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船車站商店街的摩斯漢堡一進入暑假就多了許多年輕客人;因為附近補習班的考生會利用這裏吃飯和自習。當然,如果在店裏待太久,就會被警告。


    現在是二○一一年的八月。


    一開店的同時就進入店內的小菅奈緒和筱川文香,肩上掛的包包裏塞滿了課本、筆記本和辭典。她們兩人都是高三生。但是吃完早餐後拿出來的卻是與大考完全無關的書。


    佐佐木丸美的《雪之斷章》硬殼書。書封上印著少女和動物躺在草原上的插畫。發行者是講談社。這本是幾十年前出版的初版書,書封邊緣有磨損。


    「畢竟這已經是很久以前的小說,要說故事很老套也的確很老套,尤其是剛開始的部份。」


    小菅奈緒以手指輕敲書封,開始說起。


    「故事舞台是北海道的劄幌,主角是無父無母的小女孩。她在公園裏迷了路,被型男大學生撿到送去孤兒院,故事就從這裏開始。主角上小學之後雖被有錢人家收養,卻在那個家裏遭受嚴重的霸淩。某天她終於受不了離家出走,再度巧遇已經出社會、在劄幌工作的型男大學生。於是兩人開始一起生活……」


    「……那個男人沒問題嗎?是不是有什麽奇怪的嗜好啊?」


    「沒有啦笨蛋。他純粹是想要幫助主角,所以開始養她。那個男人也有個型男死黨,那位死黨也把女主角當成妹妹般疼愛。後來隨著主角長大,彼此的心意逐漸改變。」


    文香晃著紮成馬尾的頭發,上半身往前探。


    「哦哦,好像很有趣……可是發生殺人案了對吧?」


    「畢竟是懸疑小說嘛。」


    「為什麽開場是愛情故事,卻有人死掉?」


    「你看了就知道嘛。你不是也有這本書嗎?」


    「話是沒錯,不過我們是考生欸?讀這麽厚的書很累又很花時間……然後呢?最後怎樣了?」


    她毫不猶豫地直接問推理小說的結果。奈緒驚呆了。


    「你啊,真的對書沒興趣欸。明明是舊書店的女兒。」


    去筱川家玩就會看到不隻是店裏,連主屋也到處都是書;廚房和盥洗室也堆了好幾冊。唯一的例外就是文香的房間。


    「對!你說對了!」


    哈哈哈──文香開朗大笑。我又不是在稱讚你──奈緒差點要懷疑自己了。


    「我也很驚訝自己居然對書完全不感興趣。為什麽誌田大叔要送我這本書呢?」


    文香從自己的包包拿出另一本《雪之斷章》放在桌上。那是黃色封底的創元推理文庫,也是最新發行的版本。


    「誌田老師說,他每次隻要買到這本書,就會送人當禮物。」


    她在河邊聽他本人說的,就是在三個月之前──也就是五月初他送這本書給奈緒時。


    「我想同樣覺得有趣的書,也會分成想要自己獨享的書,以及想要推薦給他人的書這兩種類型。」


    她回憶起誌田望著水麵橋梁倒影,心平氣和說話的樣子。他是一如往常的光溜溜和尚頭,穿著印有英國國旗的t恤。那片河岸地總是寧靜,幾乎不見其他人影。


    「佐佐木丸美有一批很死忠的書迷,不過她的作品卻絕版了很長一段時間。有人說那是作者的意思。那或許也是原因之一。我希望能夠讓更多人看到他們沒發現的佳作。


    我尤其喜歡作者的處女作《雪之斷章》……每次在舊書店看到就會買下,送給還沒讀過的人。作者過世之後,主要作品都重新出版了,不過我還是會不自覺地持續送書。」


    說完這些話不到兩個禮拜,誌田就從原本居住的橋下失去了影蹤。後來回頭想想,他當時似乎心事重重,送《雪之斷章》時或許已經決定離開。這本書可能藏著某些訊息──這些想法始終盤旋在奈緒的腦海中。


