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可看見雨停後的竹林即使在隆冬依舊青翠。榻榻米房間固然寬敞,但大概是建築構造的關係,十分寒冷。與老舊的水泥牆顯得不協調的全新暖氣沒有發揮太大的效果。


    這裏是位在北鎌倉的日式平房。


    「您說貴店叫什麽名字?」


    老婦人隔著矮桌用沙啞的嗓音問。她身上的家居服背心和毛衣全是灰色,就像喪服的配色。


    「敝店是舞砂道具店。我是上一代店主吉原喜市的兒子吉原孝二。」


    這已經是他第三次自我介紹。不過這也是沒辦法;到府收購舊書卻忘了帶名片,犯下這種初級失誤的人是他自己。對方也隻好一再詢問並確認店名。父親喜市如果在場的話,見他犯下這種失誤一定會拿拐杖痛毆他;如果父親還有那種活力的話。


    吉原孝二是在橫濱經營古藝術品與舊書的舞砂道具店第三代店主。他們沒有其他職員也沒有實體店鋪,隻有店名。年過四十的孝二獨自一人打理著店務瑣事。


    今天他造訪的是住在北鎌倉的愛書人家裏。聽說屋主上個月剛過世。


    「您的丈夫……山田先生從家父那一代起就經常關照敝店。以前也經常利用敝店……」


    「原來是這樣。」


    老婦人點了好幾次頭。


    「他這個人不太交際應酬,唯獨喜歡收集舊書和穿著奢華服裝,這一點直到最後都沒有改變。書無論如何都需要空間放置吧。我和兒子也不懂那些書的價值,也討論過總有一天要全部處理掉。在葬禮結束之後,舊書店業者一家家登門來訪,所以大部份的書都讓他們拿走了。」


    聽到這說明也是第三次。他也看到了書房早已空蕩蕩。簡言之就是孝二晚了一步。


    「有些書買的時候應該十分昂貴,不過賣的時候真的都很便宜,我很訝異。他們每個人都說以前就與我丈夫有來往,我也不是很清楚。價格的事情我都是交給兒子處理。」


    「偶而也有些同業即使完全不曾來往,也會拿這個當藉口上門自薦。實在令人感歎。」


    孝二配合氣氛喝下已經冷透的茶。聽說過去的舊書店老板一定會確認報紙上的訃文;一旦得知有愛書人過世,即使不認識也會說:「死者委托我處理藏書。」侵門踏戶硬是把書收購走。這一招在現在這時代或許已經不適用,不過還是會有交情淺薄的業者出現。


    孝二與這個山田家搭上線的來龍去脈大致上也是如此。他上臉書搜尋每一位父親時代寄過舊書目錄的客戶名字,找到同名同姓的帳號,以及大概是兒子寫的過世通知,因此與對方取得聯係。


    享壽八十歲的山田要助直到幾年前仍在經營公司。他也是專門收集明治時代到昭和初期珍本文藝書的收藏家。他本人生前發的臉書文章全是介紹自己穿和服的樣子和舊書。


    在講究的日式宅邸裏,在舊書環繞下穿著和服生活──他偶而會自嘲這是落伍老人的懷舊嗜好;不過他想在社交平台上公開自己的生活,滿足自己想要獲得認同的欲望,倒是非常走在時代尖端,給人享受餘生的印象。


    「家裏已經沒有剩下的藏書了吧?」


    孝二再次確認。就他看到的範圍,沒有半本舊書的影子。不過一開始打電話過來時,感覺上似乎還有剩一些;而且她剛剛也說是「大部份」都賣掉了。


    「有些是同住的兒子的書,不過那些全是商業書或漫畫書那類的。他與父親不同,對舊書一點興趣也沒有。」


    說是這麽說,其實這位太太也一樣。愛書人的家人完全不愛舊書也是常有的情況。


    結果孝二陪她聊了這麽久,似乎隻落得空手而回的窘境。孝二正要起身說──那麽,我差不多該離開了──時,老婦人突然開口:


    「我本來以為家裏已經沒有舊書了,不過兒子一直在找,說或許還有能夠賣錢的東西……他剛才在倉庫找到剩下的舊書。」


    「真的嗎?」


    孝二再度坐下。早點說不就好了。老婦人笑著點頭。


    「是的。剛才兒子帶著那些書去附近的舊書店了。」


    孝二費了好大一番勁才忍住沒啐出聲。空歡喜一場。今天運氣真差。這回他真的準備起身離開了,又突然停止動作。提到這北鎌倉附近的舊書店──


    「請問是拿去哪一家店了?」


    「文現裏亞古書堂。」


    孝二狠狠咬牙。他也不確定自己是在忍住怒火還是耐住痛苦。他與文現裏亞古書堂有過一些過往。那是七年前徹底摧毀父親喜市的筱川栞子所開的店。


    自己受到的打擊或許比想像中更大。他從山田家玄關走到大門外的路上,踩到飛石滑倒,摔進冰冷的泥濘裏。


    出來送行的山田太太幫他擦乾外套。畢竟是孝二自己的錯,沒道理麻煩對方,所以他用原本帶來要裝書的包巾裝外套,藉口說臨時有工作,準備離開。


    結果,對方借他過世的山田先生愛用的斜紋軟呢披風大衣。這種大衣有短披風,不過沒有袖子,就像戰前紀錄片中會出現的複古外套;可搭配和服也可搭配西服,冬天外出隻要有這一件就搞定,不管是設計或材質都很優質。


    孝二不曾穿過這種衣服。別人會怎麽看他?他忐忑不安地主動問:「如果您的兒子有外套可以借我──」得到的回答是:「我兒子受到他父親的影響,冬天外出也隻穿披風大衣。」看樣子父子兩代都是怪咖。


