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艾莉


    我今天收到你於五月五日寄出的信了,趕緊回信給你。(中略)你還寄來用巧克力、楓糖漿、糖精增添甜味的點心等物。甜食在這十分貴重,非常感謝你。(中略)


    這裏也準備過五旬節,所以從幾天前就開始限製糧食的分配(油、肉、酒精、麵包、巧克力等等)。(中略)因此我現在正忙著準備。我這個五音不全的家夥居然還得兼任合唱指揮!想不到吧。每天下午五點開始練習。平常這是在軍營吃飯或進行一些準備工作的時間(順帶一提,這段時間我通常不用值班),所以真是虧大了。(中略)但也沒辦法。祭典與友情總是伴隨著一點犧牲。(中略)


    所幸德國人民在總統背後團結一致,這點不用我再多說。總統是為了讓國民重獲自由,過上更美好的生活才掀起這場戰爭。(中略)所以國民一定能撐過眼前的難關吧。戰爭大概今年夏天就能結束,所以今年我們應該不用繼續在俄羅斯的戰場上過冬。我們應該能勝利。我們一定要勝利,否則會發生非常可怕的事。逃到國外的猶太惡棍想必會對德國人進行殘忍的報複。因為我們為了世界的和平與安寧,在俄羅斯殺死幾十萬名猶太人。這座城市的附近也有兩個巨大的壕溝,一個裝滿兩萬名猶太人的屍體,另一個裝滿四萬名俄羅斯人的屍體。那光景十分駭人,可是隻要想到大義,這也是必要之惡。無論如何,ss的隊員包辦了一切的工作,必須感謝他們才行。(中略)


    想說的話還有很多,但差不多該就此擱筆了。(中略)下周再向你報告五旬節的情況。


    那麽就先這樣了。請代我向佛瑞德及其他人問好。


    海因茨s 一九四二年五月二十日(一九四四年春天以後在戰地下落不明)(引用者注)


    (引用自瑪麗穆提marie moutier著《lettres de wehrmacht》森內薰譯《來自士兵的一百封家書》)


    一九四二年十一月十九日上午七點二十五分


    炮兵士官米哈伊爾鮑裏索維奇沃爾科夫坐在部下準備好的指揮官專用的椅子上,忍不住對透過望遠鏡看到的光景歎氣,將望遠鏡放在桌上。他的前方是與納粹德國聯手的羅馬尼亞軍陣地,但是什麽也沒看見。


    濃霧簡直就像牛乳溶進水裏,渾濁了空氣,阻斷了視線。


    環顧四周,麾下就炮擊定位的士兵也隻有在近距離內才能看清楚他們的臉。


    就連奉命負責守著無線電的通信兵也隻能看見模糊的輪廓。


    這種狀況對炮兵而言簡直是惡夢一場。


    「你好認真啊,上士同誌。」


    有人以從容不迫的口吻叫住他,米哈伊爾在回頭的同時敬禮。


    長官尼古拉耶夫少校隻問他一句話:


    「你擔心嗎?」


    「是的。」


    米哈伊爾也惜字如金地回答,沒解釋原因。


    將炮彈射到十五公裏前方山坳裏的長程炮擊與舉槍射擊的概念完全不一樣。重複炮擊與觀測是基礎中的基礎。測量好方位與距離炮擊後,觀察偏移了多遠,修正準星,再次炮擊。萬一又沒射中,再繼續修正。重複以上的動作,讓敵人落在炮彈的被彈麵範圍內,才能開始有效的炮擊。


    但是在視線被濃霧遮蔽的情況下進行炮擊時,無法遵循以上的基本步驟。


    「要不要延期?」


    「不。」尼古拉耶夫少校不假思索地回答:「已經因為準備不足而延期太多次了。不論欺敵工作做得再怎麽完美,這麽大的陣仗不可能永遠不讓對方發現。既然總兵力不相上下,想成功就一定得靠奇襲,明白嗎?」


    他當然明白。


    高加索的紅軍與遊擊隊好不容易擋住進攻到大後方的德軍,原本還以為一定會被攻陷的史達林格勒守備隊也展現出驚人的毅力死守,結果逼得德國決定集中火力對史達林格勒市區投入一個軍,兵力多達六十萬人以上。蘇聯守備隊的奮戰也來到極限,市區有九成以上皆落入德軍之手。即使總動員龐大的兵力,也無法一口氣殲滅包括其他軸心國在內的敵軍。在這種極端不利的戰局下,最高司令官下令要搶救史達林格勒,因此全紅軍的實質最高總司令朱可夫與其參謀華西列夫斯基兩大戰將召集量少質精的年輕參謀,研擬作戰策略,提出就連史達林本身也跌破眼鏡的計畫。


    此計畫是利用德軍過度集中於史達林格勒市區的狀況,在南北兩地排兵布陣,兵分兩路從南北兩邊同時突破以相對之下比較脆弱的羅馬尼亞軍為主軸的軸心國部隊,采取迂回戰術西進史達林格勒後,再從南北兩邊再次會師於卡拉奇。


    天王星行動。


    這個前所未見的軍事行動是以「逆包圍」的方式,從更外圍包圍包圍自己國家城市的敵軍。


    倘若這個作戰能成功,不僅能奪回史達林格勒,還能阻止集中於史達林格勒的德國第六軍團六十萬人中殘存的數十萬人撤退,完美地甕中捉鱉。


    萬一失敗,蘇聯則會失去預備的兵力,再無希望奪回史達林格勒。


    這是一次不隻攸關史達林格勒,甚至足以影響整個戰局的行動。


    總兵力一百一十萬人,由一萬三千門大炮擔任攻擊主力。


    自己率領其中十五門。戰爭的一小部分就掌握在自己手中。


    相較於被重責大任壓得胃痛的米哈伊爾,尼古拉耶夫始終保持平靜地說:


    「最高司令部確實有些猶豫,但是不能再延期了。根據事前觀測進行炮擊。我們現在隻能相信朱可夫閣下的力量,全力以赴,實現這個作戰策略。」


    「是的,您所言甚是。」


    這確實是米哈伊爾的真心話,但語氣還是隱隱含著不安。


    尼古拉耶夫由始至終麵無表情,隻補上一句話:


    「相信訓練的成果吧。」


    「是。」米哈伊爾感覺自己回答的聲線繃緊了。


    相信訓練的成果。這是一年半前開戰初期絕不會有的想法。


    一九四一年,紅軍被蘇聯自己製造出來的混亂搞得疲於奔命。三○年代後期的紅軍大整肅(注6)幾乎是以獵巫的方式將包括引領紅軍走向近代化居功甚偉且戰功彪炳的軍事天才米哈伊爾托姆斯基、卓越的戰術理論研究家亞曆山大斯維欽在內,一些足以留名青史的高級軍官除之而後快。優秀的高級軍官不是一個個被處死,就是被捕下獄,即使沒淪落到這個地步,也被冠上莫須有的罪名,遭到流放或去職。


    失去將校,等於是失去他們頭腦裏日積月累、運籌帷幄的兵法及運用裝備的知識技術,對軍隊而言,相當於組織的腦死。


    明明是連三歲小孩都明白的道理,疑神疑鬼的史達林卻像是被鬼附身似的,不顧一切地除去這些將校。


    希特勒是否看準這一點不得而知,但是在蘇聯紅軍經曆過肅清,組織弱化到極點的同時,德國與蘇聯正好相反,在被迫縮小軍備的情況下,量少質精的高級軍官努力保住組織的命脈,勉強維持理論與知識技術。納粹執政後,德意誌國防軍利用希特勒的軍國主義及無與倫比的科學實力宣布恢複武裝,為了彌補人數上的不利,繼續透過大德意誌方案整合瑞典及奧地利,使其加入「德意誌帝國」,借此增加人數,接著再拉攏由相當於希特勒大哥的墨索裏尼率領的義大利,繼續收服日益法西斯化的匈牙利及羅馬尼亞,於一九四一年六月準備就緒,在「時機成熟」的那一刻對蘇聯展開進攻。


    受到奇襲的紅軍所采取的策略宛如沒有騎士的賽馬。上級不僅沒展開反擊,打退敵軍,就連指揮撤退的戰略也拿不出來。戰場上的士兵隻能憑著捍衛祖國的士氣與正麵迎戰的裝備進行毫無章法的抵抗,被善用機動力攻城掠地的德軍打得落花流水,各地都受到包圍,死傷慘重。


    自己也隻受過臨時的訓練,與一介平民無異地被丟到戰場上。盡管如此────米哈伊爾重新打起精神。


    盡管如此,紅軍也努力在幾乎全軍覆滅的絕境中累積實戰經驗。僥幸存活的士兵更新了戰鬥技巧,挺過肅清的新生代軍官統整殘存的組織。nkvd透過間諜活動確定日本暫時不會對蘇聯開戰,得到這些情報的最高司令部從東部動員西伯利亞旅團,成功打贏莫斯科防衛戰。西方國家都說這場勝仗是拜俄羅斯的寒冬所賜,他們什麽也不懂。德軍會冷,難道俄羅斯人就不會冷嗎?