    「哎,總之和誌田大叔聯絡上,真是太好了。」


    奈緒的手機收到誌田的來信是在前天。他以艱澀的文字寫著表示「我想要和之前很照顧我的奈緒打聲招呼,所以最近有沒有時間見麵呢?」的內容。


    於是他們選在補習班夏季講習開始之前的時間,約好今天上午十點在車站前碰麵。離見麵時間大約還剩一個小時。也上相同講習的文香也打算一起去見誌田。


    「嗯,知道他沒事很好。不過在那之前我有事情想告訴你。」


    特地要文香提早到大船來,就是這個原因。奈緒想把那件事告訴文香,聽聽她的意見。


    奈緒從包包裏拿出另外一本《雪之斷章》放在桌上。這本也是講談社的初版書,不過書況比較好。


    「為什麽你同樣的書有兩本?」


    文香訝異睜大雙眼。


    「隻有我拿到兩本。」


    奈緒回答。


    「為什麽?」


    「不知道。」


    「咦?兩本都是誌田大叔給你的吧?他給你第二本的時候,你怎麽沒問?」


    「因為我沒有機會問他。我現在要說的正是這件事。」


    奈緒在椅子上重新調整坐姿。不過該從哪裏說起好呢?她有些難為情。


    「誌田老師好像還有一個像我這樣的『門徒』,會和他一起在那個河邊聊書……你聽說過嗎?」


    「咦?沒有,完全沒聽說過這件事。」


    文香搖頭。


    「對方是什麽人?高中生?」


    「嗯……好像不是我們學校的。聽說是高二。」


    「比我們小一個年級啊。女生?男生?」


    奈緒一瞬間答不出口。她也知道自己的臉頰有些燥熱。


    「是男生。我也想把那家夥的事情一並告訴你。」


    奈緒初次見到紺野佑汰是在剛進入五月,收到誌田送的《雪之斷章》那天。她在河邊聽著佐佐木丸美的故事時,發現橫過河麵的橋梁倒影出現了某個人的上半身影子。


    影子就這樣動也不動,從橋上往下看著奈緒和誌田,似乎在偷聽。奈緒雖然覺得不高興,卻沒有抬頭;她認為如果回瞪對方,搞不好會給誌田帶來麻煩。


    雖說這裏很安靜而且鮮少有人經過,不過這個河邊還是位在住宅區的範圍內,從橋上能看到他們,從人行步道、河岸旁的住家也都能夠看見他們。


    誌田曾遭人蓄意找碴;雖然奈緒當時不在現場,不過聽說有時是他的私有物品被弄得亂七八糟,有時是有人叫警察過來。聽到這些事情,奈緒很氣憤,但也都讓被害人誌田安撫下來。


    「是我未經許可住在這裏,有人認為我很礙眼也是無可厚非。這些損失比起付房租便宜多了。」


    誌田平時受到冷眼看待也不反擊,言行舉止都盡量低調。但是那一天不同。誌田瞥了一眼橋上的人之後,突然大大揮舞雙手。


    「喂!你好!」


    對方似乎是他的熟人。奈緒也跟著伸長脖子看過去。對方愣了一下離開欄杆邊,從他們的視線範圍內消失。


    因為隻有一瞬間,沒有看得很清楚,對方似乎是個高中男生;身形纖瘦,膚色白皙,下巴附近有個核桃大小的紅色胎記。


    「怎麽搞的,還是一樣害羞欸。」


    誌田苦笑。那是奈緒不認識的人。


    「剛才那位是誰?」


    「……我認識的人。」


    奈緒很驚訝。遊走各家舊書店的誌田人麵很廣,不過奈緒一直以為他不認識其他與奈緒同年的人。


    「他住在附近,有時會過來這裏。」


    再進一步追問,誌田也隻是含糊回答,似乎有什麽苦衷,所以奈緒也就沒再繼續問下去。


    那天是最後一次與誌田見麵。


    奈緒去河邊的時間並無固定,大致上是一周一次,在沒有其他事情要忙的下午到傍晚時間會過去走走。誌田常常出遠門去采購,所以兩人錯過也不是什麽罕見的情況。


    他們兩人經常互相借書。誌田住的塑膠布小屋附近有個冰桶,碰不到麵的時候,就把書放在那裏麵,這是他們的習慣。


    進入五月之後,奈緒曾經去了河邊兩次都沒有遇到誌田,當時倒也沒懷疑,頂多偏著頭心想:「老師可能很忙吧。」自己借給誌田的書早在不知不覺間全數還回來了,她也沒注意到。


    但是,到了五月下旬的周日,奈緒傍晚來到河邊時,錯愕愣在原地。


    原本在橋下的小屋撤走了。誌田平時用來移動的腳踏車也沒看見。誌田原本住在這裏的痕跡消失得一乾二淨。


    (發生什麽事了?)


    奈緒終於確定。是搬家了嗎?──如果真是這樣,沒有聯絡奈緒也很詭異。或許是因為某些原因長期不在家,所以東西被市公所搬走了。


    總之誌田不再住在這裏。也許有人曉得這是怎麽一回事,比如說文現裏亞古書堂那些人。


    奈緒拿出手機發郵件給文香,信中寫到:「誌田老師不見了。你知道些什麽嗎?」還附上橋下的照片。就算文香不知道,她應該也會幫忙問問筱川栞子或五浦大輔。


    文香不一定會立刻回覆。奈緒決定先調查小屋原本的所在位置。正要走向橋下,突然感覺背後有人。


    「請問……」


    一聽到男子的聲音,奈緒猛然回頭。水泥磚砌成的緩坡處站著一位身穿白色t恤和灰色開襟羊毛衫的小個子男孩;男孩的年紀大約是高中生,秀氣的輪廓還殘留稚氣,有光澤的細發蓋著額頭。下巴附近有個核桃大小的紅色胎記。


    「你是半個月之前在這裏的人吧?和大叔一起的。」


    他以好聽的嗓音主動開口。隻是視線有些四處亂飄,令人有點介意。


    「你是指誌田老師?你當時從橋上看著我們吧。」


    「是的。我當時沒有想到還有其他人在,所以嚇了一跳……不好意思。」


    他低頭鞠躬。奈緒還是沒有放鬆警戒。他為什麽會突然出現在這裏?話說回來,這個人到底是誰?


    「啊,我叫紺野佑汰。我住在那邊的大樓。」


    他報上自己的名字,指著對岸的方向。從這裏雖然看不見,不過那兒正在蓋很高的大樓。


    「我和誌田大叔經常在這裏聊書……我聽過一些你的事情。大叔說:『有個女生經常過來找我,和我聊你也會和我聊的話題。』」


    對方突然以強烈的視線看過來,奈緒逐漸失去平靜所以轉開視線;她還不習慣被男生這樣一直盯著看。


    「你找我有事嗎?」


    「誌田大叔要我轉告你……」


    奈緒一口氣縮短與對方的距離。她的身高比對方高五公分。紺野被這股氣勢嚇得後退一步。


    「你知道老師去哪裏了嗎?」


    「不知道。不過,他有提過可能會從這裏搬走。我原本以為是在開玩笑,一個不注意才發現他真的消失了。」


    「原因呢?」


    「他沒有告訴我。他隻說你應該會在這個時間過來這裏,希望我代為傳話……所以我每天都會過來這裏找你。」


    想問的事情很多,不過奈緒一口氣全忍住了。先聽過傳話內容再說。


    「……冰桶裏,好像放了禮物。」


    紺野說。奈緒衝下斜坡,找遍橋下每個角落,在不易被人發現的橋墩暗處找到一個小小的冰桶。那是他們用來互相借還書的工具,以前就放在那裏。


    打開鎖掀開蓋子,裏頭放著一冊硬殼書──《雪之斷章》,是最早的講談社版。與誌田不久之前送她的一樣。翻開扉頁一看,誌田那風格特殊的字體飛揚。


    謝謝


    這究竟是什麽意思?以道別來說未免太冷漠。為了謹慎起見,奈緒也快速翻閱其他書頁檢查。正文、後記和出版品廣告都沒有寫字。版權頁寫著初版,發行日期是昭和五十年十一月十二日。


    「裏頭裝了什麽?」


    奈緒把《雪之斷章》的書封拿給跟過來的紺野看。


    「似乎是老師給我的禮物。但是他之前已經送過我這本書。老師喜歡把這本書送很多人。」


    「原來如此……」


    紺野像是想到了什麽,輕輕一拍手。


    「啊,這麽說來,誌田先生也送過我這本《雪之斷章》。」


    「他沒有送你兩本吧?」


    「沒有。」


    奈緒陷入沉思。人突然失蹤、同一本書還送了兩冊、別具深意的訊息──怎麽想都覺得不對勁,有太多難以解釋的地方了。


    這時,口袋裏的手機振動。奈緒拿出手機一看螢幕,是文香寄來的信。「我不知道。姊姊他們也說沒聽他提過。這是怎麽一回事?」


    奈緒將冰桶按照原本的方式蓋上,離開橋下。太陽已經開始西斜。照射河麵的陽光染上淡淡的紅色。


    「怎麽了?」


    「我要去找老師。」


    奈緒告訴對方自己的決定。不管發生什麽事,誌田都有辦法自己應付,畢竟他是大人了,奈緒也沒有必要為他擔心。她隻是無法接受兩人再也見不到麵這件事。她應該有資格追問原因。