    總之孝二感謝她的好意。試穿之後發現尺寸沒問題;盡管手臂沒有袖子,不過比想像中更溫暖舒適。


    「哎呀。」


    正要進屋去的老婦人眯起雙眼。


    「你看起來真像我家兒子。你們倆的身形很類似呢。」


    不曉得該做何回應的孝二含糊笑了笑,說好會把披風大衣送洗後歸還,他便離開山田家。


    北鎌倉靠山的住宅區滿是綠意且環境安靜,不過有些地方的路窄得要命。山田家就位在排氣量低於六百六十c.c.的小型汽車也隻能勉強通過的小路旁,因此孝二沒有開車過來。


    他走下斜坡,往橫須賀線的北鎌倉車站走去。昨夜下的雨處處留下痕跡。盡管今天是連續雨天之中難得放晴的日子,吹來的風還是冷到刺骨。


    披風大衣充滿著強烈的防蟲劑味道。看樣子衣服的主人這個冬天還沒有機會拿出來穿上。


    山田要助之前也經常在臉書上侃侃而談這件外套的優點;既可以穿去參加正式宴會,也適合搭配和服或西服,保證到哪兒都引人矚目,諸如此類的。他對披風大衣的熱情使得不感興趣的孝二也忍不住讀了文章。山田先生的兒子大概也是因此受到感化吧。山田先生還會用心注意打扮,表示他仍有力氣外出。


    父親喜市還在工作時也很講究穿著打扮。他長年在國外飛來飛去,采購古董和舊書帶回國內販售。父親的信念是:賣好東西的人必須穿好東西。


    事實上喜市似乎也是因此贏得顧客的信任。日本景氣開始變差之後,他將重心轉向把日本古藝術品賣去國外的生意,收入也持續穩定上升。


    孝二擔任父親的司機是在十五年前。他年輕時沒打算繼承家業,大學畢業後就和一般人一樣就業,直到公司倒閉後才開始在舞砂道具店當學徒。父親對待他的態度惡劣,對工作要求也很嚴格,不過給他的薪水比他當上班族時更多。孝二認為那是父親期待兒子獨當一麵的父母心。


    孝二在一旁看著精力充沛的父親,也覺得他很可靠。


    但是他覺得父親對於師父久我山尚大曾經得手又去向不明的莎士比亞第一對開本的執著非比尋常。父親甚至說過為了弄到第一對開本,他什麽都願意做。孝二認為那種強烈的執著就是父親的弱點。


    而這種擔憂終於演變成現實。父親落入自己設下的陷阱,把到手的第一對開本拿去舊書商會的小型拍賣會上出售。第一對開本以意想不到的低價被文現裏亞古書堂買走。那個金額完全不足以填補父親之前付出的金錢與精力。


    經曆那次失敗之後,父親明顯變得衰老;工作上不斷出錯,失去了國內外的客戶。隨著舞砂道具店每下愈況,父親的背影也日益瘦小。


    父親因為心肌梗塞倒下後拒絕複健,幾乎足不出戶,最近每天都穿著皺巴巴的睡衣在床上度過;他經常拿著不求人搔抓背部,自言自語罵人。兒子孝二為了喜市的生活費和照護費吃了諸多苦頭,喜市卻完全漠不關心。孝二明白事情會變成這樣,責任在於父親;是他不擇手段的狡猾與冷酷,招致許多人的怨恨。但如果沒有文現裏亞古書堂那三個人──筱川栞子和五浦大輔,還有那個筱川智惠子的話,他的餘生一定截然不同,舞砂道具店也一定不會破敗到這種地步。


    他們摧毀了吉原喜市這個人,也把孝二的命運導向不幸,這點毋庸置疑。


    往返山田家與北鎌倉車站最快的捷徑就是經過文現裏亞古書堂前麵。孝二去程故意繞遠路,但回程不這麽做;因為自己這樣繞路好像是怕了似的,這讓他很不高興。


    他來到鐵道旁的馬路,往車站方向走,看見那棟老舊的兩層樓建築。七年前擔任父親司機時,他曾經來過這裏一次。什麽都沒有改變反而令人覺得不舒服。


    他在寫著文現裏亞古書堂的旋轉招牌前停下腳步,偷偷觀察著玻璃門另一側。店內的櫃台處有位年輕女子。他本來以為那是筱川栞子,不過仔細一看才發現不是。短鮑伯頭搭配紅色高領毛衣;明明是冬天,她卻被曬得黝黑。


    可能是工讀生吧。可是他又覺得那張臉似乎在哪裏見過。那個女子無意間與自己的視線對上。孝二知道對方「啊」地驚呼了一聲。


    她起身走出櫃台,匆匆往玻璃門走來。孝二想離開卻沒有動作;因為想知道對方打算做什麽的好奇心贏了。


    年輕女子喀啦一聲拉開門,沉默了好一會兒。她轉動著食指似乎試圖喚起什麽記憶,最後說出一個他沒料到的名字。


    「啊,對了,山田先生!你是山田先生對吧?剛才把書交給我們的。」


    孝二無言以對。她到底是把我當成了誰?──山田。把書交給我們。對了──他想到了。一定是山田要助的兒子。剛剛才聽說他要來文現裏亞古書堂賣書。


    「姊姊和姊夫還沒回來。我想他們應該快回來了。外麵很冷,請進來吧。」


    對方快速躲回店裏。聽到姊姊這個稱呼,孝二知道她是誰了。這個女子就是筱川栞子的妹妹。七年前和父親一起來這兒時,孝二也見過她。


    話雖如此,她怎麽會以為他是山田要助的兒子呢?還來不及深思,女子笑著回過頭說:


    「那件外套果然很帥呢。那個叫披風大衣嗎?我也想要一件。如果也有女生版的該有多好。」


    看樣子是這件外套造成了誤會。大概是山田的兒子剛剛也穿著同樣色係的外套吧。兒子的母親也說孝二和兒子的身形類似。這女人是不是在罕見外套的影響下,誤以為兩人是同一人了?


