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連一句都不願多勸,我深感人情薄涼,哭得更加大聲,內心隱隱期盼他能回來再拉我一把。沒多久身後又來了一個男人,這人從腳步聲聽起來就比剛剛那個男人好相處,一路走來又蹦又跳,等蹦到我身後,使勁敲了敲我的肩膀,問我:“怎麽蹲在路邊哭?出什麽事跟我說說唄,在外遇到國人能幫就幫。”這人肯定和剛剛離開那男人是一夥的,不然怎麽知道我是國人?我怕心口不一再把人趕走,這次馬上回頭用全力揪住他的袖子,一邊打著哭嗝一邊斷斷續續地說:“我第一次來這兒,錢包被人偷了,現在回不了家,不知道該怎麽辦。”這男人“啊”了一聲,拍著胸脯跟我保證:“沒事,先來我們這兒待一會兒,哥給你解決。”他剛說完,另一個男人從遠處走來我麵前站定,朝我揚揚下巴,“跟我們回去吧,我們明天上午帶你去這邊的警察局,實在找不到錢包也別急,我們把你送回去。”我抹著結成冰碴的眼淚抬頭,在朦朧裏看清了麵前兩個男人的樣子。個子矮些的那個男人見我鼻涕眼淚一臉狼狽樣,笑著遞給我一包紙巾,個子高些的男人親昵地攬著他的肩,眼睛卻在看我,好像在說:別不識抬舉,趕緊跟我們來。這眼神裏的意思是我瞎猜的,他大概沒這麽想,因為帶我回到他們的咖啡店後,他熟練地給我磨了一杯熱拿鐵,甚至在上麵做了一個笑臉拉花。眼神不好琢磨,但行動相當友好。我捧著咖啡環繞這間咖啡店,發現有點音樂酒吧的意思,到處掛著各式樂器,角落裏立著一個巨大的唱片櫃,透明玻璃裏上百張各國各式專輯。我順時針看,正好看到結賬櫃台,這裏布置得溫馨,櫃台上擺著一排娃娃,玻璃櫥窗裏並列幾盒烤好的餅幹蛋糕。那個活潑些的男人正靠在收拾咖啡杯的男人身後,雙手親昵地環著他的腰,絲毫不在意我這個陌生人在場。我把喝到一半的咖啡杯放下,問他們:“你們叫什麽名字?”活潑些的男人搶答:“我叫sheng,他叫,你叫我sheng哥叫他哥就好。”他的模樣在二十八九三十出頭間,但神態像小孩,“哥”這個字我始終叫不出口,但不一樣,他看起來無論多少歲讓人叫哥都不算違和,我自然而然喊了他一聲“哥。”我的差別對待讓sheng瞬間露出一副屈辱的表情,他鬆開的腰衝到我麵前坐下,指著自己的臉逼問我:“你怎麽隻叫他不叫我?我看著讓人叫不出哥嗎?我比他還大一歲呢,他都得叫我哥!”“不是那個意思。”我違心地搖搖頭道:“你神態太年輕了,像小孩。”這回sheng終於露出滿意的表情,低下頭湊近我說:“其實我今年已經三十四歲了。”我抬頭瞥了他一眼,發現這個男人居然為這種事自豪,又聯想到自家親戚中那些三句話不離指點江山的三十多歲男人,有些衝擊,小聲問:“你真的三十多?”sheng很得意地點頭:“真的,是不是看不出來?也說我像小孩。”我一直盯著他熟悉的表情和眉眼看,忽然想起這股熟悉感來自哪裏,他現在的狀態和前幾年我無意中在某家酒吧照片牆上看到的人一模一樣,十八歲的程聲。我扭頭看向櫃台,正好和剛收拾完咖啡杯的對上眼,他的眼睛黑漆漆,看人時隨意,我卻總覺得不自在。直到認出程聲,我終於確定這樣特殊的眼神曾經在哪裏見過某一期az雜誌封麵和酒吧照片牆上。現在我可以終於可以正大光明地叫他們張沉和程聲了。晚上兩個人把無家可歸的我領回家,特意給我收拾了一間臥室。他們家不大不小,有兩間臥室,客廳裏堆滿各式唱片,牆壁上掛著好幾把電吉他、木吉他和貝斯,角落裏還有一套架子鼓和非洲鼓。程聲隨手從唱片櫃裏抽出一張橘黃色打底的唱片,朝我炫耀道:“這張唱片是特意為我出的,八首歌全寫給我。”說著他又抽出好幾張不同顏色的唱片,很得意地朝我晃,“這是他參與製作的其他唱片,有一張還拿過獎,可惜那張他不是主創,隻參與過一部分後期製作。”我接過這一遝唱片,挨個打量過來,好奇地問:“原來是製作人?”張沉接過我看完後遞給他的唱片,碼好放回原地,回頭挨坐在我旁邊,說:“以前是玩實驗音樂的,後來接觸的人多了才轉型成製作人。”我嘖嘖兩聲,發自內心感慨道:“在外麵做這行挺不容易,真厲害。”“那當然,他可不一般。”我明明在誇張沉。