    「如果你能夠再多告訴我一點訊息,對我會很有幫助。例如:你們最後一次見麵的情況。」


    「好,我很樂意幫忙。」


    紺野立即回答。兩人在河岸斜坡坐下。那是奈緒和誌田平常並肩坐而坐的位置,或許也是紺野和誌田平常坐的位置。


    「那個,如果可以的話,我也一起幫忙找吧?我想和誌田大叔見麵、聊書,希望他教我很多東西……我遇上不愉快的事情那一陣子幸虧有誌田大叔的幫助,才能夠熬過來。」


    奈緒心想──和我一樣。


    奈緒曾經偷走誌田最寶貝的《拾穗.聖安徒生》那本書。她為了送禮物給同班男生,必須借用文庫本裏的書簽繩。但是,禮物沒有被接受。


    她向誌田道歉的同時,也一並對他吐露心中的痛苦。後來每次有煩惱時,他都會在這裏傾聽。紺野一定也是這樣。


    「好。我們一起找。」


    奈緒點頭,紺野不假思索地拿出自己的智慧型手機。


    「請和我交換聯絡方式。還有……」


    他難為情地笑了笑。奈緒的胸口怦然一動。


    「我們已經聊了一會兒,我現在才問,真是不好意思,方便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後來,我們兩個人大概一周一次,會去老師出入的舊書店等地方找找……呃,你怎麽了?」


    奈緒湊近看向對方的臉。隻見目瞪口呆靜止不動的文香像是詛咒突然解開,一掌拍向摩斯漢堡的桌子。


    「我第一次聽說那個男生的事!這是怎麽一回事!」


    「吵死了。你安靜一點。」


    奈緒提醒。上年紀的男性客人瞪著她們這邊,似乎受到打擾。


    「……你為什麽之前都沒提過?你不是老在說你在找誌田大叔嗎?」


    文香降低音量問。


    「因為紺野似乎不希望別人知道他和老師有來往,所以我也就沒有主動提起這件事。」


    她沒有撒謊。不過不隻是這樣,一方麵也是她不太想告訴別人自己和紺野佑汰見麵的事;因為她想把這件事當作自己專屬的秘密。


    「原來小奈在我不知情的時候,每周與嫩男相會啊……光聽到就覺得這是超級刺眼的大閃光。考生的眼睛受不了……」


    文香皺著臉朝向窗外,差點要捏起鼻子了。


    「我們又沒有……」


    「別再繼續往下說!拜托你別說!」


    奈緒正想否認,就被文香伸出的兩隻手牢牢遮住嘴巴。


    「『我們又沒在交往』或『我們隻是兩個人一起外出而已』這些話,我聽姊姊和五浦哥說就聽夠了。你們雖然沒有在交往,但我知道你對對方有那種心思。我不再吐嘈了,你繼續說下去吧。」


    明明先開始鬧人的是文香,不過奈緒無法反駁;隨著兩人見麵次數逐漸增加,她也的確對紺野有了別的心思,同時也開始覺得有些不對勁。


    「紺野非常清楚老師出入哪些店。我問過他為什麽知道得那麽詳細,他說:『大叔曾讓我看過帳冊。』」


    「帳冊?」


    「就是寫著他在哪裏以多少錢交易舊書的記事本,平常都收在小屋深處。」


    「誌田大叔沒讓你看過吧?」


    「嗯,老師從來不對我提錢的事情。」


    奈緒認為那是因為他過著刻苦生活,不希望年紀比自己小的她替他擔心。然他對紺野卻不是如此。


    「我覺得有些不開心。嗯,算是嫉妒吧。有個比我更親近老師的『門徒』在……可是我也因此注意到其他事情。紺野明明很清楚老師出入的店家,為什麽在遇到我之前不先去打聽呢?」


    「啊,的確。這個問題你問紺野了嗎?」


    「他說是因為他不習慣與陌生人說話,花了不少時間才做好心理建設……我想他不是在撒謊。」


    奈緒在心中想著紺野下巴附近的紅色胎記。她不太在意,甚至認為那個胎記使他稚氣的長相更添成熟氣質,所以她還滿喜歡的;不過她絕口不提胎記的事;不管別人怎麽想,當事人很在意也是正常的。


    他能夠鼓起勇氣與初次見麵的奈緒搭話,雖說是誌田的請托,不過老實說奈緒還是覺得很開心。


    「你對紺野有什麽想法?」


    「你這樣問……」


    文香交抱雙臂仰望天花板,就這樣停頓了很長一段時間。看看放在桌上的手機,距離與誌田碰麵的時間還剩不到三十分鍾。


    「我不認為他是壞人,但是……與其說紺野奇怪,我覺得誌田大叔不提紺野這件事更奇怪。」


    「……你也這麽認為。」


    奈緒夾雜著歎氣喃喃自語。果然在第三者聽來也是這麽覺得。


    「他和老師真的隻是在河邊聊天的關係嗎……除了那家夥自己說的話之外,沒有其他證據可以證明。老師隻說他是有時會過來這裏、認識的人。老實說我連他住在哪裏都不知道。他也不說自己念哪一所學校。」


    奈緒一一列舉出可疑之處,但真心話卻是不想懷疑他。紺野總是穩重溫柔,雖然不想提自己的事情,卻總是很有耐性地聽奈緒說話。奈緒認為他不說學校和家裏的事情也不是有惡意。


    「小奈,你認為紺野和誌田大叔是什麽關係?」


    這次換奈緒陷入沉思。


    「……以前的舊識或親戚。」


    「啊──原來如此。」


    文香點了好幾次頭。


    「因為誌田大叔絕口不提以前的事情。例如:家人之類的。」


    奈緒感覺誌田有著不願提起的過去;她認為就是因為他曾經給人帶來麻煩或傷害,所以不管自己對他做什麽,他都能夠包容。


    「可是現在說的隻是小奈你的想像吧,不是紺野自己這麽說的。」


    如果是十天前的奈緒,隻要有任何人懷疑紺野,她一定也會以同樣的話反擊──那隻是你個人的想像吧?──現在她卻無法如此確信。她忍不住會產生其他想法。


    「紺野的確沒說那種話,我也不認為自己的想像絕對準確……但是那家夥有所隱瞞、他在撒謊,這是千真萬確的。」


    奈緒會發現的起因是《雪之斷章》。


    奈緒與紺野大致上是一周見一次麵,不過不是每次見麵就會在一起好幾個小時。他們會在最近的車站集合,再一起前往誌田出入的舊書店等地方打聽;最長頂多是一個小時,彼此也沒有太多機會聊天。


    結果不管到哪裏都沒有人知道誌田的消息。在夏天到來時,紺野知道的業者已經全都打聽過一輪了。


    兩人再也沒有一起外出的理由。如果就這樣彼此都不開口的話,他們關係將會就此結束。


    奈緒不想和紺野斷了關係。但身為考生的她也沒有太多的時間與男生出遊;就這次模擬考的成績看來,她能否考上第一誌願的大學很難講。她必須把大部份的時間都用來念書才行。


    但是,在英文閱讀測驗寫累了的空檔,朝補習班走去的時候,她總會突然想起紺野白皙的臉龐。


    兩人就這樣不再見麵的話,她不會後悔嗎?