    (如果是這樣,這女人真是笨蛋。)


    孝二揚唇訕笑。明明長相完全不同。他還以為文現裏亞古書堂的人都很聰明,原來也有例外。他突然覺得緊張的自己實在很蠢。


    同時他也好奇山田要助的兒子拿了什麽樣的舊書過來。盡管事到如今也不可能把那些書弄到手了,不過看一眼應該沒有損失吧。孝二進入店內。


    那個女孩眼睛眯得像線條一樣細,凝視著走近櫃台的孝二。


    「咦,山田先生?你是、山田先生,沒錯吧……?」


    「……怎麽了?」


    孝二佯裝平靜。就算被識破,隻要說一句「我隻是開玩笑的」帶過就行了。不是孝二要騙人,是這個女人自己誤會了。


    「應該沒錯。對不起,我覺得你看起來和剛才不太一樣。我出社會工作之後眼睛愈來愈差,終於配了眼鏡和隱形眼鏡。不過我還不習慣戴著走來走去,所以經常忘在自己家。」


    她露出白牙一笑。看來無法分辨長相不隻是頭腦不好的緣故。


    話雖如此,以前來這裏時,這個女人還是高中生,現在已經是社會人士了。「自己家」在無法立刻去拿忘記的眼鏡的地方,表示她已經離開這個家、在外麵獨居吧。時間過得真快。


    「你的隨身物品變多了呢。」


    她指著用來包濕外套的包巾。孝二肩膀上還掛著薄型公事包。


    「啊啊,這個嗎?是啊。」


    孝二含糊其詞。或許是不感興趣,文香也沒有繼續多問。她隔著櫃台探出上半身說:


    「然後呢?咖啡店怎麽樣?」


    「咖啡店?」


    「嗯?你不是要去東慶寺旁邊新開的咖啡店消磨時間嗎?我也很想去那家店看看呢。」


    「這個嘛……還不差。」


    也就是說真正的山田兒子就在距離這裏不遠的咖啡店。而且店長也快回來了。隻要快速參觀一下對方帶來的舊書就可以快速撤退,沒問題的。


    一塊包巾攤開在櫃台上,堆著幾本老舊的書,寫有「山田」姓氏的收購單也擺在上麵。這些就是山田要助最後的藏書。有幾冊不齊全的改造社出版現代文學全集,還有中央公論社出版的森田玉《木棉隨筆》、少了書封的金星堂出版芥川龍之介《點心》等。每一本都沒有太大的收購價值,不是值得期待的東西。


    「喂,扉子,不準看還沒收購的書!你爸和你媽不也這麽說過嗎!」


    筱川栞子的妹妹突然大喊。仔細一看,在堆高的書牆後麵似乎有個足以容納一個人的空間。


    「別這麽說嘛!文香阿姨。」


    有人以孩子氣的語氣回答。不對,那或許真的是小孩子的聲音。


    「他們隻說不準看店裏的書而已啊。」


    「你少給我強詞奪理!還沒有收購的書就是客人的東西,本來就更不應該碰!」


    那個人坐在有輪子的椅子上,滾著輪子拖著椅子現身。


    「唔!」


    孝二嘴裏發出的呻吟就像是肚子挨上一拳。現身的是一名長發少女;她穿著白色女用襯衫、藍色毛衣和格子裙,黑白分明的眼睛和挺直的鼻梁不論從哪個角度看來都與筱川栞子相似到可怕。孝二感覺自己彷佛正在看著那個女人的幼年時期。這麽說來的確聽說過她和店員五浦大輔結了婚、生了孩子。


    「真是的,你什麽時候跑進店裏的?又不是姊姊,居然躲在那種地方。」


    筱川文香對著侄女抱怨。比起與母親神似的女兒,孝二更因為其他事情而激動──就是這個小孩沉迷閱讀的舊書。尺寸是菊判,書封是雙色印刷的木板版畫,內容描繪著賞花民眾與大型建築物等。


    百閑 作


    禦伽噺集


    國王的背


    安規 畫


    (內田百閑的《國王的背》!)


    他的脖子起了雞皮疙瘩。內田百閑是大正末期起活躍了很長一段時間的作家,以類似怪談的短篇小說、講一堆道理的古怪隨筆而聞名。孝二記得這本插畫童話集是昭和九年(一九三四年)出版。他雖然沒讀過,不過他懂得這一行的門道,知道限量特製本有相當高的舊書價值。


    他快速確認櫃台,看到《木棉隨筆》遮住的地方有黑色的書帙;有用來保護書籍的書帙,那應該就是特製本了。


    這本書有舊書價值不是因為百閑的文章,而是因為插畫的版畫。插畫由與棟方誌功齊名的穀中安規繪製,全書大約有二十張彩色的手刷版畫。


    如果版畫齊全的話,定價至少在五十萬日圓以上,甚至是更高的價格也有人搶著買。


    「我不是說了不準看嗎!」


    筱川文香粗魯地想要搶過書,侄女也以雙手用力抓著書抵抗。兩人朝不同方向拉扯,出版超過八十年以上的珍本書微幅抖動著。她們對待書的方式未免太粗暴隨便了。這兩個人都不懂這本舊書的價值。


    「請小心一點!」


    孝二不自覺大叫。


    「你們以為那是誰的書!」


    兩人突然回過神來。少女自動把書放在櫃台上。「對不起。」兩人順從地低頭鞠躬。


    「呃,我也是一不小心就……大聲了一點,不好意思。」


    誰的書這句話還在孝二胸口震蕩;他又不是書主,實在沒資格說這句話。為什麽自己會說出那種話呢?


    孝二拿起《國王的背》。扉頁也有版畫,一翻開就看到「特製限定本200部之第99號」的限量編號。毫無疑問這是特製本。他的手瞬間停在寫著「《國王的背》序」的這一頁。


    穀中安規老師為我雕刻了這麽多幅精美的版畫。


    多虧有他,才能夠完成這麽漂亮的書。


    這本書裏沒有任何教訓人的故事,所以各位請安心閱讀。


    每篇故事隻要讀過去就行了。


    這段話令人無從挑剔,看著就心情詭異。孝二停止細想,隻確認版畫是否完整。有些畫快要從頁麵上剝落,不過大致上看來所有的版畫都很齊全,保存狀態也很好,也沒看到很大的汙漬。


    他以避免沾上手汗的方式合上書,先放在櫃台上。他心中的悸動尚未平複。他曾在舊書交換會上看過實物,不過書況這麽好的還是第一次;這本毫無疑問可以賣到很高的價錢。再加上賣家不懂舊書,就算便宜收購,他也會摸摸鼻子答應吧。


    孝二愈來愈羨慕文現裏亞古書堂的人。如果再早幾個小時拜訪山田家的話,拿到這本書的人就是孝二了。


    假如能夠得到這本舊書,這個月和下個月就無須到處奔走籌錢了。盡管他很想要這本書,但是運氣不好也隻能放棄。


    突然一股黑影般的東西射向他心中。


    (……運氣不好?)