    紅軍不斷提升訓練的成果。米哈伊爾認為他們也不例外。史達林因為打贏了莫斯科防衛戰而變得夜郎自大,今年第一場冬季反攻居然要求士兵在「有大炮,可是沒有瞄準器」的情況下強行進攻,想也知道不會勝利。可是當戰線穩定後,他們日以繼夜地反覆訓練,讓原本與平民百姓無異的炮兵學習彈道學,提升炮擊的精準度。


    在上述的過程中,米哈伊爾以學會彈道學的速度之快與人格特質受到上頭的矚目,成為士官學員。


    得知他的故鄉伊萬諾沃村落入敵人手中,無人生還時,上級特別允許他回到自己的房間,那是他入伍以來第一次流淚。


    父母和妹妹,還有將來打算向對方求婚,請對方嫁給自己的謝拉菲瑪都死了。悲痛變成憤怒,憤怒變成動機,從第二天開始,他焚膏繼晷地投入訓練與課程。原本就具備的物理學知識也助他一臂之力,受到部下的擁護,晉升為上士。


    決定這場大反攻作戰後,所有的兵種都爭先恐後地致力於發揮訓練的成果。陸空的偵察隊不眠不休找出敵人的陣地,占領地的遊擊隊員為了提供情報,每天賭命往返於蘇聯與占領地之間。夜裏則有從某個角度來說,生命危險比步兵更高的地雷處理隊────其中不乏稱為少女也不為過的年輕女性────拚命掃除地雷,為步兵開拓出一條路,最高司令部則持續放出假消息,不讓敵人發現我方的準備。


    雖然看不見,但敵軍的部隊確實就在那裏。米哈伊爾瞪著濃霧對麵的敵軍。


    「我們一定會成功的。」


    自己的直屬部下,原本始終保持沉默的德米特裏唐突地開口。


    「隻有米哈伊爾上士沒有打過我們,所以隻要是上士的吩咐,我們一定服從。」


    米哈伊爾不由自主地綻放出笑意。沒錯,一定要成功。


    在俄羅斯,對士兵拳打腳踢是軍隊的惡習。但自己從不這麽做。與部下吃住都在一起,難免孕育出友情,再加上想起死去的村民,向部下表示自己會與他們生死與共,以培養出來的友情為基礎,拚命練習。


    「接獲來自最高司令部給各部隊的電報!」


    守在桌子旁的通信部隊大尉難掩興奮之情地向所有人叫嚷。


    「電報隻有一句話,『警報』!」


    這是進攻的暗號,緊張如電流般竄過全身。不經意地對上尼古拉耶夫的視線,後者微微頷首。米哈伊爾對通信部隊大聲宣布:


    「各部隊開始射擊。發射二零三公厘及一五二公厘榴彈炮!」


    副官立刻反應過來,利用有線電話將指令傳達給聯隊。


    包括米哈伊爾在內,所有人都捂住耳朵,張開嘴巴。


    隨著炮火的閃光,彷佛幾千道雷一起打下來的轟然巨響,響徹了濃霧籠罩的荒野。


    炮擊撼動大地。音波化為物理性的衝擊,讓腦子為之震動。


    不多時,第一起射擊結束,喧囂轉為寂靜。累積再多訓練也無法習慣這種落差造成的耳鳴。


    還有三十秒,長距離炮才會落下。這段時間感覺上實在過於漫長,米哈伊爾拚命忍著不要祈禱。不準求神明保佑。身為軍人,必須在沒有上天幫忙的情況下做到最好。


    沒多久,緊接著強烈的閃光後,有如遠雷的爆炸聲接二連三地從前方傳來。透過望遠鏡看,濃霧的彼方隱約可見炮彈落地的火焰。果然還是無法觀測嗎?


    想到這裏的瞬間,視線前方發生爆炸,威力遠比炮彈炸開大好幾倍,爆炸時產生宛如紅蓮地獄的濃煙吹散濃霧,視野變得清晰。


    「那個方位的目標是?」


    視線仍盯著望遠鏡,米哈伊爾問道,部下立刻回答:


    「羅馬尼亞第三軍團的彈藥庫!」


    也就是說————


    米哈伊爾放下望遠鏡,部下們發出激動的叫聲。


    「該不會打中了吧!」「沒錯,是有效射擊!」


    米哈伊爾也覺得自己的身體有股飄飄然的亢奮與不安,大吼:


    「給我冷靜下來!準星保持不動,裝填新的彈藥!」


    尼古拉耶夫接著喊:


    「開始長距離炮的第二次有效射擊。一零七公厘加農炮和喀秋莎火箭炮,發射!」


    衝擊波與爆炸聲再次撼動了大地。


    俗稱喀秋莎火箭炮的自走多管火箭炮bm─13在距離陣地幾公裏的前方排成一排,一起發射火箭炮。裝載於卡車上,具有高度機動性的喀秋莎火箭炮車共有三十六輛,每輛可以同時發射十六發火箭炮,不到十秒就能射出全部的炮彈。超過四百發的火箭炮在濃霧裏拖著閃光的尾巴,破空而去。


    莊嚴的光景幾乎可以用神聖二字來形容。


    下達一連串的指令後,米哈伊爾掃視周圍的部下們。長距離炮的配置人數為一門十五人。每個炮兵各自肩負著不同的任務,一起操作降到製退機的炮身。某些人退出藥筒後,立刻由另一個人填入新的彈藥。然後關上炮身,利用這個空檔計算落彈地點的觀測手馬上指示仰角與方位,兩名炮座手轉動搖杆,再次將巨炮瞄準敵軍。炮擊的速度為一分鍾內三到四發。為了在同一時間盡可能發射出更多炮彈,炮手們有如分秒不差的時鍾,發揮正確的功能,片刻也不休息地重複炮擊的動作。


    眼前的光景是由一萬三千門大炮和一百一十萬名士兵合力造成。


    與德米特裏四目相交。贏得了。米哈伊爾無聲無息地露出確信的笑容。可以相信訓練的成果,相信與戰友們建立的情誼將帶領他們通往勝利。


    蘇聯釋放出積鬱已久的怨憤,彷佛讓地獄業火出現在人間的炮擊持續了八十分鍾。敵人完全無法對幾乎改變了地形的炮擊做出反擊。


    十一月二十二日。轉乘軍用火車,又走了很多路,中央女性狙擊兵訓練學校分校,現為第三十九獨立小隊的士兵們長途跋涉趕來與蘇聯第四軍團所屬的步兵大隊會合。從這裏與同為第四軍團的戰車中隊一起前進,再與先行一步的斥候(注7)會合,成為包圍網的一員是上級交給她們的任務。


    步兵大隊正在除了士兵以外沒有閑雜人等、也沒有其他東西的雪地上待命。大隊長伊戈爾少校一看到由五人小隊與兩名nkvd組成的第三十九獨立小隊,以俄羅斯軍人來說甚為少見的熱情笑著說:


    「哈哈哈!沒想到來的是女孩子!」


    謝拉菲瑪觀察步兵大隊的士兵。


    從他們臉上可以看到毫不掩飾的情緒波動。


    驚愕占五成、憤慨占兩成、失望占兩成,最後一成是緊張又興奮。


    「少校閣下,您對女性狙擊小隊有何不滿嗎?」


    伊麗娜不苟言笑地問他,伊戈爾隊長搖頭回答:


    「沒有沒有,隻是普通的女性,尤其是長得標致的小姑娘不會從事狙擊這項任務罷了。」


    「您所言甚是,我們是一支由不正常的醜八怪組成的小隊。」伊麗娜正經八百地回答,轉移話題。「後麵是戰車嗎?」


    「沒錯,本戰車中隊是由kv─1和t─34組成的精銳部隊。」


    謝拉菲瑪不由得發出讚歎的驚呼。在課堂上對兵器有所了解的戰友們基本上也都對這些戰車久仰大名。


    kv─1是最大裝甲七十五公厘、主炮口徑七十六公厘的重型戰車,在許多戰局摧毀德軍的戰車及戰防炮的炮彈,讓敵軍聞風喪膽。另一方麵,t─34兼具足以與重型戰車匹敵的火力及輕快的運動能力、輕量的車體,是可以透過優異的流線型避彈設計摧毀敵方炮彈的中型戰車,現階段具有號稱紅軍最強大的性能。


    然而……想到這裏時,伊麗娜問道:


    「所以呢?那些戰車現在在哪裏?」


    「晚點才會到。」


    什麽?女兵們不禁反問,步兵大隊的士兵露出有些尷尬的表情。


    隊長始終笑臉迎人地回答:


    「戰車中隊的駐紮地下了大雨,導致滿地泥濘。他們將枕木鋪在地上,做好萬全的準備。可是真要進軍,站在戰車兵的立場,想讓kv─1的裝甲擋在前麵,再讓t─34隨後跟上也是人之常情。所以當重達四十五公噸的重型戰爭打頭陣時,你認為會發生什麽事?」


    「打頭陣的戰車故障了。」


    伊麗娜簡短地回答。伊戈爾隊長點點頭。


    「答對了。你很懂嘛。」


    「我對戰車的印象就是自從第一次世界大戰發明以來,始終在故障的情況下走走停停。」


    「嗯,因此現在正緊鑼密鼓地修理。會合地點也改到距離這裏二十公裏前方,斥候部隊的所在地。不過他們的移動速度很快,大概稍後就會跟上吧。」


    伊戈爾隊長言盡於此,轉過身去,舉起右手示意。


    步兵大隊的士兵也不整隊,魚貫前行。


    「咦?」謝拉菲瑪發出不可置信的驚呼聲。


    伊麗娜一言不發地邁開腳步,不一會兒,小隊的士兵也追上她。


    「菲瑪,這是要行軍的意思嗎?」


    一旁的夏洛塔問她,謝拉菲瑪也滿心疑惑地回答:


    「好像是。」


    實戰的行軍就從她們幾乎可以用悠閑來形容的對話沒頭沒腦地開始了。完全沒有真實感。


    步兵大隊與狙擊小隊就這麽踩在淺淺的積雪上,慢慢地在森林中前進。


    萬一炮彈落在人口密集的地方,可能會全軍覆沒,所以不可能像遊行那樣,井然有序地排隊齊步走。腦子裏雖然知道這個知識,但是拉開間隔的士兵們垂頭喪氣、三三兩兩往前走的身影沒有絲毫霸氣,說得難聽一點,包括自己在內,都覺得好窩囊。