    紺野寫信來是在七月中。正好是期末考結束的不久之後。


    『如果方便的話,下個周末要不要和我聊書呢?』


    這麽說來在誌田失蹤之後,她就沒有機會與人聊書了。就當作是放鬆一下吧──她這樣告訴自己並回覆ok。他們決定討論兩人都讀過的《雪之斷章》。


    下個周六,他們在藤澤車站會合,前往mister donut。店裏有很多客人,於是兩人先去二樓占位子,紺野負責去買兩個人的飲料。


    紺野用來占位子的是從自己包包拿出來的《雪之斷章》。與奈緒從誌田那兒獲得的書不同,那是講談社版的舊文庫本。雖然沒有書腰,不過書況很好。誌田挑了這樣的書送給紺野啊。


    奈緒突然拿起書翻看。在正文和解說之後有作者簡介和著作一覽表,下一頁是版權頁。一九八三年十二月十五日發行的初版。奈緒得到的兩本硬殼書都是昭和五十年發行的初版──雖然兩個人拿到的都是初版書,不過昭和五十年是一九七五年,所以比硬殼書的出版晚了八年。


    聽說大致上來說,文藝書的舊書是以最早發行的版本比較珍貴。也就是說奈緒所擁有的硬殼書比較──


    (我是笨蛋嗎?)


    她靜靜合上書。沉浸在這麽無聊的優越感裏有什麽意義呢?誌田隻是順手把手邊碰巧有的版本當作禮物而已,不可能是為了顯示奈緒與紺野的不同。


    奈緒將自己的兩本《雪之斷章》放在桌上,這樣一來完全相同的小說就有三冊。她想可能會聊到誌田,所以把寫著『謝謝』那本也帶了過來。


    這麽說來,誌田送奈緒兩本《雪之斷章》的原因還是不清楚。誌田已經失蹤兩個月了,結果尋人任務還是沒有半點進展。


    (要不要找文現裏亞古書堂商量看看呢?)


    這個想法之前就浮現腦海多次,但文香已經幫忙確認過筱川栞子和五浦大輔都不知情,而且那家店現在正處於多事之秋;大輔之前卷入太宰治《晚年》初版書事件受了重傷;聽說最近還因為莎士比亞相關舊書引起軒然大波。似乎不是拿這種事情去打擾的時候。


    事實上她不想找他們商量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奈緒不知道要如何與店主筱川栞子相處。筱川栞子或許會協助解開謎團,但感覺上與謎團無關的事情也會一並被看穿。例如:奈緒與紺野微妙的關係等等。


    找文現裏亞古書堂出麵,是她想要盡量避免使用的最後手段。


    「讓你久等了。」


    紺野開朗地說,把兩杯冰咖啡歐蕾放在桌上。他今天也是一如往常的好心情。奈緒正要付錢,他說:「不用。」並且帶著耀眼的笑容把錢推還給奈緒。


    「就當是謝禮。我之前就想和小菅學姊聊這本書……所以我今天非常開心。」


    「這、這樣啊……嗯。呃,我才要道謝。」


    奈緒心裏無比訝異,連講話都顛三倒四了。她偷偷深呼吸,試圖穩住情緒。去年經曆失戀的打擊之後,她對於別人若有似無的好感就變得格外謹慎;紺野的「非常開心」或許不是因為對象是奈緒,而是因為能夠聊這本書。


    「佐佐木丸美的小說中,我最喜歡《雪之斷章》。」


    「我也是。」


    誌田也這樣說過。有人說作家的處女作最能夠突顯作家的資質,不過佐佐木丸美給人的這種感覺格外強烈。


    「這本雖然是懸疑小說,不過整體來說就是主角飛鳥的成長故事,也就是一位女性從懂事到成為大人的曆程。」


    「女主角似乎也是作者本人的分身。聽說她在寫這部作品時仍是大學生。」


    「這點在後記裏也有提到。作者寫到:『在寫飛鳥時,我自己也一起活在稿紙裏。』」


    紺野愛不釋手地摸摸自己的書。


    「我覺得這句話寫得很棒。」


    「……我也有同感。」


    奈緒隱約覺得不對勁。今天的紺野很多話,和他聊天很開心,不過他原本就是這樣的人嗎?或許這樣的他才是真正的紺野。


    「以小說來說也十分有趣,不過我覺得有些解謎要素太便宜行事了。雖然發生殺人案也找出凶器,但我好奇那種安排真的能夠實際執行嗎?……還有警方的搜查感覺也有點不夠嚴謹。」


    「我對那個部份也是那樣覺得!」


    紺野興奮地重重點頭。


    「我還想說,警方怎麽會忽略那種地方……再來就是,會在那種狀況下殺人原本就很不合理。可以確定他們之中的某個人一定會被懷疑。事實上主角飛鳥就是第一個被懷疑了。」


    「我也想過女高中生要弄到那個凶器很難吧……在這本小說裏,飛鳥的行動比起殺人案如何發展更令人擔心,不是嗎?一句不經意的話就會刺傷她、讓她離家出走好幾天……」


    「沒錯沒錯。因為殺人案受到打擊而突然放棄大學入學考試,諸如此類的發展十分緊湊。沒有人知道這個人的下一步會做什麽。她既固執又有突如其來的行動力。對於絕對不該沉默的事情也堅持沉默到最後一刻。」


    「她身邊的人想必很辛苦吧,如果真有這種人存在的話。」


    奈緒笑著喝下一口冰咖啡歐蕾,突然想起自己去年惹出來的風波──突發奇想偷走誌田的文庫本,給人添麻煩的是誰呢?


    「欸,想想我去年惹出來的事情,我也沒有資格指責別人。」


    紺野眨眨眼。他的反應很奇怪,看來似乎不曉得奈緒的過去──不對,他或許真的不知情吧。奈緒自作主張認為他一定從誌田那兒聽說過,不過她也很難想像誌田會到處長舌別人不光彩的行為。


    奈緒放下杯子輕輕咳了咳。盡管那件事很丟臉,還是趁著這個機會告訴他吧,反正他總有一天會問起:「你是怎麽認識誌田的?」與其到時候才解釋,不如現在先坦白。正欲開口時,紺野以陰鬱的嗓音喃喃說:


    「我也沒資格說別人。」


    奈緒心裏一陣怔愣,正要說出口的話被她咽了下去。原本隱約存在的疑問在此時終於凝聚成清晰的想法。


    「……紺野,你是怎麽認識老師的?」


    居民對誌田冷眼看待,所以要靠近誌田、與他說話需要相當的勇氣,對於不習慣與陌生人接觸的紺野更是如此。他說過:「我遇上不愉快的事情那一陣子幸虧有誌田大叔的幫助,才能夠熬過來。」一定是有過什麽糾紛,使得誌田主動接近他的吧。


