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樹海的犧牲者吊唁完,我們回到地麵,隨之而來的解放感,恐怕不隻是走出密閉空間所帶來的反差。地底靈祠的氛圍,就是具有某種特質。


    「那麽,孝弘和美穗大人,兩位接下來有打算受訓嗎?」


    一來到上頭,席蘭主動提議。


    「我剛剛問過團長,其他勇者的訓練差不多要結束了。因此,嗯……既然兩位剛剛陪我吊唁同伴,錯過了參加訓練的機會,那麽要是您不介意,我願意負責指導兩位劍術與槍術,不知您意下如何?」


    老實說,這提議聽起來還不賴。


    先前和葛蓓菈做的訓練,讓我的身體適應了戰鬥,對我可說是獲益良多。


    但這樣的訓練法,卻隱藏一大問題——


    葛蓓菈在戰鬥方麵雖然是佼佼者,但她從來不靠招式取勝,隻憑過人的戰鬥能力直來直往,毫無武術基礎可言。而她自己不會的事,當然不可能指導得了他人。


    相較之下,我隻是個弱不禁風的人類,要想擁有不拖累同伴的戰鬥力,所謂武術的花招,對我來說是不可或缺的。


    由這些角度來看,席蘭的提議實在很誘人。


    畢竟,席蘭早就發現我能夠掌控魔力,因此就算接受她的訓練,也不會有穿幫的問題,加上一旁沒有其他轉移者,訓練起來也更加自在。此外,要是能以其他形式先受過一次訓練,接下來麵對其他訓練,也就有了推辭的借口。


    我對莉莉使個眼色,見她也點頭讚成,於是接受了席蘭的好意。


    ◆ ◆ ◆


    我們等哭腫了眼的凱依洗完臉歸來,才前往練兵場。


    計劃在這裏出了點小差錯。


    轉移者離開後,練兵場剩下士兵進行一般操演。


    隻要我們要求,他們一定會騰出空間給我們,但若以勇者的身分強人所難,對他們實在不太好意思。


    既然受訓的隻有我們倆,應該不需要多大的空間。於是,我們被帶到其他更小的房間,在那兒接受席蘭的指導。


    約半天的訓練時程,能學的內容相當有限。我學的課程是揮劍方法,但那裏頭就包括揮舞時的重心移動,以及劍刃如何向敵,該學的細節五花八門。


    席蘭指導有方,我學得還算快速,但要實際應用,恐怕還得花上一段時間。


    莉莉受了一會兒訓練便早早結束,在一旁觀摩。


    但她這麽做絕不是在摸魚,而是為了不讓席蘭發現她身為怪物的過人體力。


    她雖然直到現在都不曾被識破,但這種事畢竟不能掉以輕心。


    實際上,我在途中就碰上一樁意外,讓人心情宛如洗了一場三溫暖。


    「孝弘大人您對魔力的控製,還真是與眾不同呢。」


    席蘭話聲一落,我因運動而發燙的臉頰,一時之間血色盡失。


    我的魔力掌控是從葛蓓菈……從高階怪物艾拉克妮的身上學來的。加上擁有的魔力大部分來自葛蓓菈等眷族,光是魔力的質地恐怕就跟一般人大不相同。


    但我沒想到的是——這竟然也逃不過她的法眼。


    「你連這都看得出來嗎?」


    「我們身為妖精使,要是對魔力的控製不夠純熟,就沒辦法跟妖精打交道。」


    聽起來,精靈這種族其實挺作弊的,搞不好就是因為這緣故,讓她們成為受迫害的種族也說不定——我心想。


    「我畢竟是自學而來,大概是因為這樣,對魔力的掌控才會跟一般人不太一樣吧。」


    「不,就算是自學,照理說也不該會有這樣的魔力流動。」


    「是、是嗎?那大概是因為……對了,我可是轉移者啊,跟這世界的人本來就不一樣。」


    「原來如此,這麽說似乎有道理。既然您是勇者,應該沒有什麽不可能的事。」


    就這樣,途中雖然有段驚險插曲,其他方麵倒是沒什麽問題,我也度過一段充實的時光。


    最後,我們一練習就是一整個下午,加上房間沒有窗戶,一直到結束後才發現,時間已進入傍晚。


    由於錯過了晚餐時段,席蘭為了派人送餐到我們房間,先一步離開訓練場。凱依見我們訓練結束,便送上飲水以及擦汗的布巾。


    莉莉替我擦拭訓練結束後的一身汗水,似乎挺享受照料我的過程。由於身為保鏢,她不能離開我,整個下午都隻能旁觀我受訓。我心想她應該悶得發慌,卻發現她為了不知何事笑咪咪的。


    「怎麽啦?」


    「……沒事。」


    我盯著莉莉那模樣,被她發現並反問,於是搖搖頭回應。


    能看到她這麽開心,對我來說也值得高興。就這樣,我任由哼著歌的莉莉,為我打理全身上下。


    ◆ ◆ ◆


    向安排晚餐的席蘭道過謝後,我跟莉莉回到房間,用凱依隨後送來的溫水洗淨身體,換上學校的運動服。


    吃完晚餐後,我坐在床邊,莉莉也陪著坐到一旁。


    「主人,你會累嗎?」


    「嗯,是有一點。」


    疲憊正點滴化為融解全身的睡意。


    手腕與關節的疲勞,是來自席蘭的武術指導。


    而這些疲勞,並沒有什麽大不了的。


    真要說的話,讓我身體沉重的因素,應該是精神上的疲憊。


    自從來到這堡壘,我隻要一離開房間,隨時都得小心翼翼。


    當初還以為樹海裏的生活也得無時無刻提防怪物來襲,那麽來到這裏應該也差不了多少,但實際比較過後才發現,堡壘這頭反而還更累人。


    在樹海裏,眷族以外的怪物隻要看到我,一定是二話不說直接攻擊,敵我總是黑白分明。若隻論應付眼前對手,樹海裏的生活也是有簡單省事的地方。


    但來到這裏,可就沒這麽單純了。


    這裏簡單來說,一切都是灰色地帶,我得提防所有擦身而過的人,卻又沒辦法發動攻擊掃除他們。


    今天一整天都待在堡壘裏,我也累積了一天份的疲勞。


    值得慶幸的是,這一切並非徒勞無功。自從來到這裏,我獲得許多新知,然而另一方麵,心中問題依舊不得其解,甚至知道得愈多,也更清晰體悟到眼前的狀況有多麽嚴苛。


    「我說,主人……主人?你睡著了嗎?」


    我想回答她,自己還醒著,意識卻搶先一步沉入深眠。


    ◆ ◆ ◆


    ——來到齊利亞堡壘的第三天。


    「……好想睡。」


    「主人你還真是老樣子,一大早總是起不來。」


    聽著莉莉那無奈又帶點莞爾的聲音,我把嗬欠吞回肚裏。


    在天空依舊灰濛濛的淩晨時分,我們在房間裏等候席蘭到來。


    我們昨天訓練結束後,請她今天早上也帶我們練劍。而席蘭每天早上本來就會運動,因此邀我們一起參加。


    席蘭是個好老師。對向來隻能自行摸索的我來說,昨天的訓練裏學習到的事物,遠遠超出先前的期待。而這樣的她,今天願意再指導我們一次,那麽就算起個大早,又有什麽好埋怨的呢?