    真是如此嗎?倒不如說此刻好運正在眷顧孝二。他原本應該連看到這個珍稀本的機會都沒有,卻因為一連串的偶然來到這裏。而且在場知道舊書價值的人也隻有他。


    也沒有人知道孝二人在北鎌倉。山田要助的妻子無法作證。她直到最後都沒有記住舞砂道具店的店名與吉原孝二的名字。更巧的是他也沒有留下名片。


    山田要助的遺族原本就沒有打算要高價賣出這本舊書,他們對於死者的收藏品也不感興趣。《國王的背》對他們來說可有可無。


    就算孝二把書拿走,他們也不會有什麽損失。


    更重要的是能夠給文現裏亞古書堂的人出其不意的一擊。吉原喜市做不到的事情,隻憑兒子一個人就做到了。


    (……試試吧?)


    孝二情緒高漲,感覺湧上力量;他的心情就像是即將登台的演員。父親也經常引用莎士比亞那句話──不論男女,每個人都隻是個演員。


    孝二輕輕咳了咳。


    「我還是決定不賣了。我可以把書帶回去嗎?」


    筱川文香因為這突如其來的狀況而驚訝眨眼。為了避免對方深思,孝二繼續說:


    「這個賣掉的話,家裏就沒有任何父親的藏書了。我覺得這樣也有點寂寞……我剛才想起在我小的時候,父親經常讀自己的書給我聽。」


    這是孝二自己小時候的事。或許是因為晚年得子,父親喜市相當疼愛他,直到孝二進入盛氣淩人的少年期之後,父親才突然對他不再感興趣。不過他還是隱約留著待在父親腿上看外國舊繪本的印象。


    「爸爸為你念了這邊的哪一本書呢?」


    扉子把下巴擺在櫃台上,十分感興趣地問。孝二不禁後悔自己幹嘛沒事多嘴,並望著山田兒子拿來的那些書。對孩子念大人看的小說或隨筆很奇怪。既然這樣,選項隻有一個。


    「這本書。」


    他這麽回答,摸了摸《國王的背》的書封。


    「這本書大人,爸爸念了很多次給你聽嗎?」


    「也不至於……」


    「其他書沒有念給你聽吧?」


    「呃,是的。」


    孝二盡管不解,還是回答接二連三的問題。扉子的表情瞬間變得開朗。


    「太好了。那麽其他書賣給我們也沒關係吧?謝謝惠顧!」


    她鞠躬行禮。一定是模仿大人的接待客人方式吧。孝二覺得自己被奚落了所以不高興,不過他用力忍住。


    「扉子,賣不賣書是由客人決定的。」


    文香輕斥侄女,並轉向孝二。


    「她說了這麽厚臉皮的話,真是對不起。」


    「不,沒關係……」


    「可是,如果可以的話,其他書能否賣給敝店呢?姊姊剛才傳簡訊來說再過十分鍾或十五分鍾就會抵達北鎌倉了。至少也讓她估個價,可以嗎?」


    她順著侄女的厚臉皮發言繼續說。八成是不希望客人溜走吧。更重要的是,孝二聽到隻剩下「十分鍾或十五分鍾」便覺得焦慮。沒時間猶豫了。


    「不……其他書可能哪一天也會想看。我要全部帶走。」


    他當然不需要《國王的背》之外的書,不過如果說「其他書就麻煩你們估價」,他就沒有藉口離開這家店了;因為現在的他是去過咖啡店打發時間之後再回來的狀態。


    「嗯,這樣啊……我明白了。」


    對方終於放棄勸說,孝二鬆了一口氣,往下看向櫃台又屏住呼吸。原本在麵前的《國王的背》不見了。


    「喂!扉子!」


    少女不曉得什麽時候蹲在地上翻著《國王的背》。拱背的樣子看來像欠缺管教的狗。書一被阿姨拿走,她就蹦蹦跳跳著要搶書。


    「討厭!再讓我看一下下!」


    「不好意思,叔叔很忙,等一下還有事,我必須離開了。」


    孝二從文香手上接過舊書,包上黑色書帙。貼在正麵的題簽是作者親筆撰寫,這個也有價值。


    「那請告訴我《國王的背》接下來的內容!」


    「什麽?」


    孝二忍不住說。


    「背很癢的國王進入森林之後發生什麽事了?」


    她這麽問。孝二不想回答,隻是默默地把書帙的小鉤勾住紐襻。


    「什麽意思?那是什麽故事?」


    文香也感到好奇。扉子豎起手指,得意洋洋地開始說明:


    「有一天,國王的背突然癢了起來。剛開始他用手搔癢卻搔不到,找來家臣幫忙搔癢,卻搔不到癢處。他變得愈來愈癢、愈來愈癢,所有人都幫不上忙……」


    孝二腦海中浮現父親喜市的身影。身為兒子的自己對於一邊罵著某個人一邊搔背的父親束手無策。他突然想到父親的自言自語或許是在咒罵癢處。


    「國王跑出城堡,遇到許多動物,可是大家看起來也都很癢。進入森林之後,那兒聚集了許多身體看來很癢的動物們……我就看到這裏。後來發生什麽事了?」


    孝二完全不知道。這故事比想像中更莫名其妙。


    「嗯──發生什麽事了呢……」


    「你不是說爸爸念了很多次給你聽嗎?你不知道嗎?」


    正想敷衍過去卻被這麽尖銳一問。不知道故事內容的確很奇怪。話雖如此,反正發問的是小孩子。孝二微笑假裝沒聽到,正要把所有舊書用包巾包起來,卻突然注意到文香交抱雙臂緊盯著他,雙眼滿是懷疑。


