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防軍總司令部開始收到前線傳來受到狙擊,導致多人死傷的報告是他們於一九四一年六月入侵蘇聯以後的事。舉個例子,第四六五步兵連隊進攻森林散布的地區時受到狙擊,死了很多人。當他們的進攻速度變慢,被迫停止之際,每日的折損已超過一百名士兵。據連隊日記兵指出,其中七十五名皆由「樹上狙擊兵」射殺。


    法蘭茲克拉默在他的體驗紀錄中描述他在五名德軍腦袋被子彈貫穿,當場死亡後,本身采取的精采對抗戰略。當時他配合中隊用機關槍掃射的時機開槍,用來掩護自己的射擊。


    「他觀察俄軍的狙擊陣地……他們必須待在可以清楚看見德軍陣營的地方,亦即高處。以這次的情況來說,指的是枝葉茂密的樹梢。法蘭茲幾乎不敢置信,他們竟然會犯下從樹上射擊這種初級的錯誤。因為一旦被發現,不僅無路可逃,也無處藏身。由此可知他們或許是神射手,但是在戰術上顯然還不成熟。因此他的計畫順利得令人驚訝……(中略)……隻見俄軍紛紛從樹上落下(中略)」


    得知清一色都是女性狙擊手之後,德軍大感錯愕。


    (引用自馬丁佩格勒martin pegler著《out of nowhere: a history of the military sniper》岡崎淳子譯《狙擊兵 看不見的恐怖敵人》)


    謝拉菲瑪坐在搖搖晃晃的卡車貨台上。


    貨台無蓋的zis卡車。速度很慢,太陽都下山了。不知自己將去往何方,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麽。


    謝拉菲瑪無心詢問,士兵們也一言不發。


    隱約察覺他們的視線時,他們的眼神裏總是夾雜著同情與悲憫的情緒。


    「你當真要跟士官長走嗎?」


    身旁的士兵突然壓低音量問她,視線依舊筆直地望向前方。震耳欲聾的引擎聲蓋過了他的聲音。


    謝拉菲瑪瞥了副駕駛座一眼。伊麗娜不偏不倚地麵向前方。


    為了不讓伊麗娜聽見,謝拉菲瑪也壓低音量回答:


    「隻有這樣才能報仇雪恨。」


    「別說那麽可怕的話。那個人可是魔女,不是你能應付的對手。我們所有人合力也打不過她。」


    「如果她真的那麽厲害,為何不在村民慘遭屠殺前先擊退德國士兵?那個人隻會打我和燒毀我母親的遺骨。」


    「你胡說什麽,那個人……」


    耳邊傳來「咚!」的一聲。


    坐在副駕駛座的伊麗娜用右手捶了車頂一拳。


    她聽見了嗎?正當謝拉菲瑪驚異於她的好耳力,伊麗娜麵向前方,脫下右手的手套。


    謝拉菲瑪忍不住發出壓抑的尖叫聲。


    伊麗娜的右手沒有食指,中指也隻剩下半截。


    與謝拉菲瑪交談的士兵嚇得臉色鐵青,自暴自棄地大聲說:


    「那個人在前線戰鬥時,被迫擊炮打中,失去右手的手指。目前身兼我們的隊長同時,也抽空為你即將前往的『巢穴』召集人才,培養精銳部隊。」


    精銳部隊。謝拉菲瑪覺得自己配不上這個名詞。


    也不清楚伊麗娜為什麽會選中自己。


    又開了一段時間,車隊停下來。


    「下車。」


    在某個士兵的催促下,謝拉菲瑪孤身一人下了卡車。


    方才的士兵忘情地對她說:


    「如果熬不下去就逃走吧。」


    「我還能逃到哪裏去?」


    謝拉菲瑪回答。覆蓋貨台下半部的蓋子關上,卡車載著士兵絕塵而去,臨走前仍有不少士兵對她投以憐憫的視線。


    伊麗娜看也不看謝拉菲瑪一眼,帶著兩名貌似護衛的士兵往前走。


    走進一棟沒有裝飾的平房,看似學校的建築物。


    感覺不像有人住,但伊麗娜仍熟門熟路地走進去。


    沒有要她跟上,謝拉菲瑪盡管有些心虛,也跟了上去。


    裏麵的結構也跟學校大同小異。謝拉菲瑪觀察四周,思索這裏是什麽地方。


    伊麗娜是魔女。這點無庸置疑。問題是她聚集在自己巢穴的精銳部隊是什麽意思?


    脾氣暴躁、動作粗魯的勇者嗎?謝拉菲瑪覺得應該不是。大概是伊麗娜那種冷酷無情的殺手。


    在實戰經驗中令士兵們聞風喪膽的部隊。自己該如何與其對峙?


    謝拉菲瑪還在思考,伊麗娜已經大步前行,走向某個房間,房門自動開了。


    那一瞬間,感覺氣氛為之一變。


    「伊麗娜同誌,歡迎你回來!」


    頂著一頭亮麗金發的女孩撲向伊麗娜。


    年紀與謝拉菲瑪相仿,圓臉,五官十分端正,雙頰微微泛紅。身高不到一百六十公分,穿著軍服,但是看起來一點也不適合她。


    「我回來了,夏洛塔。大家都無恙吧。」


    伊麗娜輕輕撫摸夏洛塔的頭,名為夏洛塔的女孩露出快活的笑容。


    「嗯,大家都很有精神地等老師回來。冬季反攻的局勢如何?」


    「太失敗了。」伊麗娜想也不想地回答:「去年防衛莫斯科成功就得意忘形,還沒做好準備就貿然進攻的結果就是這樣。如果按照將軍的指示徹底做好防衛,反而是增強兵力的好機會,所以我才說上頭對現場一無所知……」


    這句話聽得謝拉菲瑪瞠目結舌。忍不住望向護衛的士兵,隻見他們毫不掩飾地撇開視線,就這麽走到建築物外麵。真令人難以置信的反應。上頭……意味著最高指揮官,紅軍士兵竟然不追究批評最高指揮官的言論。


    「可是真理報(蘇聯政府的黨報)都寫敵軍節節敗退喔。」


    「蘇聯的乖乖牌大小姐,請再多培養一點判斷真假的能力。報紙上沒有提到我方的損失吧?也就是說,為了毫無戰略價值地逼退敵軍,我軍付出了好幾倍的傷亡代價。不說了,拜冬季反攻結束所賜,我終於能專心地處理這邊的事了。」


    「真的嗎?啊,細節我們進去再說。」


    夏洛塔牽著伊麗娜的手走進室內。謝拉菲瑪也跟進去。


    「歡迎回來,伊麗娜同誌!」


    齊唰唰地一起敬禮的聲音疊著幾許高亢的聲線。


    由教室改造而成的大房間,牆邊擺放著桌椅,房裏有十幾個年紀與謝拉菲瑪相仿的年輕女性。


    伊麗娜走向房間正中央的長椅,仰躺在長椅上。


    「你們要感謝自己還不夠成熟,才不用上戰場。」


    看上去還不到二十歲的少女接過伊麗娜的軍用外套,另一個女孩送上還冒著熱氣的茶杯。


    蜷縮在房間角落的德國牧羊犬衝過來舔她的臉。


    「……咦……?」謝拉菲瑪不由自主地發出摸不著頭腦的喟歎。


    雖然不知道這裏是哪裏,但伊麗娜身上的氣氛顯然微微地軟化了。


    與此同時,幫她脫下靴子的金發女孩夏洛塔一臉好奇地看著謝拉菲瑪,再把視線轉回伊麗娜身上問道:


    「教官長,這個人是誰?」


    「是我帶回來的禮物。跟你們有一樣的遭遇。也是最後一個新人。」伊麗娜回答得極為輕描淡寫,笑著又補上一句:「這家夥跟你同年,很有潛力喔。」


    「嗯哼……」


    夏洛塔目不轉睛地打量謝拉菲瑪,抬頭挺胸,踩著莫名堅定的步伐走過來,雙手交叉環抱於胸前,說了句:「你好。」


    謝拉菲瑪不假思索地回望,於是她皺著眉頭抱怨:


    「怎麽,連招呼都不願打嗎?你是何方神聖。」


    「你、你好。我叫謝拉菲瑪。來自伊萬諾沃村。」


    「我叫夏洛塔亞曆山德羅芙娜波波娃。是莫斯科引以為傲的工人之女,也是伊麗娜士官長的大弟子!」


    哦,原來是工人之女啊……謝拉菲瑪心想。近距離一看,她的金發充滿光澤,皮膚也很細致,簡直與陶瓷做的洋娃娃無異。


    「好像貴族的小公主啊。」


    聽到她如此回答,夏洛塔突然漲紅了一張臉。


    「你說什麽?竟敢侮辱我!給我把話收回去!」


    意料之外的反應令謝拉菲瑪一頭霧水,連忙解釋:


    「我沒有要侮辱你的意思。」


    「我可是誕生在家世清白的勞動階級,因為過於優秀而獲選為共產黨少年團的一員,在航空科學協讚會的射擊大賽拿下莫斯科第一名的桂冠,是值得驕傲的共產主義者喔!你居然說我是階級的敵人,象征反民主存在的貴族之女!這不是侮辱是什麽?還是說,鄉下丫頭連這句話其實是種侮辱都不知道嗎?」


    炫耀出身的言詞激怒了謝拉菲瑪。瞧不起自己土生土長,如今已隨風而逝的故鄉的高傲態度更是令她忍無可忍。


    「用父母的出身優劣捧高踩低的想法才是反民主的階級化思想吧?」


    「你說什麽!有種你再說一次,鄉下丫頭。」


    「我說我不欣賞你這種炫耀自己的出身,瞧不起別人的態度,這正是貴族的思考邏輯!」


    「你這家夥!」夏洛塔尖叫著抓住謝拉菲瑪的衣領。她的力氣和伊麗娜比起來根本是小巫見大巫,再加上個子比自己矮,謝拉菲瑪隻用一隻手就輕易地把她的頭推回去。


    即使距離被拉開,夏洛塔仍繼續吼叫:


    「你、你這個鄉下野蠻人!」


    「閉嘴,矮子!」


    「你罵誰矮子!」


    「除了你還有誰!」


    夏洛塔從背後擒抱上來,謝拉菲瑪用手肘賞她一記拐子,其他女兵一擁而上,擋在兩人中間,窮盡所有人之力才拉開她們。牧羊犬興奮地轉圈圈,狂吠不已。


    「挺好玩的,隨她們去嘛。」


    伊麗娜躺在長椅上笑著打趣,謝拉菲瑪氣得血氣上湧。


    這家夥是怎麽回事。聽了她的自我介紹,隻知道她有個夏洛塔這種活像法國人的名字、一言不合就動手、是教條主義的共產主義者。


    這時有個長得很文靜,看起來應該也是同年紀的女孩向謝拉菲瑪道歉。


    「我叫奧爾加。你才剛遭逢巨變,又遇上這種事。我這就讓她安靜下來。」


    說得一副好像在形容狗的樣子。


    「夏洛塔,聽我說。我那兒有些配給的蜂蜜,本來想留給伊麗娜教官長吃。你去那邊用麵包塗來吃吧。我泡茶給你喝。」


    這種勸架方法有夠幼稚,但夏洛塔的眼睛立刻為之一亮。


    「咦,真的嗎?」


    夏洛塔抓住奧爾加的手,走進隔壁房間。


    「那我不就沒得吃了。睡覺去囉。」


    伊麗娜起身離開,周圍的女兵全都立正敬禮。


    「晚安!」


    從每個穿軍服的女兵身上都能感受到她們對伊麗娜的敬意。


    這些女兵,還有這個地方到底是……


    「……小姐,謝拉菲瑪小姐。」


    有個女人叫喚不知所措的謝拉菲瑪。


    看上去是坐二望三的年紀,輪廓很柔和。


    貌似比自己和其他女孩大一點。


    「我叫嘉娜。嘉娜伊薩耶夫娜哈魯羅瓦。你知道這裏是什麽地方、伊麗娜教官長是什麽人嗎?」


    「不、不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隻知道那個人很厲害。」


    「你怎麽會來到這裏?」


    「今天,德軍燒了我住的村子……家人都死了。那個人就帶我來這裏。」


    說到這裏,室內的氣氛和大家看她的眼神都變了。


    不同於從移送自己來此的士兵身上感受到那種充滿憐憫與同情的眼神。


    充滿親切感的眼神中夾雜著亢奮與不明所以的激昂。


    「你也是嗎!」


    「我的村子也被燒掉了!」


    「我在莫斯科的家被破壞了!」


    「我隻有父親,上個月戰死了!」


    謝拉菲瑪嚇了一跳。做夢也沒想到會一次遇到這麽多以這麽興奮的語氣談論家人之死的人。


    「各位別這麽激動,嚇到謝拉菲瑪了。」


    嘉娜告誡其他人,眾人應了聲「好────」


    「不好意思啊,因為大家都一樣。這裏的人,包括我,都失去了家人。啊,就連這條狗,巴隆也不例外喔。」


    「是、是噢……」


    「所以說,」嘉娜抱住謝拉菲瑪,給予下意識繃緊身體的謝拉菲瑪安慰:「你什麽都不用擔心,大家都是你的同伴,就連剛才的夏洛塔也是。你在這裏一點也不特別。放心,謝拉菲瑪。你來到這裏以後,就不再是一個人了。」


    感覺緊繃的身體慢慢地放鬆了下來。


    視線往周圍逡巡,女孩們皆報以微笑,表示讚同。


    這時,謝拉菲瑪終於理解她們之所以昂揚的心情了。那是團隊意識。


    大家都有相同的經驗。所有人都覺得自己失去了一切,然後在這裏相遇。


    想到這裏,淚水奪眶而出。嘉娜無語地抱緊一時半刻說不出話來,泣不成聲的謝拉菲瑪,周圍的女孩也都隻是默默地守護著她們。


    這些人不會阻止自己哭泣。這個發現讓謝拉菲瑪淚流滿麵,哭到停不下來。


    哭了好一會兒,謝拉菲瑪坐在伊麗娜剛才坐的長椅上,娓娓道來自己的故事。大致交代清楚來龍去脈後,剛才帶走夏洛塔的那個名叫奧爾加的女孩回來了。


    「夏洛塔回房了。那孩子本性不壞,請你不要怪她。她隻是特別崇拜伊麗娜教官長,所以有點在意你的出現。」


    「請、請問……這裏是哪裏?是做什麽的地方?伊麗娜……伊麗娜艾美莉雅諾芙娜斯卓加亞打算做什麽?」


    嘉娜微笑反問:


    「你知道柳德米拉帕夫利琴科這號人物嗎?」


    「知道。」謝拉菲瑪回答:「她是在塞瓦斯托波爾要塞戰鬥的女性狙擊手,已經放倒了兩百名以上的德國士兵。」


    「就是她。」嘉娜點頭回答:「伊麗娜教官長是柳德米拉的戰友,曾是與她一起戰鬥的狙擊兵,也射殺了九十八名敵軍。」


    九十八。相當驚人的數字,但是對照伊麗娜給人的印象,謝拉菲瑪並不意外,反而有種「果然如此」的感覺。


    「在那之後,她因為迫擊炮失去右手的手指,從前線退下來……近來紅軍發現理當受過訓練的狙擊兵,尤其是女性的損耗率高於其他兵種。認為女性不該和一般的男性士兵接受相同的訓練,尤其是女性狙擊兵必須接受最適合狙擊兵的軍事訓練,因此需要相關的學校及教官,任命伊麗娜同誌為教官長。隻是在冬季反攻時暫時讓她回到前線。」


    「所以這裏是女性的狙擊兵訓練學校嗎……」


    「是中央女性狙擊兵訓練學校。」奧爾加回答:「正確地說是其分校。下個月將在波多利斯克成立專門培養女性狙擊兵的訓練學校,明年正式展開活動。我們是伊麗娜教官挑選來率先進行實驗的人選。這棟建築物借用疏散的學校,也附設有宿舍,所以在畢業前都要一起生活……我們要殲滅法西斯。我們所有人都是被超一流的狙擊兵伊麗娜教官長選中的人,當然你也是。我們要並肩作戰,殺死所有納粹的走狗。」


