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險些忘了這一茬。」楚帝作恍悟狀,又對永淳公主道,「這男裝打扮雖有意思,可卻比不得永淳平日裏的裝束。既然要那般伽羅國的使臣知曉,何為大楚女兒風采,還是不要折騰這些玩意為好。」


    永淳公主聽了,乖巧地應了聲「是」,心底卻懊惱不已。


    楚帝領著那群浩浩蕩蕩的人離去了。柳貴妃臨走前,回眸望了一眼沈蘭池,目光掠過沈蘭池手腕上那個樣式古舊、掐了金絲的玉鐲子,神情忽然一沉。


    陛下發話,永淳公主不敢違背,隻得讓眾女又換回了平日衣裝,老老實實練起舞來。不過,她仍是耍了點小心思,要四人皆戴上麵紗,掩去一半容顏。如此一來,任憑那沈家的二小姐如何貌美,旁人也瞧不見了。


    過了大半月,那般伽羅國使臣終於抵京。


    據說這使團帶了無數禮物,黃金、香料、布匹暫且不提,竟還有紅發碧眸的奴隸與舞姬,裝了滿滿一車。使團一入京來,那車隊便浩浩蕩蕩的,占了一整條道。百姓簇擁而上,擠滿京街,爭相一睹這異域來客。但見這般伽羅人果如傳聞中一般身量高大,高鼻深目、眸泛碧色,與楚人大為相異。


    已是日暮時分,天邊橫鋪一道金燦斜陽。朱雀街邊的酒樓家家滿座,二樓窗戶扇扇大敞,探出無數腦袋來,爭先恐後地瞧著那般伽羅人的身姿。


    登雲閣的小二也不例外,撚著布巾,在門口探頭探腦地張望了好一陣子,想要看看那般伽羅人生得什麽模樣。掌櫃的撥了好一會兒算盤,都不見小二收回眼來,便怒道:「郭二,你瞧什麽瞧?還幹不幹活了!」


    那叫郭二的小子畏縮了下,急忙諂著個笑臉立到了門口。郭二剛站好,登雲閣前便停下一頂轎子,轎裏下來個身穿竹青色圓領錦袍的公子哥,麵孔英武,身量結實。這公子哥瞧見郭二,便遞了一小塊碎銀過來,問:「世子爺可來了?」


    郭二混跡市井已久,知曉這銀錢是封口的意思,立刻諛笑道:「這位是宋公子吧?那位爺已候您多時了。」說罷,便大跨著步子,點頭哈腰地在前引路。


    年輕公子微一頷首,仰頭望一眼登雲閣匾額,這才徐步踏入。


    二樓的「知天地」雅閣裏,竹簾已換了花葉紋的水紅布簾。陸麒陽倚著窗,又在剝一盤白果。他手指靈巧,剝得快,吃得更快。轉瞬功夫,桌上便留了一堆果殼。


    郭二撩起了布簾,順手收了一桌子果殼,對陸麒陽道:「爺,宋公子來了。」


    陸麒陽指一指對頭,道:「坐。」


    那穿著竹青色長袍的公子一撩衣擺,坐了下來,目光直直落到陸麒陽麵上,滿是打量之色。


    他名為宋延禮,出身將門宋家,乃是二皇子陸子響少時伴讀,與陸子響交情頗深。


    「世子爺挑在今日與我見麵,又在這等地方,未免有些不妥。」宋延禮道。


    「無妨。橫豎在你家殿下眼裏,我陸麒陽不過一介閑人。就算是見你一麵,也不過是聊些風花雪月之事。」陸麒陽並不在意,「今夜陛下大宴般伽羅國使臣,還望宋公子看顧好你家殿下安危。」


    宋延禮麵露遲疑之色,道:「般伽羅國使臣入京,與二殿下又有和幹係?」


    「要我解釋,也解釋不清,你照做便是。多留個心眼兒,總不會出錯。」陸麒陽道,「你家殿下運氣是好是壞,就看今夜這一遭了。」頓一頓,他拋著白果仁,又道:「興許,還會有個小傻子衝出來,替你家殿下擋掉這一災。」