    「小姑娘,你害怕嗎?」


    聲音從旁邊傳來。伊戈爾隊長臉上掛著微笑。不在乎階級差距,周到的語氣讓謝拉菲瑪對他產生好感,但也覺得他沒把自己當士兵看。


    「是的,因為不清楚戰況。我們抵達現場前都不曉得自己要從事的作戰內容就算了,甚至也不知道要對史達林格勒展開逆包圍作戰。」


    來到這裏以前,她已經做好直接被丟進史達林格勒的心理準備。


    蘇聯軍隊徹底隱匿情報,甚至不讓實際投入戰爭的士兵知道。直到最後一刻才得知行動的規模如此浩大,全體隊員都震驚了。盡管如此,她們似乎還算好的,開始作戰的第一天,步兵師團隻知道「要從史達林格勒南北兩邊突破」,途中才知道是包圍作戰。


    遠方不斷傳來宛若雷鳴的炮擊與爆炸的巨響。


    伊戈爾隊長點頭回答:


    「戰況嘛……單以這場行動而言,幾乎可以說是勝利了。你們也知道第一天的戰果吧?羅馬尼亞軍幾乎是屁滾尿流地抱頭鼠竄,潰不成軍。」


    「原本那麽不利的局麵,居然能如此順利地反攻,真令人驚訝。」


    「這就是朱可夫上將天才的地方了。所謂的作戰不是想到什麽做什麽,準備及動員也要到位,行動才有機會成功。」


    謝拉菲瑪同意。他說得一點也沒錯。反過來包圍敵陣固然是極為大膽的想法,但也不是毫無道理可循。德軍應該也會預料到這一點才對,即便如此還是被俄軍的奇襲打得毫無招架之力,可見這不隻是火力的問題,也意味著蘇聯在搜集敵軍排兵布陣的情報、隱匿我軍的行動、使出欺敵戰術、鬥智鬥勇的部分皆淩駕於德軍之上。


    距離開戰當時吃了可以說是毀滅性的敗仗,已經過了一年半。


    蘇聯這頭巨獸正逐漸醒來。


    「久仰朱可夫閣下的大名,他真的很偉大呢。」


    「這還用說。他可是對抗過白軍和德軍,也在中國大陸擊敗過日本的猛將,同時也是從不輕忽視察前線的現場主義者。這次行動結束後,他遲早會當上元帥。不過,他也是非常可怕的人。」隊長始終笑意盈盈地說:「不管是敵是友,隻要擋到他的路,他都會毫不留情地殺了對方。從某個角度來說,比肅清還恐怖喔。」


    「連朋友也是嗎?」


    「喪失士氣的軍官或無故撤退的士兵都會立刻被處死。你也聽說過第二二七號命令吧。」


    「一步也不許後退嗎?」


    開始對史達林格勒及高加索地區大舉進攻的一個月後,一九四二年七月二十八日,國防人民委員部單方麵對蘇聯全軍下達一道簡潔明瞭的命令。


    一步也不許後退!


    望文生義,這是一道嚴禁無故撤退或臨陣脫逃的命令。這種命令對軍隊而言再正常不過,可是蘇聯實施的方法極為殘酷。膽敢臨陣脫逃的士兵、或者是試圖利用自殘的方式離開前線的士兵不是被槍殺,就是被送到最前線的懲戒營。據說是基於把想逃的家夥送進監獄等於是幫助他們實現夢想的理由。在主要的戰局,為了阻止士兵後退,還會配置由nkvd組成的督戰隊,賦予他們射殺逃亡士兵的權限。


    不動聲色地瞄了背後一眼。


    奧爾加正以陰險的眼神四下張望。


    她的任務是監視獨立小隊,但這支步兵大隊雖有政治委員,卻沒有督戰隊,所以如有必要,她可能也會扮演起這個角色。


    「可以一直後退的羅馬尼亞好輕鬆啊。」


    難得說出話中有話的譏諷,伊戈爾隊長不表讚同。


    「他們是悲慘地敗逃了。敵人的主力戰車lt─38是輕型戰車,根本不敵我軍的戰車,而且幾乎沒派上用場。受到我軍的炮擊,跳上戰車想反擊時,發現老鼠咬斷線路,導致機械故障。」


    「這是玩笑話吧?」


    「俘虜是這樣說的,所以應該是真的。天寒地凍,為了不讓零件結冰,會在戰車裏堆積大量的稻草,所以引來老鼠築巢。連老鼠也站在紅軍這邊。」


    沒想到殫精竭慮的行動居然由老鼠決定結果。


    伊戈爾隊長似乎領悟到謝拉菲瑪的困惑,笑著說:


    「那種像是棋逢對手的高手過招其實隻是戰爭本質的一小部分,剩下的絕大部分其實是犯下致命錯誤的一方打敗犯下更致命錯誤的另一方。」


    是這樣的嗎?謝拉菲瑪不置可否地點點頭。


    這時,伴隨著細微的震動,比剛才更響徹雲霄的炮聲轟然作響。不知是什麽劃破長空的聲音不斷傳來。


    「趴下!」


    伊戈爾隊長的怒吼在耳邊響起,約莫十公尺前方的地麵炸開。


    被爆炸的風壓彈開的身體撞上杉樹,頓時眼冒金星。


    朦朧的意識中,炮聲與槍聲不斷從遠方傳來。謝拉菲瑪渾沌的精神狀態無法判斷那意味著什麽。


    「……菲瑪,謝拉菲瑪。」


    不知從哪個方向傳來艾雅的聲音。艾雅很少發出這麽急切的叫聲。


    臉上有股濕濕黏黏的感覺,還聞到動物的味道。謝拉菲瑪被那股味道喚醒。


    熟悉的牧羊犬正舔著她的臉。


    「啊,巴隆。」


    「謝拉菲瑪!你流血了!有沒有受傷?」


    艾雅臉色鐵青地吼著問她。


    「我沒事。咦?出了什麽事?」


    謝拉菲瑪回溯自己的記憶,自己身上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喂,你們幾個女人還在磨蹭什麽!」


    莫名其妙被痛罵一頓。


    抬起頭,同一時間拔足狂奔的士兵中,有人邊跑邊對她們大罵:


    「如果還活著,就快點去支援斥候。所以才說女人沒路用!」


    艾雅不悅地咂舌,告訴謝拉菲瑪:


    「我先走一步,你快跟上來!」


    要去哪裏?謝拉菲瑪無所適從地站起來。腦袋一陣刺痛,後腦勺腫了一個包。但仍配合身邊的士兵們,往同一個方向跑。


    穿過森林,進入雪地。


    那一瞬間,彷佛聽見電鋸的聲音,跑在前麵的士兵紛紛倒地。其中一人慘遭爆頭,就像破碎的西瓜。


    雙腳發起抖來。下一瞬間,聽見伊麗娜熟悉的聲音。


    「不要停下腳步,把重心放低,衝到戰壕那邊!」


    謝拉菲瑪拚命地往前跑。耳邊傳來「咻!」的一聲,叫聲在背後響起。


    前方的士兵又倒下了,眼前的視野逐漸開闊。


    負責挖掘戰壕的斥候部隊和步兵大隊都躲在臨時挖的壕溝裏,幾百公尺開外可以看見槍彈的火光從未間斷。


    小隊的夥伴在哪────伊麗娜朝自己招手的身影映入眼簾,謝拉菲瑪全力跑過去,最後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滑進壕溝裏。


    「哇啊啊啊!」


    旁邊傳來有如野獸般的號叫聲。


    剛才對自己破口大罵的紅軍士兵痛得滿地打滾。腰部受了重傷,白色的骨頭依稀可見。


    周圍的同伴用布按住傷口,要他咬住東西。


    這是怎麽回事?自己到底做了什麽惡夢?


    「運氣太差了。」伊麗娜輕描淡寫地回答:「碰上羅馬尼亞軍的局部反擊。敵軍的規模是兩個大隊。斥候的無線兵遇害,陷入孤立無援的狀態。總人數不相上下,但地形對我們不利,一個搞不好可能會全軍覆沒。」


    連這句話的一半都還沒能完全理解時,敵營已對他們進行全麵機關槍掃射。謝拉菲瑪幾乎是以貼著地麵的方式趴在地上,領悟到一件事。


    自己正麵對戰鬥。


    太丟臉了,怎麽會這麽丟臉。自從入營以來就一直接受訓練,也對自己撐過選拔感到驕傲。但無論再嚴格的訓練,都不會真的自相殘殺。自己的精神與肉體其實還沒有理解戰爭是怎麽回事。


    「其、其他的小隊成員呢?大家上哪兒去了?」


    「我派夏洛塔和媽媽跟著艾雅,與斥候隊的指揮官一起去打探消息。那家夥幹得很好……但如果無法用炮擊排除敵軍的機關槍掃射,橫豎還是死路一條。」


    伊麗娜仍是一派泰然自若的樣子,用缺了食指的右手抓住望遠鏡。


    她說的話讓謝拉菲瑪感到一絲苦澀。隻有自己這麽丟臉嗎?