    奧爾加說得臉不紅、氣不喘,壓抑的口吻中可以感受到非比尋常的憎恨。


    「你的家人呢?」


    謝拉菲瑪不客氣地問道。彼此之間的關係讓她確定自己可以提出這個問題。


    「我的故鄉在烏克蘭,整個家族都上前線作戰,所有人都死了。」


    「令堂也是嗎?」


    「嗯……因為我們家是哥薩克人。」


    「哥薩克人啊。」謝拉菲瑪下意識反問。


    「你會瞧不起我嗎?」


    「不會啊,沒這回事。」


    瞧不起是不至於,但確實有點詫異。哥薩克人具有土耳其人及韃靼人的血統,是擁有自己武裝的遊牧民族,分布於廣大的俄羅斯領土。在俄羅斯帝國後期,是專門為帝國作戰的軍事集團,在村落及各行政區建立軍營、形成軍事單位,擁有特殊的社會地位。其強大的軍事能力被譽為沙皇的王牌,革命初期也是鎮壓反對勢力的主力,成千上萬的民眾在他們慣於征戰的絕對暴力下血流成河。在接下來的西伯利亞幹涉戰爭(注5)中與紅軍對立,所以當戰局由紅軍取得優勢後,這次換數以萬計的哥薩克人不是戰死,就是遭到處刑。革命後,蘇聯解散哥薩克軍管區及軍團等社會化的構造。哥薩克原本就更偏向社會團體而非民族,所以沒兩下就土崩瓦解,成為蘇聯人民的同胞。


    ……但無論話說得再好聽,對「哥薩克」的恐懼與憎恨也不是那麽簡單就能消除。當哥薩克人出現在以俄羅斯帝政時代為舞台的文學作品中,基本上都是壞人。文豪肖洛霍夫仔細描寫哥薩克人的作品《靜靜的頓河》雖然是個例外,但是謝拉菲瑪看的那出戲裏,背叛主角的士兵也是哥薩克人。


    奧爾加不以為忤地說:


    「就算被瞧不起也沒辦法。畢竟有不少哥薩克人因為痛恨蘇聯而投靠德國。可是我們收編為『紅軍哥薩克師團』的家族不一樣,為了洗刷哥薩克族的汙名,不惜為祖國戰死沙場。我要繼承家人的意誌,打倒德國士兵,為家人報仇,定要奪回哥薩克的榮耀。」


    謝拉菲瑪認為自己永遠不會忘記她說的每一句話。


    這不是與自己同齡的十八歲少女正常會說出口的話。


    可是打倒納粹德國、報仇雪恨的心情是一樣的。


    除此之外,自己沒有活下去的價值。


    「大家一起加油吧。」


    嘉娜對在場的所有人喊話,不慍不火地彷佛在說我們一起來做飯吧。其他的同年紀少女都眼睛發亮地聽著這句話。


    沒錯。她說過,大家都失去了家人。


    「好的!」


    年輕女孩齊聲回答。


    難以言喻的激昂與一體感溫暖了謝拉菲瑪的心。


    卡嚓。耳邊傳來硬物撞擊的聲音。


    望向聲音的來處,眼前是個跟夏洛塔差不多大的嬌小少女。


    坐在靠牆的椅子上,雙腳翹在桌上。


    謝拉菲瑪不由得瞪大雙眼。走進室內已經過了好長一段時間,完全沒發現她在那裏。


    完全感覺不到存在感的女孩看了她一眼。


    周圍的少女全都安靜下來,彷佛被潑了一盆冷水。


    明明是夥伴────謝拉菲瑪覺得很不可思議。


    漆黑的頭發、泛黃的肌膚、毫無起伏的五官。瘦小的女孩有著一張亞洲人的麵孔,看上去頂多隻有十四歲左右。


    「你、你好。你也是這裏的學生嗎?」


    女孩置若罔聞,歎了一口氣,站起來就要走出房間。


    「請、請問你叫什麽名字?……我做了什麽惹你不高興的事嗎?」


    謝拉菲瑪不及細想便擋住她的去路。


    視線對上了。女孩的眼神很銳利,看不出任何情緒,冷若冰霜。對謝拉菲瑪說的話也一點反應都沒有。


    「你的名字……啊,還是你聽不懂俄語?」


    謝拉菲瑪這麽說並沒有任何嘲諷或輕蔑的意思。幅員遼闊的蘇聯也有很多非俄語圈的居民,事實上就有很多士兵連俄語都不會說,還是成了紅軍的一員。


    但女孩用俄語回答:


    「我叫艾雅。艾雅安瑟洛威馬卡塔艾娃。我不想跟你說話。」


    女孩以帶點鄉音,非常不客氣的口吻回答。光是這樣就足以讓室內的氣氛凍結成冰。


    「有人根本不適合當狙擊兵、有人太情緒化、有人一直講廢話、有人隻想出鋒頭……還有依賴別人的家夥。說什麽大家一起加油的人,最好現在就立刻退學。這種人一旦隻身被丟上前線,肯定還沒就射擊位置就先被敵軍打死了。」


    艾雅說完自己想說的話就轉身走向門口。


    謝拉菲瑪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


    少女散發出來的氣質就是這麽壓倒性的強悍。


    奧爾加走過來,小聲地說了句「抱歉」。


    「別放在心上。艾雅是哈薩克人,非常不擅長與人相處。」


    「這樣啊……可是,感覺她不是泛泛之輩呢。」


    「據伊麗娜教官長說,艾雅來俄羅斯前是山嶽地帶的獵人,可以用大型步槍擊中五百公尺外的獵物。」


    看在在鄉下村落過著半農半獵生活的謝拉菲瑪眼中,這也是非常驚人的數字。以使用二二口徑子彈的toz─8為例,與獵物之間的距離通常在一百公尺以內,兩百公尺已是極限。


    艾雅離開房間時,夏洛塔與她一前一後地走進來。


    謝拉菲瑪反射性地擺出備戰姿勢。


    「不是的。」夏洛塔說:「那、那個,謝拉菲瑪,我為剛才發生的事……」


    夏洛塔似乎想說什麽。


    謝拉菲瑪大概知道她想說什麽。艾雅卻在與夏洛塔擦肩而過時冷笑了一聲。聽見隻有謝拉菲瑪和夏洛塔能聽見的笑聲時,夏洛塔的臉色又變了。


    「我、我絕對不會輸給你們!」


    「什麽?」


    謝拉菲瑪不由得發出莫名其妙的驚呼聲,夏洛塔愈發暴跳如雷。


    「參加過射擊比賽的人肯定能成為比獵人更加優秀的狙擊手!沒錯,我隻是來說這件事。因為比賽時要求的靶心大小、射擊需要的準確度都比獵人更嚴格。所以你們給我記好了!謝拉菲瑪,艾雅,我絕對不會輸!」


    「是嗎?好,我會記住的。」


    謝拉菲瑪接受她的挑釁。夏洛塔門也不關,頭也不回地跑走了。


    「別在意,早晚會打好關係的,好嗎?」


    奧爾加試圖安慰謝拉菲瑪。牧羊犬巴隆也「汪!」地叫了一聲。


    嘉娜和奧爾加還有可能,但是要和夏洛塔或艾雅打好關係顯然並不容易────謝拉菲瑪心想。摸摸巴隆的頭,巴隆拚命舔她的手。


    中央女性狙擊兵訓練學校分校的訓練課程從第二天開始。


    上午六點。所有人的頭發都被毫不留情地剪短了。


    也有人露出難過的表情,但謝拉菲瑪對於剪掉熟悉的辮子並未覺得特別感傷,反而像是得到下定決心的機會。


    換來的是所有人一模一樣的發型。與時髦完全沾不上邊的鮑伯頭,剛好可以完全收進軍帽裏的長度。說得誇張一點,這種隻追求功能性的發型讓人覺得就連自己也變成兵器了。


    教官向剪成相同發型的她們說明接下來到畢業的課程。


    開始上課的同時即授予士兵階級,訓練期間預定為一年。以把幾乎所有學生都是隻有射擊基礎的外行人培養成狙擊專家的課程來說似乎短了點,但是有鑒於親赴前線的士兵大部分的訓練期間都隻有幾個月,慘一點的甚至隻受過一個月的基礎訓練就突然被派上戰場的現狀,一年的訓練期間可以說是破天荒的長了。


    每周隻有一天的休假,即使休假那天也要進教室上課。徒步圈內也有小鎮,但是除了野外訓練外,幾乎都沒有機會外出。


    還以為既然是專門訓練狙擊兵的學校,應該會徹底地反覆進行遠距離射擊的訓練,沒想到她們隻分配到瞄準鏡。伊麗娜在第一天的課堂上要她們先拋開射擊訓練最重要這種既有的概念。


    「你們被賦予的任務並非成為優秀的神射手,而是成為優秀的狙擊兵。狙擊兵需要的能力當中,射擊固然是核心,但也隻是一部分。鐵錘之所以能成為鐵錘,是因為有錘頭,但如果隻有錘頭,就隻是一塊廢鐵。如同鐵錘具備所有的零件,你們也要成為優秀的狙擊兵。所以最初的一個月不準你們碰槍。」


    這句話讓夏洛塔等競技射手紛紛露出意外的表情,但謝拉菲瑪等獵人反而沒太多反應地坦然接受。


    雖然做好了心理建設,但一開始的課程就令獵人們傷透腦筋。


    所有人都要記住「密位」這個單位,這是基礎中的基礎。密位是射擊或炮擊時用於瞄準的角度單位,將一圈三百六十度定義為六千密位。也就是說,麵對正前方向右轉九十度為一千五百密位、往上抬四十五度為七百五十密位。


    至於為何要使用如此複雜的單位,是因為「位於一千公尺前方,寬一公尺的物體」大約是一密位,使用這種單位有利於瞄準。


    因此透過瞄準鏡時,如果處於「目測為寬五十公分的物體落在一密位的範圍內」的狀態,就可以計算出敵我的距離為五百公尺。


    以上是全體蘇聯國民都必須接受的基礎軍事訓練,所有人在一般軍事訓練都學過了。


    問題是,要怎麽理解「目測為寬五十公分的物體落在一密位的範圍內」呢?答案很簡單,隻能記住所有物體的大小,學會透過瞄準鏡掌握「距離與視角」。


    伊麗娜親自帶學生們到屋外。


    接收了類似競技練習場的空地,改建成有除雪屋頂的室外練習場,長一公裏、寬五百公尺,這樣的環境非常適合射擊。


    麵對空曠得令人心慌的練習場,伊麗娜表情絲紋未動地說:


    「你們要善用自己的雙眼和手中的三點五倍瞄準鏡,記住從瞄準鏡裏看到的景色所見之物的大小與距離。人類的大小都差不多。如果在一百公尺的距離內,肉眼就能看清對方的臉。如果透過瞄準鏡,要讓t字落在雙眼之間。如果是兩百公尺的距離,肉眼就能看見製服。用瞄準鏡來看,可以看到胸口。若拉長到四百公尺,隻能看見人影,但是用瞄準鏡可以看見全身。如果是一千公尺的話,頂多隻能知道那裏有人,透過瞄準鏡來看,從頭到腳隻占鏡頭中心的百分之二十五。」


    第一次收到如此明確的指示,學生們都忙著抄筆記。「隻不過……」伊麗娜冷笑著補上一句:


    「並不是每個人的視力都一樣,瞄準鏡的準確度也有差異。再加上天候條件,視角很容易產生變化。天氣熱的時候,物體看起來會比實際位置更近。因此以上隻能當作參考,如果盲目地相信這個參考,反而會誤判距離,賠上性命。」


    那到底該依賴什麽才好?伊麗娜幹脆地回答:


    「徹底記住自己的視力、視角、瞄準鏡的性質。還有天氣、地域性的差別、心理狀態會帶來哪些影響,全都要記住。這麽一來就不會誤判了。」


    正當謝拉菲瑪懷疑這種事有可能辦得到嗎,與伊麗娜四目相交。


    她似乎看穿謝拉菲瑪在想什麽,拿出撲克牌。


    不知道她要做什麽,謝拉菲瑪保持戒備。伊麗娜莞爾一笑,在她麵前洗牌,命令她隨便抽三張牌。


    夏洛塔和艾雅也收到同樣的命令。


    伊麗娜向一頭霧水的學生說明:


    「注意看那三張牌的數字,第一張代表一百公尺單位的數字、第二張代表十公尺單位的數字、第三張代表一公尺單位的數字。如果抽到j到k則取其個位數。方位以升旗台為中央,夏洛塔往左一百密位、艾雅往右兩百密位、謝拉菲瑪往右兩百五十密位,各就各位!」


    接獲指令,謝拉菲瑪手忙腳亂地拿起手中的量角器,屁股挨了一記伊麗娜的膝蓋攻擊。


    「納粹就在眼前,你還想用量角器嗎!用你的肉眼和瞄準鏡,快去!」


    看著手中的牌。2、k、6。距離為兩百三十六公尺。往右兩百五十密位的話……約十五度。往右十五度,兩百三十六公尺的前方。


    把眼睛湊到瞄準鏡上,隻看見放大的物體,無從判斷距離。


    即便如此,謝拉菲瑪仍依自己的距離感奮力往前跑。校旗在正前方,校舍在九十度的右手邊,如果是中央的四十五度,尚可目測。一半的二十二點五度前方可以看見山峰。山峰與校旗的正中央是十一點二五度。剩下不到四度隻能憑感覺往右偏移。距離是跑兩趟在一般軍事訓練已經跑到不想再跑的一百公尺。靠自己跑一百公尺的距離感跑兩趟。剩下三十六公尺不到一半,但是考慮到疲憊會讓人覺得距離比較遠,所以再追加十公尺。


    謝拉菲瑪在認為「就是這裏」的地方停下腳步。


    應該是這裏。肯定是這裏沒錯。


    問題是,正不正確要如何判斷呢。謝拉菲瑪還在思考時,感覺有人靠近。


    那個態度極為惡劣的哈薩克人艾雅出現在她旁邊,連大氣都不喘一口。


    「咦?那個……艾雅,你怎麽會在這裏?」


    艾雅沒回答。


    遠處傳來伊麗娜的叫聲。


    「夏洛塔,說出自己的角度和距離!」


    離得相當遠的夏洛塔舉手回答:


    「左邊一百密位、距離一百二十八公尺!」


    伊麗娜分別用肉眼和瞄準鏡各看了夏洛塔一眼。


    「不對,你那裏是左邊七十八密位、距離一百四十五公尺!」


    「咦?」夏洛塔愣住了。


    「謝拉菲瑪,你在哪裏?」


    「我、我在右邊兩百五十密位、距離兩百三十六公尺處!」


    伊麗娜跟剛才一樣,用肉眼和瞄準鏡看了她一眼。


    光是被沒有帶槍身的瞄準鏡盯著看,就足以讓人感到一股從腳底往上直竄的寒意。


    伊麗娜什麽也沒說,隻是搖搖頭。


    「事情變得有趣起來了。旁邊的艾雅,你在哪裏?」


    一旁的艾雅以寂靜中聽得一清二楚的音量回答:


    「角度往右兩百密位,距離為兩百八十八公尺。」


    伊麗娜將瞄準鏡從眼前移開,隻說了一句話。


    「答對了。站在那裏不要動。」


    伊麗娜在視線範圍的另一頭踩著某種工具。有位男性教官拿起來,從她腳下開始拉長卷尺。兩人拿著競技用的測距工具跑過來,放在夏洛塔和艾雅的腳下。競技用的測距工具就擺在和自己站在同一個位置的艾雅腳下,顯示出兩百八十八公尺的距離。


    「如何?謝拉菲瑪。」


    伊麗娜問她,謝拉菲瑪飽受屈辱地回答:


    「教官長和艾雅是對的!」


    女學生們激動地大聲歡呼。就連跟自己一樣被指出錯誤的夏洛塔,比起悔恨,似乎更為伊麗娜的慧眼高興,同樣樂得手舞足蹈。


    「你們也要在兩個月內學會!」


    彷佛一盆冷水從頭頂淋下,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伊麗娜接著說:


    「如果有人認為自己辦不到,現在就立刻退學。在戰場上,這點小事連基礎技術都稱不上,隻是雕蟲小技。你們必須在幾秒鍾內計算出角度、距離、標的物的大小,朝對方開槍,殺死敵人,然後回到自己的陣地。如果辦不到,隻有死路一條!」


    成為狙擊兵,從這裏畢業。


    原本隻是糊裏糊塗地認為自己將接受鍛煉的學生,如今終於看到困難的冰山一角,每個人的表情都蒙上一層陰霾。隻有一個人例外,那人輕輕地吐出一口氣,回到原位。


    「艾雅。」


    謝拉菲瑪不假思索地叫住她,對方停頓了一拍,轉過身來。


    謝拉菲瑪問一臉打從心底感到無聊的艾雅:


    「你是從哪裏學會這些技巧?獵人通常不會用到密位……」


    「我也是今天第一次用到密位……這很簡單吧。」


    艾雅轉身離去,氣息絲毫不見紊亂。


    艾雅不太可能受過什麽特殊訓練。


    隻是依照自己的直覺掌握距離與方位,奔向正確的位置。


    與生俱來的天賦。


    即使有受過基礎訓練的優勢,也完全無法企及的實力差距,令謝拉菲瑪大受打擊。


    在那之後,烏克蘭哥薩克族的女孩奧爾加跑出來的誤差與夏洛塔及謝拉菲瑪差不多。二十八歲的嘉娜也接著挑戰,結果慘不忍睹,根本無法在限製時間內跑完撲克牌顯示的九百八十六公尺,跑到一半就超過時間了。