    「我多少也察覺到了。不過如果可以的話,你是不是能夠告訴我呢?我不會告訴別人。我也會告訴你我是怎麽認識老師的。」


    奈緒這麽說原本是為了化解緊張;聊聊彼此的過去,感覺上就能夠更進一步地縮短彼此的距離。可是紺野的臉色慘白到令人同情,紅色胎記看起來比平常更醒目。


    「你已經察覺到了嗎……」


    他以顫抖的聲音說。奈緒正想說「真的隻是隱約有感覺而已」,背脊卻突然僵直──紺野的雙手在《雪之斷章》上交握得死緊。紺野與誌田的關係似乎不是她原先想像的那樣。


    「……你,是不是對我隱瞞了老師的事?」


    紺野沒有否認。盡管她覺得遺憾,不過似乎被自己說中了。在凍結般的沉默之後,紺野吞吞吐吐地開口:


    「我是在幾年前認識誌田大叔……從他住在那個河邊起我就知道有他這個人。不過他主動找我說話是在進入今年之後。有個女人來找他……」


    「女人?」


    奈緒忍不住反問。


    「是的。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看起來很有錢,打扮很得體……年紀似乎比誌田大叔稍長一點,我想大概是他的妻子或姊姊吧。他們看來感情很好,兩人笑著聊天。」


    奈緒心跳的速度變快。原來誌田有家人,而且是女性家人。


    「我很好奇,所以在橋上看了一會兒。沒想到那個女人突然蹲下,似乎是身體不舒服。誌田先生連忙拿出女人的手機,卻因為沒電還是什麽原因無法打通。」


    誌田自己沒有手機;聽說不是因為不擅長使用機械,而是與手機這種東西不合拍。在沒有電源的河邊也無法充電。


    「四周除了我之外沒有其他人。我雖然不喜歡和陌生人說話,不過那種情況不允許我不采取行動。我問他:『要不要幫忙?』他說:『你能否幫我叫救護車?』……這就是我和誌田大叔的第一次對話。」


    故事似乎這樣就結束了。奈緒在腦海中將自己已知的事情與剛才聽到的兩相對照;怎麽想都覺得哪裏不對。


    「你之前為什麽沒有告訴我?」


    「這件事涉及誌田大叔的隱私,我不知道應該說到什麽程度才好。你的目的不是與誌田大叔見麵嗎?這事又與他的家人無關。結果我也沒問誌田大叔那個女人是誰……」


    「就算你說的都是真的,你應該還有其他事情瞞著我吧?你自己也很清楚吧。你說過:『幸虧有誌田大叔的幫助,才能夠熬過來。』但你剛剛說的是老師受你幫助的事情。那麽老師又是怎麽幫助你的?」


    紺野緊咬著血色盡褪的嘴唇,像是在拚命忍著避免泄漏真相。奈緒突然聯想到《雪之斷章》裏心懷沉重秘密的女主角。


    『別害怕,你說說看,這件事情無論如何都必須由你開口說。』


    主角飛鳥在這樣的催促下吐露真相,但此刻的奈緒說不出這般溫柔的台詞。


    「你真的是在幫我嗎?」


    她問得尖銳。一想到自己或許被有好感的對象騙了──這種背叛使得奈緒失去冷靜。


    「假如我與老師見麵,你所隱瞞所有事情就會曝光。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打聽不到什麽線索?……該不會你瞞著我的是更重要的事?」


    紺野依舊不發一語。奈緒的眼前一片黑;其實她很希望他說一句「不對」,希望他生氣反駁:「你怎麽可以懷疑我!」


    「我要走了。我再也不會和你見麵了。」


    奈緒收起兩本《雪之斷章》起身;怒火早已在不知不覺間消失,她隻剩下想哭的心情,隻是她死也不想讓紺野發現。


    「誌田大叔去哪兒了,我真的不曉得。不過我有辦法聯絡上他。」


    紺野突然飛快說完。正要離開桌子的奈緒停下腳步回頭。紺野的眼裏有著過去沒有的黑暗。


    「我們可以在進入暑假之後,對認識誌田大叔的舊書店相關人員們散播『小菅奈緒拋下大考不念書,開始尋找誌田先生』的消息。」


    「什麽意思?」


    「事實上我們之前去過的那些誌田大叔出入的舊書店,真的有幾位店員似乎知道他的聯絡方式。小菅學姊想見他的消息也一定會傳入誌田大叔的耳裏。我想他或許是認為有前途的年輕人最好別與他有牽扯,所以故意與你保持距離……可是,如果流言蜚語中夾帶著『小菅學姊可能會落榜』的感覺,他一定會擔心並主動與你聯絡。」


    奈緒在腦子裏整理他所說的這些話。


    「……也就是拿我的大考當餌,誘使老師出麵嗎?」


    紺野點頭。這的確是對付誌田的好方法──奈緒在認同的同時,也對紺野有這種邪惡念頭感到驚訝。她感覺眼前這個人好陌生。


    「啊,原來到處對大家說:『奈緒明明應該準備大學考試,卻在四處找尋誌田先生』是紺野的點子啊。」


    文香瞠目。這麽說來這也是奈緒第一次坦白這件事。


    「嗯。我一直沒告訴你,對不起。」


    奈緒本人造謠的話不值得相信,必須讓其他人騷動──這也是紺野的點子。身為舊書店女兒且人麵很廣的文香完全成了幫凶。


    然後誌田真的寫信來了。


    聯絡方式隻有電子信箱,所以他恐怕還是一樣沒在用手機。好像是用電腦之類的寄信。


    「你今天要和誌田大叔見麵的事,紺野知道嗎?」


    「我寫信告訴過他了。不過他沒有反應。」


    奈緒望著窗外。明明是自己先說不再見麵,沒有收到回信卻讓她很消沉。她也覺得自己很任性。


    「……你在藤澤的mister donut對紺野說的話,會不會說得太過了?」


    視線外傳來文香的聲音。


    「說得太過?對於什麽?」


    「誌田大叔的家人倒下叫救護車一事瞞著你沒說,他不是解釋了嗎?至於他說不出自己是如何受到誌田大叔幫助,這也沒什麽好奇怪的嘛。或許對紺野來說,那是很丟人現眼的事情吧。」