    想著想著,我又把到嘴邊的嗬欠咽下,房門就在這時響起敲擊聲,莉莉前往應門。


    我還以為來的人是席蘭,沒想到出現的卻是頂著雞窩頭的朋友。


    「嘿,早啊,孝弘、水島同學。」


    「咦?鍾木同學你怎麽來了?」


    「我聽說孝弘請席蘭小姐指導劍術,就想說順便參加嘛。」


    看幹彥連連揮手解釋,我不禁納悶地反問:


    「幹彥你也要參加?是什麽風把你給吹成這樣的?」


    「呃~嗯,怎麽說呢……」


    隻見幹彥先是尷尬笑了笑。


    「其實本來就偶爾會請席蘭小姐帶我訓練啦,不用這麽驚訝。」


    「……是喔。」


    我聽得微微發噱。這小子就是不喜歡努力被人看見,他會覺得很丟臉。我太清楚他的習性了。


    「而且啊,跟孝弘你們一起,總比跟那群隻想著找出作弊能力當勇者的人一起練習要好多了,再說席蘭小姐也是深得團長信賴的人。對了,我其實也會使用體能強化,跟一些簡單的魔法喔。」


    「這樣啊?聽起來跟我差不多,那麽你應該挺適合陪我們一起練習……雖然我不會使用魔法就是了。」


    「別擔心,我能用的也就隻有在營地學會的第一階水屬性魔法。但若是沒這一招,我可能早就死在樹海裏了。隻是這一招雖然幫了我大忙,不過我好像沒什麽魔法天分,所以來到這裏學會體能強化後,目前一直在勤練這招。」


    幹彥說完,指尖彈了一下腰間短劍的劍柄。


    「因為跟魔法比起來,這招的潛力可能還大一些。」


    「這麽一說我才想到,幹彥你主練短劍嗎?」


    「是啊。」


    幹彥的腰間,掛著刃長約三十公分的四把堅固短劍。


    唰的一聲響起,隻見幹彥反手拔出雙劍,行雲流水的動作堪稱精湛。光從這個小動作,不難看出幹彥對訓練有多麽投入。


    「二刀流?」


    「是啊,不覺得很帥嗎?」


    好吧,這點還挺符合幹彥的風格。


    不過看他連備用武器都準備得這麽周到,那麽在他身上的行頭應該不是玩票性質,而是考慮到實戰因素。隻見他收劍入鞘,得意洋洋地說道:


    「我的目標是精通十八般武藝,成為團長的直屬騎士。我想說先從好上手的武器開始練起,所以才拜席蘭小姐為師。」


    幹彥收起一對短劍,對著屋內張望。


    「所以,我們的主角席蘭小姐呢?」


    「我也在等她,應該就快到了吧……」


    話剛說完,敲門聲正好響起。


    所謂的說人人到,這次進屋的訪客,確實是席蘭。


    「早安,孝弘大人、美穗大人。看來幹彥大人也在啊?」


    「喔,早安,席蘭……你怎麽了?」


    看著剛抵達的席蘭,我不禁蹙起眉,因為她那端整的臉龐,如今蒙上一層陰霾。


    「真的很抱歉,孝弘大人。」


    麵帶愁容的席蘭,垂下頭向我道歉。


    「關於練武的事,能請您等我一下嗎?」


    「這我倒是不介意,不過發生什麽事了嗎?」


    「是這樣的,我昨晚叮嚀凱依,要她為今天早上的練武做準備,一早卻到處找不到她。」


    「……什麽?」


    我不禁眯起眼。


    「她以前從來不曾這樣,我實在很擔心。」


    席蘭就如她所言,此刻一副心急如焚的模樣。


    至於她有多疼這個侄女,我昨天在靈祠時已經見識過了,不難體會她的著急。


    「所以不好意思,我接下來打算先去找她,但是這樣等於是爽約,所以先來向您知會聲……」


    「我明白了。你有你的苦衷,這也沒辦法嘛,你就先去找凱依吧……還是說,我也一起幫忙找好了。」


    「咦?不,這……」


    一臉惶恐的席蘭不打算接受我的提議,但幹彥就在這時笑嘻嘻地插嘴說道:


    「哎唷,沒關係沒關係,反正我們這下也是閑著沒事做。」


    說完,幹彥把席蘭推上走廊。


    「席蘭小姐你趕緊出發吧,我們等下也去幫你找。」


    「呃、嗯,那麽不好意思,就麻煩各位了……」


    席蘭雖然有些錯愕,但還是點了個頭離開。


    目送她的背影離去後,幹彥回頭麵對我說道:


    「這樣就行了吧,孝弘?」


    看來幹彥是察覺到某些事才這麽做的。每當這種時候,幹彥蠻橫的行動力,反倒成了一大助益。


    「謝了,不好意思。」


    「小事一樁。所以,這是怎麽回事?你有辦法為我說明嗎?」


    「嗯。不過說是這麽說,我對自己的推理也沒什麽把握……」


    麵對納悶的幹彥,我接著說道:


    「凱依之所以會不見蹤影,原因搞不好出在我們身上。」


    聽了我的說法,幹彥的神色不再悠哉。


    「……你會不會是多慮了?」


    「或許是吧,但也可能不見得。」


    「那麽證據呢?是什麽原因讓你這麽認為?」


    「我昨天跟凱依談過幾句,她給人的感覺相當踏實,那麽消失的原因應該不會是摸魚打混,更像是碰上什麽事故。此外,席蘭剛也說過她『以前從來不曾這樣』,既然連跟她最親的人都猜不出原因,那麽那前所未有的變因,很有可能是最近進入堡壘的人帶進來的。」