程聲卻顯得比他本人更得意,腰板挺得筆直,見縫插針朝我繼續炫耀道:“我們剛在這兒定居的時候隻是圖個清淨,那時候我倆剛環遊完好幾個國家,有些累,正好來到這個地方,沒待多久就拍板留在這裏。剛定居那一陣我倆每天在街上賣藝,是真的賣藝,他彈吉他我打鼓,有時候插電有時候不插電。不插電時我就打非洲鼓。每天一開演,我倆麵前擺一個供路人扔零錢的罐子,一晚上能賺上百瑞郎呢。不過我倆就是圖個樂,賺多賺少無所謂。可沒想到後來有個製作人來散心時正巧看到他在彈琴,結束後給我們留下聯係方式,問他有沒有合作的意願。”說著他指向張沉,朝我咂嘴道:“他到哪兒都能被貴人發現,然後我們就待到現在。”“那你們以後還準備走嗎?”我對這個問題著實有些好奇。程聲似乎沒怎麽考慮過未來,輕鬆地朝我聳肩,“看情況吧,至少得等我在隔壁把博士讀完,之後我倆再一起做決定。”我又看向張沉,希望聽聽他的想法。我猜張沉這個人對情緒感知很敏銳,他在和我對上眼的那一刻立即明白我想知道什麽,思考了幾秒答道:“等shengsheng把博士讀完再看吧,不過他這個人沒個準兒,前幾天跟我說想畢業以後換個國家做博後,沒兩天又說想再讀個人文曆史類的本科從頭學起,昨天又說想去非洲挖骨頭。”一旁的程聲馬上攥住張沉的手,不服氣地反駁:“挨個來麽,我都想做,那些事多有意思啊!”張沉攬著他的肩,自然地靠在他身上,說:“是是是,挨個來。”之後我又問了很多關於張沉的事,這些問題可讓程聲大有發揮餘地,他添油加醋吹噓了一番自己那口子究竟有多厲害,直到一旁的張沉先忍不住,拉著他的手腕讓他住嘴,“你別逮著一個人就顯擺,有的我隻參與過一點,你怎麽還拿出來說事,不嫌丟人?”坐在他大腿上的程聲看了他一眼,摟著他脖子說:“好不容易來個說中文的小姑娘,我忍不住!”說完他又看向我,好像意識到自己的動作有些過分,迅速從張沉腿上挪回沙發,抱歉地朝我笑笑:“我倆平時在家就這樣,來了客人一時沒習慣,你別在意。”我搖搖頭道:“多虧你們把我帶回來,要是影響你們正常生活我成什麽了?你們該怎麽樣就怎麽樣。”我隻是客氣一下,程聲卻當了真,等我說完就迫不及待地跳回張沉腿上,朝他努嘴道:“你看人家姑娘多懂事。”張沉攬著他的腰,眼睛掠過我,話卻是對身上的程聲說:“我看人家姑娘隻是客氣一下。”我馬上搖頭擺手,“真的,別在意我。”臨睡前他倆自然走進同一間臥室,但程聲不知道我早已認識他們兩個,怕這樣正大光明嚇到我,進門前小聲跟我說:“我倆住一間,你別在意啊。”我搖搖頭,“我就是個借宿的,在意什麽?”但我錯誤預估了他口中的“別在意”,晚上十二點,我大睜著眼望向天花板,耳朵裏充滿隔壁臥室床板劇烈搖晃的聲音。但不怪他們,我能感受到這陣動靜已經是克製後的結果。我在這陣情愛聲中思考起一個問題來:幾年前有人說我說我不懂愛,可我明明懂,我明明能分辨出哪些是愛哪些不是,隻不過它輪不到我自己身上,憑什麽說我不懂愛?過了半個小時,對麵的動靜居然還在持續,我望著浸在黑暗中的天花板想,做這麽長時間會不會磨出火來?但不容我繼續想下去,隔壁越來越凶猛的動靜升到最高點,接著兩個互相向對方說了一句“愛你”,這句話過後屋子裏歸入徹底安靜中。我在黑夜裏閉上眼睛,感到迷茫,情欲的終點不是虛無就是愛嗎?這個問題對我來說有些過於深奧,很快我在這陣思考中徹底入睡,再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早晨。他們兩個帶我去了警察局,果然一無所獲。於是我順理成章在他們家多住了一天,等待他們周日晚上把我送回學校附近。這一天讓我緊繃的人生徹底鬆弛下來,我跟著張沉一起修繕門口的台階,他動作利落,什麽都會,修到一半我實在沒了力氣,一屁股坐在地上,仰頭往天,專心欣賞雪景。他們的咖啡店真的很美,背後是望不到盡頭的連綿雪山,和雲和天幾乎連成一片。我仰著頭,從下往上看這壯麗的景,不知為什麽有些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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