    「那個,可以請您稍等一下嗎?」


    「什麽事?我很忙……」


    「我本來以為是我眼睛不好,但──」


    文香犀利打斷。


    「我一直很介意你跟剛剛的感覺果然不一樣。你真的是山田先生嗎?」


    孝二狂冒冷汗,甚至一度想著要抱著書跑出去。但是這個女人比較年輕,而且耐力也應該比較好,中年人孝二沒自信自己能夠抱著隨身物品逃走。如果雙方拉扯的話,應該是他比較有利,可是很有可能破壞《國王的背》。孝二訝異地蹙眉。


    「你在說笑嗎?」


    「您剛才分明說今天休假有空,所以要去那邊的咖啡店打發時間,不是嗎?怎麽突然說很忙有事,這是怎麽回事?」


    他的喉結滾動了一下。他太小看這個小姑娘了。他不曉得真正的賣家說了什麽,好像怎麽解釋都會露出破綻。


    「喂喂,接下來呢?國王怎麽了?」


    扉子在孝二四周跳來跳去,不厭其煩地追問。


    「請等一下,你們兩個同時問問題,我都頭暈了。」


    他簡單回避攻擊之後,彎下腰與少女四目相對。他無法回答文香的問題,所以打算與這個孩子說話爭取時間。


    「我想起來了,《國王的背》後麵的故事。」


    當然不是真的想起來了。這種莫名其妙的童話後續是如何發展,他也無法想像。


    「後來什麽也沒發生。這個故事不是幸福快樂的結局。國王一直無法治好搔癢,動物們也無計可施。國王很癢,動物們也很癢。這樣就結束了。」


    孝二隨口胡說。那個國王無法治好搔癢,就像衰老的父親再起無望,不可能突然發生奇跡。


    「這樣啊……好怪!好怪的故事!」


    扉子雙眼閃閃發亮。說著好怪的她似乎很開心,彷佛對於這個出乎意料的結局很滿意。孝二暫且放心;這下子這邊的問題就解決了。正當他這麽想──


    「故事真的是那樣嗎?借我看一下。」


    文香突然從用包巾包起的舊書堆裏抽出《國王的背》,並以犀利的目光瞥了「啊」地驚呼一聲的孝二一眼。她懷疑他真的是書主嗎?孝二問自己:怎麽辦?對方正在檢查內容,這下可糟了。話雖如此如果把書搶回來,更會被懷疑;如果藉口說趕時間,她又會重提剛才的問題。


    文香從書帙拿出書翻開書頁。必須想想有什麽藉口可以合理解釋內容為什麽和我說的不一樣──說是因為我印象模糊了?可是我剛剛才撒謊說自己「想起來了」。看樣子怎麽圓謊都無法敷衍過去。如果是父親喜市的話,他在這種時候會怎麽做?


    注意到店內一片寧靜,孝二抬起頭,隻見文香和扉子在櫃台上翻閱著《國王的背》。


    孝二也湊近看。看來是結局那一頁。


    最後,池塘裏爬出一隻烏龜,望著國王的舉動,也跟著動起自己的短腳。但是烏龜的腳碰不著身上任何一處,隻是擺動著、搔到那附近的沙子而已。


    國王看到這景象不禁著迷,也跟著滾動自己的身體。野獸、鳥類、水裏的魚也跟著或踢、或撞、或扭動身體掙紮。


    烏龜也再次用短腳撥散沙子。


    孝二讀完也說不出話來。真的什麽事也沒發生,最後是所有人都很癢。剛才隨便說的結局居然吻合。


    「哇,好有趣!連烏龜先生也覺得癢了呢,對吧?對吧?」


    扉子尋求大人們的同意。孝二誇張點頭。


    「是啊。烏龜先生覺得癢的話很可憐呢。」


    他在心裏偷笑。怎麽會這麽走運呢?不,這簡直是奇跡。發生了照理說不可能發生的奇跡。


    「我可以把書包起來了嗎?」


    孝二故意帶著怒氣說。


    「啊,是的……可以了。對不起。」


    文香似乎覺得自己理虧,點點頭。孝二恢複冷靜,突然覺得腦子的運轉也變順了。來吧,我就回答這個小姑娘的問題吧。他把整批舊書包好之後,湊近文香的臉。


    「……你的懷疑沒錯,我的確說謊了。」


    他從很靠近文香的距離瞪著她的眼睛,壓低聲音說:


    「我要拿回這些書的真正原因不是因為我很忙,而是因為我不想把父親珍視的藏書,賣給讓小朋友隨意亂碰尚未估價舊書的店家。」


    孝二看清文香臉上滿是驚訝和羞恥。接著他提著自己原本的隨身物品和包著舊書的布包快步走向玻璃門。


    「再見嘍,叔叔!」


    扉子大大揮著手,孝二也麵帶笑容朝她揮手,並走出店外。


    孝二快步走在濕漉漉的路上,往橫須賀線的車站去。他隻想盡快離開北鎌倉。他的氣還沒有完全緩過來,卻壓抑不住湧上心頭的笑意。得手的《國王的背》無疑能夠賣得幾十萬日圓的收益。他搶先文現裏亞古書堂那些人拿到了人氣珍稀本。如果父親能懂的話,真想說給他聽聽。搞不好這個幸運就是改變他們現況的第一步。


    北鎌倉車站在靠近圓覺寺的下行電車月台處也有個小小的驗票口。孝二從那邊進入車站建築時,平交道的警報正好響起。等一下對麵月台的上行電車就要進站了。


    他通過平交道,走上通往月台的平緩樓梯。平交道的閘門放下,橫須賀線的電車駛近。隻要搭上這列電車,書就成功到手了。孝二走在月台上準備搭上進站的車廂,突然聽到警報聲中夾雜著高亢尖銳的童聲。


    「找到了!叔叔!」


    孝二愣了一下環顧四周。長發少女就站在孝二剛才通過的驗票閘門處。那是扉子。穿著紅色毛衣的文香也和她一道。


    (怎麽回事?)