    「狙擊兵、狙擊兵小隊,救救我們!」


    二十公尺開外的地方,斥候部隊的炮兵緊巴著野戰炮不放,向她們求救。他躲在七十六公厘炮的護盾後麵,拚命地呐喊。敵人的子彈有如雨點般不停地打在護盾上,一再蓋過他的叫聲。


    「正……請想辦法解決那挺機關槍!……準星……無法射擊!」


    聲音斷斷續續地傳來,謝拉菲瑪知道他想表達什麽。隻有那座野戰炮能淩駕敵人以數量取勝的槍擊。敵人也深知這點,所以持續掃射,不讓他們有機會炮擊。七人一組的炮兵全都拚命躲在護盾後麵,無計可施。周圍的迫擊炮兵也束手無策地躲在戰壕裏。


    謝拉菲瑪的注意力快速地集中起來。


    周圍的一般步兵光是要邊躲避邊回擊,以阻止敵軍的突擊就已經無暇他顧了,伊麗娜也無法開槍。


    「我來!」


    本來不用昭告天下,可是為了讓自己打起精神來,謝拉菲瑪大喝一聲。


    從士兵之間探出腦袋,拿好svt─40,眼睛貼在瞄準鏡上。


    擴大成四倍的視線範圍內,可以看見羅馬尼亞兵的臉。平緩上升的斜坡對麵,敵人正利用棱線拉起封鎖線,往下射擊。步兵在仇視與恐懼的驅使下,一副要對他們趕盡殺絕似地不斷射擊。謝拉菲瑪尋找負責用輕機關槍zb─26掃射的人。連射的動作很難不引起注意,謝拉菲瑪立刻在瞄準鏡中央捕捉到那名射手的身影。


    距離為兩百五十公尺,誤差一公尺。不算太遠,幾乎不需要調整瞄準距離。再來隻要扣下扳機即可。射擊落在t字瞄準線上的敵人。


    刹那間,筆墨難以形容的情緒牽製了她的動作。


    雖然連一秒鍾都不到,強烈的不快製止她的食指。


    扣下扳機的同時,子彈把地麵射出一個洞。


    怎麽可能?這麽短的距離。


    再次確認距離。沒錯。自己確實瞄準了敵人。


    但第二發也沒射中。


    這時,原本隻顧著射擊我方大炮的射手注意到自己被攻擊了。


    瞄準鏡的另一頭,協助機關槍手的士兵指著這邊。顫栗掠過謝拉菲瑪全身。第三發射得更偏了。


    機關槍的槍口朝向謝拉菲瑪,槍口形成一個黑點。


    「冷靜下來,回想課堂上教的一切。」


    伊麗娜以訓誡的口吻對眼睛始終貼著瞄準鏡的謝拉菲瑪說。


    「機關槍連續射擊的熱能會導致空氣扭曲變形。誤差就出在這裏。加上二十公尺,射擊。」


    羅馬尼亞兵發射機關槍的瞬間,謝拉菲瑪將瞄準點往上修正。


    補足二十公尺誤差的子彈不偏不倚地正中機關槍兵的胸口。


    敵人頹然倒下的瞬間,碰到機關槍,推倒了機關槍。


    「就是現在,開始炮擊!」


    負責七十六公厘野戰炮的炮擊手大喊,炮聲響徹四周。


    已經瞄準目標的野戰炮正確地發射,榴彈炸飛敵軍,有如四散紛飛的樹葉。原本束手無策的迫擊炮射手也陸續發射炮彈。


    曲射的炮彈如雷雨般落向羅馬尼亞軍的臨時陣地。


    白煙隨爆炸聲揚起,羅馬尼亞軍的槍聲沉默了下來。


    「步兵大隊,進攻!」


    耳邊傳來伊戈爾隊長的叫聲。


    紅軍士兵與他的叫聲一起往前衝。伊麗娜不厭其煩地告訴謝拉菲瑪:


    「我們在這裏待命。依照訓練,視線不要完全離開準星,有機會就開槍。」


    視線離開瞄準器,視野頓時豁然開朗,終於能看清楚戰況了。


    以ppsh─41衝鋒槍與配備刺刀的莫辛─納甘步槍為武器的紅軍士兵彷佛是要發泄內心的積鬱,越過棱線,衝向敵人。羅馬尼亞軍利用地形優勢拉起的封鎖線早已瓦解。


    就在緊張微微鬆懈的那一刻,謝拉菲瑪的腦門察覺到一股帶著熱浪的光線,視野角落捕捉到敵人發光的影子。是以前自己無法隱藏,如今已經知道該怎麽感知的,殺氣。


    將準星轉向左側,再度從瞄準鏡看出去,羅馬尼亞的布穀鳥正瞄準自己。


    謝拉菲瑪沒有一絲遲疑地扣下扳機,敵人的鋼盔飛向空中,人則倒臥在地。


    贏得了────無論是自己,還是紅軍。


    想到這裏的瞬間,敵營傳來爆炸的巨響。


    紅軍士兵一起往這邊逃回來。


    發生什麽事了?謝拉菲瑪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


    lt─38。沒什麽殺傷力的輕型戰車。大部分都被老鼠咬壞管線的戰車。


    四輛鐵甲戰車肆無忌憚地蹂躪著毫無還手之力的紅軍步兵,朝這邊進攻。


    「未免也太不走運了。」


    伊麗娜冷冷地回答,問剛才的炮兵。


    「那個,有辦法搞定嗎?」


    炮兵指揮官這才六神歸位地叫嚷:


    「換成穿甲彈射擊!」


    炮兵們敏捷地采取行動,對敵人的戰車展開炮擊。


    下一瞬間,敵軍的戰車主炮發出火光,榴彈直接命中護盾,野戰炮慘遭破壞,引爆炮彈。炮兵們支離破碎的四肢在空中飛舞。


    曾向自己求助的炮兵指揮官整個胸部以上都不見了,當場斃命。


    喪失強大的火力,紅軍士兵顯然都感到不知所措。


    「不、不許退縮,投入所有戰防武器!」


    步兵大隊的伊戈爾隊長大聲地宣布。他與炮兵站在相反的方向,正對周圍的士兵下命令。


    還有戰防武器嗎?


    謝拉菲瑪滿心期待地看著他,有個出乎意料的東西探出頭來。


    是巴隆。包括巴隆在內,一共有四條狗,背著某樣東西,像是給狗穿的背心,上頭還有突出的天線。


    「那是什麽?」


    「地雷犬。」


    伊麗娜簡潔扼要地回答。


    「受不了的話,可以不要看。」


    謝拉菲瑪不明白她所指為何。但接下來的劇情一目了然。穿著背心的狗兒們一聽到命令就同時衝向敵人的戰車。真不愧是訓練有素的軍犬。


    敵軍的戰車緊急刹車,開始一起後退。從他們不斷胡亂炮擊與射擊的樣子來看,顯然十分狼狽。


    兩條狗各自鑽進敵人戰車底下的瞬間,狗身上的背心應聲爆炸。戰車最脆弱的底部受到破壞,一口氣就解決掉兩輛敵軍的戰車。


    紅軍士兵們高舉拳頭,歡聲雷動。


    讓狗兒們背著炸彈,接受衝向敵軍戰車的訓練。


    從熊熊燃燒的戰車爬出來的羅馬尼亞士兵變成一顆顆火球,在雪地上打滾。還來不及滅火,就得先麵對紅軍士兵的猛烈攻擊。


    這裏是地獄嗎—


    謝拉菲瑪茫然地看著熊熊燃燒的戰車與不住後退的戰車,後知後覺地發現地獄還沒有落幕。


    另外兩條地雷犬正朝這邊狂奔而來。被爆炸嚇到、又害怕火燒的狗打算逃回安全的家。巴隆跑在最前麵。


    「地雷犬嚇壞了,快開槍!」


    紅軍士兵放聲大喊,對狗兒們開槍。問題是,這款兵器不負紅軍所望,訓練得極為聰明,再加上射擊麵積小,不是那麽容易命中。


    「謝拉菲瑪,動手。」


    伊麗娜毫不猶豫地下令。其他士兵也爭相叫喊。


    「狙擊兵,拜托你!那家夥如果衝過來,我們全都得死!」


    謝拉菲瑪望向瞄準鏡。巴隆無比熟悉的臉出現在t字準星的中央。


    巴隆也看見謝拉菲瑪了。


    一心隻想逃回曾經喂過自己、撫摸過自己的人身邊。


    謝拉菲瑪無法扣下扳機。這段時間,變成炸彈的巴隆仍一心一意地奔向這邊。


    「狙擊兵!」


    紅軍士兵鬼哭神號的同時,瞄準鏡的對麵,巴隆的頭被一槍射穿,發出「汪!」的一聲哀鳴,一命歸西。另一條狗也被射穿身體,就地引爆。


    「說得也是,射狗比射殺敵人要來得難受多了,我能理解。我也殺了三個人,但是都沒有現在難過。」


    耳邊傳來熟悉的聲音,艾雅翻身滾進戰壕。夏洛塔緊接在殺了兩條狗的艾雅身後也滾進來,撞到謝拉菲瑪的頭,低聲呻吟。


    「我、我也解、解決了一個人……」


    然後是嘉娜,連nkvd的奧爾加也衝進壕溝。


    「艾雅,戰況如何?」


    伊麗娜問道,擊斃三名敵人及兩條狗的艾雅一臉坦然地回答:


    「斥候大隊拚盡全力,戰力還是大為削弱。剛才的炮擊與突擊讓敵軍的步兵戰力大減,可是那輛前來增援的戰車實在太厲害了。迫擊炮打不中,幸存的野戰炮已經沒有子彈了,而地雷犬就像你看到的那樣。還有,斥候大隊的戰防武器都在那個小型陣地裏。」


    艾雅說到這裏時,擺脫地雷犬威脅的敵軍戰車又開始炮擊,在艾雅背後揚起一陣煙塵,土壤被炸得到處亂飛。艾雅看著那邊,繼續報告:


    「武器雖然還在,但射手好像已經死了。」


    六神無主地四下張望,剩下的步兵隻剩下步槍和手榴彈之類的武器。完全不足以對抗戰車的裝備。


    「隊長,那個!」


    夏洛塔大喊。


    伊戈爾隊長和與他同行的nkvd正帶著身邊的步兵往林間撤退。既沒有給出暗號,也沒有做出命令。


    「失敗主義者!」


    奧爾加舉起svt─40,瞄準他們的背後。同一時間,謝拉菲瑪撲向她,把她壓倒在地。


    「你要做什麽!」


    謝拉菲瑪忍不住大聲叫嚷,奧爾加拔出腰間的托卡列夫手槍,指著謝拉菲瑪的頭。


    「我才想問你要做什麽。我有權射殺逃兵與阻止我射殺逃兵的人。」


    她的語氣與眼神沒有一絲迷惘,槍口頂著謝拉菲瑪的太陽穴。


    「兩個人都放下武器,離開對方!」


    伊麗娜表情嚴肅地下令,但奧爾加完全不當一回事。


    「別想命令我。我是哈圖娜同誌的部下,不歸你指揮。」


    艾雅將svt─40的槍口對準奧爾加。


    「秘密警察,你沒有其他同伴。一旦你對他們開槍,步兵大隊也會殺了你,而我們會被你拖下水。既然如此,我隻好在那之前先除掉你。」


    奧爾加低咒一聲,輪流看了艾雅和謝拉菲瑪一眼。看來是在猶豫要先射殺誰。夏洛塔臉色鐵青地尖叫:


    「快住手,哪有人在敵軍麵前起內訌的!」


    奧爾加露出掃興的表情,喘著粗氣。她本來就沒當小隊的人是戰友。


    伊麗娜冷冷地問她:


    「奧爾加雅科夫列夫娜多羅申科,你認為你此時此刻是在執行你的目的嗎?」


    奧爾加的表情突然凝結在臉上。過了一會兒,她收起手槍。不知道她的目的是什麽,但絕不是死在這裏。看到指揮官逃亡的步兵大隊有如無頭蒼蠅似地四處逃竄。最後隻剩下斥候大隊和她們幾個人。


    「來人呀,快來人啊!喂,步兵,不準逃跑!有沒有人會用這把槍?」


    耳邊傳來斥候大隊的士兵悲痛莫名的叫聲。


    是剛才射出榴彈的小型陣地。


    那裏有座全長超過兩公尺的龐然大物,是一把奇形怪狀、有兩隻腳的大型步槍。


    「艾雅!」


    被伊麗娜點到名字,艾雅毫無懼色地衝向小型陣地。


    艾雅穿過槍林彈雨,滑進逐漸變成斷垣殘壁的射擊陣地。


    被榴彈破壞的土壤與斥候士兵失去了上半身的屍體。


    就射擊位置,檢查失去射手的戰防武器。單發式、大口徑、長槍身的戰防槍狄格帖諾夫ptrd1941已填滿實彈,看來並未故障。


    讓準星對準戰車,負責裝填子彈的士兵以顫抖的聲線問她:


    「那個,你會用嗎?」


    「以前用過類似的東西。這玩意兒的貫穿能力有多強?」


    「要貫穿正麵裝甲有點困難,但如果是潛望鏡的話應該沒問題。不過,距離長達一百公尺,目標又很小。」


    艾雅邊聽邊調整準星。


    視線前方的戰車轉動炮塔,可能是注意到這邊的異狀,正把炮口轉過來。潛望鏡的觀景窗高十公分、左右各十五公分。敵人也知道這裏是他們的弱點,所以還加上遮罩式的擋光板,導致標的物更小。ptrd沒有瞄準鏡,隻有照門和準星,構造十分單純。但是沒問題,瞄準鏡本來就隻是輔助用,要是沒有瞄準鏡就無法戰鬥的話,還是別當狙擊手了。更何況—


    「比熊的眼睛還大嘛。」


    艾雅自言自語的同時也扣下扳機。


    槍聲伴隨著強烈的衝擊響徹雲霄,十四點五公厘的大型穿甲彈發射出去。


    以飛快的初速發射出去的子彈直接命中潛望鏡正中央。戰車火花四濺,履帶停止轉動。艾雅確實感受到給獵物致命一擊的快感。大口徑的穿甲彈輕易地擊碎堅固的防彈玻璃,就像打碎用麥芽糖做的糖人,原本看著這邊的操縱手也一命嗚呼。


    「好、好厲害呀!你到底是什麽人!」


    裝填手難掩激動地歡呼,艾雅把槍機往後拉,退出彈殼,隻丟下一句話:


    「下一發。」


    即使操縱手死了,戰車也還活著。幸存的炮擊手正把炮口指向這裏。


    艾雅身旁的裝填手也趕緊回神,塞入新的子彈。


    既然炮擊手瞄準這裏了,再來隻要鎖定對方的展望孔即可。艾雅扣下扳機。


    槍聲與衝擊再次同時響起,戰車噴出一陣淡淡的血色狼煙。戰防槍具有讓人屍骨無存的威力。


    羅馬尼亞兵驚慌失措地掀開戰車的側門逃出來。位子上隻剩戰車兵與裝填手,兩人全身浴血。


    一旁的裝填手不知道在喊什麽,繼續填入下一發子彈。


    接下來的目標太容易解決了。瞄準瘋狂逃命的敵軍背後再次扣下扳機。羅馬尼亞兵頓時一分為二,從屍體泉湧而出的鮮血染紅了整片雪地。


    艾雅揚起一邊的嘴角,吐出白色的霧氣。


    內心充滿了絕對的權力如今就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成就感。


    「艾雅,夠了,停止射擊!」


    對伊麗娜隊長的指示置若罔聞。現在豈有停手的道理!


    最後的獵物……


    「變更彈種。改用穿甲燃燒彈。」


    艾雅一聲令下,兼具穿甲力與爆炸力的子彈立刻塞進戰防槍。


    眼看同伴的戰車陸續遭到毀滅性的攻擊,敵軍的最後一輛戰車邊用車載機槍胡亂掃射邊回防。不幸的是原本試圖攻進紅軍陣地,導致側麵毫無防備地暴露在艾雅麵前。打得中。艾雅回憶課堂上教過的知識。後麵突出來的部分是油箱。


    與槍聲一起發射出去的穿甲燃燒彈命中最後一輛戰車的油箱,引起爆炸。全身著火的羅馬尼亞兵逃出戰車,隨即死在艾雅槍下。


    她已經聽不見伊麗娜和裝填手的聲音了。全都是噪音。趁機攻擊敵軍戰車兵的紅軍士兵令她火冒三丈。居然敢搶奪自己的獵物?好想殺死他們。可以的話,就連頻頻稱讚自己的裝填手也想一並殺了,但隻剩自己沒法裝填子彈,隻好忍耐下來。


    迅速地完成瞄準與發射,解決了四人中的三人。


    這就是自由。這就是力量。


    艾雅笑著繼續射殺剩下的羅馬尼亞兵。


    主義、主張、觀念、民族……她不需要這一切,她隻需要這個環境。


    沒有獵物了嗎?艾雅情緒高漲地左右移動槍口時,最初擊破的戰車映入眼簾。原本應該已經屍骨無存的炮塔不偏不倚地對著自己。lt─38的搭載人數為四人,操縱手和炮手都被她殺了,逃出來的裝填手也被她殺了。


    還有一個人。隻剩駕駛還留在車內。他為了幫戰友報仇,推開戰友的屍體,死不放棄地瞄準自己—


    領悟到這點的瞬間,槍聲與炮聲同時響起。


    艾雅發射的子彈被戰車的護盾彈開。


    而戰車發射的炮彈將艾雅與她身邊的兩名裝填手炸得粉身碎骨。


    「艾雅!」


    夏洛塔和嘉娜的叫聲回蕩在耳邊。伊麗娜閉上雙眼,奧爾加依舊麵無表情地目送艾雅走完人生的最後一程。


    謝拉菲瑪茫然地看著眼前的光景。


    敵軍的最後一輛戰車就像身受重傷的猛獸,開始慢吞吞地移動。不知是純屬巧合,還是想找女性狙擊兵報仇,筆直地朝她們的陣地駛來。


    「除了那把槍以外,沒有其他戰防武器了。」


    奧爾加喃喃自語的同時,紅軍士兵對戰車展開猛烈的射擊。然而步槍的子彈根本無法貫穿裝甲,隻能無力地擦出徒勞的火光。


    意識逐漸飄遠。無處可逃的現實讓謝拉菲瑪試圖鎖上心門。


    「謝拉菲瑪。」


    伊麗娜以不緊不慢的語氣說道。


    「你能接下艾雅的工作嗎?」


    謝拉菲瑪的嘴唇顫抖。艾雅的工作。用戰防槍擊敗敵人的戰車,掃平敵軍,自己也跟著陪葬。那個天才的工作。


    手腳都在發抖。淚水盈滿了眼眶,謝拉菲瑪大聲回答:


    「我可以!」


    也不等伊麗娜回答,謝拉菲瑪衝向艾雅所在的陣地。殘存的羅馬尼亞兵射擊的子彈掠過耳邊,劃破長空。


    自己是為了保護她們、保護同伴才來到這裏。


    還以為隻能由自己裝填子彈時,伊麗娜出現在她身邊。


    「要把別人的話聽完啊。我也去。」


    目的地是戰防槍的射擊陣地。謝拉菲瑪衝進化成一片血海的目的地。


    與伊麗娜合力抬起翻倒在陣地中的戰防槍,正要采取射擊姿勢時,謝拉菲瑪當場愣住。


    槍身折斷了。裝填口也扭曲變形。


    下意識地望向伊麗娜,後者搖著頭回答:


    「已經沒辦法再使用了。」


    在場的所有紅軍唯一僅存的戰防兵器完全遭到破壞。


    視線移到戰車上。隻見那隻鋼鐵巨獸正一路彈開紅軍的射擊,往狙擊小隊的陣地前進。速度雖慢,但方向十分篤定。


    謝拉菲瑪從陣地探出身子,舉起svt─40。


    聲音從她的世界裏消失。


    以幾乎已經變成自動化的敏捷身手,將瞄準線對準裝在炮塔上的駕駛用炮塔潛望鏡。


    瞄準即使是小型子彈也能貫穿的少數弱點,扣下扳機。子彈被防彈玻璃彈開。瞄準同一個地方,再射一次。


    防彈玻璃碎裂,子彈射進車內。然而戰車並未停下腳步。那當然。因為駕駛現在正扮演著操縱手的角色,不在駕駛。盡管如此,謝拉菲瑪又開了一槍,這次射偏了,但謝拉菲瑪仍不屈不撓地再開一槍。子彈射進戰車內,不知是否跳彈,戰車停止了一刹那。