    說罷,陸麒陽反手一彈,手中的果仁忽如飛箭似地急射出去,直直打中了樓下一個光膀男子的腦門兒。那男子佝僂著腰,一副行跡鬼祟模樣。被果仁打中了,便捂著腦殼「哎喲喂」地叫喚了起來。


    宋延禮微驚,立即站了起來,急切道:「可是有人跟著延禮來了?延禮這便走,必不會給世子平添麻煩。」


    「哎,沒事兒。」陸麒陽卻道,「我不過是看那人在偷別人錢囊,順手幫個忙罷了,你且坐下。」


    宋延禮愣了一下,這才重坐了下來,輕撫衣袍。


    他心有疑慮,卻不大敢問得出口。


    今年始夏,二殿下歸京之時,這鎮南王世子便特意差人來提醒,說有人在馬車上動了手腳,要二殿下務必小心。彼時宋延禮幾人自傲非常,隻當他在渾說,全然不放在心上,結果陸麒陽竟親自前來,說是要護二殿下一路平安。後來那馬車當真翻下山崖去,險些出了大事,這才驚醒了宋延禮等人。


    此後,陸麒陽常有暗中襄助,讓陸子響多番化險為夷。隻不過陸麒陽從不與陸子響明說,隻向宋延禮暗暗提點。事後宋延禮告訴陸子響,陸子響也隻當他在說玩笑話,並不當真。


    「那鎮南王世子不學無術,渾噩度日。他一句玩笑話,你們便當了真?」陸子響總是這樣笑道。


    宋延禮將這疑問悶在心間已多時,看著對麵的小世子探著腦袋張望那般伽羅人的樣貌,他有些耐不住了,便問道:「世子為何不自己與二殿下說?世子明明精於時事,亦有一雙洞內察外之眼,本不該留於池中,緣何終日假作紈絝模樣?」


    「嗯?」陸麒陽笑了起來,「宋延禮,我幫你家殿下,隻不過是‘順帶’罷了。爺還要其他正事要忙,沒甚麽空與你家殿下虛與委蛇。」說罷,他將手中的白果仁塞到宋延禮口中,拍拍手上果屑,道,「你慢慢吃,我這就走了。宮中美人如隔雲端,錯過了,便瞧不著了。」


    宋延禮被塞了一嘴的果仁,吱吱嗚嗚地說不出話來,隻能看著陸麒陽一撩簾子,走了。


    陸麒陽出了登雲閣,抬眼一瞧,天色已暮。烏金沉了泰半,隻餘一道殘金鋪在天際。般伽羅人的車隊已入了宮城,朱雀街上百姓漸漸散去,重顯露出青石鋪砌的莊嚴大道來。


    他半垂了眼簾,右手一彎,摸出袖中一件物什,原是一柄窄匕,用紅線捆了綁在小臂上。匕鋒出鞘,滲出一道透亮銀光來,也映出陸麒陽一雙微挑鳳眸,眸色比漆夜還要沉上幾分。


    「那個傻子……」


    喃喃說罷,他便將那柄匕首歸入袖中,仔細掖好。


    為大宴般伽羅國使臣,宮中已做了萬全準備。玉階金瓦,一派天家威嚴;寶燈翠壺,流轉人間富貴。宮人往來如魚,絲弦更塞天音。


    廣信宮中,柳貴妃於一人高的西洋銀鏡前自照。


    她挑了一身掐牙金挑線錦裙,廣袖上浮著銀絲牡丹紋;如意高鬟飾以一色赤金珠釵,行步間愈顯得貴氣非凡。這般打扮,若要讓不知情的旁人瞧見了,興許還以為她是六宮之首。


    柳貴妃撥一下耳下珠墜,對身旁嬤嬤道:「如嫣已到宮裏來了吧?可叫二殿下過去了?」


    那老嬤嬤垂眉低首,道:「二殿下說是要去探望永淳公主,前刻已經去了昭華宮。」


    柳貴妃聞言,笑容驟冷,道:「探望什麽永淳?八成是找那沈家的二小姐去了。」頓了頓,她摘下耳上那對玉鐺,道,「這耳墜子有些不襯顏色,再挑一副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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