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沉“嗯”了一聲,又說:“我們還剩一個春天沒過,馬上就來了。”程聲吃得一嘴肉鬆屑,剛轉頭夠紙巾盒就被張沉先一步拿紙巾給他擦了個幹淨。張沉從上往下看他,說:“就你這樣還想當我哥?”程聲嘿嘿笑:“本來就是,你不能無視年齡,叫一聲哥哥聽聽。”張沉站起身,把桌上包裝全扔進垃圾桶,轉身回來時突然抱起程聲往天台走,程聲被他突如其來的動作嚇得一驚一乍,差點把全公司人都喊來圍觀他倆打情罵俏,好在張沉馬上騰出隻手捂住他嘴巴,提溜著他走到積了層雪的天台才放下,仰頭望著漫天飛雪,說:“陪我看一會兒雪,過完元宵節我喊你一次哥。”程聲轉頭看他,一隻手從旁邊偷襲,強硬地拉上張沉的手,掰出他的手指拉鉤約定:“騙人是小狗。”這番幼稚話又把張沉逗笑了,他轉頭看大雪裏的程聲,幫他把灌風的衣領緊了緊,說:“不騙你。”程聲小聲笑,笑到後來把兩隻眼閉起來,默默對著大雪許願。張沉隻側頭看他一眼就知道他在做什麽,沒有問任何問題,直接說:“你許的願都會實現。”終於熬到周五,程聲瞞著張沉溜出公司,裹著身羽絨服悄悄往醫院趕,路上他不由自主哼起前兩天張沉給他寫的歌,內心祈禱這次複查一切順利。醫院人不算多,掛完號沒多久程聲就被叫了進去。等著他的醫生是一個聲音長相都溫和的女性,隻一眼就讓人覺得極有安全感,進門後醫生先問了他一些基本情況,談到一半時遞給他幾張量表。程聲填得極快,噌噌幾張量表過完,再跟著醫生的指示去另一處做儀器檢查。再回來時診室裏有人在哭,大概是他離開後的下一個病人。程聲在緊閉的診室門前站了些時候,仔細聽裏麵的聲音。那些斷斷續續的哭聲來自一個年輕姑娘,她哭得很壓抑,聲音極低,程聲甚至能夠想象到她如何用力收緊嗓子壓製這些失控的聲音。程聲聽到她說自己博士第三年仍然什麽東西也沒做出來,導師非但不管她甚至時常有意無意暗示她不做些犧牲就沒法畢業,程聲站在門口聽了一會兒,麵前的門忽然打開了,裏麵走出來一個半捂著臉的姑娘,露出來的眼皮又紅又腫,她沒有抬頭看程聲,直直繞過他向樓梯口走去。再進去時程聲有些緊張,對麵的醫生拿著他剛做完的那遝檢查結果仔細地看,表情卻比之前嚴肅得多,她眉頭一直皺著,黏在數據上的眼睛眯成一條縫。程聲看那幾乎要擰成一股漩渦的眉毛,心涼一半,明白自己的情況隻重不輕。醫生把檢查結果放下,開始詳細問他的病史、之前吃過的藥,程聲覺得她是個好醫生,因為自己這樣一個厭惡醫院的人竟然絲毫不排斥她任何一句話,甚至覺得她的聲音溫柔可靠。談到藥物時,程聲忽然發覺自己記不住那些複雜的名字,想伸手從自己的背包裏倒出自己一直以來服用的藥給醫生看,手卻一直忍不住發抖,怎麽也握不住自己的包,他有些急,動作也因為焦躁而顯得異常怪異。對麵醫生靜靜等他,溫柔地說:“慢慢來,不要急。”程聲把那些藥全倒在桌子上,塑料瓶叮叮咣咣響,醫生拿起那些全英文包裝的藥看了看又放回桌上,手裏夾著筆,開始整理他的症狀:“你有十年病史,五年服藥史,前五年完全不知道自己的情況對嗎?”程聲點點頭。醫生歎了口氣,又說:“你目前在重度抑鬱期,需要換藥。”程聲的腦袋瞬間耷拉下來,兩隻覆在膝蓋上的手不斷摩挲著,他忽然想到什麽,猛地抬起來,含糊著向對麵問:“如果不告訴我的伴侶,他能不能看出來我不對勁?”醫生說:“最好和你的伴侶如實交代,對你們彼此都會更好一些。”