    「聽起來……的確不無可能啊。好吧,你這麽說也有道理。你們來到今天第三天,要是有哪些混帳想作怪,也差不多該開始行動了。」


    我跟幹彥不同於席蘭,很清楚這些轉移者不配稱為英雄。既然在這要塞裏受了大家百般奉承,會有害群之馬開始恣意妄為,說起來並不足為奇。


    「嘖……早知道會這樣,當初真應該好好盯緊他們的!」


    怒從中來的幹彥,忿忿往地麵一跺。


    「你先冷靜點,事情不見得就是如此。」


    我先用這句話安撫他。


    沒錯,真相還不確定。


    但,要是我的不祥預感成真……


    我腦海裏浮現水島美穗淒慘的死狀,以及過去在小木屋裏見到,加藤當時的瑟縮身影。


    「……不管怎樣,我們趕緊找人吧。」


    我甩甩頭這麽說道,幹彥也表情凝重地點點頭。


    「也好,畢竟席蘭小姐就算找到目擊者,對方恐怕也會因為犯人身為勇者而不敢說實話。關於這點,我們既然立場對等,好歹能夠問出什麽才對。」


    「我們分頭進行吧,我跟水島一起行動。」


    「嗯,就這麽辦吧。否則那些混帳搞不好也會對水島同學不利,那我們晚點見。」


    幹彥匆忙離去後,我也分頭帶著莉莉尋找凱依的下落。


    兩人在走廊上快步前行。沿途遇上的士兵們彬彬有禮問候我們,不過此刻無暇理睬。


    我並不打算跟他們打聽什麽。幹彥剛剛可能一時心急而忘了,不過我們在這世界可是無法溝通的,就算想逼問也沒辦法。幹彥在這堡壘待比較久,或許認識其他擁有翻譯魔石的人,但我們可就毫無頭緒了。