    然後炮口慢慢地開始移動。敵軍的駕駛發現了擾人的狙擊手,決定趕走這隻蒼蠅。一麵彈開其他紅軍掃射的子彈,將炮口對準這裏。


    持續鎖定炮台頂射擊的同時,謝拉菲瑪輕聲歌唱。


    蘋果花迎風綻放 河麵籠罩著薄霧


    即使你不在了 春天仍來到故鄉


    即使你不在了 春天仍來到故鄉


    配合歌詞扣下扳機。要擊中移動的炮塔比登天還難。謝拉菲瑪一次又一次地射偏,被裝甲彈開。隨著炮塔改變角度,這次射中了別的潛望鏡,被完好無缺的防彈玻璃彈開了。


    站在岸邊高唱 喀秋莎的歌謠


    春風輕柔吹過 充滿夢想的天空


    春風輕柔吹過 充滿夢想的天空


    謝拉菲瑪繼續射擊,終於打破了另一片防彈玻璃。但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火花四濺的子彈被彈至車外。


    戰車的炮口朝向這裏。原本在她眼中隻看見炮身的戰車,慢慢地隻剩下黑色的炮口。可惜瞄準炮口的子彈落空。炮口變成一個黑點。


    謝拉菲瑪以驚人的冷靜接受了可能會死掉的預感。


    能如此冷靜並不是因為她擁有士兵不可或缺的意誌力,也不是做好慷慨就義的心理準備,而是已然產生質變的意識站在背離現實的角度,置身事外地凝視著她。是這個意識保護了自己。


    喀秋莎的歌聲 越過遙遠山丘


    那溫柔的歌聲 至今仍在找尋你


    那溫柔的歌聲 至今仍在找尋你


    唱完一整首喀秋莎,背離現實的意識打算迎接死亡的瞬間,敵軍的戰車lt─38發出轟然巨響,爆炸了。


    「咦?」


    謝拉菲瑪失聲驚呼。這時她的意識已完全恢複正常。


    履帶踐踏著大地,由柴油引擎驅動的龐然大物發出與野獸咆哮無異的巨響,聲音層層疊疊地響徹了周圍一帶。


    斥候兵們發出驚喜的叫喊。


    「是我方的戰車大隊!」


    紅軍的戰車穿過林野,陸續出現。因故障落後的我方部隊。重型戰車kv─1和中型戰車t─34。


    紅軍的戰車遠比羅馬尼亞的lt─38性能優異,隻用了一發七十六公厘炮就讓敵軍的最後一輛戰車隨風而逝,再以榴彈與車載機關槍對殘存的羅馬尼亞兵展開猛烈的炮火攻擊。坐在戰車上的士兵們紛紛跳下戰車,雙腳尚未著地,便已拿著ppsh─41一陣掃射。


    其他紅軍士兵也彷佛重新活過來似地開始反擊。


    已經失去人數上的優勢,如今又失去戰車的羅馬尼亞兵頓時兵敗如山倒。


    指揮官不曉得在喊什麽,棱線另一頭幸存的士兵陸續放下武器,舉手投降。


    那名指揮官以破碎的俄語大喊:


    「投降,投降。去你的希特勒,去你的安東內斯庫!」


    安東內斯庫指的是羅馬尼亞的獨裁者────揚安東內斯庫。


    「呿!什麽去你的,害我們死了這麽多人。」


    紅軍士兵皆對他們事到如今才以痛罵自己國家的獨裁者來表示臣服的態度感到義憤填膺,但也隻能做出停火的指示,握著槍,從戰壕裏走出來俘虜他們。


    「結束了。」


    伊麗娜拍拍謝拉菲瑪的肩膀。


    直到她出聲以前,謝拉菲瑪都緊握著svt─40。


    「隊長、菲瑪,你們沒事吧!」


    夏洛塔和嘉娜衝上前來,與她們緊緊相擁。戰鬥結束了。


    羅馬尼亞兵排排站,雙眼無神地看著紅軍士兵。


    這是勝利的畫麵,無庸置疑。


    謝拉菲瑪輕聲說道:


    「艾雅呢……」


    「她死了。」


    伊麗娜從血流成河的壕溝裏站起來回答。


    「在戰場上,隻要犯錯就會死。我在課堂上教過你們了。」


    夏洛塔四下張望,然後從化為血海的陣地移開視線,發出痛苦的呻吟。陪在她身邊的媽媽一臉不敢置信地說:


    「她是如假包換的天才,是我們學校最優秀的狙擊兵。」


    「沒錯。」伊麗娜表示同意。


    「艾雅確實是天才。今天她也射殺了十二個敵人。要是能繼續戰鬥,或許能射殺超過一百個敵人,成為一流的狙擊手。但她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別杵在一個地方!別以為射出子彈就完事了!』她忘了明明早就知道的基本常識,一直待在同一個陣地進行高調的狙擊,結果被反噬了。一般的技術人員可以不斷地從錯誤中學習,讓自己愈來愈熟練。但是在我們的世界裏,不允許犯錯。你們也要牢牢記住眼前的畫麵。這就是狙擊兵的死。」


    謝拉菲瑪望向陣地。狹小的陣地內有三個被榴彈直接打中,身首異處的士兵。或許是因為爆炸的威力太大了,所有的遺體都變成肉塊,看不出原形是什麽,也無法判斷哪一塊是誰的屍體。


    那些肉塊還在冒著蒸騰熱氣。那是人類逐漸回歸為物質的過程,如果用他們的英靈正魂歸九霄來形容,未免太過淒慘。


    「艾雅死了。她的成績不可能再進步。因此如果沒有人記得她是優秀的狙擊手,她就無法魂歸故裏。她再也沒有機會遇見應該要遇見的人,也沒有機會生兒育女,當然也不會有子孫。一切盡歸虛無。這就是所謂的死亡。你們要悼念她,連她的份一起戰鬥。」


    艾雅。


    謝拉菲瑪回憶那個渴望自由的哈薩克天才。


    艾雅得到自由了嗎?臨死前,她難得笑了。但是在她的笑容裏卻感受到宛如被惡鬼纏身的虛妄與執念。


    謝拉菲瑪不經意想起一件事。


    我殺死的羅馬尼亞兵又如何呢?他們也還活著。


    「羅馬尼亞兵」、「布穀鳥」的代號從記憶中剝落,現出人類的臉。一麵用機關槍掃射,看上去隻有二十出頭的他們眼中由始至終滿是懼怕。


    然而,他們再也沒有機會遇見任何人,無法回到故鄉,無法生兒育女了……


    「為自己感到驕傲!」


    謝拉菲瑪不知不覺發起抖來,伊麗娜用缺了手指的右手,隔著手套抓住她的左肩。


    另一隻手抓住夏洛塔的右肩。


    夏洛塔也在發抖。她也射殺了敵軍。


    「如果想起殺害敵軍的事,現在就給我為自己感到驕傲!激動遲早會消失,隻留下真實的感受。為了到時候可以隻感到自豪,現在一定要為自己感到驕傲!你們殺死的敵軍將無法再傷害任何一位我方的戰友!沒錯,你們救了戰友的命。殺死一個侵略的敵人,等於拯救無數的戰友。所以現在立刻給我感到驕傲、感到自豪、感到光榮!」


    謝拉菲瑪抖得有如秋風中的落葉。


    閉不起來的嘴巴不斷嗬出雪白的氣息。


    將艾雅的死烙印在視網膜、悼念她、為殺死敵人感到驕傲—


    滿心隻剩下靈魂幾乎要蒸發的恐懼時,媽媽用力地撥開伊麗娜的雙手,一把抱住謝拉菲瑪和夏洛塔。


    「這個要求對現在的她們太殘酷了。」


    被媽媽溫柔地擁入懷中,謝拉菲瑪彷佛得到了赦免,放聲大哭。夏洛塔也顧不得形象地大聲哭泣。


    想到艾雅,想到敵軍。思緒根本來不及整理,隻是放任感情地痛哭。


    「別忘了,你們隻有今天能哭泣。」


    伊麗娜隻丟下這句話,就從三人身邊走開了。


    哭到聲嘶力竭後,周圍的紅軍士兵七嘴八舌地安慰她們,給她們一把剪刀,說是遺體隻能就地掩埋,所以勸她們剪下戰友的頭發,留作紀念。


    謝拉菲瑪從三人份的肉片混成一片的遺體中找到艾雅美麗的黑發,拉起來時,不小心連頭皮的一部分也扯出來,謝拉菲瑪背過身去,剪下一小截發尾。


    十一月二十三日傍晚時分。第三十九獨立小隊的首戰,同時也是俗稱的天王星行動結束了。


    單就行動本身而言,可以說是蘇聯的大獲全勝。史達林格勒南北兩側的羅馬尼亞軍麵對紅軍勢如破竹的攻勢,不是等同土崩瓦解地撤退,就是試圖局部反擊,卻以失敗告終,死傷八萬人,六萬人變成階下囚。再加上狙擊小隊的有限戰爭(注8)奏效,南北兩地的紅軍得以在更西的卡拉奇會師。距離作戰開始隻花了四天,可謂迅雷不及掩耳。史達林格勒市內的德國第六軍團被打得猝不及防,沒能在第一時間對急轉直下的局麵做出反應,導致二十五萬名士兵被封鎖在包圍網內。


    紅軍共計折損了八萬人左右,所幸大部分的傷兵並未被俘,得以接受治療。不確定究竟死了多少人,但是相較於一百一十萬的總兵力,損失不算太大。艾雅的死與她的人生也湮沒在一百一十萬人中的幾萬人裏麵,成為相當於誤差值的一部分,無人知曉,與她的屍骨一起埋葬在俄羅斯的平原上。


    形成包圍網的紅軍為了因應來自內外的反擊,在各地紮營待命。所有人都在進攻中稍縱即逝的片刻寧靜享受喘息的時光,唯有第三十九獨立小隊被召回位於伏爾加河東岸的前線基地。


    基地裏有兩千個人,是為天王星行動及其後攻勢的儲備兵力。


    「各位,她們是首戰就殺死十六名敵兵的女性狙擊小隊!」


    基地司令官上校大聲地介紹排成一列的狙擊小隊,引起一陣嘩然與掌聲。


    謝拉菲瑪置身事外地觀察立正站好的每個士兵的表情。隻有極少數的人獻上祝福與讚美,其他人都用彷佛看到怪物的眼神看著她們。十六人中有十二人皆由艾雅放倒,而她已經死了。接受讚美又能改變什麽呢?