    以上是第一天的訓練。第二天以後就當她們已經學會了。當然也有計算錯誤或角度產生誤差的學生,每次都引來伊麗娜破口大罵,警告她們如果同樣的問題敢問兩次,就要立刻延長複習時間。


    嚴格的不隻是伊麗娜的叱責,其他教官在體力訓練時也不分男女,毫不留情地要求她們完成跑步和體力訓練。在廣大的訓練場進行的訓練,一旦有人跑亂了腳步,就得立刻重來。在教室上的課則是由工科大學的教授和博士們對她們進行填鴨式的教育。在彈道學這種聽都沒聽過的學術領域裏,要從「子彈為什麽會飛」開始學起,到步槍的子彈為什麽會旋轉、重力與飛行距離、彈殼的長度與射程、有效射程與最大射程、氣象條件帶來的影響及其原理、乃至於能將炮彈射到宇宙空間的超長距離炮與地球自轉的關係等等,依序用公式教給她們。


    運用高度計算的數學難不倒謝拉菲瑪,畢竟她從以前就是村子裏的優等生。不同於學校的紙上談兵,這裏經常會問到要如何運用於實戰中,也就是在戰場上舉槍射擊時要如何運用。要說應用數學的難度有多高,教官會在她們記住公式後問她們「假設在高度為海拔三百公尺、濕度為百分之四十,吹東風,風速為十公尺的情況下,三百公尺外的北邊有敵人。這時如果要使用標準的俄製子彈,上下左右要各調整多少密位?」


    而且還要求她們背下這些公式,以心算的方式計算出來。要是無法迅速回答有如雪片般飛來的問題,馬上就會得到答錯的烙印。伊麗娜說:


    「即使記住複雜的公式,要是悠閑地在桌上攤開筆記本計算,布穀鳥早就趁這段空檔心算出來,殺死你了。」


    有個學生問伊麗娜口中的「布穀鳥」是什麽意思。伊麗娜解釋這是指敵軍的狙擊兵,還告訴她們一個奇妙的規定。


    無論何時何地都要用「德國佬」稱呼德軍。


    同樣地,要用「布穀鳥」稱呼敵軍的狙擊兵。


    還補了一句────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能有例外。話雖如此,但是對不熟悉的俗稱難免心生抗拒,學生們還是會不小心說溜嘴「德軍」、「德國的狙擊兵」的稱呼,每次都引來教官大聲喝斥。


    這時的怒氣指數顯然比她們犯錯時還高。


    原因不明,但這也不是什麽難以克服的問題。不到一個禮拜的時間,所有人都把「德國佬」和「布穀鳥」掛在嘴邊,再也不會說錯了。


    在那之後出現了第一個掉隊的人。


    如果要離開,必須在全員到齊的早上,點名時主動報告。


    所有人都看著說要離開的女孩。


    「你真的要走嗎?波琳娜。我們不是發誓要一起幹掉德國佬嗎?」


    同樣來自莫斯科的夏洛塔挽留波琳娜。


    「對不起。」波琳娜眼含淚光回答:「我無法成為狙擊兵。我覺得我殺不了德國人。不過,就算我去了電信隊,也會繼續戰鬥。」


    既然已經加入軍隊,就不是退伍,而是調職。顯然她自己也認為這是挫折,但並未動搖她的決心。


    分配好調動單位的伊麗娜聞言笑道:


    「很有自知之明。你確實無法成為狙擊兵。忘了這裏發生的事,去電信隊好好工作吧!」


    伊麗娜言盡於此,交代波琳娜整理好行李去辦手續,然後就什麽事也沒發生過地開始上課。


    謝拉菲瑪內心感到忿忿不平。波琳娜是第一天跟她說話的其中一人,在空襲中失去父母,決心為父母報仇。再說了,聚集這些孤兒,培養她們成為狙擊兵的不就是伊麗娜本人嗎?


    想到這裏,一把冷汗沿著謝拉菲瑪的背脊往下淌。


    伊麗娜找來的都是孤兒。雖然這個時代多的是相同遭遇的小孩,但實在很難說這一切都是巧合。將死了也沒有任何人會傷心的孤兒培養成狙擊兵的想法不也等於不用顧忌任何人的看法,建立一支屬於自己的「敢死隊」嗎?


    謝拉菲瑪對自己假設的殘酷想法嗤之以鼻,但又無法在伊麗娜身上找到足以推翻這個印象的要素。你要選擇戰鬥?還是選擇死亡?此人隻有這個價值標準。


    在每天被罵得狗血淋頭,接受魔鬼訓練的過程中,加深了謝拉菲瑪的確信。


    謝拉菲瑪從未想過要離開。


    反而是總有一天絕對要殺死伊麗娜的決心日益堅定。


    也要進行徒手格鬥訓練。分別學習拳擊與摔角,打好基礎後,再加以應用,進行實戰形式的模擬戰。規定隻能使出七成的力道,但隻要動作稍有鬆懈,立刻就會挨罵,所以學生們都無所適從。


    或許是為了測試她們的身手,謝拉菲瑪和夏洛塔也進行過模擬戰。


    男性教官對兩人的鬥誌大為讚賞。但謝拉菲瑪的拳頭剛好擊中夏洛塔,使其昏厥;緊接著第二回合,夏洛塔對謝拉菲瑪使出了背摔,這次換謝拉菲瑪昏厥,從此以後就禁止她們對戰。


    既然要全力應戰,自然不可能奇跡似地建立起友情,隻有滿心怨憤與徒勞感不斷增生。


    進入第三周,課程中加入政治教育等短期集中科目。還以為政治將校會照本宣科地教她們紅軍思想,所以天真地以為自己也隻要回答四平八穩的答案就行了,沒想到教師是伊麗娜本人。接二連三地拋出問題,不讓人有喘息的機會。「蘇聯為什麽要跟德國打仗?」「紅軍為何自稱紅軍,而不是以蘇維埃聯邦國軍為名?」「革命戰爭與反法西斯戰爭有何不同?又有哪些共通點?」


    每個學生都不敢答錯,戒慎恐懼地說出教科書上的標準答案。萬一答不出來,夏洛塔基本上都會提出「為了保護蘇維埃聯邦並解放人民」「因為紅軍是人民的武力,而非國家的鎮壓組織」「共通點是人民起而戰鬥,差別在於是與自己國家的帝國政府還是與法西斯國家為敵」等優等生的答案。


    每次伊麗娜都會做出相同的反應。


    「這是別人的答案,不是你的答案。要自己思考,夏洛塔。」


    夏洛塔聽不進去,反駁「這是我自己思考出來的答案」。


    伊麗娜比擬在蘇聯被視為英雄的勞工,稱夏洛塔為「本校的斯達漢諾夫」,夏洛塔絲毫沒聽出來這句話是很明顯的嘲諷,還為此沾沾自喜。


    提出一堆問題的另一方麵,伊麗娜並沒有給予正確答案。顯然對學生們不知所措、深怕答錯卻又不得不多方討論的樣子樂在其中。這個虐待狂。謝拉菲瑪氣死了,但她自己也為了閃避這些尖銳的問題而疲於奔命。了無新意的答案會被打回票,但是如果不小心說錯話可能會變成批判體製。必須時刻思考如何隱藏弱點,回答得大方得體,為此絞盡腦汁。


    隻有一次,在討論「紅軍為何而戰」的議題時,學生們一一闡述自己想到的動機,伊麗娜也一一打斷她們,以訓示的口吻說:


    「我不否定每個人有自己的想法,但是如果抱著這種心情狙擊,必死無疑。要為動機分級。」


    照伊麗娜的說法,「打倒侵略者」或「趕走法西斯主義者」的動機都很重要,但是應該視其為上戰場的動機的起點,留在自己心裏就好。


    「一旦上陣殺敵,你們什麽都不要想。也什麽都不能想……甚至不能提醒自己不要想。隻能純粹地把自己交給技術,屏除一切的感受,專心地射殺敵人。然後再回到起點。讓意識回到為打倒侵略者、趕走法西斯主義者而戰的動機。」


    學生們都覺得這個答案很深奧,為此感到困惑。


    唯有謝拉菲瑪彷佛原本就已經明白這個道理,沒有任何抗拒地接受她提出的答案。自己和伊麗娜似乎有某種共通點,讓她覺得很不舒服。


    想到這裏時,視線與伊麗娜對上。


    「正好,全體起立,各自陳述自己作戰的目的。」


    進入訓練學校以來,這是第一次要她們表達自己的想法。


    雖然很驚訝,但也不能老實回答「想殺死納粹和你」。夏洛塔精神抖擻地站起來,慷慨激昂地說:


    「為了保護人民、捍衛祖國蘇聯!」


    「好,謝謝你,斯達漢諾夫。下一個,嘉娜。」


    年紀最大,二十八歲的嘉娜回答:


    「因為不能光靠各位年輕人。」


    比她小兩歲的伊麗娜笑意盈然地說:


    「這樣啊,謝啦。再來是艾雅。」


    哈薩克的天才少女艾雅簡短地回答:


    「為了得到自由。」


    伊麗娜的眼角微微地抽動了一下。


    「這樣啊。」伊麗娜應聲,望向奧爾加。奧爾加活像被雷打到似地站起來,聲音顫抖到令人同情的地步。


    「取、取回烏克蘭哥薩克人的榮耀……」


    伊麗娜也不等她說完,又對上謝拉菲瑪的視線。


    「你呢?謝拉菲瑪。」


    謝拉菲瑪思索著。就連同學們回答的時候她也一直在思考。


    既不是陳腔濫調的回答,也不是她的真心話。而是讓該知道的人知道的答案。


    「為了殺死敵人。」


    教室裏掀起一陣騷動。可能是因為一來答案太直接,二來大概是因為不符合自己在她們心中的印象。


    唯有伊麗娜聽懂了她的意思,無言地撇下一邊的嘴角。


    在她之後的學生們也輪流起立,發表一堆無關痛癢,像是捍衛蘇聯或為家人報仇之類的答案。


    問完所有人後,伊麗娜丟下一句:


    「你們一個一個都像是空心的洋娃娃。」


    教室裏安靜得連針掉在地上的聲音都聽得見。


    沒想到自己打算為紅軍舍身奮戰的決心竟然被批評得一文不值。


    伊麗娜看著所有人的臉說:


    「我說要擁有起點,也說要在戰場上忘記這個起點。但如果連起點都沒有,一切都是白搭。我隻說一次,所以你們給我聽好了。顧名思義,狙擊兵的特殊性就在於狙擊敵人。現代戰爭中,機槍兵、炮兵、空襲兵、軍艦水手……各式各樣的兵種都有其所屬的集團,可以隱身於所屬的集團內。但你們身為狙擊兵並沒有這種匿名性。所以千萬不能迷失,隨時都要知道自己為何而戰。否則會失去根本上的目標,因此送命。請各自回去思考新的答案,這是我給你們的作業。」


    接下來的問題是「蘇聯為何要讓女性士兵上戰場?」夏洛塔和其他人的答案都是「因為偉大祖國的聖戰沒有性別之分」,艾雅則回答「單純隻是因為兵力不足」,伊麗娜又問「那麽為何與德國進行防衛戰時,兵力不足的美國沒讓女人上戰場」,讓討論陷入膠著。


    資料顯示美國也有「女性士兵」和「訓練」。看到專門負責行政工作的美國女兵穿著裙子和有跟的鞋子跳過有如公園遊戲道具的圓形木頭進行訓練的照片時,謝拉菲瑪心想,萬一與伊麗娜正麵迎戰,她們大概會全軍覆沒吧。


    盡管如此,置身於軍隊之中的她們仍是例外的存在,美國印了一堆五顏六色的政治宣傳海報裏,女人在勇敢出征的士兵背後有如啦啦隊般地為他們加油打氣的模樣十分招搖。簡而言之,這或許是那個國家賦予女性的任務。


    相較之下,可以的話並不想看到的納粹德國海報,則是以寫實的方式呈現金發的女性忙於農業、家事、看護的生活。


    無論如何,這些皆與她們所有人都已經看過無數次的蘇聯政治宣傳海報────寫著「我愛祖國」的大字,一身紅衣、表情嚴峻的女性背後立著上刺刀的長槍,舉起右手,呼籲大家上陣殺敵的海報或寫著「殺死德國侵略者!」的文字,女性主動拿起槍管的海報有著決定性的差異。


    然而,就算知道差異,也答不出背景。自己為什麽會在這裏?還找不到直接連結到這個根源性疑問的答案,那天的政治教育就結束了。


    每個人走出教室的表情都憔悴至極,毋寧更期待接下來的基礎體力訓練。


    —想是這麽想,可是扛著木製的模型槍繞著一圈三公裏的操場跑三趟還是很累人。完全不用動腦,但心髒跳得像是要從體內跳出來,肺部灼熱得近乎缺氧,全身的肌肉都好痛。


    「好,休息十五分鍾!」


    背著相同裝備跑完相同距離的伊麗娜連汗也沒流一滴,與男教官一起宣布。


    所有芳華正茂的女學生絲毫不顧忌別人的眼光,四腳朝天地躺在地上。可以休息就徹底地休息是這裏的規矩。隻需要小心不能讓模型槍接觸到地麵。


    「呼……」


    謝拉菲瑪也仰著頭調整呼吸。


    緊接在頭腦之後是全身的操練。謝拉菲瑪思考著休息後要上的課。彈道學。這次完全是公式與學問的世界。既然如此,現在如果太過放鬆會很危險。可能會因為太過安心而不小心睡著。這麽一來將換來不眠不休的補課地獄。必須讓身體立刻擺脫疲累,回想上次的內容,集中精神才行。


    十分鍾。謝拉菲瑪心無雜念地望著天空數數,然後默默地坐起來。幾乎已經快養成「睜著眼睛睡覺」的絕技了。甚至把「休息」當成一門課題,並加以攻克。這點令謝拉菲瑪暗自心驚。


    「謝拉菲瑪,你沒事吧……?」


    獨自走向校舍時,奧爾加一臉擔心地跟上來。


    「還有五分鍾喔,奧爾加。你應該也很累吧。」


    「嗯,可是真休息十五分鍾的話,可能就再也站不起來了……」


    原來她們想到一塊兒去了,這個發現令謝拉菲瑪有些欣喜。


    奧爾加和動不動找謝拉菲瑪麻煩的夏洛塔是好朋友,但也刻意不要冷落謝拉菲瑪。她的成績雖然不是特別出色,但大家都喜歡她,這是其他學生沒有的素質。


    謝拉菲瑪認為這也是士兵該有的特質。不由得回頭望向艾雅。這點訓練對於在高地長大的心肺不足以造成負擔嗎,隻見艾雅一個人坐在樹蔭下,看著地麵。奧爾加很少落單。艾雅則基本上都在軍隊裏,打算成為一名孤高的射手嗎?