    奈緒的視線回到麵前的文香身上,心想:啊啊,對了,最重要的事情還沒有告訴這位朋友。


    「如果隻聽當時那些話的話,或許是那樣沒錯。可是紺野毫無疑問是在撒謊。他自己也知道,所以沒有反駁。」


    「咦?什麽意思?」


    奈緒摸了摸桌上的《雪之斷章》。這本書是關鍵。


    「就是……」


    「咦?誌田大叔?」


    文香突然無預警地大叫並站起身。


    「在那邊那個不是誌田大叔嗎?你看,在那邊!」


    她指著窗外。奈緒也看向外麵的馬路。人行道上有幾個人路過,不過她沒看見類似誌田的人。


    「哪邊?」


    「就是那個人啊!打扮完全不同,不過臉和走路方式還是誌田大叔沒錯。我已經看習慣了所以一看就知道。他往補習班的方向去了。」


    「不會是你看錯了吧?」


    還沒到約好的時間,而且他們相約的地點是大船車站的驗票口前。


    (啊,對了。)


    奈緒愣了一下;她有跟誌田提過要上補習班的夏季講習。她原本是打算在講習之前見麵,不過誌田或許誤以為奈緒她們是要在講習之後過來,所以提早抵達大船車站,準備走去補習班。


    兩人匆匆收拾私物,把端盤回收之後跑出店外。在馬路上環顧四周,果然還是沒看到類似誌田的人。


    文香抱著沉重的包包猛然往前跑。奈緒不得已也跟著跑。


    「誌田大叔!等等!」


    補習班前麵一位攙雜白發的小個子男人回頭;他身穿白色長褲和丹寧襯衫,帶著細框氣質眼鏡。不曉得為什麽提著一個裝有一升日本酒瓶的布包,還有一個小紙袋。


    男人眯起炯炯雙眼凝視著奈緒她們,接著難為情地咧嘴一笑。


    「喲,好久不見。」


    奈緒聽到聲音才終於發現那是誌田。他的打扮與過去完全不同;奈緒隻見過他留著和尚頭、穿著鬆垮誇張t恤的模樣。


    「好久不見。」


    奈緒也回應。她有很多話想問,不過她還沒開口,文香就先大叫:


    「你為什麽打扮這樣?這種程度已經是變裝秀了吧!」


    誌田意興闌珊地低頭看向自己的衣服。


    「喔喔,這個啊。因為我每天要進出醫院,不能再像以前那樣穿了……」


    「醫院?大叔生病了?」


    「不是……」


    誌田一瞬間遲疑。


    「生病的是我老婆。我們春天時取得聯係。她來我在鵠沼的窩找我時,突然身體不舒服。我請人幫忙叫救護車送到醫院才姑且沒事。不過為了謹慎起見做了精密檢查之後,才發現她的肚子裏長了腫瘤。」


    奈緒想起紺野說過的話──家人來找誌田,請他叫救護車是事實。


    「欸,她這毛病有辦法治好,不是很嚴重的情況,不過我認為自己有責任陪著她,所以跟著回去她住的東京。」


    「既然這樣,直接告訴我們不就得了嗎!大家都很擔心欸。我也是,小奈也是。」


    「也是。對不起。」


    他提著東西低頭鞠躬。


    「我原本打算等她的情況穩定下來再向大家打聲招呼。不過一方麵我也想著:『有前途的年輕人還是別和我這種老頭子往來比較好。』所以老婆顧著顧著就隔了這麽久都沒聯絡。」


    接著,誌田的大眼睛看向奈緒,眼裏帶著嚴厲又溫柔的笑意。


    「怎樣?你有在準備大考嗎?我一直想問你這件事。我聽到小道消息說你在這種重要時刻還在找我。」


    情況真的一如紺野的預測。原來他對誌田的性格摸得這般透徹。


    「是的,我有在準備。」


    「這樣啊。太好了……不過我還是給你造成麻煩了。」


    「沒關係。你的太太不要緊了嗎?」


    「幸虧治療很順利,她大致上已經恢複精神了。我跟她提到你,她勸我要趁這個機會跟其他人打打招呼,所以我接下來打算去一趟文現裏亞古書堂。」


    他舉高酒瓶,並從另一個紙袋拿出包裝精美的小盒子遞給奈緒和文香。盒子小歸小不過很沉,還有微微的香氣。


    「你們的是這個。這是人氣入浴劑之類的,好像能夠消除疲勞。」


    「哇,好棒。謝謝你。」


    文香很開心,不過奈緒卻隱約感到寂寞;這一定是他聽妻子的建議挑選的吧。穿著中規中矩的衣服,陪伴生病的妻子,配合收禮者送上伴手禮──誌田真的回到非常普通的生活了。他已經不再住在那個河邊,奈緒在那兒與誌田共度的時光再也不會回來了。


    「你今天不與紺野碰麵嗎?」


    聽到這麽一問,誌田皺起粗眉。


    「……紺野。」


    他沒有抑揚頓挫的喃喃說。困惑在奈緒的心中擴散。


    「紺野佑汰,與老師關係很好的高中生。聽說你和他也和我一樣會在河邊聊書……」


    「那個紺野佑汰,是誰啊?」


    誌田不解偏著頭。


    「和我在那裏聊書的怪人,就隻有小菅你啊。」


    地麵突然像是開了個洞。奈緒錯愕地愣在原地。


    夏日風格的厚實雲朵在藍天中飄動。


    這天下午以八月來說很涼爽。風向改變,隱約帶來海潮的味道。奈緒所在的河邊距離大海很近。


    奈緒在郵件裏雖然沒有告知幾點過去,不過她才一抵達,紺野很快就出現了。他踩著水泥磚斜坡緩步走下來。


    「我剛才見過老師了。」


    等紺野站定之後,奈緒才開口。


    「……這樣啊。」


    紺野以沙啞的聲音說。


    「老師連你的名字都不知道……你們其實幾乎不認識吧。」


    沒有回答。奈緒無所謂地繼續說:


    「你說你第一次和老師說話,是老師的太太在這裏身體不舒服、叫救護車時……根據老師的說法那是在五月初,也就是老師離開這裏的不久之前。你們根本沒有時間變熟。我還一直以為老師和你的感情比和我更好,其實是反過來。」


    誌田當時當著奈緒麵前開口喊住紺野,是因為他是在那天的幾天之前剛幫助過他老婆的人,而不是因為他是像奈緒這樣的「門徒」。


    「那麽,你也聽誌田大叔說《雪之斷章》的事了吧。」


    「那件事我在藤澤mister donut談話時,就大致弄清楚了。」


    奈緒從包包裏拿出收到的第二本《雪之斷章》。也就是寫著「謝謝」那本。


    「留在冰桶裏的這本講談社硬殼版《雪之斷章》有收錄作者後記,但你持有的文庫本沒有。」


    文庫本收錄的是其他作家寫的解說。她剛才聽誌田說,據說有很多書迷直到作者死後、其他出版社重新出版之前,都不知道有這篇原作者寫的後記存在。


    「可是你卻提到對後記的感想。可見你讀過文庫版之外的《雪之斷章》。那麽為什麽必須撒謊呢?然後我就想到……這本硬殼書會不會不是給我的,而是老師要給你的呢?」


    奈緒等待著紺野的回應,卻隻等到沉默。


    「我問過老師之後已經確定,他把這本書送給了住附近的孩子表示感謝,因為他在他太太倒下時曾經親切幫忙……他說是隔天看到你過橋時追上你、交給你的。所以上麵才會寫著『謝謝』。」