    基地司令官上校靜待掌聲結束,語氣轉為嚴肅。


    「愛國的蘇聯人民如今已不分男女,像這樣成為士兵,投入戰地,為了打倒法西斯,奮不顧身地戰鬥。他們或她們可以永遠受到祖國的眷顧。然而,在這個就連女人都浴血作戰的戰場上,居然有卑鄙小人因膽怯而忘記自己的義務,隻想逃避眼前的死亡!」


    謝拉菲瑪倏地抬起頭來。


    士兵們一起回頭看。


    步兵大隊的伊戈爾隊長和與他同行的nkvd政治委員。這兩個指揮官被沒收槍和階級章,由士兵從兩側架著,悄然無聲地站在那裏。


    「他們喪失了榮譽,代價就是要付出生命。他們被判處槍決,且即刻執行。接下來要前往史達林格勒的人,或者是要去西邊的人都給我看好了。身為士兵的光榮與死亡。」


    這才是目的。她們隻是前菜。


    謝拉菲瑪恍然大悟。在擁有地位與階級的軍官與nkvd被當成叛徒處刑前先稱讚她們「即使是女人」也奮勇作戰,借此讓士兵們體會到逃亡會有什麽後果的恐懼與屈辱。不戰鬥的男人連女人都比不上。


    伊戈爾隊長始終萬念俱灰地低著頭。謝拉菲瑪想起戰鬥前一刻的他。在自己不被視為獨當一麵的士兵時,是伊戈爾隊長鼓勵她,也是伊戈爾隊長要她趴下。


    謝拉菲瑪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基地司令的臉。


    隻見他既沒有不忍,也沒有特別激動,一臉結束演說的滿足感。


    「狙擊兵小隊的同誌。」


    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基地司令似乎留意到謝拉菲瑪的反應,與她視線交會,不解地問道:


    「你有什麽想對叛徒說的話嗎?」


    「我想請您饒他們一命。」


    基地司令的表情僵在臉上。所有人皆竊竊私語地盯著謝拉菲瑪看,四周寂靜無聲。


    「我會當作沒聽見這句話。」


    司令官慢條斯理地頷首,彷佛這是法外開恩的行為,領著副官就要回宿舍。


    「請等一下!」


    謝拉菲瑪衝向他。伊麗娜從背後撲上來製止她。


    「冷靜點。」


    謝拉菲瑪不顧一切地繼續請命:


    「死刑太殘酷了。如果我們是英雄,請聽我的請求,饒他們一命。」


    基地司令回頭,絲毫不掩飾臉上不耐煩的表情。


    「你認為是我個人冷酷無情地處死他們嗎?這是紅軍的方針。擬定本次作戰計畫的朱可夫上將閣下也讚成這個方針。」


    「就算是朱可夫閣下,我也要請他饒他們一命!」


    「你說什麽!」


    基地司令氣得漲紅了臉。


    這句話已經遠遠超出一介上等兵可以說的話。


    周圍彌漫著一觸即發的緊張氣氛,有個戴著尉官階級章的士兵從宿舍走來。附在基地司令耳邊說了一句話,隨即轉身回宿舍。


    基地司令萬般無奈地歎了一口氣,迎上謝拉菲瑪的視線。


    「既然如此,就請你這麽做吧。」


    「什麽?」


    「朱可夫上將閣下叫你。他為了視察本次行動,人正在本基地。」


    謝拉菲瑪瞪大了雙眼。


    但也隻應了一聲「是」,連聲線都沒有顫抖。


    經過貌似副官的尉官傳達,謝拉菲瑪走進朱可夫上將的會客室。


    伊麗娜難得失措地說要跟去,但是被副官拒絕了,表示談話結束後會搖鈴。門在背後關上,連他們爭辯的聲音都聽不見。


    調整到適溫的空氣與樸實無華卻低調的家具,為室內與基地內的其他空間做出一線之隔。


    這是莫斯科的空氣。帶來這股空氣的人正坐在辦公桌前,默默地處理文件。


    「我是隸屬最高司令部預備軍,狙擊兵旅團第三十九獨立小隊的謝拉菲瑪馬爾科夫娜阿爾斯卡亞上等兵。」


    主動報上官階與姓名,畢恭畢敬地敬禮。


    格奧爾吉康斯坦丁諾維奇朱可夫回了一句「辛苦了」,視線也不抬一下,繼續處理文件。


    他從革命戰爭以前就是一名驍勇善戰的猛將。在俄羅斯帝政下與德軍作戰,發生革命戰爭時也親自跨上戰馬,擔任騎兵隊長,與白軍奮戰到底。偉大的愛國戰爭爆發前,他在中國大陸坐鎮指揮國境紛爭的戰鬥,借由集中投入戰車與滴水不漏的欺敵作戰,將日本與其傀儡軍打得落荒而逃。


    眼前人給謝拉菲瑪的印象與在報紙上看過無數次的照片中人截然不同。報紙上的他遵循軍人的傳統剃短頭發,胸前掛著好幾個勳章,眼神淩厲地睥睨眼前幾萬名士兵的模樣不啻為威嚴上將的標準形象。但撫順了黃褐色的短發,穿著簡單的便服,專心處理文件的表情既知性,又溫和,讓人聯想到故鄉的學校老師。


    「同誌,你是特地來見我的嗎?」


    朱可夫問道,謝拉菲瑪這才回過神來。光是看到對方,就被對方的氣勢壓製。


    謝拉菲瑪叮囑自己隻說結論。


    「我想為步兵大隊長及政治委員請命。」


    「很遺憾,他們的死刑已經由基地司令與nkvd聯署成立。」


    「請閣下動用自己的權力,網開一麵……」


    「我也認為他們該死。如果他們是帶著斥候大隊和你們那支狙擊小隊撤退,與戰車部隊會合的話,我不會怪他們。但他們是陣前逃亡,陷你們於險境。為了不讓以後有人有樣學樣,絕不能開先例。他們一定得死。」


    朱可夫的回答有如行雲流水,沒有一絲遲疑。臉上始終掛著如教師般柔和的表情,繼續處理文件,一麵向謝拉菲瑪說明處刑的必要性。


    「可、可是被自己人殺死未免也太殘酷。在來自後方的戰友威脅下與前方的納粹戰鬥太不人道了。希望閣下能更珍惜自己人一點。」


    「你說得沒錯,阿爾斯卡亞同誌。」


    朱可夫抬起頭來,目光十分和善。


    「聽說你因為故鄉被法西斯破壞,成為誌願兵,今天第一次上戰場就射殺了兩名羅馬尼亞的敵軍,真了不起。」


    「不敢……」


    沒想到自己的戰績已經傳進朱可夫耳裏,謝拉菲瑪驚訝之餘也感到不勝惶恐:「您過獎了。」


    「話說回來,你為何要殺死羅馬尼亞士兵?」


    謝拉菲瑪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這句話是什麽意思?猜不透對方葫蘆裏賣什麽藥,謝拉菲瑪回答:


    「為了保護戰友和自己。如果不攻擊羅馬尼亞兵,戰友就會被殺。」


    「沒錯,就是這樣。」


    朱可夫滿意地點點頭,對話在這裏停頓了一下。


    「上等兵阿爾斯卡亞同誌,你成功地證明隻有自己正常了嗎?」


    謝拉菲瑪一時無法理解這個問題的用意。在心裏反芻。證明隻有自己正常?她並沒有這麽做。


    射殺羅馬尼亞兵是為了保護自己人。因為對方是敵人。她沒有錯。但伊戈爾隊長被處死太不人道,所以必須阻止這種事發生。


    她試圖借由展開這樣的行動,來證明自己現在是正常的—


    明白朱可夫提出這個問題的深意時,謝拉菲瑪一下子回到現實。


    她居然在會客室裏質問蘇聯軍人的最高統帥,很快就會當上元帥的人,英雄朱可夫。


    為戰友向人上人請命,還說處死戰友太不人道。


    在這個擁有絕對的意誌力與權力,能毫不猶豫地處死失敗主義者與逃兵的人麵前。


    雙腿開始顫抖,但也不能回頭。


    「就算我不正常也無所謂,請饒伊戈爾隊長一命。」


    「這場戰爭可能是人類史上前所未見、不曾發生過的戰鬥。」


    朱可夫第一次放棄正麵回答她的問題。


    他從辦公桌前站起來,望著窗外,自言自語似地說:


    「一如你的村子,有許多村落被殲滅,人民遭到虐殺,或是被當成勞動力強行帶走。他們把消滅猶太人當成國家的目標,將布爾什維克與猶太人混為一談。因此對他們而言,蘇聯人民大概也是必須消滅的對象,或是像斯拉夫民族那樣,必須成為服從他們的奴隸……剩下來的人口皆逃不過遭屠殺的命運。也就是說,納粹企圖消滅整個蘇聯。這場戰爭中不存在議和的選項。即使將他們趕出蘇聯,但除非我們攻下柏林,讓納粹體製徹底瓦解,否則就算隻剩下希特勒一個人,他也會繼續戰鬥吧。」


    謝拉菲瑪被朱可夫的說詞吸引住了。


    他對戰爭的觀點與過去聽過的觀點完全不在一個維度,具有讓聽眾聽得入迷的力量。


    「基於本次行動的成果,救出史達林格勒幾乎已經是斬釘截鐵的事。然而,我還有一個非救不可的都市,那就是列寧格勒……請不要告訴別人,那座都市已經被包圍了一年以上,除了寒冷與納粹的炮擊,還得對抗饑餓。結冰的拉多加湖是唯一的補給來源,但是量完全不夠。街上滿是餓死與凍死的人。從這個角度來說,是比史達林格勒更像人間煉獄的地方。」


