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北京雲城高速公路上這條高速公路像所有高速一樣每隔幾十公裏有個樣樣俱全的服務區,但距離雲城的最後一個服務區設置得異常狹小,超市規模堪比小賣鋪。這家小超市老板似乎極享受小而閑適的狀態,每逢周末總要和快中考的女兒一起窩在超市裏談心。這天他和女兒正趴在櫃台上吃午飯,超市門口忽然進來一位客人,在貨架上挑挑揀揀後買了兩瓶礦泉水和兩瓶可樂。這本是一單最平常的生意,老板像往常一樣撂下碗結賬,可卻在無意間抬頭看清這個男人的臉後有些微微發愣。直到那個男人推開超市門,一瘸一拐離開,老板仍然沒有回過神,若有所思地望著遠處男人跑向汽車的背影。女兒見他反常,撂下筷子問:“爸,你看什麽呢?”老板回過神,“啊”了一聲,重新拾起筷子攪和起碗裏的麵來,說:“剛剛那個人,好像我十幾年前跑車時有過一麵之緣的人,五官幾乎一模一樣,但神態氣質卻完全不像。”女兒不大相信,又問:“十幾年前一麵之緣的人你也能記得?”老板搖搖頭:“你爸當然不是什麽人都能記得,能記得的人都不一般。”“那你怎麽記得那個人?那個人哪裏不一般了?”“太不一般了。”老板說:“那時你還小,咱家窮得叮咣響,我每天一門心思隻管跑貨,偶爾去一趟北京能高興好幾天。忽然有一天一個小孩找上我,說要拉貨,我以為隻是單普通生意,屁顛屁顛把貨車開去了,結果到了地方連門都進不去,最後還是那小孩親自打電話才把我的車放進來。”女兒咂咂嘴:“這麽大牌麵?還不讓進門?真橫。”老板聽了笑起來:“不一樣,人家院裏可是有題詞的,當然不能隨便什麽人都給進,進去一趟又是登記又是打電話。”“這麽厲害?”女兒眼睛亮了亮,有些好奇:“那你說的那個小孩呢?他隻是讓你拉一趟貨嗎?”提起這個人,老板徹底把筷子放下了,想著樁陳年往事,給女兒講起故事來:“他讓我拉一車樂器,也是去雲城。那時候根本沒高鐵,我們在國道上開了一天,這一天幹坐著多無聊,總得聊聊天吧?可那小孩一副很傲的樣子,不屑跟我聊新聞,非要談音樂、文學、詩歌、電影,還有一茬一茬的外國名,我哪懂那些?我當時就想著趕緊把這趟跑貨錢掙回來,然後帶你媽吃頓好的。”他側頭正好看到逐漸有了成人模樣的女兒支著腦袋望向自己,一臉津津有味,想想這個年紀也該接觸情情愛愛了,於是講起後來的事:“那小孩還跟我談愛情,非說愛情和結婚是一回事,我想那不是胡扯嗎?這麽多結過婚的人,有幾個有真正的愛情?可他說得言之鑿鑿,反倒讓我有些懷疑自己了。”他朝女兒揚揚下巴:“閨女,你以後有沒有本事給你爸也找個那樣家庭的男孩,你爸這輩子就等著享清福了。”“嘁,我才不呢。”老板笑了一下,向外看去,路邊停靠的那輛黑色轎車已經徹底消失不見,他望著空蕩蕩的路麵,忽然有股悵然若失的感覺,歎了口氣,不知是自言自語還是對女兒說:“不過我還真想知道那個小孩現在怎麽樣了,有沒有找到他自己口中的愛情。”雲城郊區一片沒人管的墓地裏,兩個男人正並排躺在一座碑前,心有靈犀地望向遠處那隻和整個新城格格不入的大黑煙囪。張沉把手伸向空中,透過自己的指縫看那隻從小到大陪伴自己的巨大煙囪,忽然發現自己在盯著它看時已經不再會莫名其妙地胃疼。程聲扭過頭,望向張沉的側臉,說:“來的路上有人說這座煙囪要拆。”“我也聽到了,說是要在原地方建一家芯片廠。雲城要轉型成高新技術城市,煙囪到底還是得拆。”