    話雖如此,我們也不打算瞎子摸象。


    「莉莉。」


    「我知道。主人需要我的『鼻子』對吧?」


    和我心有靈犀的莉莉,使勁點了個頭。


    我們來到昨天接受席蘭指導劍術的房間。


    我們今天早上本來也會在這裏練武,而席蘭交代過凱依要她事先準備,那麽她很有可能來過這房間附近。我讓莉莉擬態出火獠牙的狼鼻,追蹤她最近留下的氣味。


    於是,莉莉負責打頭陣,鼻子嗅呀嗅地聞著氣味,逐漸前往無人的方向。


    「這地方有鐵鏽味,應該是裝備之類的味道吧。」


    「也就是說,這一帶是裝備保管庫嗎?」


    怪不得四下無人。


    凱依會來這地方做些什麽?或者說……被人帶來做些什麽。逐漸成真的不祥預感,讓我腳步隨之加速。


    「……有了。」


    過了一會兒,我們果真在四下無人的走廊上,發現兩名金發的少年少女。


    少女的金發具有天生的透明感,而抓著她手腕的另一名少年,則是發根黑了一截的染色金發。這意味著他是來自我們的世界,也就是轉移者之一。


    在這堡壘裏被奉為勇者的少年,正打算犯下英雄所不該有的勾當。


    少年拖著依舊年幼的少女,打算將她帶進房間裏。


    少女稚氣而清秀的臉龐雖然害怕得打著哆嗦,卻又無法忤逆眼前的對象。


    「……」


    我最糟的猜想成真了。


    但值得慶幸的是,事情還沒到無可挽回的地步。


    看來我們成功趕上,沒讓悲劇發生,但我一點也不覺得鬆了口氣,心中早被其他情感所填滿。


    少年發現了快步逼近的我們,不悅地皺起眉頭,嘴裏大聲嚷嚷。


    相較於昨天早上,此刻的他還真是氣焰囂張。


    我心想這是怎麽回事,隨即發現當時跟此時的不同之處。


    其他探索隊成員不在這裏——答案就是如此簡潔有力,令人生厭。


    想通了的我,帶著未曾放慢的腳步逼近,一把攫住滿口髒話的少年腦袋。


    這種時候多說無益。少年還沒來得及反應,臉就被我抓著,砸向他打算帶人進去的那扇房門上頭。


    隻見少年鼻血一噴,連慘叫聲都沒發出,就此不省人事。


    我一鬆開手,他也毫不設防地倒了下去,一切輕而易舉。


    一身破綻的他,連我都能輕鬆製伏。為了自身欲望而傷害人的他,就沒想過自己也會有被攻擊的一天嗎?總之,這場麵還輪不到莉莉出手。


    不過,這或許沒什麽好訝異的。


    他沒受過真正嚴苛的戰鬥訓練,也不曾踏上生死邊緣。毫無覺悟的他,就隻是頂著勇者的頭銜為所欲為。他向來都是施暴的一方,未曾站在受害者的立場。


    我將目光從少年身上移開,轉身麵向另一頭。


    「你沒事吧?」


    跌坐在地、目瞪口呆的凱依抬起頭,依舊怔怔地望著我。


    「……喔,我都忘了,你應該聽不懂我的話。」


    我是轉移者,凱依是異世界人,既然少了翻譯魔石,當然無法溝通。


    正當我思索該如何是好,凱依卻邊喊邊站了起來。


    「——、——!——!」


    「哎呀呀。」


    凱依敏捷的動作把我嚇了一跳,但她就隻是撲到我身上,說出的那些異世界語言裏,不時穿插我的名字。


    「||、||!」


    凱依喊著喊著,痛哭出聲,看起來顯然嚇壞了。對方雖然並未得逞,但凱依的心絕不是毫發無傷。


    我輕摸她的頭安撫她的情緒後,轉眼回望身後。


    「……」


    在我眼前,是灑了一地鼻血的金發少年身影——


    「不行,不能殺他。」


    ——莉莉揪著我的肩膀這麽說。


    被她一點醒,我才恢複理智,尷尬地搔搔腦袋。剛剛我倒也沒什麽殺人念頭,但要是她沒製止,我也無法把握自己接下來會做出什麽。


    「……抱歉。」


    「不會。我知道主——真島同學最討厭像他這樣的人,也了解你討厭他們的原因。」


    「……」


    既然莉莉在這裏的身分是水島美穗,除非真的萬不得已,否則這種事原則上都由我出手。


    話雖如此,我並沒打算在這裏除掉他。


    事到如今,我早就不再對這種肮髒事感到良心不安。現在之所以沒下手,就隻是因為場麵不適合。


    現在跟遇上小木屋那三人,以及加賀那時不同,我們已經進入人類的領土,而不是森林那樣的三不管地帶。


    盡管他是個對年幼少女施暴的人渣,事後大概也會因勇者身分而得到豁免,但我現在還是不能對他下手。


    ……雖然這不禁讓人感慨,這世界究竟公理何在。


    我帶著這雜亂的思緒,輕撫埋進我胸膛裏哭泣的凱依腦袋。


    「……?」


    就在這時,我發現一雙對著我們的視線。


    剛剛由於我把注意力集中在他處,因此直到現在才看見——走廊靠牆的那一頭,原來還有另一名少年頹坐在那兒。


    「……工藤?」


    他是昨天跟我交談過一兩句話,那個『被欺負的跟班』。


    靠坐在牆邊的他不知為何,半邊臉腫了起來。


    而莉莉似乎比我早一步發現對方,正打算到那兒察看。


    「你沒事吧?呃,記得你叫做……」


    但話還沒說完,莉莉瞬時回過身。


    而她接下來之所以當機立斷靠到我身上,則是為了盡她保鏢的職責。


    「媽的……媽的!你敢這樣對我……!」


    意識恢複的金發少年阪上剛太,踩著蹣跚的腳步起身。


    「我、我一定……會讓你後悔……!」


    流著鼻血的阪上,張大激動而通紅的一雙眼狠瞪著我。


    「我一定會讓你後悔!」


    「你……」


    他毫無由來的惱羞雖然帶了一些瘋狂,卻顯得何其膚淺。


    但這樣膚淺的人,卻有他們獨特的危險性。


    一種和怪物交手時大不相同的危機感,令我一時不寒而栗。


    像他這樣的人,沒有什麽事做不出來。我事前早有預感,這小子接下來肯定會記一輩子的仇。


    而這也許會在將來,釀出慘不忍睹的悲劇。


    失去珍惜的人事物,從來就不需要原因,而像他這種貨色一旦出亂子,往往比什麽都棘手——營地瓦解時,我就已經學到了這個教訓。


    凱依是個好孩子。


    不僅凱依,席蘭也一樣誠懇待人,而水島美穗與加藤,同樣不該承受那些磨難。


    但,為什麽像她們這樣的好人,卻總是被眼前這種家夥傷害呢?


    我現在放過他,真的是正確的決定嗎?


    ……還是說,應該要將他就地正法?


    我的手下意識地展開動作,眼看就要伸到腰際木劍上頭。


    「你們這是在做什麽!」


    互瞪的兩人之間,傳來第三道男聲。


    我一邊提防著阪上,視線轉往聲音的來向,探索隊的十文字出現在另一頭。


    隻見他氣衝衝走了過來。不曉得該說他來得正巧還是不巧,但這下勢必得收手了。


    「又在給我鬧事!你這次幹了什麽好事……」


    「……嘖,我哪有做什麽。」


    阪上很識時務,睨了我一眼,便從十文字身旁快步離去。


    「喂,阪上!你站住!」


    十文字猶豫了一會兒,最後瞥了我們一眼,決定追趕阪上。


    「真島、水島,還有那個叫工藤的。這件事我先不追究,但你們別再輕舉妄動了,懂嗎?」


    聲音裏帶有難掩的煩躁。看樣子領袖難為,連續三天下來,把十文字折騰出不少壓力。


    不過這不能怪他。十文字除了擁有作弊能力,基本上就隻是個一般學生,一旦碰上阪上這種問題份子,會頭疼也是理所當然的。


    十文字一說完,也沒等我們回話,就這麽離開了。


    「真是……都什麽時候了,還把這裏當成原本的世界。這裏可是異世界,一切都跟過去不同,為什麽我得為這種事情煩惱啊……!」


    他離別之際的牢騷,讓我聽得微微蹙眉。


    ——這裏可是異世界,一切都跟過去不同了。


    記得昨天十文字也說過類似的話。


    的確,他說得一點都沒錯,阪上也如他所言,毫無這方麵的自覺。


    但話又說回來,來到異世界後透過作弊能力輕鬆排除萬難的十文字,是否真正理解兩個世界的『差異』,我同樣對此抱持疑問。


    要是他真能分辨出兩個世界的差異,為何還有辦法像那樣以英雄自居呢?