    考慮到軍隊的同質性與狙擊兵的生存之道,兩種都不是正確的做法。


    奧爾加開朗地笑著說:


    「你對夏洛塔在課堂上的發言有什麽看法?那孩子的本性不壞,但你不覺得她太單純了嗎?」


    謝拉菲瑪有些驚訝。因為奧爾加很少批評別人。


    「是有點。怎麽突然這麽說?」


    「隻是覺得謝拉菲瑪跟夏洛塔不一樣,跟其他人也不一樣,所以應該可以跟你說吧。我對蘇聯的想法……跟莫斯科的俄國人不太一樣。」


    「奧爾加來自烏克蘭嘛。可是像這樣交談的時候,感覺不出有什麽不同呢。」


    從奧爾加的口吻中察覺到危險的氣息,謝拉菲瑪不動聲色地岔開話題。


    「沒錯,因為是蘇聯,所以可以像這樣講俄語。因為是蘇聯,即使有烏克蘭語,也必須忘記,改講俄語。更何況哥薩克已經不存在了。」


    謝拉菲瑪下意識地窺探奧爾加的表情。


    隻見她臉上帶著一如既往,謙恭有禮的笑容接著說:


    「你知道俄羅斯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是怎麽對待烏克蘭嗎?烏克蘭已經飽受饑饉的肆虐,俄羅斯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還繼續掠奪烏克蘭的糧食,導致數百萬人死於饑荒。這個悲劇距離今天隻有二十年喔。結果導致烏克蘭民族主義抬頭,這次又要把烏克蘭語編入俄語。烏克蘭對蘇聯而言到底算什麽?隻是活該被掠奪的農地嗎?」


    「奧爾加!」


    謝拉菲瑪想也不想地打斷她的話。


    她不是有意見,她也聽過這方麵的傳聞。


    「這種事要是被別人聽見了,你就死定了!」


    「對,我想說的就是這個。我們住在一個講真話會被殺死的國家。謝拉菲瑪,你打算把這件事告訴誰?」


    眼下隻有她們兩個走向校舍,周圍應該沒有人聽見她們的對話。


    打算告訴誰?怎麽可能說得出口!自己去告密可能會害死奧爾加。這種事她才做不到。


    「我不會告訴任何人。不過,可能有人聽見了也未可知。所以算我求你,別再說這種話了。」


    「抱歉,可是我覺得如果不說,就無法和你成為真正的夥伴。」


    這句話的殺傷力太強大了。從她的話聽下來,有一種非常可怕的感覺。


    奧爾加目不轉睛地直視謝拉菲瑪的雙眼。


    臉上始終掛著與平常無異的微笑,但笑容裏閃爍著異樣的光芒。


    對手是敵人?威脅?還是誘餌呢?宛如打算看穿一切的野獸之眼—


    「在烏克蘭,大家起初都很歡迎德國人。心想這麽一來就能告別集體農場,共產主義者就會離開,就能從蘇聯手中解放烏克蘭。」


    「對你而言,德國佬是夥伴嗎?如果是這樣,你為什麽要來這裏?」


    「因為集體農場並沒有解體。德國人為了奴役斯拉夫人,維持集體農場製度,成為烏克蘭的統治者……你知道這代表什麽意思嗎?謝拉菲瑪。集體農場是奴役烏克蘭人的手段。這點不管是德國,還是蘇聯都一樣。」


    「既然如此,你為何隻與德國作戰?」


    「在隻想把俄羅斯和烏克蘭都當成奴隸的德國統治下,烏克蘭隻能被奴役。我無法『與納粹聯手打敗蘇聯』,但是可以『與蘇聯一起打倒納粹』。加入紅軍就能將烏克蘭帶往勝利之路,搶回哥薩克的榮耀。隻要是蘇聯的一部分,烏克蘭遲早會變得強大。德國與蘇聯的理念不一樣。隻要蘇聯繼續以自己為榮,就不能否定烏克蘭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這麽一來,哥薩克遲早能奪回昔日的光榮。」


    奧爾加臉上始終掛著微笑,眼神也從未因恐懼而有所動搖。


    加入紅軍戰鬥,贏回哥薩克的尊嚴。


    仔細想想,奧爾加一開始就這麽說了。


    「謝拉菲瑪,你認為你和夏洛塔還有我,誰比較接近真實呢?其實你也注意到了不是嗎?這是異常的獨裁國家之間的自相殘殺。」


    「這個嘛……」


    立誌成為外交官時,她曾經針對蘇聯這個國家思考過好幾次。與其他人同樣理解到遠大的理想與現實間有如天與地的落差。也知道自己住在一個敢說出真心話就會被殺的國家。


    德軍殺光了自己的故鄉────伊萬諾沃村的村民,紅軍則是把一切燒光。


    自己決定以殺死納粹的狙擊手和伊麗娜的方式為族人報仇。


    「我打算打敗德國佬,為母親報仇後,再殺死伊麗娜。」


    謝拉菲瑪大著膽子說實話,認為唯有如此才能得到她的信任。


    但……謝拉菲瑪接著想。


    考慮到成千上萬死於蘇聯之名下的人命,怎麽也無法將納粹德國與蘇聯等量齊觀。


    「納粹攻打蘇聯,打算殺光我們所有蘇聯人。其實剛好相反吧。這種事根本不可能發生,對吧?」


    「真的嗎?」


    奧爾加的反問似乎帶著怒意。是愛國情操讓她忍不住發火,還是對謝拉菲瑪企圖試探自己的怒氣呢?謝拉菲瑪無從分辨。


    「奧爾加,從你說的話聽下來,我發現納粹與蘇聯有著決定性的不同。納粹無心解放烏克蘭,也稱不上打倒蘇聯、解放俄羅斯人民。即使這是德國合理取得勝利的捷徑也不例外。因為納粹德國挑起戰爭的理由本來就是要把我們全部當成奴隸。」


    「沒錯,納粹德國的目的就是奴役我們。這點跟蘇聯為了得到烏克蘭才奴役我們不同。」


    謝拉菲瑪一時語塞。每次蘇聯遭到非議的時候,感覺就像是自己遭到責難。


    但也不能什麽都不反駁。


    「絕對無法與納粹德國成為朋友。可是在蘇聯的版圖中,俄羅斯和烏克蘭是朋友。就像我跟你……不,與烏克蘭和蘇聯無關,我從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就把你當成很重要的朋友。」


    奧爾加露出意外的表情,眨了眨眼睛回答:


    「對呀,我也是。」


    這時,遠處傳來聲音。


    「奧爾加,下一堂是什麽課?」


    十五分鍾過去了。夏洛塔從她們中間擠過去,挽住奧爾加的手,看起來一臉昏昏欲睡的樣子。


    「下一堂是彈道學。夏洛塔,不可以睡著喔。」


    異樣的光彩從奧爾加的笑臉消失,又恢複成平常的樣子。對夏洛塔和自己都很友善的奧爾加。


    「抱歉呐,突然講了奇怪的話。我同意謝拉菲瑪的看法。」


    她的態度沒有任何不妥之處,笑著走開了。


    謝拉菲瑪一時半刻反應不過來。彈道學的講解也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對話的內容太深刻了。奧爾加想必下了非同小可的決心。


    一思及此,謝拉菲瑪覺得自己不假思索地反對有人批判蘇聯的行為好可恥。


    對方深信即使告訴她實話,她也不會去告密。


    無論奧爾加心裏怎麽想,她都是自己的夥伴。謝拉菲瑪把這件事銘記在心。


    夏洛塔不如所料地打起瞌睡來,當晚被罰跑步一整夜。


    訓練生活在不斷有人脫隊的情況下持續進行,目不暇給地感受到季節的更迭。課堂上教的學問愈來愈艱深,格鬥訓練開始用木刀搏擊。


    時至五月,她們的校本部「中央女性狙擊兵訓練學校」正式成立,舉行了小規模的遊行。原本這所學校就是要統一女性狙擊兵的養成課程,還以為因為人數減少,她們也會被並入,結果並沒有。


    夏洛塔透露這是因為伊麗娜拒絕並入組織。


    據來分校參觀的本校教官所說,學校的做法完全不一樣。


    訓練的嚴格程度絲毫不比校本部遜色,但射擊姿勢的差異、伊麗娜對宿舍內的環境整理完全沒有概念,令本校教官們大驚失色。


    謝拉菲瑪認為伊麗娜大概不打算放棄分校這個凡事都可以隨自己喜好安排的空間吧。


    與此同時,戰況仍不斷更新。蘇聯首腦原本期待莫斯科防衛戰的成功能削弱德國的攻勢,孰料德國的炮火依舊猛烈。這個事實暗示德軍即將攻擊蘇聯在克裏米亞半島最後的堡壘────塞瓦斯托波爾要塞。


    從前年九月起,盡管整個克裏米亞半島皆已處於陷落的狀態,紅軍仍對包圍攻擊奮戰不懈長達將近一年的時間。利用以戰艦炮改造而成的巨炮進行炮擊、由黑海艦隊從海上進行反擊、派出海軍陸戰隊進行掩護、動員狙擊兵進行密集的狙擊……使出所有想得到的手法抵抗。


    然而德軍卻派上重炮、迫擊炮、野戰炮、甚至是口徑八十公分的列車炮,對塞瓦斯托波爾進行徹底的轟炸。德蘇兩軍各自都為此付出了數萬人戰死的代價,一九四二年六月,德國終於攻下了塞瓦斯托波爾要塞。


    這個戰報令所有的學生飽受衝擊,討論起同一件事。


    蘇聯女性狙擊兵的象征,最強的女兵,在塞瓦斯托波爾要塞浴血作戰,可以確認的戰果已經達到三百零九人的柳德米拉帕夫利琴科是否平安無事?


    七月,她身受重傷,搭乘潛水艇成功逃出生天的報導令所有人歡欣鼓舞。她是絕大多數學生的憧憬和目標。


    而她的戰友,也是學生們的老師伊麗娜在收到這個通知的隔天,出現在課堂上時,瞥了正看著貼在牆上的報紙,為此議論紛紛的學生們一眼。


    所有人立刻正襟危坐地擺出聆聽的姿勢,但她早就看穿了一切。


    「別以為同樣的幸運也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學生們都抖了一下。大展身手之後,死裏逃生的奇跡。


    「柳德米拉同誌是偉大的狙擊兵,所以才能平安無事。但你們不是柳德米拉帕夫利琴科。一旦失敗就會送命。你們在失敗的那一刻就已經死了。」


    對於柳德米拉的生還,身為戰友的伊麗娜大概沒有任何感想吧────謝拉菲瑪心想。


    幾乎同一時間,德國開始展開大規模攻勢。背離大家都以為他們會再次進犯莫斯科的預測,不知何故一路向南,朝高加索山脈進發,直指工業都市史達林格勒。


    學生們開始對愈來愈不利的局勢感到不安與焦躁的同時,終於拿到真槍實彈。那把名為svt─40的手槍是半自動式的新型手槍,彈匣可以裝填十發子彈,構造以狙擊槍而言十分特殊。子彈的口徑為七點六二公厘、彈殼長五四公厘。


    跟同樣以單發式擊出五點七公厘╳十五點六公厘子彈的toz─8截然不同。


    伊麗娜冷酷地告訴看到近代的狙擊槍,為此眉飛色舞的學生們:


    「狙擊的要素隻是操作槍枝的一小部分。」


    這句話一點也沒錯,分解與保養極為繁瑣不說,要記住這些步驟也令學生們一個頭兩個大。對於嘉娜提出「莫辛─納甘步槍的構造比較簡單,射擊的命中率也比較高不是嗎?」的疑問,伊麗娜回答「那是在定點射擊的情況下」。半自動的優勢比較適合實戰。問題在於槍的品質,必須選擇同類型的手槍裏操作準確度最高的槍枝。


    「你們必須保持最完美的狀態,以最完美的技術使用這種最完美的槍。」


    開始射擊訓練之後————


    謝拉菲瑪被自己表現出來的成果嚇到了。


    透過瞄準鏡看到的景色與半農半獵時截然不同。測量距離的方法、判讀角度的方法。不用怎麽費力就能知道要怎麽修正準星。


    肉眼隻能看到一個點的標的物,透過瞄準鏡可以得知該物體落在五百公尺外的地方,因此準星必須往上調整一百公分、零點七密位。


    明明拖了好久才開始射擊的實技訓練,原本要射中一百公尺開外的鹿就已經竭盡全力的技術,如今卻提升到可以精準地射中五百公尺開外的標的物。


    「謝拉菲瑪,你好厲害。」


    在一旁負責觀測的奧爾加讚歎不已,夏洛塔裝模作樣地冷笑。


    「那隻是雕蟲小技,看我的!」


    夏洛塔開槍,命中了六百公尺外的標的物。不愧是青少年射擊大賽的莫斯科冠軍,確實比自己優秀。謝拉菲瑪心想。


    觀察周圍的學生。減少到八個人的陣容多半都是在奧索阿維亞奇姆學會射擊的競技選手,大家的技術確實都有兩把刷子。


    即使是最年長的嘉娜,同樣也是競技射手,獲得技能優秀的評價。發揮優異的技術後,抬起頭來微微一笑。


    「但我還是比不上她。」


    高地的獵人艾雅一臉淡漠地射穿六百公尺外的靶心。


    夏洛塔為了與她一較高下,走向遠距離的標靶,在伊麗娜「又不是比賽」的勸阻下,這次改射距離隻有一半的標靶。


    測量距離也是訓練的一部分,因此標靶的距離有遠有近。戰場上不需要隻能在固定的距離內射擊的狙擊兵。隻有教官知道與標靶間的正確距離,即使記住了,教官也會趁半夜偷偷移動。因此必須隨時進行複合式的訓練。分解槍枝、維修、保養、測距、計算、瞄準。


    對於狙擊兵而言,射擊隻是主要的構成要素之一,扣下扳機的瞬間隻不過是花費在其他部分的學習日積月累的「結果」。謝拉菲瑪已經對這方麵的思考模式與技能頗有心得。其他學生也一樣。


    不知道為什麽,當標靶從圓形的木片換成立體的人像時,內心還是不太平靜,但也多射幾次就習慣了。


    因為不是比賽,並未發表成績,但每個人都對自己的能耐心知肚明。


    一枝獨秀的艾雅、緊追在後的夏洛塔。再來是稍微落後的謝拉菲瑪和嘉娜,奧爾加的成績屬於中段班,其他學生光是要跟上大家的腳步就已經焦頭爛額了。


    正當謝拉菲瑪質疑既如此,是否還要以相同的方式訓練時。


    狀況突然有了轉機。


    「大家好,我是住在附近的伊萬。今天請多多指教。」


    體型壯碩、指節又大又粗、戴著草帽的男性與身旁相同打扮的女性看似來自農家,正在操場上和大家打招呼。之所以知道他經營畜牧,並不是因為他的體型或打扮,而是因為他旁邊跟著五頭體積龐大的牛。


    暴露在女兵們困惑的視線下,最前麵那頭牛看著主人的臉,「哞~」了一聲。


    一名男性教官殷勤地向他致謝。


    「非常感謝您的幫忙。」


    「別這麽說,反正都要交出去的,這也是一種貢獻。」


    「教官長同誌。」


    夏洛塔舉手問伊麗娜。


    「今天要做什麽訓練?」


    伊麗娜點點頭回答:


    「你們今天的訓練是射擊那些牛。」


    少女們一陣騷動。


    「再也沒有比這個更適合練習瞄準致命的部位、尋找射擊移動目標的機會了。對於現在的你們來說,難度並不高。還有其他問題嗎?」


    「我有問題。」謝拉菲瑪舉手發問:「那些牛死掉以後要怎麽處置?又是從哪裏來的?」


    「這是伊萬先生飼養的肉牛,預定做為食用肉上繳國庫。」


    伊萬先生頷首,對伊麗娜的說明表示讚同。


    伊麗娜以了然於心的表情笑著說:


    「還有其他問題嗎?謝拉菲瑪同誌。」


    「沒有,我問完了。」


    還有些少女無法保持平常心,但謝拉菲瑪已經冷靜下來了。


    所有人排成一排橫列,就射擊位置。排排站的槍口伴隨著不同以往的氣氛。


    被帶到標靶處的其中一頭牛在伊萬先生的示意下跑走了。


    「首先是艾雅,射擊!」


    艾雅輕輕地吸進一口氣,槍聲隨後響起。


    隻一槍就讓牛全身僵硬,無聲無息地當場倒地不起。


    了不起,謝拉菲瑪讚歎。距離約三百公尺,一槍貫穿腦門。


    與鴉雀無聲的學生們互為對照,目睹同伴死亡的牛開始嗚嗚、嗚嗚地悲鳴,左右轉動腦袋。伊萬太太和教官們阻止它們逃走。


    「命中,接著是謝拉菲瑪,射擊!」


    伊萬先生再次揮動鞭子,第二頭牛跑了出去。或許是嚇壞了,速度非常快。謝拉菲瑪覺得對自己有點不利,在計算中加入差異。距離同樣是三百公尺。瞄準距離為兩百公尺。移動速度為時速二十公裏。往上修正十公分。瞄準點,眼球,修正誤差,前方五公分。


    開槍。耳邊被擊中的牛倒在地上,大聲哀號。


    沒有一擊斃命————


    「命中。」


    「教官長。」


    謝拉菲瑪問打算繼續下令的伊麗娜。


    身受致命傷的牛在瞄準鏡的那頭不斷哀號。


    「可以給牛『慈悲的一擊』嗎?」


    「隻給你一次機會。不準開第三槍。再失敗就給我上去用刀子解決。」


    她一定能給牛致命一擊。謝拉菲瑪再次用瞄準鏡瞄準背對自己,倒在地上的牛頭。不可能射偏。命中頭頂的第二發子彈打爆頭蓋骨,結束了牛的呻吟。腦漿在不住痙攣的屍體周圍散落一地,隱約可以聞到血腥味。第三頭牛被放出來了。


    「下一個,夏洛塔。射擊!」


    以夏洛塔的身手來說,應該不費吹灰之力就能結束牛的性命,沒想到她遲遲打不中。花了五秒才射出的子彈,在牛的腳底揚起一陣塵土。怎麽會?謝拉菲瑪感到不可思議。第二發射中牛背後的靶,第三發射進牛前進五公尺後的地麵。


    牛跑過射擊場,衝向外麵。夏洛塔從瞄準鏡移開視線,臉色蒼白如紙。謝拉菲瑪注意到夏洛塔的異狀時,伊麗娜大喊:


    「艾雅,射擊!」


    突如其來的命令,艾雅不假思索地照辦。這次的射擊貫穿牛的心髒,牛當場死亡。


    全體學生注視的不是艾雅的身手,而是夏洛塔的異狀。


    總是眼高於頂,與艾雅針鋒相對的夏洛塔隻是無力地顫抖著。


    「夏洛塔,你……」


    謝拉菲瑪忍不住出聲詢問。


    「沒有對生物開過槍嗎?」


    夏洛塔點頭。


    艾雅輕聲嘲笑。


    「這太野蠻了!」


    夏洛塔氣急敗壞地尖叫。


    「牛又不是挑起戰爭的敵人,攻擊手無寸鐵的牛算什麽士兵!」


    「我在故鄉打獵的時候,村子裏有一把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擄獲的德國戰防槍。那把單發式步槍有夠笨重。當時我剛學會打獵,曾經帶著那把槍,打中六百公尺外的熊。」


    艾雅的視線還盯著瞄準鏡,以自言自語的口氣說。


    「口徑十三公厘的第一發子彈淺淺地射進熊的肩膀,被堅固的骨頭擋下,沒有當場死亡。熊衝向我,不出幾秒就縮短到五百公尺的距離……第二發沒打中,重新裝填子彈的時候,熊已經來到五十公尺的前方……射出第三發子彈時,我瞄準熊的眼睛,打中了。熊的屍體在我麵前倒下,鼻尖甚至可以感受到那家夥的氣息。」


    艾雅始終保持射擊姿勢,隻有視線望向夏洛塔。


    那是緊咬著目標不放,獵人的眼神。


    「聽好了,夏洛塔亞曆山德羅芙娜。德國佬絕不是手無寸鐵的野獸,而是擁有重裝備,打算殺死我們的人類。若你浪費子彈隻射中他們的腳邊,他們立刻就會殺死你。這就是你的願望嗎?運動射手。」


    夏洛塔失魂落魄地垂下眼簾時,伊麗娜對她說:


    「隻給你五分鍾。五分鍾後給我調整好心態回來。」


    夏洛塔點點頭。伊麗娜以順帶一提的語氣說:


    「如果冷靜之後還是無法對牛開槍,就不要再出現在我麵前。」


    對伊麗娜的仰慕近似於盲從的夏洛塔眼中浮現淚光,往校舍的方向跑開。


    謝拉菲瑪不假思索地追上去。


    此舉並未得到伊麗娜的許可,但不知怎地,伊麗娜沒有阻止她。


    「夏洛塔,等等。夏洛塔。」


    「怎樣啦,想笑就笑啊。你也是獵人吧,是不是覺得很痛快?」


    「你在胡說八道什麽,夏洛塔。比起這個,你該不會想要半途而廢吧?」


    「怎麽可能!」


    夏洛塔轉過身來,視線無力地落在地上。


    「可是要我對牛開槍……我雖然有射殺德國佬的決心,可是……」


    夏洛塔講不下去了,滿心怨憤地踹向地麵。


    然後以好戰的眼神看著謝拉菲瑪,打從心底悔恨不已地問道:


    「謝拉菲瑪,你是鄉下的獵人,但也不是殘忍的野蠻人吧。」


    「你想吵架嗎?」


    「不是啦……我的意思是說,你的本性明明很善良,為何能如此冷靜地對牛開槍呢?你的同情心呢?你不會下不了手……覺得牛很可憐嗎?」


    「那是因為……」謝拉菲瑪的回答帶著遲疑。


    「夏洛塔,你沒有吃過肉嗎?」


    眼看夏洛塔就要發火,謝拉菲瑪連忙補充:


    「不是的,我不是在諷刺你,我是真心發問。不管是誰都會吃牛肉。可是總要有人殺害動物、大卸八塊,我們才有肉吃吧?而且需要毛皮禦寒,也必須留意別讓鹿破壞農作物。換句話說,必須有人殺害動物。所以當我做這件事的時候,並不覺得自己很殘忍。我隻是在做一件必須有人去做的事。就隻是這樣而已,與殘不殘忍沒有關係。」


    「剛才你問那些牛從哪裏來、要怎麽處置就是這個意思嗎?你想確認它們是食用牛,打從出生就注定要死,而且肉不會浪費掉嗎?」


    謝拉菲瑪花了一點時間才回答出「對呀」這兩個字。因為夏洛塔問了,她才發現原來如此。


    「你真的能毫不猶豫地射殺動物嗎?完全不會覺得煎熬嗎?」


    「偶爾也會覺得煎熬。像是已經受到致命傷的鹿負傷逃走,無法給它一個痛快的時候;或是想到那隻鹿大概很痛苦,不知道有多難受的時候。可是……就算是這樣,也不能停止狩獵,除非有人能代替我。如果誰都不願動手,日子就過不下去。無論是我的村子、這個國家,還是這裏的餐桌都不例外。換句話說,必須有人去做這件事,必須有人殺死動物。沒有人會在乎是誰、什麽時候、如何殺死動物……所以隻能由我們動手。」


    自己對最後這句話也有所抵抗,但她很清楚,夏洛塔需要這句話。


    「這樣啊。」夏洛塔喃喃自語。


    沉默持續了好一會兒,過程中,夏洛塔的臉色逐漸恢複生氣。


    「五分鍾過去了!」


    耳邊傳來伊麗娜的聲音。


    「謝謝你,謝拉菲瑪。我能開槍了!」


    夏洛塔緊張萬分地擠出淺淺一笑,回到射擊位置。


    在謝拉菲瑪的記憶中,這是夏洛塔第一次向自己道謝。


    夏洛塔對第四頭牛開槍。


    第一槍擊中肩膀,牛四下奔逃,鮮血濺得到處都是,夏洛塔不屈不撓地開了第二槍。然後或許是模仿謝拉菲瑪,征得伊麗娜的同意後,給倒在地上痛苦掙紮的牛慈悲的一擊。


    一頭牛用了三發子彈。絕非熟練的身手,但夏洛塔還是堅持下來了。


    然後是嘉娜,意外輕鬆地送牛上西天。奧爾加戰戰兢兢地開了四槍才搞定。


    當天有三名無法對牛開槍的學生向伊麗娜申請退學。


    隻剩下謝拉菲瑪、夏洛塔、艾雅、奧爾加、嘉娜五名學生。


    伊麗娜不準她們向回宿舍整理行李的同學道別,命令她們把槍還給教官,去室內練習場進行格鬥訓練。


    所有人都忘我地痛毆沙包。為了驅散擊中獵物後不尋常的亢奮與無以名狀的餘韻,所有人都大聲吆喝,不斷地移動身體。


    回到射擊訓練場,牛的屍體已經收拾幹淨了,伊麗娜要她們沒完沒了地跑步後,舉起一隻手,向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她們宣布:


    「休息三十分鍾。」


    所有人都躺在地上,仰望藍天。牧羊犬巴隆也一樣。謝拉菲瑪深刻地體認到,腦中一片空白大概就是這麽回事。連沉浸於感傷中的力氣都沒有,或許也是一種救贖。


    嘉娜把水瓶塞進癱軟在地上的夏洛塔手中,對她說:


    「夏洛塔,喝點水。」


    同樣陷入虛脫狀態,完全忘了要補充水分的夏洛塔一臉疲憊地回答:


    「謝謝媽。」


    話說出口的瞬間,夏洛塔整張臉都漲紅了。


    其他人都假裝沒聽見,嘉娜溫柔地微笑回答:


    「乖女兒,不客氣。大家也都喊我媽吧。」


    奧爾加笑著說:


    「媽,你才二十八歲吧。你十歲就生小孩了?」


    「是十六歲的時候啦。大家都死於莫斯科空襲了。」


    嘉娜回答的同時,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歎了一口氣。失去家人的心情。大家一起分攤的氣氛。來到這裏以後,謝拉菲瑪已經習慣這種情況了。


    「我來這裏就是因為不想讓女兒成為戰爭的犧牲品。當然,我也不希望各位犧牲。所以請叫我媽媽吧。這一定能讓我變得更堅強。」


    「知道了,媽媽。」


    謝拉菲瑪努力以正經的語氣回答。


    「謝、謝謝你,媽媽。」


    夏洛塔麵紅耳赤地說道。


    艾雅事不關己地看著天空,但表情柔和了許多。


    「我也這麽叫你吧。」


    年紀比嘉娜還輕的教官長伊麗娜煞有其事地說,學生們都笑了。


    牧羊犬巴隆似乎也察覺到氣氛變得輕鬆了,舔了舔謝拉菲瑪的臉。


    謝拉菲瑪躺在地上撫摸它的頭。負責調教巴隆的是駐紮在附近的步兵大隊,要求狙擊學校的訓練生要對它好一點。據說在嚴格的訓練與調教的過程中,設置這樣的時間,讓它與人類建立友好關係至關重要。


    「巴隆也很辛苦呢。一旦開戰,要扮演傳令兵的角色吧?」


    謝拉菲瑪問道,夏洛塔回答:


    「巴隆一定能咬斷德國佬的脖子。」


    這時,有個男性教官走了過來,向伊麗娜舉手行禮。


    「教官長同誌,校本部的諾拉帕夫洛夫納老師來了。」


    「嗯,我知道了。」


    伊麗娜簡短地回答後,停頓了一拍,告訴學生們:


    「下一堂課開始前,你們先待在這裏。用練習用的瞄準鏡測量距離。」


    從伊麗娜的表情可以看出,她邊說邊刻意讓自己繃起神經來。


    諾拉帕夫洛夫納切戈達耶娃跟伊麗娜一樣,都是女性狙擊兵的教官,是中央女性狙擊兵訓練學校的校長。是西班牙內戰時加入共和國援軍參戰的老鳥,也是戰功彪炳的狙擊兵。去參觀遊行的時候不隻一次看到她們聊天的樣子。即使是在高階軍官麵前甚少流露出緊張表情的伊麗娜,在諾拉麵前也總是表現出充滿敬意的態度。看在伊麗娜眼中,校本部的諾拉軍階確實比她高,但謝拉菲瑪認為這不是階級的問題,大概是諾拉不管身為狙擊兵,還是教官,都是伊麗娜尊敬的對象。


    望向校舍,可以看到諾拉校長坐在有扇大窗戶的接待室裏。


    伊麗娜舉手敬禮,然後低下頭去。


    「謝拉菲瑪,怎麽啦?」


    夏洛塔問她。


    「你敬愛的伊麗娜老師的樣子有點奇怪。」


    「唉,有嗎?」


    謝拉菲瑪與夏洛塔並肩觀察伊麗娜遠在三百公尺開外的神情。


    「哪裏奇怪了,不就隻是站著嗎?」


    奧爾加躺在地上問道。


    「肉眼看不見她的表情,來做測距的練習吧。」


    伊麗娜交代她們要隨身攜帶三點五倍的瞄準鏡。想當然耳,沒有槍身,所以隻是小型的望遠鏡。但是用瞄準鏡偷看人類的表情還是有一股獨特的緊張感。夏洛塔趴在一旁,兩人都擺出匍匐前進的姿勢。


    諾拉校長坐著背對窗戶。


    伊麗娜的身體麵向這邊。


    隻見她一臉沉痛地低著頭,看上去像是收到什麽不好的消息。


    怎麽會這樣?謝拉菲瑪心想。感覺自己對她的內心世界瞭若指掌。


    別忘了────謝拉菲瑪提醒自己。她是仇人。總有一天,自己要—


    想到這裏,下意識地將t字瞄準線對準隔著準星看到的伊麗娜。


    下一瞬間,伊麗娜倏地揚起臉,瞪向這裏。諾拉校長也同時轉身。謝拉菲瑪大吃一驚。距離三百公尺,隻是用沒有槍身的瞄準鏡對準她們,兩個狙擊兵卻能立刻做出反應。


    伊麗娜臉上浮現怒氣,開窗大罵:


    「誰準你們偷看了!謝拉菲瑪、夏洛塔,罰你們跑訓練場五圈!」


    「遵、遵命!」


    謝拉菲瑪跳起來敬禮,和夏洛塔一起跑起來。


    「謝拉菲瑪!那兩個人好厲害噢!」


    「對、對呀!」


    那就是真正的狙擊手的反應嗎────敬畏的念頭讓心髒跳得更快了。


    「真是的!」


    伊麗娜關上窗戶,輕聲歎息。


    「看樣子需要補課教她們如何隱藏自己的存在感與殺氣。」諾拉笑得很快活,要她坐下。「你的分校淨是些有趣的學生呢。從射擊姿勢到性格,全都各有千秋。」


    「即使是形狀相同的蛋孵出來的鳥,飛的方式也不一樣。」


    伊麗娜坐在對麵的椅子上回答。諾拉點頭附和。


    「我們在維斯特列爾學到的狙擊術也是如此。你是很好的教官。」


    所謂的維斯特列爾是指蘇聯軍隊中難度最高的士官養成學校,自一九二九年開始增設狙擊兵培育課程。是蘇聯紅軍首次針對狙擊兵開設的教育課程,諾拉及柳德米拉、伊麗娜都在那裏接受過「狙擊兵」的訓練,而非隻是一般的神射手。當然,班上也有男學生。


    「隻是,國防人民委員部跑來向我抱怨,說你的分校太嚴格了。原本有十二名學生,現在隻剩下五個人。退學的比例也太高了。」


    「不會再有人退學了。更何況,如果是半吊子的狙擊兵,上戰場隻會礙手礙腳。從電信、補給、航空管製、維修到內部警備,各式各樣的兵種都需要人手,即使離開這裏也不愁沒地方去。」


    「你很好心呢,伊麗娜。」


    伊麗娜明白諾拉的未竟之言,所以才不知該怎麽回答。


    「我並不是那種悲天憫人的人。那五個人恐怕還來不及獨當一麵,就得隨我下地獄。」


    「嗯,抱歉……上頭還是不願延長一年的養成課程。」


    「我早就預料到了。」


    諾拉親自前來的那一刻,伊麗娜就已經心裏有數了。受到德軍再次展開攻擊的影響,前線需要狙擊兵。至於哪些情況需要狙擊兵,無非是死守陣地的防衛戰,以及……


    「確定是史達林格勒嗎?」


    「八九不離十。至於會以何種形式展開戰鬥,我也不清楚。」


    過去曾經在馬德裏城內打過巷戰的諾拉感觸良多地深深頷首。


    「巷戰是狙擊兵的天堂……也是這個世界的地獄,但無論如何,以目前的戰局來說,史達林格勒都是左右這場戰爭的焦點。我也能理解那裏需要狙擊兵。所以說,培養她們是有價值的。」


    「我明白,但也不能隻讓她們五個人去涉險。」


    「你的意思是說,你想靠僅有的手指去前線作戰嗎?把特地前來通知你升上少尉,還成了校本部教官的我趕回去?」


    狙擊兵之間的對話總是這樣。伊麗娜苦笑。總能搶先一步知道對方想說什麽。


    「伊麗娜艾美莉雅諾芙娜斯卓加亞同誌。」


    諾拉以鄭重其事的口吻喊她全名,伊麗娜稍微坐正了一點。


    「假如世上真有公平正義這種東西,也無法指望奪走你性命的狙擊兵能受到公正的製裁。萬一被抓,隻會落得大卸八塊的下場;萬一生還,也不會受到任何製裁……因此大部分的狙擊兵都背負著沉重的十字架。我在西班牙射殺了四十名佛朗哥與納粹的法西斯,結果還是輸給他們。我對殺敵沒有一絲後悔,但至今仍忘不了最初被我殺死的人長什麽樣子。身為人類也不應該忘記。」


    「是的。」


    「但別選擇死亡,伊麗娜。這等於是背叛自己的人生。」


    「我上戰場不是為了尋死,同誌。」


    「真的嗎?」


    諾拉求證似地又問了一遍,伊麗娜望向窗外,避開她的視線。


    夏洛塔和謝拉菲瑪還在氣喘如牛地跑步。


    「因為有更適合我的死法。」


    「是嘛。」諾拉頷首。之所以不繼續追問,想必是從伊麗娜的反應得知再問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諾拉深深地歎了一口氣,轉移話題。


    「我在西班牙一敗塗地的戰爭至今尚未結束。打倒法西斯的機會就交棒給下一個世代了。她們打倒納粹德國的時候,我的戰爭才算結束。」


    兩人的視線再次交會,諾拉問伊麗娜:


    「伊麗娜,如果你不打算死在戰場上,那麽你的戰爭何時才會結束?」


    伊麗娜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她沒想過這個問題,當然也沒有事先準備好的答案。


    「你問我……戰爭何時才會結束。」


    伊麗娜望著窗外回答。


    「倘若我認識的某個人……能隻是為了單純地表達而說明自己經曆了什麽、自己為何而戰、自己究竟看到什麽、聽見什麽、想了什麽、做了什麽……而不是為了鼓舞蘇聯人民,也不是為自己辯護……那麽我的戰爭就結束了。」


    「不是你自己去完成這件事嗎?」


    「不是,我不認為我能活著看到自己的戰爭結束的那一天。」


    諾拉起身。士官為她開門,把外套遞給她。


    「分校的畢業考采對抗戰的方式進行吧,校本部會派出優秀的家夥來應戰。」


    「好的。」


    「……在那之前,要先清除異物。」


    「我注意到了。」


    伊麗娜起立。


    臨走前,諾拉喃喃自語地說:


    「看樣子,你的戰爭還要很久才會結束,我衷心祈禱那天能早日來臨。而且,我也想擁有相同的體驗。」


    靜默了片刻後,伊麗娜向諾拉敬禮。


    兩位站在相同立場,將年輕女性培養成狙擊兵,將其投入於實戰之中的女性。深刻地感受到彼此正分擔著隻有自己才能產生共鳴的特殊傷痛。


    即使分校的學生隻剩下五個人,訓練仍如火如荼地進行中。


    靜態教學逐漸減少,實技訓練皆以實戰為主。障眼法、看穿障眼法的方法、如何長途單獨行動、與炮兵及一般步兵的合作方式等高難度的科目愈來愈多,還得利用空檔進行用空包彈互相射擊的模擬戰,每次都被教官隊伍打得落花流水,然後每次都被狠狠教育一番狙擊兵的鐵則。


    別杵在一個地方!別以為射出子彈就完事了!別小看對手!別以為隻有自己最聰明!