張沉收回望著煙囪的眼神,三兩下從地上起來,拍了拍身上沾的草渣,隨手從墓碑附近經年累月堆積的鋼棍堆裏拾起一根鋼棍。程聲仰著頭,眼睛一直跟隨張沉走,他見這人起身動作毫不拖泥帶水,又聯想到自己整整兩個月無法下地走路的經曆,咋舌道:“怎麽你動作這麽利索,好像腿上沒釘鋼板一樣!”他在空中把手伸向張沉的背影,抓著他的背影玩,接著問:“我記得你小時候動不動就胃疼,怎麽現在恢複能力那麽強?”“遭多了就能練出來。”張沉拎著鋼棍在媽媽墓前站定,腦海裏浮現出十一年前的今天。那天他把手伸向自己枕頭下,從裏麵摸出一張紙條,那半張紙甚至連遺書都稱不上,正麵隻有寥寥幾句話,沒有任何抒情與懷戀,全是對兒子未來實打實的交代。十七歲的張沉看著這張意味死亡的絕筆,並不感到害怕。他剛想把這張紙條塞進口袋,琢磨著找時間燒幹淨,可不知哪股力量忽然落在他身上,張沉受了指引,鬼使神差把這張紙條翻了過來。紙條背後有一排鉛筆寫的小字,模糊不清,被橡皮狠擦過的樣子。但主人用的橡皮劣質得厲害,怎麽擦也沒法把已經寫下的字徹底抹去。張沉湊近這張紙條,一字一字艱難地拚湊著上麵難以辨認的小字,他盯了幾乎五分鍾,一字一字地看,才認出這張紙條背後寫了什麽。上麵歪歪扭扭的字跡是:不要留下我的任何痕跡,媽媽已經獲得了永遠的自由。想到這裏,張沉忽然笑了,他舉起手裏那根沉甸甸的鋼棍,揮動著剛痊愈沒多久的手臂,用盡全力砸向媽媽的墓碑。墓園裏傳來一道巨響,十幾年來遭過風吹雨打的石碑早已不堪重負,在挨下第一棍時就屈服地裂開一道巨大的縫隙。張沉對墓碑說:“我終於能放你走了。”砰、砰、砰!鋼棍和石碑的巨響在這座荒蕪的墓園裏接二連三響起,張沉砸下第二棍、第三棍、第四棍,直到把這座墓碑徹底砸塌,又抬腳在這堆破石塊上輕蔑地踢了幾腳。接著他轉身走到和墓碑並排立起的木樁前,望著這排破敗的木頭樁子,這些木樁上鮮紅的漆早已在十一年間掉落得差不多,露出裏麵大片大片本來的原木顏色,歪斜著站在本就算不上牢固的土地裏。張沉在空中再次揚起胳膊,砰地一聲用盡全力砸向這排自己親手打下的木樁。砰、砰、砰!第二棍、第三棍、第四棍……直到這排木樁徹底倒下。轟!遠處忽然傳來一陣爆破聲,緊接著是無止境的轟隆聲,整個城市都要被震得地動山搖。張沉拎著鋼棍,和程聲同時看向遠處的聲音來源。那座在雲城屹立了半個多世紀的巨大煙囪在這陣巨大的轟隆聲裏慢慢歪斜,沾滿黑煙的磚石塊像暴風雨一樣隨著爆破凶猛地下落,最後回歸地麵。天空上方忽然飄起小雨,張沉走到程聲旁邊,扔了鋼棍,咣地一聲倒在他身邊。兩個人在爆破聲中平躺著,一起望向飄著小雨的天空。震耳欲聾的爆破終於停下,程聲等周圍徹底安靜下來,在雨中慢慢爬起身,手扶著剛做完手術沒多久的腰和腿,吃力地一點點爬到對麵正對著張沉頭頂的位置停下,緩緩俯下上半身,倒著看他的臉。張沉也在看他,臉上積存著天上不斷落下的水跡。看夠了,程聲伸出一隻手把他臉上的雨水拂去,讓自己的上半身擋在他麵前,為他擋雨。張沉目視上方,隻看得到程聲的胸口,用手戳了戳他,問:“你幹什麽?”程聲沒挪位置,很認真地說:“我在給你擋雨。”想了想,他繼續說:“這輩子哥哥保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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