程聲不斷地咽口水,嗓子眼卻還是一片幹燥,他艱難地說:“我沒辦法告訴他,因為我知道他一定會陪我,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從不會說好聽話,但一定會把能給我的全都給我,這樣會讓我更痛苦。”大多數病人不願告訴自己的伴侶有情可原,程聲的理由卻顯得另類,醫生抬頭看他一眼,發現他皺著眉,麵頰肌肉緊繃著,好像在什麽情緒中不斷掙紮,手中筆撂回桌子上,試探著問:“如果你願意,能告訴我為什麽嗎?我們可以聊一些感情生活,對你了解自己和伴侶都會有幫助。”程聲看著她的眼睛,那是一雙值得信賴的眼睛,他才發現自己的傾訴欲這樣強烈,獲救一樣對著醫生猛點頭,不等對麵反應就自顧自講起自己的感情生活來:“我是一個同性戀,我自己從前不知道,遇到我現在的伴侶後才知道。”這句話結束,他看到對麵醫生明顯波動的眼神,低下頭笑,“我還是一個罪人。”醫生並未打斷程聲,隻是認真地看向他,他放在膝蓋上的手攥著另一隻手,好像很緊張似的,說出的話也有些顫抖,但醫生看得出他已經盡力,一字一字往外放,音咬得奇準,好像把這次談話當作救命稻草似的。“我們認識十年了,第一次見到他時他隻是一座小城裏的普通高中生,他們那個地方汙染嚴重,到處是廠房,天是灰的,連朵雲都沒有,跟首都天壤之別。那裏的人不是進工廠就是進煤礦,每個人都灰頭土臉,隻有很少的人有能力出來念書,他就是很少很少的那一撮人,收拾得幹淨,衣服上有香皂的香味。我對他很好奇,因為我那時叛逆又狂妄,那種叛逆像吃飽了以後的飯後甜點,又膩又虛,我一遇到他那樣實實在在的人就要露怯,要土崩瓦解。我還記得那時候他總穿一件寬鬆的t恤,要麽騎著摩托給別人家修東西,要麽站在路邊抽煙。他從不主動找我說話,眼睛卻總若有若無掃過我,他好像我看過的文藝片男主角,沉默寡言,永遠一副很多心事的模樣。我以前從未遇到過愛情,更不知道和姑娘擁抱接吻是什麽感受,我猜姑娘大多溫柔,但他不一樣,他比我高,能主導我,在性方麵遊刃有餘,我坐在他懷裏能聞到他袖口淡淡的煙味和香皂味,然後我們接吻,他把我按在床上,從上往下看我,我眼裏全是他。遇到他我瘋了,恨不得轟轟烈烈燃燒一遍,燃成灰燼就從這個世界上消失。”講到張沉,程聲難以控製自己的表情,他溫柔地笑,對麵一直觀察他的醫生也跟著笑。程聲還講他們之間的烏龍,講他自己做過的錯事,他的胳膊小幅度顫抖,喉嚨口幹澀,從那裏吐出的話好像也蒙了層沙礫粉塵似的,他說:“我很愛他,但我的愛對他來說全是錯和罪,我一直在傷害他和他的家人,他媽媽的死有我一半責任,他在後來的生活中被侮辱全是我的責任。他沒有怪我,他說他忘記了,但我忘不了,他說原諒我,但我沒辦法原諒自己,我傷害他,但我沒法解決這些傷害遺留的傷口,隻能變本加厲傷害自己。做過的錯事永遠不會因為原諒而消失不是嗎?”程聲頓了頓,擠出一個不倫不類的笑,問對麵的醫生:“您明白了嗎?”醫生點點頭,再次開口卻還是勸告程聲:“你應該試著和自己的伴侶交流,沒有他的參與恐怕永遠無法真正解決問題。”程聲仍舊低著頭,幾根手指蜷著,不斷在自己腿上來回磨蹭,他並不回應醫生的建議,反而等剛剛激動的情緒緩下來便迅速轉換到另一個話題:“換藥不影響工作吧?”對麵醫生把他這些小動作盡收眼底,不強迫他直麵剛剛的話,隻是停了停,之後她拿起程聲的病例,繼續說起他的治療方案:“最好考慮休息一段時間,等情況好轉再繼續找工作。”