    寫了謝謝卻沒有署名,因為他不知道紺野的名字。


    「你假裝這本書是老師送給我的禮物。你不知道老師送過很多人《雪之斷章》。你一聽到我已經收到過,連忙配合我說你也收到過;因為與老師很親近卻沒收到的話未免太不自然。所以你事後又去某家舊書店買了《雪之斷章》。那個時候你不小心選了沒有後記的文庫版……」


    「……既然你都知道了,就別再繼續說了。」


    紺野勉強擠出聲音。他沒有抬頭,脖子變得一片紅。


    「不,還有兩件事我不知道。」


    奈緒沒有轉開視線,繼續往下說。不管接下來雙方將說出什麽樣的話,她打算直到最後都要直視著他。


    「第一個是你為什麽要撒謊,假裝這本《雪之斷章》是給我的禮物?另外一個是……」


    她換口氣。第二個謎團或許更重要。


    「說真的,你和誌田老師究竟是什麽關係?你很清楚老師的事情,也知道他和我用冰桶互相借還書,就連他出入的舊書店也知道得很清楚,甚至能夠掌握他的性格。可是老師隻知道你的長相。你們似乎有過什麽,他卻不肯告訴我詳情……我可以感覺到他不想說。這是怎麽一回事?」


    太陽進入雲影裏,四周的風景跟著褪色。紺野終於抬眼看向奈緒。


    「小菅學姊,你想一想就能明白了,不是嗎?」


    「我想聽你親口說。」


    說完,奈緒又說:


    「『別害怕,你說說看,這件事情無論如何都必須由你開口說。』」


    紺野冷哼之後淡淡笑了笑;那是歎息攙雜著自嘲的複雜笑容。


    「我沒有那位主角頑固,也不是人見人愛的人。」


    他突然像是自暴自棄了,抬頭挺胸指向對岸成排的建築物之一──一棟沒有任何特徵的白色兩層樓獨棟房子。


    「你看得到那棟房子的窗戶嗎?掛著藍色窗簾那扇。」


    「嗯。看得到。」


    那是在這裏與誌田聊天時一定會映入眼簾的窗戶之一。印象中窗簾總是關著。


    「那是我的房間。我說自己住在大樓裏是臨時撒的謊;因為我怕如果告訴你我就住在那間河畔獨棟房子裏,你似乎會識破真相。我今天也是在那個房間裏等著你來到河邊。」


    「原來如此……」


    聽他這麽說,奈緒才想到第一次見麵那天和今天,紺野都是她才抵達就立刻現身河邊。若說是巧合也未免太巧。


    「我國二時在學校遭到霸淩,不去上學的日子愈來愈多。那種時候我會整天待在家裏,吃完飯、打完網路遊戲就去睡覺,大概都是這樣過。正好那陣子有流浪漢開始住在河邊;他每天早起去工作,回來後就看書……那樣的生活似乎很愜意。我每天看著,漸漸覺得他很礙眼,逐漸煩躁起來,所以……」


    奈緒想起誌田說過的事──有時是他的私有物品被弄得亂七八糟,有時是有人叫警察過來。


    「找老師麻煩的人就是你嗎?」


    「是的,我也因此消除了壓力。很惡劣吧?『幸虧有誌田大叔的幫助,才能夠熬過來』這句話是說真的。我對流浪漢惡作劇,藉此消除壓力,才能夠勉強撐到國中畢業。不過我沒有上高中。」


    紺野臉頰抽搐,此刻也看似快要哭出來了。他之所以看過誌田的帳冊也隻是未經許可偷看的。


    誌田一定也察覺到這位少年就是弄亂東西的犯人,所以他在奈緒麵前主動找紺野說話時,隻解釋說「他住在附近,有時會過來這裏」。


    「可是去年夏天,我的人生改變了。有個女孩來到河邊和流浪漢聊天……她的個子很高,非常漂亮……笑起來又很可愛……」


    說到這裏,他的肩膀上下起伏喘息著,像是費盡了力氣。他的臉色愈來愈紅。他在說的是誰,奈緒過了一會兒才想到。


    「你、你是說我?」


    「就是你!沒有其他人了吧!啊啊可惡……好丟臉。這是怎樣……」


    奈緒的反應也是一樣。發燙的臉上冒出汗水。率先重新調整好心情、開口說話的人是紺野。


    「那個女孩和流浪漢似乎是在聊書。他們看起來很開心的樣子,我也想要加入他們……說得更明白些,我想要和那個女孩做朋友。」


    他像在生氣般快速繼續說下去。說不出話來的奈緒隻是專注聽著。


    「可是我這個隻會待在房間裏的人渣哪有那種機會呢?於是我決定取得高中畢業同等學力證明,並且去考大學,所以開始去補習班念書。我打工買衣服,上美容院剪頭發,為了能夠與對方聊得來也讀了幾本書……雖然我因為下巴的胎記,很難跟別人說話,不過我終於有了一點點的自信,覺得自己有進步了。這個時候我正好救了誌田大叔的家人。


    收到誌田大叔送的《雪之斷章》時,我覺得運氣真好。一讀之下發現那本書真的很有趣。這樣子我就能夠離開房間、去那個河邊聊書,能夠成為那個女孩的朋友了。我為此感到開心。沒想到……誌田大叔消失了,行李全都不見了……」


    總算能夠與初見紺野那天的情況連上了──他為了與奈緒進一步接觸,撒謊把《雪之斷章》送給她,並陪著她到處打聽誌田的去向。然後終於約她出去聊書──這是紺野盡全力所能想到並采取行動的結果。


    奈緒心想,假如誌田能夠再晚一點返回東京的話,紺野或許真的能夠成為「門徒」之一。誌田一定也是這樣打算,才會對橋上的他開口搭話。


    「和小菅學姊聊過之後,我真的覺得你頭腦又好,個性帥氣,是個純真又正直的人。這樣的人想必無法了解我這種人的心情。總之來龍去脈歸納起來就是這麽一回事。紺野佑汰是個欺負流浪漢又愛撒謊的垃圾混球!謝謝你願意聽我說到最後!」


    他深深一鞠躬,以那個姿勢擦了好幾次雙眼。等他抬起頭來時,眼淚已經擦拭乾淨了。


    「那麽,後會無期了。」


    「紺野。」


    奈緒靜靜對著準備遠離的背影開口。


    「謝謝你告訴我你的事情。我很開心。」


    紺野愣了一下轉過頭來。


    小菅奈緒對自己再清楚不過;不曾有人當著她的麵稱讚她漂亮;她的頭腦也不是特別聰明;她無法靠自己的力量破解紺野的動機。前一陣子的模擬考結果,她考上第一誌願大學的可能性評分隻有c。