    為什麽追過來了?而且為什麽知道我在車站?扉子拋下正在找交通卡的文香,從驗票口跑向平交道。下一秒,她的身影被進站的電車遮住。


    孝二吐出剛才屏住的那口氣。仔細想想,她們兩人知道他在車站也沒什麽奇怪的,從店裏就能夠看到他走向驗票口的方向;隻要循著同一條路,理所當然會注意到他就站在月台上。孝二穿著很有特色的披風大衣,肩膀掛著公事包,手上提著兩個布包,一個裝外套,一個裝舊書──再沒有人比他更醒目了。


    問題是她們追過來的目的。不確定她們是不是識破孝二的真正身份了,不過可以確定的是她們追過來是帶著懷疑和疑問;除此之外他想不到其他的可能。


    電車門打開,稀稀落落的乘客下車。正要上車的孝二注意到下車站在月台上的一對男女──穿著針織鬥篷的長發女子,以及穿著黑色長外套的高大男子。他光看背影就知道是誰。


    筱川栞子和五浦大輔。婚後應該有一方改了姓氏,不過對孝二來說不重要。他們兩人搭乘這列電車回到北鎌倉了。


    原本坐在最後一節車廂的他們準備走下通往平交道的樓梯時,差點撞上跑上月台的扉子。


    孝二連忙鑽進電車車門。盡管他好奇他們一家人在做什麽,不過如果把頭出去的話,搞不好會被對方發現。


    他突然有個好點子;他把自己的智慧型手機上半部伸到車門外,用前置鏡頭對著他們的方向。這麽一來就能夠觀察他們,而且不會被發現了。調整好智慧型手機的角度之後,他看到扉子正在揮舞雙手向父母說明。


    跟著趕過來的文香也加入解釋。她指著月台,夫妻兩人也轉頭看向自己剛搭上的電車。大概是在說孝二正好與他們錯過、上了這列電車吧。


    月台開始播放即將開車的音樂。別擔心──他告訴自己。萬一被看穿真麵目,他們也不可能在這麽短的時間之內把一切說明清楚,而且隻剩下幾秒鍾車門就要關閉了,現在跑過來也趕不上。


    五浦大輔轉身改變方向就在那瞬間。他以超乎想像的靈敏行動跑上就要發車的電車。就在孝二從正要關上的車門抽回智慧型手機的前一秒,他確實看到大輔跳上最後一節車廂。


    (該死!)


    被他趕上了。怎麽辦才好呢?孝二閉上雙眼深呼吸。還沒有被找到。孝二認為大輔應該不記得自己的長相。他們隻在七年前見過那一麵。


    文香等人應該來不及說明長相特徵,頂多來得及告知服裝和隨身物品當作辨識參考。這樣的話──孝二決定接下來該采取的行動。


    他先環視自己所在的車廂。隻有寥寥數名乘客,而且坐得離他很遠。幸好沒有人注意到他這邊。


    他把所有隨身物品放在旁邊座位上,打開較小的布包拿出半乾的外套;這是他原本穿去山田家的衣服。他迅速脫下借來的披風大衣,換上自己的外套,並且把原本包外套的包巾收進公事包的側口袋。


    接著他鬆開另一個沉重的布包,從舊書堆裏抽出套著書帙的《國王的背》收進公事包裏,拿著公事包起身。


    他把山田家的披風大衣、舊書、包巾都留在座位上,往前麵的車廂走去。現在的他隻是穿著隨處可見外套、提著廉價公事包的不起眼中年男子,任誰看了也認不出來。


    為了謹慎起見,他走過兩個車廂連結處,進入相隔兩個車廂的車廂。他在乘客較多的長椅上坐下,輕輕閉上雙眼。他仍舊全身緊繃。


    (這樣應該不會被找到了。)


    假裝成山田要助兒子的痕跡已經完全消除。他隻要在下一站的大船站轉乘其他電車,應該就不可能被追上了。還有兩、三分鍾抵達。就算是文現裏亞古書堂的人也沒有辦法鎖定目標就是他──隻要他沒有自己報上名字。


    隔開車廂的車門發出開啟又關閉的聲響。孝二的眼睛睜開一條縫。穿著黑色外套的高大男子看看左右,往這裏走過來;那雙眼睛彷佛能夠看透對手,眼神中充滿威嚴。是五浦大輔;他應該已經不是二十幾歲了,外貌看來卻和七年前幾乎沒變;或許是因為他的長相原本就老成。


    他的右手臂上掛著披風大衣,手裏穩穩拿著看來沈重的布包。他把孝二放在後側車廂的物品全數回收了。


    孝二重新抱好腿上的公事包,假裝看著手上的智慧型手機。大輔的雙腿走過眼前弄得滿是泥濘的地板。他果然沒有注意到這邊。


    即將抵達大船──車內開始廣播。再過一會兒就可以離開這裏了。就在孝二確認車門位置以便順利下車之時,突然響起一陣清楚低沉的嗓音。


    「耽誤各位一點時間,請看我這邊!」


    是大輔的聲音。乘客們同時轉過頭去。孝二不得已也隻好跟著照辦;隻有自己低著頭很不自然。


    大輔背對通往前一節車廂的車門,一手高舉起布包和外套。


    「我在後麵車廂撿到這些東西!我想是有人忘了帶走,請問有誰見過嗎?」


    沒有人有反應。這是理所當然啊。大輔一一看著每位乘客的眼睛,彷佛要讀出表情變化。孝二的眉毛連動都沒有動一下,承受他淩厲的視線。這樣子不可能露出破綻;這個男人沒有筱川栞子聰明,即使他擅長動手動腳,要動腦還是他的妻子比較在行。