    ……但這樣的想法,隻證明我是個酸葡萄心態的倒楣鬼,全是無謂的嫉妒心在作祟——


    「胡說八道,這裏什麽也不曾改變。」


    ——也許就因為我正思考那些觀點,讓這句突然出現的話聽起來格外強烈。


    被十文字奪去注意力的我並沒發現,『被欺負的跟班』工藤陸站起身來這麽說。


    「你不要緊吧?有沒有撞到腦袋?」


    莉莉開口關心,少年消瘦的臉頰,露出一抹淺笑。


    「我沒事的,嗯。這我早就習以為常了。」


    他神智清楚,起身的動作也沒有一點踉蹌,看來應該沒受到什麽嚴重的傷。


    「嗯?怎麽了?」


    就在這時,趴在我胸前的凱依身子扭了起來。


    「——、——!」


    我依然聽不懂這些話,不過她顯然想要表達些什麽。


    「——、——」


    抽抽噎噎地從我身上離開的凱依,說著我們這些轉移者聽不懂的話,隨後對臉頰微腫的工藤垂下頭。


    於是,我的目光轉到工藤那兒。


    「……你該不會是為了保護她,所以才挨打的吧?」


    「啊哈哈,不過說來尷尬,我最後什麽忙也沒幫上就是了。」


    工藤抓抓臉裝了個笑容,結果似乎弄痛了自己,嘴角微微抽動。


    隨後,少年收起笑容,對我輕輕點個頭。


    「幸好最後學長你來了。那麽,她就交給學長你們吧。」


    「喔喔,包在我們身上。」


    於是,他踏著有些飄忽的步伐,離開了這裏。


    冷清的走廊上,隻剩我、莉莉以及凱依。


    莉莉看著我的側臉,似乎有些納悶。


    「怎麽了嗎?」


    「……沒事。」


    我搖搖頭否認,但其實隻是對工藤那句話的真正意涵有些納悶。他剛剛說這裏『什麽也不曾改變』,而我就是不懂,都來到這人事全非的異世界,他為何還這麽認為。


    但是想歸想,我們現在還有其他正事得辦。


    「——、——!」


    發現衣襟被人扯動,我垂下目光看去。


    紅著眼的凱依,目不轉睛地向上望著我。


    「……席蘭在擔心你呢,我們先回去再說吧。」


    我拍拍凱依的頭,她跟席蘭相似的那張清秀臉蛋,便綻放輕柔的微笑。


    既然成功守護了這個笑容,其餘事情也就沒那麽重要了。


    ◆ ◆ ◆


    跟席蘭以及幹彥聯絡後,凱依暫時留置在我們的房間。


    之後,我們借到新的翻譯魔石,一整天都跟凱依待在一起。


    我們對這異世界依然陌生,而凱依似乎也對我們世界的事物很感興趣,雙方話題不曾間斷。


    而談話的途中,我問到有關魔石的獲取途徑。


    依她所言,魔石大多價格高昂,而翻譯魔石因為是專為勇者降臨而製作,需求量本來就少,市麵幾乎看不到。要是不透過軍隊或騎士團,基本上難以取得。


    這下可棘手了——我這樣的心思似乎顯現在表情上,害我隨後不得不設法擺平凱依油然而生的納悶。


    「感謝兩位替我照顧凱依。」


    到了傍晚時分,結束騎士團事務的席蘭才前來迎接凱依。


    「也很抱歉,給您添了這樣的麻煩。」


    「哪裏,我們也聽她說了不少有趣的事情呀。」


    「啊,不,能聽大人說那些故事,呃,我也過得很開心……」


    滿麵通紅的凱依,對著莉莉靦腆地垂下頭。


    而席蘭露出關愛的眼神看著凱依,隨後來到我麵前。


    「然後,關於孝弘大人您的提議……」


    「……他們怎麽說?」


    我們壓低交談音量,而莉莉負責轉移凱依的注意力。


    「上頭已經答應,今後讓凱依負責照顧孝弘大人以及美穗大人您兩位。」


    「真的嗎?那真是太好了。」


    聽了這好消息,讓我鬆了一口氣。


    我請席蘭拜托騎士團,讓凱依今後負責照顧我們的生活起居,而勇者的頭銜看來果真方便,這點要求馬上獲得許可。但凱依本來就是席蘭個人專屬的陪侍,在騎士團裏並沒有負責任何業務,這或許也是原因之一吧。


    我之所以這樣安排,當然是為了以擔任隨侍為借口,將她留置在我們勇者的庇護之下。


    關於阪上那件事,由於十文字事後囑咐我們別輕舉妄動,加上凱依差點被勇者施暴的事情一旦公諸於世,可不曉得她今後在堡壘裏會遭受何等對待,因此我們也不願將事情鬧大。但這點程度的照顧,總不至於有人產生意見。


    阪上當時雖然是因為十文字介入才罷休,不過那樣的人總有各種理由遷怒他人。最近這陣子,我們還是把凱依留在身邊比較好。


    「不過,我到現在還是無法相信。」


    席蘭伴隨長歎開口:


    「其中一名勇者,竟然會做出這種……」


    「我能體會你的驚訝,但這件事千真萬確。你總不會連凱依的話都不相信吧?」


    「不是的,我當然相信凱依。」


    「何況這件事我們都是目擊證人,甚至還跟他小打了一架。」


    在席蘭心目中,勇者是活傳說,是受人信仰的神祇,無法想像這樣的人會對年幼少女居心不良。她那鬱悶的表情,如今又添上些許疲態。


    話雖如此,她還是隻能麵對現實,想辦法在今後維護自身安危。


    「我剛剛也跟凱依說過了,要是你們遇上什麽麻煩,就隨時來我們這兒躲吧。我也是個勇者,跟他立場對等,應該保護得了你們。」


    「……感謝您的好意。為了凱依的事情這樣操煩,這下真不曉得該如何報答孝弘大人您啊……」


    「小事一樁而已。那件事本來就是阪上有錯在先,我們並不會麻煩。」


    我搖搖頭接著說道:


    「再說……我不可能放任阪上欺負那樣的好孩子啊。」


    話一說完,凱依也發現我正瞧著她,稚嫩清秀的臉蛋綻放笑容。


    「孝弘先生!既然大姊來了,我們是不是該出發了呢?」


    凱依奔到我身旁,拉起我的手。


    昨天還緊張成那樣的她,不知道是因為今早發生的事,還是因為相處了一整天的關係,如今她與我已不再有隔閡感,和我親近許多。


    「喔喔,也對。」


    既然凱依都來了,悄悄話就說到這兒吧。


    「席蘭你不介意吧?」


    「當然不介意。」


    由於晨練未能成行,因此席蘭接下來打算像昨天一樣,帶我們練習武藝。


    「再說隻能以這樣的方式報答,我實在相當慚愧……」


    「千萬別這麽說,席蘭你的指導真的讓我受益良多。你肯花時間傳授,我們就很感激了。」


    這句話一點都不客套。在翻譯魔石以及其他方麵毫無進展的我們,席蘭的武術指導,堪稱是最直接的收獲。


    「您、您過獎了……像我這樣不成熟的人,也很高興幫得上兩位。」


    垂下眼的席蘭,指頭撥弄著尖耳朵。這看來似乎是她害羞時的習慣動作。我一方麵感到莞爾,並且又正式拜托了她一次:


    「那麽,今天也麻煩你了。」


    「好的。」


    席蘭點頭應允完,也開心地笑了笑。


    這微小的舉動,衝淡了她平時一絲不苟的氣質,露出青春少女的風采。看來不隻凱依,席蘭跟我們的隔閡,也同樣慢慢冰釋。


    「……嗯?」


    而這樣的我們,正承受著另一人目不轉睛的注視。


    「怎麽了?」


    我察覺後這麽問,正開心看著我跟席蘭交談的莉莉,霎時垂下眼。


    「沒事,沒什麽。」


    隻見她搖搖頭,笑盈盈麵向凱依。


    「好了,我們出發吧。要是不早點行動,又要像昨天那樣拖到傍晚了。」


    「好的,出發吧!」


    莉莉跟凱依手牽著手,席蘭也隨後跟了上去。我雖然總覺得有哪裏不對,但繼續杵在原地也不是辦法,隻好隨後追上她們三人。


    ◆ ◆ ◆


    練習終於告一段落,我們先回自己房間擦幹汗水,接著才前往用餐。


    在其他轉移者齊聚的大廳裏,我們吃過晚餐、跟巧遇的幹彥提了些凱依的事,沒多久就回到自己房間。


    之所以這麽快回房,除了真的沒什麽事以外,另一個主因則是——我今天真的累了。


    躺在床上的我望著天花板。今天練武時間並不算長,我體力依舊充裕,精神方麵的疲勞度卻跟昨天沒有兩樣。既然一出房間就得處處提防,兩天下來當然累積不少疲勞。


    正當我在床上翻來覆去,年少組的菖蒲與艾撒麗玩了起來,這陣子可真是把她們悶壞了。


    我撐起上半身,決定陪她們玩玩。


    不管是天真可人的菖蒲,還是外觀獨特的艾撒麗,全都是我最可愛的夥伴。光是陪她們玩耍,心靈就能得到療慰。隻見她們輕咬、用鼻磨蹭,又輕輕纏著我。也許現在並不是我陪她們玩,而是她們在陪我——此刻的時光,就是如此安逸自在。


    而我有多放鬆,就意味著我最近累積多少疲勞。


    陪菖蒲她們玩了一會兒,我再次倒回床上,不由得長籲一聲。今天從凱依那兒打聽了不少事,我接下來得就這一切跟莉莉討論。但我想歸想,這麽盯著天花板,意識卻漸趨朦朧……


    「……喔,主人,你醒啦?」


    發現自己不小心睡著,我扶著額頭哼了一聲。


    「……我睡多久了?」


    「也沒有多久,現在大概才剛過半夜吧。」


    莉莉的臉就在我麵前,但卻打橫了九十度。坐在床邊的她,抱著我枕在她腿上的腦袋。


    兩者距離之近,讓她女孩特有的芬芳氣味濃濃飄來。


    另一張床上,菖蒲卷起身子呼呼大睡。艾撒麗剛剛發現我們在交談,輕點著她的頭部觀察我倆。


    莉莉維持讓我枕腿的姿勢,嚴肅地瞧著我。


    「……發生什麽事了嗎?」


    「沒事。」


    她輕輕搖頭。


    的確,房間裏隻有菖蒲的鼻息聲咻咻地回響,氣氛十分平靜。也就是說,她並不是剛才發生什麽事的。


    第一時間,我試著回憶今天發生過的大小事。


    但想了又想,我卻不記得有哪件事,會讓莉莉露出這樣的眼神。


    最近的莉莉不但不曾抱怨,甚至一直都心情絕佳。


    每當我跟幹彥閑聊,或是跟席蘭訓練,她總是欣然地望著我們。


    ……但如今一回想,她的那份好心情,的確好得不太尋常。


    「主人。」


    莉莉呼喚了我的名字,端整的容貌浮現笑容。


    她的微笑就像糖果般甜美,看在我眼裏卻不知為何,像在刻意包藏心中的煩惱。


    「主人。關於今後的計劃,我有一個建議。」


    但我還沒詢問,莉莉卻率先開口。


    「你想到了什麽好辦法嗎?」


    雖然她沒頭沒腦說這句話讓我有些錯愕,姑且先回答再說。


    之前跟莉莉討論時,我們整理出許多不得不克服的難題。


    我得隱藏能力、取得翻譯魔石並學會使用它,才能離開這堡壘。之後,我們得找個村莊建立起取得物資的途徑,還得找到讓加藤棲身的地方。


    這套計劃要達成絕非易事,至少現階段我還找不到理想的辦法。


    不過看樣子,莉莉現在似乎有什麽好點子。


    「嗯。我有兩個方案。」


    「兩個?」


    見我一臉驚訝,莉莉笑著點點頭,手往我的臉頰伸來。


    她的掌心輕撫著臉頰,透過聯係將情感傳到我的身上。


    ……我感受到她的決心。莉莉柔和的笑容底下,懷有某種覺悟,那是堅定不搖的意誌。莉莉帶著如無風湖麵般平靜且深邃的決心,提出她所謂的方案。


    「其中一個方案,是主人跟我們分開。」


    「……」


    「隻要主人拋棄率領怪物的力量,當作沒發生過這回事,就能像其他轉移者一樣,在這世界安心度日了。」


    莉莉的眼神始終平穩。


    「其他轉移者目前雖然以當上勇者為目標,但遲早會有人選擇不一樣的生活方式。轉移者不見得每個人都能完整發掘出力量,實力也不可能相同。主人隻要跟著這些人一起過活就沒問題了。」


    來到齊利亞堡壘的十文字、渡邊、飯野等三名探索隊成員,乍看之下把這團隊帶領得很好。


    但就如莉莉所言,這情況不見得能永遠持續。好比說,隻要阪上繼續恣意妄為,早晚會把大家的向心力消磨殆盡。


    就算沒發生這樣的事,將來總會有人厭倦戰鬥,這些人不見得是跟群體唱反調的不良份子。大家由於遭逢困境,發揮出日本人特有的團結心,這可以解釋成某種程度的逃避現實或隨波逐流……總之基於種種原因,學生們目前一同行動,但他們畢竟生在日本,依舊懷有以前的價值觀。隻要再過不久,一定會有人會厭倦戰鬥,轉而追求平靜生活。


    莉莉所說的提案,直到這裏我都能理解。


    但她根據這一切而提出的方案,可就不在我的理解範圍內了。


    跟莉莉她們分別,自己在這世界活下去?


    這種事我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答應,甚至不在考慮範圍內。我想和她們一起生活,要是為了自己能安心過活而拋棄莉莉她們,怎麽想都是本末倒置。


    而且我不懂。


    眼前的莉莉,一向都是最了解我的人。


    但今天的她,為什麽會說出這種話呢?我會怎麽回答,她不是應該早就心裏有數了嗎……


    「我想聽聽主人的答覆,請回答我吧。」


    莉莉的呢喃輕拂耳際。


    真不曉得她究竟在想些什麽。


    ……她不可能不經思考而說出這種話。


    我對莉莉的信賴,勝過其他人。


    而她會如此提議,肯定是基於什麽打算。


    因此,就算答案早已篤定,回答這行為本身,必然具有某種意義。


    最重要的是,透過臉頰上那隻手掌,我感應到她希望我親口回答的心情。既然是她的要求,我當然不會有所猶豫。


    「這方案我不接受,連考慮都不考慮。」


    回答的同時,我也舉起單手撫上莉莉臉龐。


    柔軟、溫暖、可人。


    我由衷明白指尖的這份觸感與溫暖有多麽可貴、多麽不可或缺,也無意隱瞞這一切念頭。


    「我絕對不可能拋下你們,不管發生什麽事都一樣。」


    無論是話語、表情,或是透過聯係而交流的情感,肯定全都傳到她那兒了。


    證據就是——莉莉由衷幸福地笑了起來。


    「謝謝你,主人。抱歉說了這麽任性的話,但我就是想聽你親口說說看。」


    ……這麽說來,莉莉剛剛說希望能聆聽我的答覆。


    不必交談也能知道的資訊,卻希望我用語言的方式陳述。原來,這才是她真正的意圖嗎?