    謝拉菲瑪有些詫異。列寧格勒正受到包圍戰是眾所周知的事實,但是她聽說人民都不屈不撓地戰鬥。


    從未看過任何與市民深受饑餓所苦有關的報導。


    然而,此事無庸置疑。因為重新規劃列寧格勒防線的正是朱可夫本人。


    或許是看穿謝拉菲瑪的反應,朱可夫接著說:


    「轉戰至列寧格勒時,我布下防衛網,將原本搭建得與廢物無異的擋牆補強至足以抵禦敵入進攻的碉堡,將火線調整成得以互相掩護,補充彈藥以進行徹底的抗戰,處死士氣低落的軍官,也就是那些擅自逃亡或試圖投降的家夥。」


    朱可夫回過頭來。


    眼前的人已經不再是溫柔的老師,而是鐵血的高級將校。


    「為了保護列寧格勒的人民,這是必要之惡。其他戰線也不例外。與納粹根本說不通。這場戰爭並不尋常,軍隊一旦瓦解,全體人民都會遭到屠殺,被當成奴隸。因此除了利用有組織的焦土作戰撤退的局麵以外,腳踏實地的防守是蘇聯人民唯一能活下去的方法。逃亡的士兵與敵人無異,是法西斯的走狗。」


    謝拉菲瑪無法反駁。


    這次她真的無言以對。


    屋外傳來槍聲。


    不等自己請命的結果,兩人被處死了。


    朱可夫壓根兒不打算聽她的請求。他的問題隻有一個用意,那就是滿足自己的好奇心。女性士兵,而且首戰就殺死敵人,還敢為罪證確鑿的軍官請命。即使是貫徹現場主義的上將,也很難遇到她這種人。


    渴望掌握一切的高級將校隻是想會一會這個未知的對手。


    朱可夫的視線一眼就看穿謝拉菲瑪失魂落魄的樣子,又恢複溫和的表情,問謝拉菲瑪:


    「你為何而戰?」


    為了向那個叫葉卡的狙擊兵複仇。為了向納粹德國複仇。為了向伊麗娜複仇。


    謝拉菲瑪咽下衝到喉嚨口的話,回答:


    「為了保護戰友,為了保護女人。」


    「答得好。有太多女性在這場戰爭中遇害、受敵人淩辱、被強行帶走服勞役。既然如此,請你為保護女性而戰,謝拉菲瑪同誌。請你果敢地殺敵。期待你成為蘇聯紅軍的一員,完成任務,擊退更多敵軍!」


    朱可夫言盡於此,搖了搖鈴。


    伊麗娜進入室內的同時行了個最敬禮,拎著謝拉菲瑪,帶她出去。


    「你給我差不多一點,別輕賤自己的小命。」


    伊麗娜撂下這句話,扭頭就走。謝拉菲瑪追在她背後說:


    「是、是你……」


    聲線顫抖,還沒想好要說什麽,隻有感情傾瀉而出。


    「是你帶我來這裏,讓我成為士兵,害我殺人……」


    「你說得對,那又怎樣。」


    伊麗娜嫣然一笑,魔性的笑容充滿了妖豔的美感。


    「我認為你可以利用,所以培養你成為殺人的狙擊兵。你隻能遵照我的指示對敵人開槍。這是你唯一的生存之道。」


    也不等謝拉菲瑪回答,伊麗娜揚長而去。


    副官也回到室內,隻剩下一臉茫然的謝拉菲瑪。


    第一次實戰經驗……


    第一次殺人……


    失去戰友……


    直接找上朱可夫元帥談判,被打了回票……


    身體變得好重。感覺這天經曆的事全部壓在自己身上,謝拉菲瑪失去意識。


    清楚聽見自己的身體往地上一撞,發出「砰!」的一聲。


    香煙的氣味搔撓著鼻腔。


    那個味道是配給的便宜煙。伊麗娜說過,自從她成為狙擊手就戒掉了……思考還來不及整合,眼睛先慢慢睜開。


    左顧右盼,安靜的室內應該是醫務室。幾張並排的床上隻躺著自己一個人。


    身旁是個陌生的少女。黑色的頭發比自己更短,五官看起來有幾分少年英氣的女孩坐在圓板凳上,邊看報邊抽煙。身上穿著紅軍看護兵的製服,別著紅十字的臂章。視線交會時,少女微微一笑。


    「你的生理期都準時來嗎?」


    「什麽?」沒頭沒腦的問題,令謝拉菲瑪呆若木雞地反問。


    陌生的少女吐出煙圈。


    「伊麗娜同誌很擔心喔。你看起來應該隻是貧血或太緊張,但偶爾也有人會因為血液循環不良而暈倒。」


    手緊緊地抓住被子,那個女人才不可能擔心自己。


    她隻是在確認自己的功能,就像檢查槍枝那樣。


    謝拉菲瑪不由得沒好氣地回答:


    「生理期隻會拖累戰鬥,就算不來也沒關係。反正我也不打算生小孩,根本不需要生理期。」


    「別說傻話了。你又不是瘋狂的女戰士。更何況人體可不是隻要達成目的就好的東西。身體如果不好好運作,精神也會受到影響。軍人一定要注重健康才行。」


    少女邊說邊吸煙。謝拉菲瑪覺得這個護士真奇怪。


    香煙不也對身體不好嗎?但她提出的是另一個問題:


    「你是誰?」


    「哦……」少女這才猛然想起似地回答:


    「我叫塔蒂亞娜洛芙娜那塔連可。叫我塔妮雅就行了。我也是伊麗娜同誌找來的人,同樣是第三十九獨立小隊的一員。」


    「你也是嗎?」


    「是的,但我不是狙擊兵,而是護士。之前在別的地方接受護士專業的訓練,接下來會跟你們一起去下一個戰場。」


    「下一個戰場?」


    「你沒聽說嗎?再來要去奪回史達林格勒喔。上級真的很看重你們呢,一直送你們去激戰地。」


    謝拉菲瑪仰天長歎。nkvd。肯定是哈圖娜和奧爾加搞的鬼。


    「呃……你討厭煙味嗎?」


    謝拉菲瑪把頭轉回來。塔妮雅露出有些尷尬的表情,似乎誤解了自己的反應。


    「沒有,我不討厭香煙。啊,不過也算不上喜歡。」


    「這樣啊。」塔妮雅應了一聲,將報紙放在桌上,走向門口。


    「我走了。趁可以休息的時候好好休息吧。無聊的話就看看報紙。」


    「謝謝你,塔妮雅。」


    「有什麽需要隨時跟我說。」


    塔妮雅走出房間,反手關上房門。


    真是個特立獨行的人,但謝拉菲瑪不討厭她的態度。


    之所以提到生理期,大概也意味著大家都是女人,可以放心地告訴她。


    拿起報紙,報上寫著重要的部分密而不宣的史達林格勒附近的反攻戰,亦即所謂的天王星行動。


    報導的筆觸寫得一派輕鬆,彷佛紅軍不戰而勝。


    除此之外,還刊登了詩人伊利亞愛倫堡的短篇作品。


    他是誕生於基輔的猶太人。早在革命前就是布爾什維克,一度在法國停留,法國被德國打敗後回到蘇聯,是唯美主義的巨匠,流亡歐洲時,與畢卡索及莫迪裏安尼等藝術家都有所交流。根據上述的經曆,成為一名活躍的戰地記者,針對士兵寫了一篇這樣的文章。


    德國人根本不是人。我們不需要廢話。隻要殺戮。如果不每天殺死一個德國人,這天就等於白費了。如果你不殺死德國人,就會被他們殺死。


    殺死德國人。要是德國人活著,他們就會殺死俄羅斯的男人、侵犯俄羅斯的女人。如果你殺了一個德國人,就再殺死一個德國人。不要去數花掉的時間,也不要去數行走的距離,要數就數殺了幾個德國人。殺死德國人!祖國正如此呐喊著。別射偏了。別放過他們。動手!


    這是什麽鬼。謝拉菲瑪眉頭深鎖。幼稚又露骨的政治宣傳,難以想像是出於詩人之手,除了仇視以外毫無內涵。為了煽動同胞的危機感,男詩人愛倫堡強調敵人會「侵犯俄羅斯的女人」,這不也是把女人視為俄羅斯的所有物嗎,真令人火大。謝拉菲瑪輕輕地闔上報紙,用手蒙著臉。


    真是太荒謬了。想是這麽想,卻無法忘記報導的內容。


    不要去數花掉的時間,也不要去數行走的距離,要數就數殺了幾個德國人。


    這或許是最符合狙擊兵的心態。


    重新回想今天的自己。


    自己沒幫到艾雅。也救不了伊戈爾隊長。說穿了,都是因為自己太弱小了。倘若自己當時能殲滅所有的羅馬尼亞兵,誰都不用死了。


    伊萬諾沃村民遇害的那天,母親確實瞄準敵人,但母親下不了手。怎麽可能下得了手?母親是連做夢也沒想過要殺人的獵人。


    士兵與獵人的分水嶺,在於有沒有殺死敵人的明確意誌。


    「動手……」


    脫口而出的瞬間,這句話也刻在了內心深處。


    朱可夫閣下和伊麗娜都說過同樣的話。她對這點沒有意見。


    我現在是士兵,不是獵人。沒錯。我殺死德國佬是為了保護同伴、保護女人、為母親及村民複仇。


    失去戰友的憤怒頓時化為對德軍的憎恨,在她的心湖卷起漩渦。


    絕對要在史達林格勒盡可能多殺幾個敵軍。


    不經意地想起小時候看過的舞台劇。曾經令自己大受感動的理念阻止她繼續再想下去。


    謝拉菲瑪睡著了。


    戰鬥的對手是「德國佬」。


    從壕溝探出頭來,抓住彼此的手,為戰事畫下句點的德軍已經不在了。


    注6:又稱大恐怖或葉若夫時期,意指蘇聯在史達林執政下爆發的政治鎮壓和迫害運動。


    注7:偵察敵情的哨兵。


    注8:在高地、森林、橋梁等固定區域進行攻防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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