖戳墓碑,耳邊全是程聲剛剛咚咚咚磕頭的聲音,忽然就笑了,朝著墓碑的方向說:“明明,我總以為你死得早,死得可惜,可你看,活著也沒什麽好,程老板這麽有錢有勢有學問一個人,不也和我們一樣痛苦地活著熬著嗎?你這樣想,有沒有舒服一點?”空蕩蕩的墓園裏回蕩著她的話,一旁程聲撲通一聲坐在墓碑旁的枯草地裏,手指時不時在身邊這座粗糲的石碑表麵摩挲著。張沉把下午買來的東西全燒完,從隨身包裏拿出一隻鐵盒,把從療養院出來後洗好的照片挑挑揀揀放進去。程聲靠著墓碑,雙手抱著摸著,臉上一點害怕的神色都沒有,他聽到叮咣的聲音仰頭去看張沉,正好看到他手裏一遝照片的邊角,啞著嗓子問:“你在幹什麽?”“給我媽媽看。”張沉動作很緩很輕,總讓人以為被他摸到的東西都被他愛著,吉他、鋼琴、人、甚至連照片都不外如此。他把挑好的照片一張一張放進去,跟底下的程聲講起來:“我媽從來沒出過雲城,連省會都沒有去過,這輩子最大的希望就是我能出去,所以我每去一個新地方就拍些照片寄給她,希望她能去世界其他地方走一走。”程聲忽然伸出手,扶著髒兮兮的土地站起來,因為跪得太久腿上漫上酸麻,剛站起來人就往前一踉蹌。張沉伸手扶他,把人扶穩當卻見他盯著自己手裏那遝照片,一隻手在裏麵挑,抽出張早上在火車上拍的張沉。那張照片有些模糊,張沉靠著窗,背後是大片翠綠的楊樹林,他浸在一片溫柔的光影裏,臉上掛著程聲從前從未見過的柔和表情。程聲那時看著他的側臉想,能露出這樣表情的人心裏總歸有能撬開的地方。程聲被張沉扶穩,一隻胳膊掛在他身上,說:“讓阿姨看看你現在的樣子吧,她最想看的一定是你。”張沉看了他一眼,沒說話,手裏卻把這張照片放在最頂上,認真扣好鐵盒的蓋子,再仔細檢查一遍才準備動工。他對這片沒人管的墓園熟,利落地拿工具鑿開碑前鬆軟的土地,把剛剛封好的盒子規整擺進去,再一下一下鑿著旁邊的餘土把它填平。夜裏風大,程聲被一陣陣妖風吹得發抖,胳膊環上自己的身體尋求安全感,他在涼颼颼的夜風裏跟著飄,但目光一直黏在張沉認真埋東西的背影上,看著看著隨口問:“這東西埋在地下是不是很快會腐爛?”前麵的張沉連頭都沒回,“也許是吧,沒準是因為我媽媽看到了。”“沒想到你也迷信。”張沉說:“好事迷信,壞事就算了。”程聲開始笑,笑著笑著注意到旁邊那排突兀的樁子,又問:“那排紅色的樁是什麽?”這回張沉停了動作,把榔頭一下扔進旁邊草叢裏,隨口說:“我閑得沒事打著玩,陪陪我媽,怕她太孤單。”程聲知道張沉沒說實話,他不是那樣閑得沒事做的人。但程聲知道自己問不出什麽,隻能等前麵那人主動來說,也就不再刨根問底。他們三個人一共燒了幾大包紙錢包袱,旁邊還有好多個紙別墅紙汽車,生前沒享到的全給他們燒了去,多得怕是天上人永遠也享受不完。程聲額頭和褲子上全是剛剛下跪磕頭時沾上的土渣,一旁張沉看見了,從包裏抽出包濕巾,仔細給他擦臉,動作輕柔又認真,程聲看著他一眨不眨地盯著自己額頭看,忽然開口:“我記得那天,你額頭上全是傷,還被雨淋了滿身,好狼狽。”張沉拿手擋了擋他的嘴,又擋了擋他的眼,來來回回觀賞他隻剩一半的臉,說:“我小時候真夠傻的。”程聲低下頭,沉默了很久忽然說:“不傻,我從沒見過你那樣,那時候我覺得你把自己全部交給我了。”他還說:“那時候我隻想帶著你跑,跑去一個沒人的地方,什麽正事也不做了,每天隻有我們兩個人窩在一起就好。”回家的路上飄起小雨,絲一樣細,往下落也很難被察覺,他們三個人沒帶傘,就這樣在滿天銀絲裏走著。海燕拄著拐杖獨自走在前麵,墓園出來她拒絕和這兩人走在一起,隻說:“我有點難受,讓我一個人待一會,不要和我說話。”後麵兩個人肩蹭著肩,身上薄薄一層濕雨,張沉挨著程聲說:“海燕姐平時不是沒心沒肺,是因為太有心有肺。”程聲點頭,“我知道,我都知道,你們要保護自己,不然怎麽活得下去。”雲城這座城市讓張沉對程聲卸下防備,這裏不像首都,首都隻留著他的外殼,上麵貼著雲雲優秀標簽,但雲城裏誰都知道他是同性戀,誰都知道媽媽被自己克死了,張沉在這裏什麽都無所謂,什麽都能做,原本耷拉著的手忽然朝旁邊抓去,抓到一根沾上雨水的濕潤的手指後接著往上移,把旁邊人整個手掌包進自己手心裏。程聲在雨裏看了他一眼,沒說話。兩個人濕漉漉走回酒店,身上裹著層雨天裏特有的腥潮氣。張沉讓程聲先去洗澡,等他穿著睡衣搭著毛巾從浴室出來自己才進去。浴室裏有股暖烘烘的溫柔,是前一個人留下來的溫度。張沉想起前些年這一天,他一個人待在酒店,叫酒店餐洗冷水澡,夏天裏帶著一身寒和另一身寒的海燕一同去冷冰冰的墓園。再出來時他看到床上的程聲正握著杯子喝水,旁邊桌子上有隻藥盒,是常用的止疼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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