    「嗯。有了主人的回答,這下我總算能夠下定決心了……」


    莉莉的嘴裏,提到決心這字眼。看來剛剛透過聯係感受到的,並不是與我訣別的覺悟。回顧莉莉剛才的話,她說有兩個方案,而先前的一番話看樣子,隻是為了讓她下定決心提出第二個方案,類似儀式般的行為。


    「那麽接下來,讓我聽聽你的另一個方案吧。」


    於是,莉莉點點頭說道:


    「嗯。不過其實這主意也不是那麽異想天開,或者說,異想天開的主意根本不可能存在。其實我覺得就算不明講,主人應該已經或多或少考慮過這一點。」


    如今她的微笑,像是帶了點苦澀。


    「這麽說吧,我們想靠自己解決問題,恐怕是不可能的事情。」


    「嗯……」


    「特別是取得翻譯魔石以及學會使用方法,我們要隱瞞一切而不被人懷疑,實在是不可能的事情。」


    「……」


    我無可反駁。


    的確,我當初心想船到橋頭自然直,實際情況卻是連船都沒搭上。


    但這樣一來,我們又該怎麽做才好?


    她說得沒錯,光靠我倆想解決這困境,肯定心有餘而力不足。


    既然如此,我還有什麽其他辦法嗎?


    ……打從一開始,答案就已經水落石出。


    「找一個幫手——莉莉你想表達的,是這個方法嗎?」


    「嗯。」


    莉莉先讓我自己找出答案,隨後才點頭肯定。


    「我們得將部分秘密開誠布公,請人幫我們的忙。至於不可告人的方麵,就繼續保密下去。好比說……關於之後想離開堡壘的打算,我覺得就算告訴他人應該也無所謂。」


    這提議聽起來,其實合情合理。


    在過去,我隻需要團結起同伴一同對付怪物,麵對的對象隻有眷族或是敵人。若不計戰鬥難易度,我就隻有戰鬥這個選項。


    但我現在已經不是身處樹海,而是涉足人類的領土,過去的作法當然不再適用。


    關於這些事,我當然早有考量,卻不曾動過『找幫手』這樣的念頭。這都是因為,我對人類的疑心根深蒂固。


    不過看樣子,我們不能再原地踏步。再這樣下去,什麽也不會改變,也什麽都改變不了。


    人類是背叛的動物——營地的慘況早已證明這點。就是人類的愚蠢,釀出那樣的悲劇。


    話雖如此,並非所有人都是肮髒的存在。


    好比說,我收留的那個學妹·加藤真菜。


    她沿途幫助過我,甚至在知道自己被懷疑的情況下,化身為我的助力。她是活生生的例子,證明世上充滿的不隻是背叛者。


    世人並非全都會背叛——這道理雖然無須贅言,卻藏在一個我絕對看不見的死角。


    但現在的我,接受了莉莉『尋找幫手』的合理提議。要是情況光靠我倆無法解決,第三名幫手自然不可或缺。


    當然,遭受背叛的可能性依然存在。


    而身為莉莉等眷族的領導者,我需要的是識人之明。我不該因為擔心背叛而不相信人,而該精挑細選出不會背叛我們的人。


    要是連這都辦不到,我當初就不應離開樹海,而是待在裏頭傾聽悄悄逼近的滅亡腳步聲,跟心靈互通的眷族一同度過短暫的餘生。


    ……理性方麵,我很清楚這些事。


    若情感總能跟理性同步,對每個人來說,『人生』都會更加容易。


    要結交能夠分享秘密的幫手,在某種程度上必須信任他人。我光是動起這樣的念頭,一股惡心感便油然而生。


    充斥鼻腔的鐵鏽味、視野裏飄蕩的火焰、遍布全身的痛楚,還有侵蝕心智的扭曲笑容。之前跟葛蓓菈在一起時發生過的記憶『回閃』又再次發作。


    我覺得自己心靈幹涸,肉身腐朽殆盡。


    但我不能屈服,不能停止思考。


    我咬緊牙關。


    勢必得克服這不祥的記憶,身為團隊領袖,這是我應盡的職責。


    ……但,我真能辦得到嗎?


    包括心病、精神創傷,還有我不願告訴幹彥的那些——腐化在心底的背叛與死亡真相。這形容可能有些老套,然而陰魂不散地依附在心智裏的詛咒,不是能輕易驅除的東西。


    像我這樣脆弱的人要想跨越障礙,需要其他的——


    「別擔心。」


    ——視野,突然被遮蔽。


    莉莉貼在頰邊的手一滑,將掌心搗上我的眼睛。


    視野被剝奪的我,耳邊傳來比平常更溫軟的少女聲線。


    「主人啊,你還記得跟我在洞窟相遇的時候嗎?」


    這問題雖然唐突,我的回應卻沒怎麽猶豫。


    「……當然了,我絕不可能忘記。」


    對心懷絕望、一度失去求生意誌的我來說,莉莉對我而言不知是多寶貴的救贖。別的事我沒把握,但當時那一幕,肯定一輩子無法忘懷。


    「對我來說,那也一樣是珍貴的回憶,是我生來最先擁有的記憶。當時,我聽到主人傳遞『誰來救救我』的心聲,得到主人的盼望,獲得莉莉這個名字,『我』才真正誕生在這個世上……」


    莉莉殷殷道出她那珍藏的回憶,隨後又接著開口:


    「可是,主人昏倒前的心聲,其實並不是對我送出的吧?那時候的主人應該還沒料到怪物會救自己。既然這樣,主人又是在向誰求救呢……」


    我感到莉莉話中帶有笑意,似乎早就確定了答案。


    我的視野被遮住,看不到她的笑容,不知道她是否真的在笑。


    「主人雖然說不信任人類,在最後一刻卻還是相信著他人。我認為,這才是主人的真心。」


    「屬於我的、真心……?」


    「是的。就因為主人這樣的念頭,現在才會有我們的誕生,所以我認為主人不必擔心。」


    我聽出莉莉的話語中,帶有一絲顫抖。


    「不管是跟鍾木同學聊天,還是陪席蘭小姐訓練,主人看起來都樂在其中,連我也看得開心了起來。」


    「莉莉……?」


    「還有我們來這裏之前,加藤昏倒的事情也是。主人你或許沒發現,自己其實毫不遲疑地為她設想……」


    她挪開搗住我眼睛的手掌。


    「主人心中的傷正在愈合。接下來,隻需要某些契機,帶領主人繼續前進就行了。」


    視野回複明亮,我最鍾愛的少女就在眼前微笑。


    但若她自始至終保持相同的笑靨,就沒必要遮住我的雙眼。


    「抱歉,主人。」


    莉莉微微垂下視線,對著我懺悔。


    「其實這件事應該早點跟主人說的。但是我好怕,怕主人跟人類和解,怕會不會有那麽一天,我們再也沒辦法陪伴主人了。」


    這是我頭一次,聽莉莉吐露不安的情緒。


    但見到那看似淺笑卻眉宇深鎖的愁容,我好歹也曉得這段期間內,她承受多沉重的糾葛。


    「我怎麽可能會拋棄你們呢?」


    「嗯,這我知道……可是,我就是不放心嘛。」


    正因為心懷鍾愛,才讓這份不安相對巨大。這件事說穿了,也等於是她對我愛慕之情的佐證。


    「我能夠陪伴主人,是因為當時碰巧遇見主人。可是就像我剛剛說的,主人那時並不是向我這怪物求救……所以我總是想,當時應該要有其他人類在那裏才對,覺得自己從頭到尾都是替代品,隻是主人追求東西的冒牌貨……」


    莉莉所說的這段話,並不全是胡思亂想。


    好比說,假設當時救我的不是莉莉,而是其他人類。


    那麽救我脫險的他或者是她,肯定深得我的信任。


    救一個人離開絕望深淵,意義就是如此重大。和我遭遇相似的幹彥,就對同盟騎士團的團長一見鍾情。我們倆要是有什麽陰錯陽差,也許此刻立場早已互換也說不定。


    當然,這隻是無意義的假設。


    實際上救我脫險的,就是眼前的莉莉。對我而言,這才是無可取代的事實。


    但對莉莉來說,事情恐怕沒這麽單純,光是剛剛動的那些念頭,就足以令她內疚。而那樣的歉疚又帶來『也許當時在場的不該是自己』的想法,成了她不安的泉源。


    好比說,若她是人類而不是怪物,也許根本就不會萌生這些心情。


    我是人類,而莉莉是怪物。但我愛著莉莉,莉莉也一樣愛慕我。


    但……我們倆終究是不同的生物,會產生某種形式的不安,說起來也算是必然的結果。


    「對不起,瞞著主人到今天。」


    「……別道歉了,莉莉。」


    我搖搖頭回答:


    「重點不在於你瞞著我,你已經在真正有必要的時候,把事情坦白說出來了,不是嗎?」


    「主人……」


    「莉莉你即使承受不安,也還是為我打氣。現在不是你該跟我道歉,而是我向你道謝才對。」


    莉莉一直在天人交戰,最後戰勝心中的不安,提供我所需的建議。我沒感謝她也就罷了,但現在絕不是抱怨的時候。


    「莉莉,你真是堅強呢。」


    「……不,沒這回事。」


    莉莉亞麻色的發絲左右搖曳,搖頭否定我的稱讚。


    她就像是傾吐心事般看著我的眼眸,悄悄對我說道:


    「我能夠像這樣坦白吐露心中的不安,都是因為主人信賴我才辦得到喔?」


    「……啊。」


    我想起莉莉曾經流下的淚水,恍然大悟。


    那是我遇上氣球狐的反撲而差點喪命的事。當時,莉莉哭著要我『別獨自承擔所有事』,希望我對她們『多一些信賴』,讓我真正學會如何麵對這些眷族,從此對她們信任至極。


    就是這份信賴,成了莉莉如今的精神支柱。知道自己成為我的助力,這樣的事實同樣化為她的力量,如今展露的笑容則像是在訴說——這正是她身為眷族的應有之姿。


    我對她的微笑看得出神,這才不經意地發現,束縛著我的繩索,已經比先前放鬆許多。


    在記憶裏徘徊不去的,瘋狂而扭曲的笑靨。


    和不安對抗之餘,仍不忘以堅強微笑麵對我的少女。


    兩者孰輕孰重,當然連衡量的必要都沒有。


    說穿了,我跟莉莉都是一樣的。我目前最要緊的工作,是扮演好莉莉她們的主人。身為眷族的她們如此不遺餘力為我奉獻,我這主人豈能辜負她們。這樣的想法,成為撐起我的一根梁柱,而她們所有眷族,則攙扶起我搖搖晃晃的身體。


    能在洞窟裏遇見莉莉,真是我的福氣。想到這裏,對她的激情在心中沸騰。


    「莉莉。」


    不知不覺間,我的手已經伸到她撫著我臉頰的手上,將她拉了過來。


    這樣的姿勢雖然有些別扭,但莉莉不隻配合,更把臉主動湊向我。


    兩對唇的輪廓相觸,動作也逐漸加速。一心希望傾吐情意的我,願望在隨後成了真。透過聯係、透過相觸的黏膜,兩人的思慕交融,讓彼此的分界漸漸模糊。


    「……主人。」


    她夾著喘息的親昵呼喚,麻木了我最後一絲理性。


    莉莉以鮮紅的舌尖舔舐著唇,陶醉的視線短暫地望向一旁。


    「抱歉,艾撒麗,主人能借我獨享一個晚上嗎?」


    順著視線望去,她不知何時變回史萊姆體組織的手臂上,伸出了幾根觸手。


    觸手纏上艾撒麗,將她輕輕埋進我的左手背裏,其餘部分則伸到牆邊,關閉上頭的照明。


    重回黑暗的房間裏,吐息迎麵而來,隨後與我的呼吸融合為一。


    接下來,兩人唯一該做的,就隻剩盡情訴說彼此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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