    實戰訓練的空檔也會進行射殺動物的訓練。


    夏洛塔也已經徹底習慣了,不隻能一槍結束鹿的性命,還會對周圍露出得意洋洋的笑容,甚至還敢肢解打死的獵物。


    當時序進入秋天,戰況持續惡化。全蘇聯國民都提心吊膽地關注一再被德軍壓製的史達林格勒的戰局,學生們也看著貼在牆上的報紙,對能否打破這個僵局、狙擊兵在市區該如何作戰各抒己見。


    伊麗娜走進教室,告訴她們訓練期間至此告一段落。


    謝拉菲瑪盡可能保持平靜,觀察其他同學的表情。所有人都一樣,露出不安與興奮並存的表情。


    伊麗娜看了學生們一眼,隻補充了一句話:


    「畢業考將與校本部的學生進行模擬戰。隻要合格,你們就能升格為上等兵,組成小隊,加入實戰……這段時間辛苦各位了。」


    第一次被稱讚────謝拉菲瑪痛恨有一瞬間感到喜悅的自己。


    「謝謝教官長同誌!」


    夏洛塔喜形於色地說。


    「隻不過,有人不需要參加畢業考。」


    學生們都愣住了。謝拉菲瑪心想大概是艾雅太優秀了,不需要考試。


    「奧爾加雅科夫列夫娜多羅申科!」


    伊麗娜喊奧爾加的全名,所有人都看著她。


    「雖然隻是模擬戰,但也不能讓學生跟間諜一起作戰,所以你不用上場。」


    奧爾加是間諜?大家與其說是驚訝,不如說是困惑。伊麗娜到底在說什麽呀。謝拉菲瑪窺伺奧爾加的表情,大吃一驚。


    奧爾加在笑。為人和善,跟誰都能變成好朋友的奧爾加臉上掛著從未示人的殘忍笑容。


    「什麽嘛,你發現啦。」


    語氣也變了。以陰險的表情回望伊麗娜,與從前判若兩人。


    謝拉菲瑪認為她簡直變了一個人,隨即回想起來。以前她質問自己對烏克蘭的看法時,宛如野獸般打量對方的視線。這才是她的本性,她放棄偽裝了。同學們無不一臉錯愕地看著她。


    隻有一個人例外,伊麗娜平靜地回答:


    「愈是隱藏自己,想讓自己看起來不起眼的人反而愈引人注目。你從烏克蘭來的那一刻,我就猜到了……你背後是哈圖娜吧。」


    誰?陌生的人名令同學們陷入混亂的同時,教室裏出現一個沒見過的女性。


    女性散發出不知該如何形容的負麵氣息,身高跟伊麗娜差不多。


    「了不起,不愧是女殺手的頭目,真是火眼金睛。其實你不用特地戳破,我今天也打算把事情說清楚。不過,稱呼相當於祖國防線的內部人民委員會一員的奧爾加為間諜,這種造反的態度令人無法忽視。」


    意識到這句話和她頭上的藍色軍帽,以及哈圖娜與奧爾加身上有著一模一樣的陰險氣息時,謝拉菲瑪不由得喃喃自語。


    「秘密警察……」


    名叫哈圖娜的女子與謝拉菲瑪四目相交,光是這樣就足以讓謝拉菲瑪兩腿發軟。


    「別用那種過時的名詞稱呼我。我是nkvd。痛恨紅軍燒毀村落的鄉下姑娘,你說你總有一天想殺死伊麗娜?」


    謝拉菲瑪聞言大驚,隨即想起自己曾經告訴過奧爾加。


    奧爾加扯著一邊的嘴角微笑,那是嘲弄的笑容。


    「伊麗娜,我不知道你發現了沒有,但你的學生都沒有發現喔。奧爾加同誌給了我重要的情報。你帶回來的這些人都不太正常。不是對焦土作戰心懷怨恨的丫頭,就是搞不清楚狀況,連德國小孩都想保護的中年婦女,再不然就是曾經是貴族的女兒。」


    中年婦女大概是指媽媽,但最後那個指的是誰?


    難不成……謝拉菲瑪心裏一跳,望向夏洛塔。


    自稱是光榮的工人之女,自己說她像貴族的時候還跟自己大吵一架的夏洛塔亞曆山德羅芙娜波波娃正臉色蒼白地低著頭。


    謝拉菲瑪回想奧爾加對自己說的話,沒有一句是真的。


    身為烏克蘭的哥薩克人,她巧妙地假裝對體製有所質疑,借此誘導對方說出真心話。倘若有人同意她說的話,就成了叛國賊。自己竟然相信那是她賭上性命的告白,謝拉菲瑪感到悔不當初。


    奧爾加才沒有賭命,她永遠站在最安全的立場。


    伊麗娜反唇相譏:


    「哦,也就是說,隻有艾雅沒有被套話嗎?」


    艾雅一臉事不關己地看她們過招。


    哈圖娜走向伊麗娜,一把抓住她的衣領。


    「如果你早就注意到了,為何還讓奧爾加一起接受訓練?」


    「因為我認為正好可以利用她來過濾雜質。」


    伊麗娜毫不在意地回答。


    「隻不過是隱藏身分,表現出反體製的樣子,要是被這種程度的nkvd動之以情就傻傻地禍從口出,狙擊兵也不需要這種笨蛋。更不需要因為奧爾加說出反體製的話就向上級舉報的笨蛋……事實上,你的得意門生不僅沒能如願處刑我的學生,還讓我開除了一個出賣奧爾加的家夥。」


    「挺有一套的嘛,伊麗娜。你果然不是泛泛之輩。不愧是過去發表軍隊民主化這種愚蠢的構想,被發配西伯利亞的反體製將校之女,還在烏克蘭射殺了我的政治委員同誌,果然是不折不扣的叛國賊。」


    「那就頒個勳章給我啊,秘密警察。」


    伊麗娜笑著甩開哈圖娜的手。


    「我殺了你那個打算拋下自己的職務,帶著女人從前線逃走的長官,也就是失敗主義者的政治委員。調查報告大概是這樣寫的。但那本來應該是你們的工作。」


    「廢話少說!」


    哈圖娜語帶威脅地回答。


    「nkvd總部決定監視你們的一舉一動。畢竟不能放任異端率領的小隊自由活動。奧爾加相當於我nkvd的士官,凡事都要讓她同行。我身為她的長官,隨時都在後方監視你們,給我記好了!」


    「隨便你,相當於尉官的女士。這麽說來我也升格了。我們的軍階一樣呢。秘密警察同誌。」


    哈圖娜咬牙切齒地走出教室。想當然耳,奧爾加也跟了上去。來自烏克蘭,跟誰都能打成一片的少女。奧爾加在她們心目中的形象如今已蕩然無存。


    「嗚……」


    夏洛塔發出極為壓抑的聲音站起來,奪門而出。


    她在哭。意識到這一點的謝拉菲瑪也站起來,與伊麗娜四目相交。


    去吧。伊麗娜以眼神示意。


    謝拉菲瑪移開視線,追了出去。


    衝到走廊上,大聲呼喚:


    「等等,夏洛塔。等一下!」


    夏洛塔頭也不回地加快腳步,跑到操場上。


    然而也沒地方可以去了,夏洛塔一屁股坐在地上,謝拉菲瑪也在她旁邊坐下。


    夏洛塔無聲哭泣了好一會兒,哽咽著說:


    「對啦,我才不是什麽工人的女兒,而是貴族之女。你一定很瞧不起我吧,謝拉菲瑪。從事農業的你比我偉大多了。」


    「沒、沒這回事。出身不能決定一個人的價值。」


    「嗚嗚……可是我好想出生在無產階級的家庭裏啊。」


    對夏洛塔而言,身為貴族之女這件事似乎是她難以忍受的汙點。謝拉菲瑪這才意識到,自己在初次與她見麵時說了最不該說的話。


    「不管你是什麽家庭的女兒,我都不會瞧不起你喔,夏洛塔。因為我很清楚你的為人,我很喜歡你。」


    「真的嗎?」


    「真的。」


    夏洛塔注視謝拉菲瑪的表情,藍色的眼眸裏盈滿淚光。


    淚水順著臉頰滑落,濡濕了與發色相同的金色汗毛,在陽光的反射下閃閃發亮。


    近距離一看,她果然長了一張洋娃娃般的臉。


    「那、那個啊,雖說是貴族,但我的祖先參加過十二月黨人起義,因此遭到流放,是血統純正的革命派家族,革命戰爭時也協助過紅軍。正因為如此,家父革命後才能繼續為蘇聯政府工作喔……不過,為我取了這個名字的母親跟法國家庭教師一起亡命天涯了就是。」


    原本還以為夏洛塔隻是個教條主義者,她的想法讓謝拉菲瑪覺得有點悲哀。


    是她的立場讓她不得不成為狂熱的共產主義者。貴族的子女要在這個國家活下去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夏洛塔為何想成為狙擊兵呢?」


    這是謝拉菲瑪第一次問她這個問題。此時此刻,一定能得到更真實的答案。


    「莫斯科遭到轟炸時,家父死了……我在軍隊的醫院裏崩潰大哭時,遇見了來治療手指的伊麗娜教官長。旁人告訴她我是莫斯科射擊大賽的優勝者時,教官長問我:『你要選擇戰鬥?還是選擇死亡?』」


    謝拉菲瑪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涼氣。


    原來不隻是自己。謝拉菲瑪的內心萌生出一股不知該怎麽形容的情緒。


    夏洛塔可能誤會了她的反應,連忙擠出微笑。


    「這句話說得很重,但我也因此恍然大悟。如果隻會哭泣,最後枉送性命,那我就隻是一個可憐的女孩子。可是在奧索阿維亞奇姆學過槍法的我還有別條路可走。我要戰鬥。女人也能參戰。女人也能借由參戰對蘇聯做出貢獻。這是別的國家沒有,足以證明蘇聯是個進步的國家。」


    謝拉菲瑪蹙緊眉頭。


    「女人拿起武器上沙場戰鬥的國家是更進步的國家嗎?」


    「如果再加上是為了防衛戰爭這個條件,我覺得是。上次的討論我沒辦法說得很好,現在我明白了。男女平權就是這麽回事。課堂上不是教過我們現代外國女性的種種嗎,法西斯德國要女人進廚房、美國的女性則成了啦啦隊。可是我們蘇聯是對男女一視同仁的國家。隻要有機會,還能成為英雄或將軍。我想實現給大家看。」


    謝拉菲瑪認為這個想法很危險。


    女人和男人一樣,都能為國家獻上身心、獻上生命,對蘇聯做出傑出的貢獻,借此提升蘇聯身為一個國家的實力,價值因此受到肯定的女性顯得無比耀眼。


    這點確實與法西斯因為性別歧視不讓女人上戰場的思想互為對照,也不同於美國要女人成為啦啦隊為「男性士兵」加油打氣的出發點,但說穿了不也是追求同質性的思想嗎?


    雖然女性被排除在征兵製的對象之外,個別女兵卻能憑自己的意誌加入戰爭也是事實。


    就像一定要「有人」殺牛,也一定要「有人」對納粹開槍。


    (如果是這樣的話,我也沒有殺害納粹分子。)


    腦海中突然浮現出為自己辯護的說詞,謝拉菲瑪直接在內心打消這個念頭。


    既然如此,隻要有能力,女人也能上陣殺敵。是她們自己選擇這條路。眼前的夏洛塔是這樣,謝拉菲瑪亦如是。


    媽媽也這麽說過。艾雅肯定也不例外。


    「謝拉菲瑪也這麽想吧?」


    夏洛塔提出了意料之中的問題。


    「嗯……我想為村民和母親報仇。我必須殺死殺害母親的狙擊手。可是,在這種大環境下,個人的複仇肯定很難實現吧。」


    「隻要成為優秀的狙擊手,萬事皆有可能喔。優秀的狙擊手會被派到重要的戰場上。就像柳德米拉帕夫利琴科,為了打敗她,德國也派出很多優秀的狙擊兵,但是全部被她打敗了。唯有戰鬥機的飛行員和狙擊手才能采取這種做法。」


    「既然如此,就得用最快的速度追上伊麗娜教官長的成績呢。」


    「嗯,我們一起加油。」


    在戰鬥的同時也選擇生存的夏洛塔擦幹眼淚,露出笑容。


    「謝拉菲瑪,我啊,如果沒有遇見伊麗娜教官長,大概已經死了。所以希望有一天能變成教官那種人。不害怕任何人,也不需要逢迎諂媚,不驚不懼地走出自己的人生。」


    「嗯。」謝拉菲瑪笑著回答。可是對上夏洛塔的視線時,發現她的表情陰鬱。


    「那個……秘密警察奧爾加說的是真的嗎?說你大仇得報後,要殺死伊麗娜教官長的事。」


    唔。謝拉菲瑪一時語塞,悠悠回答:


    「抱歉,是真的。」


    「怎麽會?為什麽?伊麗娜教官長的小隊不也救了你嗎?」


    沒錯。然後她破壞了充滿回憶的家具、丟掉唯一的照片、傷害母親的遺體、把母親的遺體和她們的家、整個村子都燒光了。


    光是回想起來,內心深處悶燒的憎恨就像為火種添加了燃料,支配了全身的感官。


    但她也覺得或許不該對崇拜伊麗娜的夏洛塔說這種話。


    「我……我的戰爭大概要走到那一步才會結束。」


    「不可以。萬一你執意如此,我就算殺了你也要阻止!」


    夏洛塔以凝重的表情說道。或許正因為已經不是以前那種一言不合就開打的關係,反而更能感覺她是認真的。


    「嗯,到時候就麻煩你了。」


    空氣停滯了一秒,兩人相視而笑。謝拉菲瑪露出還算禮貌的微笑,對夏洛塔說:


    「所以我們誰都不許先死喔。」


    她想守護。


    這種情緒裏有一股後來居上的奇妙感觸。


    想守護的對象不隻是夏洛塔。她也想守護小隊的其他同學、這個空間、朋友。還有────其他的女性們。


    母親那天最後沒能開槍。這部分就由自己來完成。


    沒能成功守護大家的母親。這次換她來拯救別人的母親、守護別人的女兒,不讓任何人的女兒被殺、被淩辱。


    自己心中產生不同於殺敵的欲望時,夏洛塔親了一下謝拉菲瑪的嘴唇。女生間的親吻對俄羅斯人來說是朋友間的寒暄,同時也是親愛的證明,並不特別。但謝拉菲瑪還是瞪圓了雙眼。


    「菲瑪,我們所有人都一定要活著回來。」


    好久沒有人喊她這個小名了,感覺好奇妙。謝拉菲瑪也回以問候的親吻。


    結果那天什麽正事也沒做。


    仔細想想,這還是入營以來第一次這麽清閑。


    十一月十二日。


    最後的訓練不是在熟悉的分校進行,而是在附近的山林進行實戰訓練。


    氣溫為零下兩度,無名的山上積著皚皚的白雪。


    校本部的諾拉校長對自己帶來的六名學生說:


    「今天的模擬演習對分校的畢業生而言也是最後的測驗。由於對手是比你們更早接受訓練,而且是由成績比我更出色的教官培養的學姊,因此讓你們多兩個人應戰。打起精神上吧。」


    「是!」在分校的學生麵前排排站的校本部學生回答。


    兩方人馬視線交錯。身上的製服跟自己一樣,白色的禦寒鬥篷在雪中發揮了保護色的作用。但是說得再委婉,也無法從她們的眼神裏感受到善意。


    諾拉校長不可能沒發現學生眼中劍拔弩張的敵意,但她絲毫不以為意,開始說明演習的注意事項。


    「我隻說一次,所以給我聽清楚了。各位的隊伍都有一個靶。請藏在指定的範圍內。然後每個人背後都有一位教官。前十分鍾先把靶藏好,然後就可以自由行動。發現敵人的隊伍後,要向背後的教官報告射擊方位,說出『射擊』二字,一旦命中,背後的教官會朝對方揮舞紅旗。倘若沒有射中則揮舞黑旗。每次都要發出聲音。隻能對靶使用實彈,除此之外禁止裝填子彈。最先讓對手全軍覆沒,或是先射中對方靶心的隊伍獲勝。」