    她既不帥氣也不正直純真。她是偷走流浪漢的書,而且好一陣子不敢歸還的人。


    把這些事情全部說出口的話,紺野看她的目光或許會改變。


    可是她不害怕。她決定主動坦白。


    「接下來,我希望你聽聽我的故事。」


    奈緒抬起下巴,定睛凝視著紺野。


    他轉身,忐忑走向她。


    *


    「然後呢?他們兩人怎麽了?」


    扉子問。外麵頻頻有車子開過,不過聲響卻不太傳進食堂裏。屋裏靜得詭異。


    「這個嘛……他們雙方都把話說開,感情一定變得比以前更好了吧。」


    栞子挺直腰含糊回答。其實她也不清楚他們之後的發展。她覺得沒必要去深入追問別人的隱私。不過,幾年後她聽說紺野佑汰和小菅奈緒進入同一所大學。


    「怎麽樣?」


    「我也不太清楚……」


    扉子緘口。栞子為了避免提到個人隱私,所以改變了說出口的故事細節,聽起來自然是需要多加練習。


    「可是很有趣。原本是陌生人的人,也能夠因為書大人而變成朋友。」


    「對,也有那種情況……雖說不是每次都這樣。」


    扉子終於懂了──栞子感到安心。扉子的眼睛閃閃發亮。


    「隻要有書大人在,大家就會很幸福、不吵架。真厲害。」


    「呃……」


    她不是這個意思。她反而看過好幾次人們為了一本書彼此大打出手、互相傷害的情況。栞子本人也曾經是當事人。但是,需要把這種事情告訴還沒上小學的女兒嗎?


    今天講了三本書的故事,不過老實說她覺得很失敗。如果是大輔,一定更擅長表達這類故事。等他回到日本,再跟他討論看看吧。


    「好,得去找爸爸的書了。是套著藍色書衣的文庫本,對吧?」


    扉子消失在收藏罕見絕版文庫的後側書架方向。來這裏的途中,因為扉子不厭其煩地一直追問,栞子隻好告訴她書衣的顏色。如果她不先找到,就會被扉子看到內容了。


    栞子在遠離扉子的書架與書架之間前進。最後側有一扇掛著百葉窗的腰高窗,並放著一張老木椅。因為隔壁建築物被拆除,這扇窗的日照變得很好。栞子以前就注意到大輔會在工作空檔在這裏休息。


    (……果然沒錯。)


    在遍布細細裂痕的椅板上,放著套著藍色皮革書衣的文庫本。他一定是在休息時拿出來讀,就放在這裏忘了拿。


    『媽媽,找到了嗎?』


    聽到女兒聲音的瞬間,栞子才發現自己太大意了;她現在穿的是單薄的針織衫和長裙,裙子口袋放不下厚厚的文庫本,要藏進針織衫底下也很困難。她裝錢包等小東西的托特包就放在食堂櫃台上。


    「這邊好像沒看見。」


    她這樣回答,不過也爭取不了多少時間吧。女兒一定會過來親眼確認。


    她快速環顧附近的書架。這一區主要是放置相對較新的文庫本,書與書之間多少有些空隙,不過如果直接插進那些空隙,一定會被發現,但是在幼稚園幼童眼睛看不到的高處又塞滿了全集,沒有塞入一冊文庫本的空間。


    瞬間思考之後,栞子連忙拆下文庫本的皮革書衣,把書塞進庫存書架上,接著反手掀開針織衫後麵,把皮革書衣夾在裙子和後背之間。在她放下針織衫的瞬間,扉子正好咻地探出頭來。


    「那邊好像也沒有。」


    「這樣啊……真傷腦筋,到處都沒看見。」


    栞子裝作一臉困擾的樣子。盡管如此女兒還是為了謹慎起見檢查了左右兩側的書架,一邊往這邊走過來。扉子不知道那本書的書名,應該無法判斷哪個是「大輔的書」。


    「啊,這本書!」


    扉手把手伸向剛才塞入大輔文庫本那附近。栞子的心髒差點停了,沒想到女兒抽出來的卻是其他書。


    內田百閑的《國王的背》。福武文庫出版。田村義也設計的大大粗體字書封裝幀很有特色。


    「我在店裏讀過《國王的背》,不過不是這個版本,而是更大更舊的書。內容很有趣……啊,媽媽知道嗎?」


    她語帶雀躍。栞子當然知道她在說什麽,那是距今半年多前的隆冬時發生的事。對栞子來說是不愉快的回憶,不過對這個孩子來說完全不同。


    「當時來店裏的叔叔會不會再來呢?他和我說了《國王的背》的故事,我覺得很開心……」


    「扉子。」栞子蹲下,與女兒對上視線,彷佛在預告接下來要說嚴肅的話題。扉子嘴邊的笑容消失。


    「那位叔叔,不會再到店裏來了。萬一他來的話,你和他說話之前要先叫爸爸或媽媽。」


    對方應該也不想再來了。當時他們夫婦倆討論過之後,決定不讓孩子知道真相,那件事就此打住。他們也一直認為沒必要向女兒解釋。


    「為什麽?聊書大人的話題變成朋友不是好事嗎?大家都能夠因此而幸福!」


    這個孩子還不知道與書有關的故事不見得隻有幸福快樂的結局,有時也有人會因為一本書而不幸。


    「不是隻要對方喜歡書,就能夠跟每個人都變成好朋友。也有人無法成為朋友。」


    扉子露出訝異的表情。栞子的心中突然湧上一股疑惑。真是如此嗎?或許有些人是現在很難,不過將來有一天能夠成為朋友。身為父母親,不是應該這樣告訴女兒嗎?


    「那位叔叔為什麽不再來了?」


    栞子原本打算將來有一天再告訴女兒──等她稍微長大之後;因為到時候她會更有判斷力。可是她也想不到不該選在現在說的理由。


    「他再也不會來的原因,你真的想知道?」


    「想!」


    扉子立刻回答,沒有半點猶豫。她這種太容易上鉤的行為很危險。如果不趁現在說清楚的話,她恐怕會自己到處打聽。與《國王的背》有關的這個故事也關係著一大堆人的隱私。以最低限度能夠說的內容堵住她的嘴,似乎是更好的辦法。


    「你可以跟我約好不會告訴任何人嗎?」


    「可以!我答應。」


    扉子自作主張勾住母親的小拇指,上下用力擺蕩。手指好像快斷了。


    「好。你聽好嘍。」


    老實說栞子也很好奇女兒對於媽媽也是當事人之一的書本故事,會如何解讀呢?或許她能夠從中學到些什麽。


    「那天,爸爸和媽媽臨時有急事出門去了,扉子還記得嗎?那時文香正好公司放假過來玩,所以我們拜托她幫忙顧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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