“不行。”程聲說:“我有個公司,合夥人不是中國人,公司注冊時的手續全落在我身上,而且我們目前正在上升階段,每天有無數件事等我處理,我根本沒辦法走開。”醫生又說:“換藥之後可能會出現明顯的副作用,犯困、惡心、難以集中注意力等等,這種狀態下勉強開展工作非常困難,我建議你和你的合夥人商量商量,想一個折中的解決辦法。”程聲剛想說什麽,就聽醫生繼續道:“你目前的情況最好入院治療一段時間,更安全穩妥。”從醫院出來時天漸漸暗下來,程聲沒有回家,他帶著自己的診斷報告走進一家咖啡館,向前台點了一杯冰美式,多加兩個濃度。前台是個瀟灑的姑娘,聽到這人不止在大晚上點美式還要往裏加濃度時暗暗抬頭看了他一眼。程聲沒有察覺,接過咖啡轉身找到一處靠窗的位置坐下,窗外還在下雪,很小,剛落在地麵就融成水,程聲把臉貼在玻璃窗上看雪,他的鼻尖被玻璃擠壓得有些變形,嘴邊輕聲哼著張沉入侵他電腦那天送給他的曲子。咖啡店桌子上擺著一張診斷書,醫院抬頭標題下的第一行是日期:2007年12月28日,第二行是臨床診斷:雙相情感障礙,目前為非精神病性症狀的重度抑鬱發作。直到天徹底黑透程聲才把眼睛從窗外的雪轉移回咖啡店內,拿出手機給張沉發去一條短信:公司出了些問題,你提前辭職吧。第59章 彈一首歡快的歌張沉靠在自家陽台旁,昂著頭看滿天飄揚的小雪,陽台邊靠著把木吉他和電吉他,他打算看一會兒雪再像往常那樣坐在陽台圍欄上彈幾首歌。下班時他給程聲打去幾通電話,對麵卻一直沒有人接。不過也算常事,搬來新樓後他們公司像個高速旋轉的陀螺,不再缺員工也不再缺合作,隻管一頭往前跑,程聲這個青年小企業家每天在外東奔西跑,不是談合作就是去宣講,回公司來也隻是開大會,忙得沒功夫看手機著實太正常。開始彈吉他前張沉給七媛老劉各打一通電話,語氣正式,告訴他們樂隊第五張專輯的製作快有著落,下周末直接來錄音棚錄音,後續製作上的事全由自己操心。七媛聽到這通突如其來的消息在對麵咋舌,“你現在不是忙得像個國家領導人一樣嗎?怎麽有空做專輯啦?”張沉告訴她:“我打算辭職了,以後專職做音樂。”這話一出,對麵立馬發出一聲誇張的“是嗎”,但接下來的語氣卻更像是抱怨:“之前你就說辭職專門做音樂,說得那麽信誓旦旦,結果呢?沒倆禮拜居然跳去秦老板朋友的公司,那個缺心眼的官二代到底給你開了多少工資讓你臨時反悔?”張沉預感她要接著長篇大論,及時打住接下來的話,直接道:“這次是真的,今天下班之前我跟我們公司的人事已經聯係好了。”外麵下著小雪,張沉隻穿一件最普通的白t恤,兩隻胳膊撐在陽台圍欄,邊朝電話那頭交代樂隊往後的排練錄音邊仰頭看雪。雪落在臉上涼絲絲的,張沉一直仰著頭,讓整個上半身都沐浴在飄蕩的小雪中。隔一會兒,他睜開眼,接著給程聲打去幾通電話,對麵依然沒人接,打到第五通時張沉不再繼續,抱著吉他翻上陽台圍欄,等坐穩後慢慢開始今天的曲子。他彈了樂隊第一張專輯裏的幾首歌,那時他們還是正統的獨立搖滾,靠扒外國歌學人家如何寫旋律線如何編排吉他貝斯鼓,最愛扒的就是nirvana和radiohead。彈完第一張專輯裏的七首歌,張沉正打算轉換到第二張專輯,可第一個和弦還沒按上他卻忽然察覺到空中有人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