    窗外已經看見聳立在綠色高台上的大船觀音。剩下不到一分鍾就要到站,這樣一來就能成功逃離了──才這麽想,下一秒大輔另一隻手高高舉起,手上握著一張老舊的紙。孝二屏息。


    「也掉了這個!有沒有人有印象呢?」


    那是雙色印刷的小張版畫,畫著小孩和新月。那張是原本貼在《國王的背》扉頁的穀中安規手刷版畫。孝二握緊拳頭。


    是剛才重新整理隨身物品時弄掉的吧。他原本打算封牢書帙,或許是因為太心急,才會在不該出錯的時候犯錯。


    版畫是否完整,將會大幅影響到《國王的背》的售價,全部齊全才有意義。他固然明白要拿回那張版畫近乎不可能,但他還是必須想辦法拿到手。


    電車因為減速進入月台而前後晃動。雙手舉著物品的大輔失去平衡,夾在指尖的版畫翩然飄落。


    「啊!」


    電車地板有乘客帶來的雨後泥濘所以很髒。如果掉在這種地方,版畫可能就毀了──


    大輔的手指快速移動,輕柔夾住半空中的紙片。鬆了一口氣的孝二發現對方正看著自己。


    孝二不曉得什麽時候已經從座位站起,身體不自覺做出反應。他連忙想要轉開視線卻已經來不及。他徹底被大輔騙了;大輔是故意弄掉版畫,引誘孝二做出反應。先讓他看看那些隨身物品或許是要讓他疏於應變。


    電車進入大船車站的月台。大輔站在孝二麵前輕輕動了動鼻子。


    「果然就是你……和這件外套的味道一樣。」


    說完,他用下巴指指斜紋軟呢披風大衣。孝二不自覺低頭看向自己身上。對了,防蟲劑。他的鼻子已經習慣那股氣味,所以沒注意到。


    「你是舞砂道具店的吉原先生吧。可否和我走一趟?」


    大輔說完的同時,停在月台上的電車打開了車門。


    他還以為立刻就會被扭送到車站前的派出所,結果不曉得為什麽沒有。大輔從孝二手上取回珍稀本,在出了車站驗票口的地方講手機。孝二無法聽清楚他的對話內容,不過從語氣聽來應該是在和妻子栞子說話。


    一會兒之後結束通話,他帶著孝二來到車站大樓的連鎖咖啡店。他說想要直接聽孝二說說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不過孝二也別無選擇。他們各自在收銀台買了咖啡之後,隔著小桌子麵對麵坐下。


    大輔拿出《國王的背》開始一頁頁檢查,似乎想要知道書是否完好如初。小心翼翼看過書名作品的扉頁之後,把脫落的版畫夾回去。


    「為什麽會識破我的真麵目?」


    難耐沉默的孝二率先開口。大輔隻是隱約蹙眉沒有回答。說想聽解釋的人分明是他,怎麽他反而沉默?話雖如此,孝二也沒有立場抱怨。


    「先不提你們怎麽看破我的謊言,能夠在這麽短的時間之內連我的名字都查出來,我實在料想不到。你的妻子真的很厲害,果然不是普通人。」


    言下之意就是在暗指「你就辦不到」。不過大輔的視線仍然落在書頁上。他搖搖頭。


    「不是她查出來的。當然也不是我。」


    「那是誰?」


    「……你的父親最近好嗎?」


    大輔以問題回答他的問題,他覺得不滿,但是對話的主導權在大輔手上。


    「怎麽可能好?他成天躲在家裏搔背,就像那個《國王的背》一樣。自從被你們打敗之後,他徹底衰老糊塗了。店雖然由我繼承,但是生意慘淡。你也應該多少聽說了吧。」


    這個圈子很小。就像孝二會聽說文現裏亞古書堂的八卦,他們也應該會聽到吉原喜市的消息。


    「我沒有責怪你們的意思,我也沒有那種資格,畢竟你們隻是看破吉原喜市設的局而已。你們比家父更正直、更聰明,而且運氣更好。」


    大輔從舊書抬起視線。進入這家店以來他首次看向孝二的臉。


    「運氣好?」


    「是的。七年前搶到莎士比亞第一對開本的時候也是。你和妻子隻是被卷入很久很久以前的糾葛,卻因此獲得龐大的利益。今天也是。我想你們當然也知道我今天也去了山田先生家,卻陰錯陽差沒能夠收購到《國王的背》。是我運氣不好。」


    大輔很明顯地皺起臉來,似乎打算抱怨什麽,不過孝二不畏懼;說想要知道來龍去脈的是這個男人。反正談完之後他也會被送去警察局,情況不可能更糟了。


    「我期待著賣掉這本舊書的錢能夠稍微改善我們的現況……不過我的做法錯了。畢竟連家父都騙不了你們。不管是運氣差還是怎樣,反正為人隻能夠腳踏實地才行。」


    連版權頁都檢查完畢之後,大輔終於合上《國王的背》,接著把書收進書帙裏。這輩子再也沒有機會看到這本書況絕佳的書了吧。


    「我知道這樣說或許不恰當,不過弄掉一張版畫對我來說是無法原諒的失誤。在電車上匆忙挪動舊書果然會有報應。如果沒有這個疏失,那本書就會是我的了。」


    孝二靠上椅背喝下一口咖啡;他已經不在乎眼前這個男人怎麽想了。想說的話他已經說完。大輔原本以難以捉摸的態度聽著,終於語氣沉重地開口:


    「原來你沒注意到。」


    「注意到什麽?」


    「其實那張版畫不是掉在電車上。你是專業人士,不會犯那種錯。」


    孝二感到錯愕,無法理解這句話的意思。


    「既然這樣,你告訴我是掉在哪裏啊!」


    「在我們店裏。我女兒翻開這本書的時候,不小心讓版畫掉到櫃台下。在你離開之後,她馬上就發現了。」


    「怎麽可能?我仔細檢查過版畫是不是齊全之後才收進書帙……」


    孝二說著,然後他想到了──檢查完畢後,那位少女又擅自把書打開。就是她想閱讀《國王的背》的後續時。


    「那個時候……那麽,追我追到北鎌倉車站是……」


    「是為了把版畫拿給你。可是你上了剛好進站的電車,所以就由正好下車來到月台上的我,代替女兒送還版畫並道歉。再怎麽樣都必須把客人寄放的書的一部份送還,所以我連忙跳上電車。」