    「是。」校本部、分校的學生整齊畫一地回答。


    想當然耳,校本部的學生長得都不一樣,恐怕也有俄羅斯以外的人種,但她們給人的印象就像是用同一個模子印出來的。


    看似隊長的女孩與謝拉菲瑪四目相交,露出不屑的冷笑。


    一群陰沉的家夥,與充滿自信的開朗完全沾不上邊。不服輸的另一麵是令人不敢恭維的自負,一副瞧不起人的樣子。


    「上吧!」諾拉一聲令下,校本部的學生有如訓練有素的獵犬,身手矯健地跑開了。


    「媽媽,那群人是怎麽回事?感覺好討厭。」


    夏洛塔直言不諱,嘉娜一臉無奈地回答。


    「剛才也說過了,那群人是從陸軍官校及維斯特列爾等地選拔出來的菁英。把我誤認為教官,我說我是學生時還笑我是老太婆。」


    已經一腳踏上軍旅之路的人,所以才會自視甚高地表現出那種態度吧。


    「真令人火大。」


    艾雅難得主動開口。


    大概是因為今天由她擔任指揮官,所以有意為之吧────謝拉菲瑪猜想。這麽說來,她們原本隻是會射擊的外行人,至少直到二月還是外行人,但現在不一樣了。四下張望,周圍的風景就像有刻度,可以判斷與樹木及岩石的距離。從艾雅攤開的地圖可以看出海拔高度,知道該在哪裏設置標靶比較不容易被敵人發現。隻要善加誘導,就能發揮防禦的作用,進可攻、退可守的據點────還能狙擊朝這個最佳據點進攻的敵人位置。艾雅任命謝拉菲瑪和嘉娜展開攻擊,她和夏洛塔則負責防守。


    「問題是敵人會把靶藏在哪裏?」


    謝拉菲瑪說道,艾雅頷首。


    「你認為會是哪裏?」


    謝拉菲瑪看著地圖。她們的陣地在東邊,西邊是校本部的學生。


    最短距離當然是直線進攻,但途中有些地方沒有樹,完全沒有遮蔽物,所以不考慮。稍微繞向南邊的話,有座低矮的丘陵,再過去一公裏就是範圍的界限。


    「這裏吧。」


    謝拉菲瑪指著地圖上敵人的範圍最深處有個地勢比較高的場所。


    「如果是這裏的話,我們從南邊進攻的時候,必須翻越棱線,這時對方可以從側麵狙擊,或是在山穀射擊。但我們隻要從北邊繞過去,就能從背後包圍她們。」


    「有道理。可是伊麗娜教官長說過『別小看對手!別以為隻有自己最聰明!』」


    說得也是────謝拉菲瑪反應過來。必須預先設想對方也會想到她們把標靶從最佳據點錯開的可能性。


    「既然如此……」夏洛塔加入討論。「這個從北邊迂回前進也能正麵射擊的窪地呢?假如我們從棱線過去,對方也能正麵迎擊。」


    艾雅同意。


    「嗯,應該是這裏。如果我們取道南邊的路線逼近敵方陣地,可以鎖定棱線北上至中央。棱線會掩護她們,對方應該也沒料到我們會從這邊過去。如果一切順利,還能從側麵擊潰對方的守備……應該也不會碰上敵方的攻擊隊伍。因為地勢有高低差,站在敵方的角度思考,我們若選擇南邊這條路,等於是自投羅網。我們大概會在守備地點與對方正麵交鋒。所以這邊就交給我們。」


    結論出來了。而且自由行動的時間早就開始了。沒有時間繼續討論戰術了。


    謝拉菲瑪與大家口中的媽媽嘉娜一起往長滿草木的南方路線前進。


    身體微微顫抖。寒氣鑽進禦寒鬥篷裏。


    不過,自己發抖的原因並不是因為寒冷。


    「別那麽緊張。」


    打頭陣的媽媽笑著回頭說。


    「就算失敗也不會死,更何況還有教官跟著。」


    轉過身去,判定戰果的教官確實保持著三步左右的距離跟在後麵。是校本部與分校的女性教官。不愧是教官,即使距離這麽近也完全聽不見她們的腳步聲、感受不到她們的存在。


    然而,教官看著嘉娜的眼神十分冷漠。


    「媽媽,認真一點啦。必須當成實戰才行。」


    「再怎麽認真,這也不是實戰啊,謝拉菲瑪。」


    媽媽臉上還是掛著雲淡風輕的微笑。


    「認真是一回事,但還是得告訴自己這是訓練。而且不管你願不願意,遲早有一天得經曆實戰。」


    從她的語氣非但察覺不到開玩笑的輕鬆,反而能感受到某種決心,謝拉菲瑪無言以對。對方確實不會真的傷害自己。既然如此,或許該以訓練的心態來麵對比較好。那麽,什麽又是實戰該有的心態呢?


    就在她東想西想的時候,已經穿過南邊的森林,小心翼翼地進入南北縱走的丘陵死角,繼續北上,尋找可以翻越棱線的地點。白雪覆蓋的灌木縫隙。


    謝拉菲瑪手腳並用地匍匐前進,從棱線後麵慎重地探出腦袋。


    稍微慢了兩步也跟上來的媽媽從後麵問道:


    「如何?有人嗎?」


    「……有。正看著這邊。」


    校本部的學生就在視線正前方。


    「距離大概是五百三十公尺,誤差六公尺。十點鍾方向,有兩個人躲在樹下。手裏拿著槍,正用瞄準鏡往左右兩邊看。還沒注意到我們。」


    媽媽慢慢地走到身旁,與她並肩,語帶驚訝地問道:


    「真不敢相信。難道她們早就猜到夏洛塔和艾雅的想法?」


    「不……」


    謝拉菲瑪認為這個可能性微乎其微。如果事先預料到夏洛塔和艾雅的想法,埋伏在南邊的森林裏,趁她們移動的時候狙擊還比較省事。更重要的是,戰前的印象決定了一切。


    「那群人認為我們隻會毫無計畫地橫衝直撞。」


    怎麽可能……媽媽大為傻眼。


    謝拉菲瑪咬緊下唇。被看扁了。對方認為她們隻是外行人,根本不足為懼嗎?不料這種膚淺的判斷居然誤打誤撞地被她們蒙對了。結果她們采取的行動跟對方認定的白癡行為幾乎如出一轍。


    然而,隻有一點不同。對方以為她們會從視野開闊的方向進攻,沒料到敵人會潛伏在死角,突然出現在棱線上。


    對了。謝拉菲瑪恍然大悟。所以對方的反應才那麽遲鈍,所以對方才會還沒發現自己。


    「要準備射擊嗎?」


    「再等一下。如果不能用肉眼正確地測量出距離就打不中,反而危險。」


    在這種情況下,最好別輕舉妄動。狙擊兵受過的各種訓練會讓她們輕易判別視線範圍內對自己懷有殺意的人、持槍準備射擊的人、用瞄準鏡對準自己的人。


    風吹動樹枝,發出沙沙的聲響。狙擊兵會在各種風吹草動的環境下,瞬間看出人類的攻擊動作。


    謝拉菲瑪觀察兩個對手的動靜,計算將槍口瞄準她們的時機。


    那一瞬間,與遠在五百公尺以上的對手視線交會。


    校本部的學生叫上另一個人,兩枝槍口對著自己。


    謝拉菲瑪和嘉娜也迅速地舉起槍。透過瞄準鏡,讓對手的臉落在t字線上。


    然而────掌握不到正確的距離。五百三十正負六公尺。隻要偏個五公尺就難以命中。對手蹲在地上,所以命中範圍很小。但教官卻能看出其中微小的誤差。


    沒有可以幫助判斷的明確目標,與白雪融為一體的禦寒鬥篷模糊了輪廓。


    因此兩位敵對的狙擊兵在一模一樣的條件下,一時半刻也不知道該怎麽對付躲在棱線後的她們。


    謝拉菲瑪拚命按下想做出發射決定的衝動。敵兵旁邊的樹木也覆蓋著白雪,無法判斷正確的大小。不過可以判斷敵兵藏身的樹幹粗細。樹齡二十年的杉樹,胸高直徑為十五公分,與人體的胸膛差不多厚。麵向側麵的人體。從以上的線索計算距離。


    「距離……五百三十五公尺……誤差不到一公尺。準星向上修正五十密位。」


    將調整好的準星再度瞄準敵方的狙擊手。對方也采取相同的舉動,瞄準自己。這時開槍或許能射中,但不能躁進。


    想到這裏時,對方動了動嘴巴。對方開槍了。


    「沒打中!」


    站在她背後的教官大聲說道的同時也舉起黑旗。


    那一瞬間。聲音與旗幟明顯的形狀對照出對手的所在位置。開槍反而讓對方無所遁形。這當然也是實戰會發生的狀況,這個訓練就是在這個前提下進行的。


    「修正,距離五百三十四公尺,沒有誤差,不需要修正密位,敵人在正前方。」


    用準星捕捉連忙想開第二槍的敵人臉部,謝拉菲瑪簡短地示意:


    「發射。」


    站在背後的教官大喊:


    「命中!」


    瞄準鏡那頭,教官拍了拍校本部學生的肩膀,該學生懊惱地一拳捶向地麵。


    很好。謝拉菲瑪心想,繼續將準星對準下一名學生。


    另一名學生已經鎖定自己了。謝拉菲瑪心急如焚。再拖下去,自己背後就會舉起紅旗……


    腦海中浮現出這個畫麵的瞬間,一旁的嘉娜站起來,宣布射擊。


    「媽媽!」


    謝拉菲瑪情不自禁地呐喊。想也知道,嘉娜的子彈沒有射中,敵兵改將攻擊的矛頭對準她。


    「命中!」


    紅旗在瞄準鏡的那頭飄揚。


    屏除雜念,集中精神,再次利用旗幟尋找對方的位置。


    「距離五百三十六公尺,沒有誤差,發射!」


    「命中!」


    教官大叫,舉起紅旗。


    雙方各有兩名學生,如今沒有接受戰死判定的隻剩下謝拉菲瑪一個人。謝拉菲瑪忍不住仰望嘉娜。


    「媽媽,你為什麽……」


    「謝拉菲瑪訓練生,嘉娜已經死了,不準跟她說話。」


    教官冷冷地製止她,謝拉菲瑪隻好閉嘴。


    校本部的不知名教官勃然大怒地對嘉娜說:


    「實戰不能用的手段,訓練也不準用。」


    察覺到教官語氣裏隱藏不住的怒氣,謝拉菲瑪不由得低頭不語。


    她知道嘉娜剛才使出的手段是為了掩護她,故意讓敵人暴露自己的位置。


    「我沒打算那麽做。」


    嘉娜也簡短地回答,與教官一起走向訓練場外。


    她說這是訓練。不會真的出人命。


    謝拉菲瑪稍微調整一下呼吸,背後傳來聲音。


    「呦,幹得不賴嘛。」


    「咦……」


    謝拉菲瑪險些驚聲尖叫。艾雅和夏洛塔就站在自己身後。


    「你們不用在陣地防守嗎?」


    站在一旁的艾雅把槍口對準周圍回答:


    「敵人完全如我們所料,自己送上門來,兩個都被我解決掉了。還剩下兩個敵人。」


    艾雅淺淺一笑。夏洛塔不服氣地問謝拉菲瑪:


    「菲瑪這邊呢?媽媽是不是死了?」


    「不好意思,我們與對手正麵對上了。」


    「嗯哼……話說回來,艾雅,敵方的第二個人不是被我擊中的嗎?」


    「旗子怎麽判定的?要不然你問教官啊。」


    想也知道,跟著她們的教官一言不發。


    「這一路對戰下來,大概知道對方的程度了。」


    艾雅試圖改變氣氛地說道。


    「接受過這麽多訓練,應該能預測對方的動向,采取令對方意想不到的戰術。再加上對方根本不把我們放在眼裏。換句話說,我們自以為對方會預料到我們的下一步而采取反轉再反轉的對策,但對方根本沒想那麽多。」


    艾雅轉換思路的速度之快,令謝拉菲瑪十分佩服。


    「也就是說……我們其實隻要想像對方的『下一步』,采取比對方再多一步的行動就行了。」


    「沒錯,抱歉啊謝拉菲瑪,早知道應該照你說的,從北邊繞過去包圍對方。想太多反而聰明反被聰明誤。」


    艾雅誠心誠意地道歉,謝拉菲瑪更意外了。


    「啊,可是標靶應該如艾雅所料,就在前麵的窪地。畢竟敵人也守在那裏。」


    「要怎麽收拾窪地裏剩下的那兩個人?」


    夏洛塔問道,艾雅聳聳肩。


    「老實說,隻要兵分兩路就能攻下,但對方實在把我們看得太扁了,氣死我……所以這次我想拿下完全勝利。」


    作戰方式當場就拍板定案。


    謝拉菲瑪越過沒有敵人的棱線,取道從北側繞到窪地。


    艾雅和夏洛塔兵分兩路,分頭行動。


    心跳得好快。緊張的性質跟剛才不太一樣,內心充滿了逼近獵物的亢奮。


    走到通往左邊的路,比對眼前的景色與地圖。


    從這邊繞過去,前進方向轉了一百八十度,抵達可以看見窪地的場所。亦即進入敵人的視線範圍。


    謝拉菲瑪想到這裏,南邊的棱線傳來聲音。


    「發射!」


    是艾雅的聲音,接著是教官的聲音。


    「沒打中!」


    夏洛塔的聲音緊接著響起。


    「發射!」


    「沒打中!」


    「發射!」


    「沒打中!」


    耳邊傳來夏洛塔和艾雅,還有教官逐漸靠近的聲音,謝拉菲瑪繞過樹幹,轉向左手邊。


    透過瞄準鏡看到的光景一如所料。


    六人小隊已經折損四個人,最後兩個敵人被來自視野外的狙擊嚇得驚慌失措,努力想確認她們的方位與距離。但又無法決定要不要從窪地裏探出頭來望向棱線,確認聲音的方位。


    謝拉菲瑪從後方清清楚楚地目睹這一切。


    「距離三百三十六公尺,沒有誤差,準星向下修正二十密位,發射。」


    「命中!」


    跟在她背後的教官高聲宣布,揮舞紅旗。


    兩名敵兵一臉錯愕地轉過身來。


    沒有受到戰死判定的最後一個人手忙腳亂地將槍口對準謝拉菲瑪,但是沒有好好瞄準就貿然開槍,想也知道不可能打中。


    謝拉菲瑪將準星從她身上移開,拉動svt─40半自動步槍裝填彈藥的撥彈杆。


    艾雅料得沒錯,標靶就在窪地深處。


    距離剛好三百公尺,無風。


    瞄準金屬標靶。不需要報告距離。也可以使用實彈。


    謝拉菲瑪扣下扳機。


    耳邊傳來震天價響的聲音,宣告命中。


    幾乎同一時間,夏洛塔從棱線衝向窪地,從正要瞄準謝拉菲瑪的敵兵正後方竄出來,毅然決然地說:


    「發射!」


    「命中!」


    即使遵照規則,勝負已然揭曉,教官仍揮舞紅旗。最後的敵人在近距離遭到射殺。


    校本部的學生痛失標靶,且全員戰死。分校的四名學生中有三名生還。


    戰果是艾雅射中兩人、謝拉菲瑪射中三人、夏洛塔射中一人。


    「服了服了,一敗塗地呢。」


    諾拉校長看起來其實很高興的樣子。


    「好說好說。」伊麗娜默默地行了一禮。


    「謝謝你,伊麗娜同誌。托你的福,這幾個孩子大概也知道自己有多稚嫩了。」


    六名菁英狙擊兵候補都被失敗打擊得垂頭喪氣。


    第一個在棱線對打的人從頭到尾都瞪著謝拉菲瑪。從她的眼神中感受到誓要擺脫屈辱、東山再起的決心,謝拉菲瑪不禁有些羨慕。


    她們已經沒有下一次的訓練了。


    畢業考至此告一段落,接下來等著她們的是真槍實彈。


    搭乘軍用馬車回到分校,伊麗娜教官盡可能公事公辦地要求所有人集合。


    四名學生背著svt─40,在操場上整隊。


    跟著校本部的攝影師說要拍紀念照,要她們笑一個。可是不習慣拍照的狙擊兵菜鳥與百煉成鋼的前狙擊兵根本笑不出來,攝影師隻好在全體皆板著一張臉的情況下按下快門。


    謝拉菲瑪冷眼旁觀攝影師俐落的動作,忍不住思考起拍照與狙擊的共通點。


    不經意地回頭望向鏡頭捕捉的視線後方。


    奧爾加與她的長官哈圖娜正一起從校舍內以陰鷙的眼神看著她們。


    「接下來要進行最後的訓練。」


    伊麗娜似乎完全不把相機和秘密警察放在心上,對學生說。


    「在這場全麵戰爭中,所有需要狙擊兵的戰場都是地獄。如果沒有前往地獄的覺悟,現在就報上名來。」


    所有人皆以沉默代替回答。這也是可以想見的結果。


    伊麗娜微微一笑,問她們:


    「我以前出過一道作業給你們對吧。回答我,你們為何而戰?」


    第一個被點到名的夏洛塔戰戰兢兢地回答:


    「我要證明女人不是弱者,不是戰爭的犧牲品,女人也可以主動應戰。」


    伊麗娜微微頷首,視線移到嘉娜身上。


    「為了不讓孩子們成為犧牲品。」


    這個答案跟上次差不多,伊麗娜卻說:「我明白了。」


    伊麗娜的視線來到謝拉菲瑪身上。


    「我是為了守護女性而戰。」


    這是謝拉菲瑪心中最正確的答案。


    伊萬諾沃村的人們、慘死的艾蓮娜和娜塔莉亞。


    沒能開槍的母親,以及無力戰鬥的自己。


    雖然這一切都不可能恢複原狀,但還是能保護其他女人。自己將為此而戰。


    「是嗎?」


    伊麗娜表麵上看不出任何反應,麵無表情地說。


    「你呢?艾雅安瑟洛威馬卡塔艾娃。」


    好久沒有被喊到全名的艾雅眨了眨眼睛回答:


    「為了得到自由。」


    與上次在課堂上的答案一模一樣。


    但伊麗娜的反應與當時截然不同。


    「是嗎?」


    伊麗娜的目光落在自己腳下。


    她的反應跟平常不太一樣,謝拉菲瑪心想。看起來像是試圖隱藏從不曾顯露出來的情緒波動。感覺似乎有些靦腆。


    這個冷血的女魔頭該不會是害羞了吧。


    正想打消這個念頭時,伊麗娜從口袋裏拿出瞄準鏡和撲克牌。


    「各抽三張。」


    第一天體驗過的訓練。當時除了艾雅,所有人都失敗了。


    四人各抽了三張牌,伊麗娜不給任何思索空間地大喊:


    「第一張牌代表一百公尺單位的數字、第二張牌代表十公尺單位的數字、第三張牌代表一公尺單位的數字。如果抽到j到k則取其個位數。方位正對校旗,夏洛塔往左一千兩百密位、嘉娜一零六零密位、謝拉菲瑪往左八百四十密位、艾雅一千三百密位,各就各位!」


    所有人同時舉起附有瞄準鏡的槍。


    以前完全不懂這個命令的用意,如今已了然於心。


    與校旗之間的距離為一公裏。瞄準鏡的視野邊緣左右兩邊加起來共三十密位。讓校旗落在瞄準鏡的邊緣,調整二十八次準星。


    從瞄準鏡上揚起臉。


    至於距離,已經徹底記住「肉眼可見的一百公尺」是什麽樣的感覺。手中的撲克牌顯示的距離為四百三十六公尺,是一百公尺的四倍。再透過瞄準鏡觀察四百公尺與五百公尺之間的距離。


    四百五十公尺的地點有一顆大小跟腦袋差不多的石頭,用t字瞄準線來計算前方十四公尺的位置。四百三十六公尺的地方有個融雪形成的水窪。


    謝拉菲瑪背著svt─40往前跑。


    同一時間,另外三個人也衝了出去。


    四個人各自奔向自己的目標地點,沒有絲毫遲疑,也不見半點猶豫。


    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自己的目標地點時,伊麗娜的聲音響起。


    「艾雅,你現在人在哪裏?」


    「我在角度一千三百密位,距離五百六十三公尺的地點。」


    「答對了!」


    一隻眼睛貼在瞄準鏡前的伊麗娜笑著說。這是她第一次流露出柔和的笑容。


    「下一位,夏洛塔,你現在人在哪裏?」


    夏洛塔揮手回答:


    「我在角度一千兩百密位,距離八百九十三公尺的地點!」


    「很好,正確解答!嘉娜,你現在人在哪裏?」


    「我在角度一零六零密位,距離九百七十五公尺的地點!」


    「答對了!」


    伊麗娜隔著瞄準鏡與謝拉菲瑪對上眼,大聲問她:


    「謝拉菲瑪,你現在人在哪裏?」


    聽到她的聲音時,謝拉菲瑪趕走胸口微微感受到的懷念之情,大聲回答:


    「我在角度八百四十密位,距離四百三十六公尺的地點!」


    伊麗娜將單眼從瞄準鏡上移開,以平靜的語氣回答:


    「答對了。」


    學會這項技術就等於多一項技能,而她們確實都學會了。


    「恭喜你們畢業了。」


    伊麗娜說道,四個人歡聲雷動。不一會兒,大家不約而同地衝到操場中央,抱成一團。


    伊麗娜靜默了半晌,接著說:


    「最高司令部預備軍所屬,狙擊兵旅團,第三十九獨立小隊。」


    全體學生對她行注目禮。


    「從今以後,我們就是最高司令部直屬的狙擊專門小隊了,將為此展開遊擊。不屬於任何步兵師團,也不受任何人指揮,是一支專門為狙擊手成立的特殊部隊,應需要而戰。」


    感覺學生們對於自己被當成精銳看待這件事無不充滿了鬥誌。


    「雖說是小隊,但規模還不如分隊。多虧有人向最高司令部進言,規模才會如此迷你。」


    順著伊麗娜的視線,回頭望向校舍。


    奧爾加和哈圖娜。這兩個nkvd的人正以陰險的眼神看著她們。


    視線散發出的陰鷙氣質如出一轍到令人忍不住佩服的地步。


    「……在那之前,允許你們外出一天,今天就盡情地去玩吧。」


    伊麗娜交代完該交代的注意事項就轉身離去。


    剩下的四個人全都笑逐顏開。


    「可以出去了,好棒!」


    夏洛塔興高采烈地歡呼,謝拉菲瑪抓住她的手。


    「要去哪裏?咖啡廳,還是百貨公司?啊,媽媽想去哪裏?」


    被稱為媽媽的嘉娜笑容滿麵地回答:


    「我都可以。艾雅呢?你想做什麽?」


    被嘉娜這麽一問,艾雅突然恢複嚴肅的表情。


    「咦?我、我嗎……」


    她的反應令謝拉菲瑪好生疑惑。記憶所及,這是第一次見她露出有些膽怯的表情。


    艾雅作勢整理製服,迅速地斂盡了臉上的表情回答:


    「我哪兒也不去,回房間睡覺。你們愛去哪裏就去哪裏。」


    過於惡劣的態度讓所有人都愣住了,艾雅不等她們反應過來,徑自轉身走回校舍。


    當她的背影消失在宿舍裏,夏洛塔氣鼓鼓地說:


    「那是什麽態度!難得大家這麽開心!」


    「別氣別氣。」嘉娜安撫她。「艾雅不喜歡與人打交道也不是現在才開始的。」


    心想確實是這樣沒錯,但謝拉菲瑪仍追了上去。


    背後傳來夏洛塔的聲音。


    「菲瑪,連你也不來嗎?」


    「你們先去百貨公司!我會把艾雅帶去!」


    謝拉菲瑪不等她們回答,追上艾雅。


    艾雅確實比較喜歡獨處,不願意與任何人打交道,是孤獨的一匹狼。


    但現在的她其實是勉強自己扮演這樣的角色。


    進入宿舍,第一次尋找艾雅的房間。原本使用人數就少的空曠建築物,如今隻剩下四個即將畢業的學生,彌漫著一股與廢墟無異的寂寥。爬上二樓,艾雅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盡頭的房間裏。


    「艾雅,等一下。」


    謝拉菲瑪走到房門前,用力敲門。


    「什麽事,走開啦。」


    艾雅的聲音從房裏傳來。


    「一起去嘛,艾雅。」


    沒有反應。隻有翻箱倒櫃的沙沙聲。


    「艾雅,你喜歡獨處是你的自由,但不必勉強自己一定要一個人待著。我們不是一直都陪伴著彼此嗎?」


    還是沒有反應。但謝拉菲瑪感覺艾雅在聽自己說話。


    謝拉菲瑪徑自解釋為她大概在等自己闖進去。


    「我進去嘍,艾雅。」


    「唉,等、等一下……」


    艾雅莫名驚慌地阻止她,但謝拉菲瑪才不管,直接打開房門。


    下一瞬間,大量的衣服與書籍、不知道是什麽的垃圾以幾乎從房間湧出來的狀態堆在她腳邊。


    「哇啊!」


    慘叫脫口而出。


    房裏堆滿垃圾。破破爛爛的製服、用來混淆敵人視聽的破布,還長著葉子的樹枝、舊的筆記本及文具,除此之外還有各式各樣的垃圾,散亂一地。


    「不準看!」


    滿地狼借的那頭,艾雅居然舉起木製的模型槍對著自己。


    謝拉菲瑪反射性地高舉雙手問道:


    「艾雅,這是怎麽回事?」


    「沒什麽,你什麽都沒看到。」


    她坐在儼然置身於垃圾堆的床上,房間裏幾乎隻有那張床免於被垃圾淹沒。


    「艾雅,你是不是不太會收拾?」


    謝拉菲瑪自認已經說得很委婉了,艾雅還是頓時羞紅了臉。


    艾雅滿頭大汗地試圖解釋:


    「因、因為我的故鄉沒有這麽多東西,這裏的教官也不會檢查房間……除了亂堆以外,我不知道該怎麽整理。」


    哈薩克的天才少女,全校第一名的神射手,第一次讓人看見她笨拙的一麵。


    「怎樣啦,謝拉菲瑪。不準笑。」


    謝拉菲瑪聞言大驚,自己竟然不自覺地笑出來了。


    「不是啦,艾雅。我很高興。」


    謝拉菲瑪小心不要踩到垃圾,走到艾雅麵前。壓下無意識朝向自己的模型槍槍口,艾雅有如驚弓之鳥地窺探謝拉菲瑪的表情。


    「因為在我心中,艾雅是無所不能的天才,知道你和我一樣都是人類後,我放心了。」


    聽到這句話,艾雅眨了眨眼睛,明顯避開謝拉菲瑪的視線。


    「少囉嗦。你去和夏洛塔還有媽媽吃飯吧。」


    然後躺在床上,背過身去。情感顯然出現細微的波動。


    現在或許能問出她的真心話,謝拉菲瑪心想。


    「伊麗娜問我們為何而戰的時候,隻有你的答案跟上次一樣。為了得到自由。那句話是什麽意思?」


    艾雅的臉頰微微抽動,一動也不動地躺在床上幾分鍾後,猝不及防地開口:


    「你應該是會去上大學的人,所以你對蘇聯的教育製度有什麽看法?」


    意料之外的反問,但又不是顧左右而言他。謝拉菲瑪誠實地說出心中所想:


    「雖然發生過很多事,但我還是心存感激。我是窮人家的女兒,如果一直在俄羅斯帝國的統治下,肯定這輩子都不識字,對人世間也無法產生任何看法,更無法像這樣跟大家聊天。」


    「對吧,從某個角度來說,我希望變成你那樣。」


    艾雅翻了個身,凝視天花板回答。看上去像是下了某種決心。


    「哈薩克人自古以來就在廣袤的大地遊牧,與大地共生,是個自由的民族。我的父母也是這樣活過來的……應該是。不是定居在某一個城市,而是配合氣候遷徙,捕捉平原的野獸、河裏的魚來吃。去見朋友的時候,則是仰賴星星的指引,策馬前往對方的部落。」


    她壓抑的語氣裏隱含著藏也藏不住的憧憬與哀切。


    與謝拉菲瑪年紀相仿,一樣都是在蘇聯成立後才出生的艾雅自言自語地接著說。


    「但蘇聯認為這種生活態度、存在方式實屬蒙昧無知,必須加以啟蒙……加入蘇聯後,哈薩克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開始近代化,人們開始受教育。隨著城市建立、工業化腳步的推進,不再以遊牧方式生存,集體農場與國營農場成為我們賴以維生的管道。我也去學校接受教育,沒錯,我被培養成一個現代人。還搬了家……我的家人去年才搬到斯摩棱斯克……隻有我逃往莫斯科。」


    是故艾雅口中的哈薩克其實並非她自己的記憶。


    「我已經不想再因為國家的關係被耍得團團轉了。我想得到自由。徹底擺脫蘇聯、近代化、社會主義、同袍之愛和軍隊等諸如此類的觀念束縛。」


    「所以你加入紅軍?明明軍隊才是紀律最嚴明的地方。」


    「不是那樣的喔,謝拉菲瑪。」


    艾雅對上謝拉菲瑪的雙眼。謝拉菲瑪感覺自己幾乎要被吸進她漆黑的瞳孔。


    「你也是獵人,難道沒感受過射擊那一瞬間的境界嗎?自己的內心世界無限接近虛無,感覺隻有自己處於無垠無涯的真空中。還有射中獵物那一瞬間的心情。感覺像是從真空中回到平常的自己。」


    謝拉菲瑪險些驚呼出聲。還以為隻有自己知道,不知道該怎麽形容的感覺,經由別人的嘴巴說出來,令她飽受衝擊。


    艾雅似乎從她的反應得到答案了。


    「射擊的瞬間,自己是自由的。我很討厭軍隊啊朋友啊的觀念。這些會讓我遠離那一瞬間的純粹。可是和你們相處久了,無論如何都會感染上那種觀念。我討厭自己的改變,感覺像是生鏽了。」


    「如果交到朋友是生鏽,那生鏽也沒什麽不好啊,你為何如此排斥?」


    「答案剛才你自己也說了。」


    我說了什麽?謝拉菲瑪回憶自己剛才說過的話,還沒想到,有個新的聲音搶在前麵回答:


    「這不重要啦,艾雅,來整理房間吧。我教你方法。」


    回頭看,嘉娜臉上掛著溫暖的笑意。夏洛塔站在她旁邊。


    自己藏了這麽久的秘密被看見了,艾雅萬念俱灰地趴在床上。


    大家把垃圾塞進麻袋裏,幫艾雅整理房間,艾雅也誠惶誠恐地跟著做。


    「破爛軍服的布還可以用,拿去給教官吧。模型槍也是。」


    「教科書要怎麽處理?」


    「也還回去。又不能帶去前線。」


    大家七嘴八舌地把房間整理幹淨後,發現手邊幾乎沒剩下什麽東西。謝拉菲瑪突然覺得內心一陣酸楚。


    畢業。雖然隻過了不到一年的時間,但她們的生活方式在這裏產生了巨大的變化。


    冷不防,有滴水落在手邊。


    情不自禁地抬頭看,夏洛塔在哭。


    迎上謝拉菲瑪的視線,夏洛塔拭去淚痕,假裝什麽都沒發生。


    努力不看她哭泣的模樣,謝拉菲瑪伸手要去拿垃圾時,碰到艾雅的手。


    兩個人麵麵相覷,艾雅撇開視線,喃喃自語:


    「所以我才不想生鏽嘛。」


    謝拉菲瑪覺得自己似乎能理解艾雅在怕什麽了。


    「大掃除結束了嗎?」


    室外傳來不耐煩的語調,顯然是刻意打破感傷的氣氛。所有人都抬起頭來。nkvd的手下────奧爾加笑得一臉不懷好意的樣子。


    以前曾經與她談心的謝拉菲瑪不禁啞然失語。就算隱瞞身分,奧爾加也沒有真的整容,人類的氣質真的可以差這麽多嗎?


    「關你屁事!秘密警察。跟你又沒有關係,別來插手!」


    同樣對她信賴有加,甚至還坦白自己出身的夏洛塔語氣裏含有明顯的憎恨。


    「我也想這麽做,可是沒辦法。既然我要跟你們一起行動,此事就與我有關。你們要投入實戰的戰場已經決定了。」


    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她身上。


    糟了,謝拉菲瑪在心裏暗叫不妙。


    不小心表現出如奧爾加所料的反應了。


    奧爾加得意洋洋地笑歪了嘴角,接著說:


    「史達林格勒。你們要參加搶回那個都市的攻防戰。叛國賊小隊,為此覺得光榮吧。」


    奧爾加不等她們反應過來,揚長而去。


    所有人都僵在當場,好一會兒,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注5:第一次世界大戰協約國武裝幹涉俄國內戰的一部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少女同誌,向敵人開槍吧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逢阪冬馬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逢阪冬馬並收藏少女同誌,向敵人開槍吧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