    孝二聽著聽著失去了血色。如果他當時在月台上等待那位少女,就能夠收下版畫、搭上電車離開了。


    「也就是說,我並沒有被懷疑吧。」


    大輔點頭。


    「我趕上電車時是那樣沒錯。可是留在月台上的栞子小姐聽了文香她們的說明之後覺得不對勁。為了謹慎起見,她聯絡山田先生的兒子,發現他並不在電車上,而是在北鎌倉的咖啡店……另一方麵,我也發現外套和其他舊書被留下。正好栞子小姐打電話過來,說:『可能是舞砂道具店的人冒充賣家偷走舊書。』」


    「結果就是你的妻子識破一切的不是嗎?包括我的所作所為。」


    舞砂道具店再次輸給筱川栞子──不對,徹底阻擾孝二竊盜行為的人還有一個,就是長相與母親神似的扉子。她提出一個又一個難以回答的問題、想要看那本舊書,拖延孝二離開的時間,最後還弄掉版畫,製造契機讓眾人識破詭計。


    再加上栞子的母親筱川智惠子也曾把父親喜市耍著玩。這一家子女性就是舞砂道具店的罩門;在文現裏亞古書堂看到長發少女時必須轉身逃走。


    「不對,就像我剛才說的,栞子小姐並沒有猜出你的名字。」


    大輔果斷搖頭。


    「哪裏不對?你剛才自己說……」


    「栞子小姐知道的隻是有人假扮賣家,偷走《國王的背》。至於嫌犯是誰,她沒有頭緒。誠如你所說,在這麽短的時間之內不可能查出來……把你的名字告訴栞子小姐的是山田先生的兒子。」


    「怎麽可能!」


    孝二差點從椅子跳起。


    「我連那個人都沒見過。你別想撒謊騙我。」


    「我沒有撒謊。正確來說是山田要助先生的太太打電話給人在咖啡店的兒子,提到了你的事。」


    「你又在騙我。我今天的確見過那位太太,可是不管我講了幾次,她都沒有記住我的名字,也記不住我們的店名,而我也沒有給她名片。更重要的是她為什麽要對兒子提起我們店?怎麽想都不合理。」


    「……你還不明白嗎?」


    大輔以為難的語氣插嘴。


    「你拜訪山田家之前,沒有事先預約嗎?」


    「預約了。所以呢?」


    「一般來說這種時候不是會記下店名嗎?」


    啊──孝二對於自己的愚蠢感到錯愕。就算對話時忘了名字,隻要事後查看預約的筆記也能夠確認。


    也就是說,即使他成功偷走《國王的背》,也很容易被查出來。與運氣無關,這場賭局打從一開始就不成立。


    「太太為什麽要告訴兒子我們的店名?」


    「你還不明白嗎?」


    大輔微訝睜大雙眼。


    「我沒有半點頭緒。」


    聽到這個回答,他蹙眉。孝二不懂這個男人為什麽一臉遺憾。


    「那位太太對兒子這麽說:『書不要賣給文現裏亞古書堂了。我想賣給舞砂道具店。』」


    「什……」


    孝二覺得自己的心髒瞬間停止。


    「為、為什麽?」


    「那位太太似乎很感謝你;明明沒有書可以賣給你,你卻很有耐性地聽她說了很久的話。不但害你白跑一趟,還害你在院子裏跌倒弄濕衣服,她感到很抱歉。也就是說,你什麽都不做也能夠循正常程序買下《國王的背》。手握幸運的不是我們,原本應該是你。」


    孝二覺得地板消失,自己逐漸往下沉,四周的景色與聲音逐漸遠離。他回過神來,雙手放在桌上按著額頭。咖啡店裏的暖氣很強,他卻止不住渾身顫抖。


    (已經無法挽回了。)


    這不是運氣好壞的問題,純粹是愚蠢又不誠實的人類錯失機會而已。以往也一定隻是沒發現,才會導致同樣的失敗不斷重複發生。不僅自己如此,父親喜市也是如此。


    「山田家的兒子和山田太太現在人在文現裏亞古書堂。」


    視線外傳來大輔的聲音。


    「我還沒有告訴他們詳細的情況。我想先聽你說,等回到店裏再向他們兩人報告。」


    孝二終於注意到事情還沒有說完。他緩緩抬起頭。


    「栞子小姐說必須把你直接送去警察局。但我的想法有些不同……有資格收購《國王的背》的本來就是你們店,不是我們店,這點毋庸置疑。」


    他終於明白大輔真正的意思。為什麽沒有立刻把孝二送去警察局?為什麽先問父親的情況?為什麽從剛才起態度就曖昧不清?


    因為同情。


    這個男人同情他們父子。


    「如果你也同意的話,等一下要不要去北鎌倉向山田先生家人道歉呢?隻要你發誓別再和我們店有任何關係,我也會幫腔……我想一開始恐怕無法獲得諒解,不過至少可以避免扯上警察。」


    「恕我拒絕。」


    孝二很自然地脫口而出。簡直像重獲新生,他感覺身心清爽舒暢。


    「我的確……我們父子的確過得很苦,可是既然犯罪了就應該受罰,沒道理接受你的同情。」


    孝二是初犯。盡管如此應該還是需要並科罰金或接受什麽刑責吧。


    他決定結束舞砂道具店;更早之前就應該這麽做了,幸好他還有元町的房子。把那邊賣掉,應該足夠償還債務吧。他決定和年邁的父親找個地方低調生活。


    如同那個沒有說教內容的童話故事,父親恐怕到死都會和現在一樣,無法寄望大奇跡降臨。但是隻要改變環境,父親心中一定也會有所改變。或許也能夠感受日常生活的小小喜悅。


    如果現在接受這個男人的同情,自己就會連最後的尊嚴也失去。


    孝二拉開椅子站起,朝大輔深深一鞠躬。這種事情父親肯定做不到。


    「這次給各位添麻煩了。我往後不會再出現在你們麵前。」


    待他站直之後,大輔也跟著起身,眼裏不再有猶豫,流露出清楚的決心。


    「……去警察局吧。」


    聽到這句話,孝二朝店外邁出腳步。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古書堂事件手帖 扉子篇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三上延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三上延並收藏古書堂事件手帖 扉子篇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