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又怎會讓人高興?


    陸子響牽著季飛霞,讓她在自己的龍椅上坐下,笑道:「皇後來的正好,前兩日,嶽父與朕商議著該給你兄長賞賜個怎樣的官職。如今正是戰時,你兄長早些年也是跟著鎮南王學過兵書的,朕便尋思著封他做個輔國將軍。」


    聞言,季飛霞露出微微詫異之色。


    季飛霞的長兄喚作季齡康,乃是個號稱「賽潘安」的美男子,文采出眾;但在兵策方麵,卻是隻囫圇吞棗地學過一點皮毛,算不得精通。


    陛下竟要她兄長這般的半吊子也去做將軍?


    莫非是因為如今鎮南王不聽王命,陛下苦於無人可用,這才令季齡康領兵?


    楚國上下,最缺將才。這一點,季飛霞是知道的。除卻鎮南王與宋家,偌大楚國,竟再無人能領兵作戰、對抗外族。


    兩代前,宋家還算是一門驍勇,名震關外;可自從先帝將宋將軍召回京城後,宋家手中便再無兵可用。宋家子輩如宋延德、宋延禮兩兄弟,也未曾建立什麽軍功。長兄宋延德在京城守著幾千人做小將軍;而弟弟宋延禮,則隻是個身無半職的皇子親信。


    「我兄長雖學過兵策,卻並不得其法,隻能算是個半吊子。」季飛霞道,「臣妾覺得,論行軍打仗,宋家的將軍才是頭一名。」


    「這一點,朕也考慮過了。」陸子響笑道,「皇後不必憂心,朕不會當真叫你兄長去上陣帶兵。等他做兩年輔國將軍,朕再封他為侯爵便是了。」


    言下之意,這輔國將軍不過是個往上升官的跳板。過兩年,陸子響還會改封季康領侯爵。


    季飛霞聞言,露出甜笑來,道:「陛下如此厚愛,臣妾怎麽當受的起?先是封賞了臣妾的弟弟與叔伯,如今又是兄長。讓外人看了,還道是‘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憐光彩生門戶’,平白惹人非議。」


    「朕寵愛皇後,便如玄宗寵愛楊妃。如此,不好麽?」陸子響道。


    一旁的沈苒是個知數的,見麵前帝後愈發親昵,她立刻退到了外頭,不吵也不鬧,乖巧得很。


    沈苒踏出殿門,抬頭一看,京城的天又陰了,灰沉沉的一片,壓得極低。天際偶爾飛過一道刺白閃電,接著便滾來了隆隆的雷聲。


    當夜,陸子響便派出一支隊伍,依照柳愈所說地址,連夜趕赴蕪州,密請鎮南王妃回京。可誰料人到了蕪州,卻是撲了個空。據那府邸的主人說,此處從未住過什麽「鎮南王妃」。士兵百般搜尋無果,不得任何線索,隻能悻悻將此事回稟陛下。


    陸子響得信,自是怒極。


    ——柳愈從前隻是與他意見不和,如今竟膽敢欺騙起他來!


    ——莫非是因為自己將他派去邊關,他心有不滿,又仗著自己本就活不了多久,便肆意挑釁天子之威?


    一夜之間,陸子響對柳愈的怒意兜兜轉轉,越變越烈。從前視為左膀右臂的盟臣,如今已成為了宵小賊子。


    他對柳愈怒極,幹脆批文一道,連監軍都不讓柳愈做了。


    柳愈身在邊關,收到這個消息時,已是四日之後。


    得知蕪州並無鎮南王妃,柳愈愣了半晌。繼而,他竟覺得喉頭一甜,有血氣倒湧上來。


    他本在軍帳中,此刻眼前昏黑、身子綿軟,隻能扶住身旁魏貞的肩膀,喃喃孱弱道:「是業報……是業報……」說話間,唇齒中不停湧上黑紅血珠,染得唇角一片猩紅。


    「柳大人!」魏貞連忙攙住柳愈,焦急道,「快去請大夫!」


    柳愈卻是雙目無神,依舊兀自喃喃著一句「是業報」。


    ——他如今總算是明白了,陸麒陽為何會故意帶他去蕪州。


    恐怕,陸麒陽早就算計好了,會將王妃從蕪州帶走。「將王妃安置在蕪州」這件事,原本便是做給他柳愈看的戲。


    若他柳愈是個正人君子,不以婦人為質,對此事守口如瓶,那自然什麽都不會發生;若柳愈是個卑鄙小人,將此事告知陛下,陛下趕赴蕪州卻撲得一場空,那他柳愈與陛下,便會愈發離心。


    原來陸麒陽早已將一切都看在眼中!


    可饒是如此,柳愈也隻能怪自己——怪自己小人之心作祟,壞了君子之道。若他不曾起此惡念,又怎會招致如今惡果?一切皆是自己種下的苦果!


    他心緒變換不定,悲極悔極,一時嘔血不停。魏貞找了大夫來,大夫卻也無能為力,隻能撫著胡須道:「柳大人這是打小便有的體寒之症,隻能好好養著。」開了幾方沒什麽大用的溫補方子,又叮囑了些「平日在床上休養」、「切不可鬱結於心」之類的話,告辭離去。


    魏貞見柳愈躺在床上,雙目放空,瘦削麵龐一副黯淡模樣,麵上泛起一陣憐憫之色來。


    「柳大人,你的身體可容不得你想太多煩心事。」魏貞勸道,「往好處想,這是鎮南王知道陛下不信任他,興許鎮南王已做好了萬全準備,不會輕易送命。如此一來,那木金族也不敢隨意入關了。」


    床上的柳愈聞言,勉強點了點頭,也幾不可聞的聲音道:「他這般聰明,又怎會沒想到呢?」


    說罷,便歪過頭去,閉上了眼假寐。


    軍帳外有呼呼的飛沙走石之聲。柳愈聽著這風聲,忽而想到京城夏日的綠樹碧影來。從前每逢夏日,家中幾位妹妹笑鬧閨中,弟弟柳文搖著扇子故作風雅,這又何嚐不是人間難得樂事?


    隻如今三妹柳如嫣遠走高飛,四妹柳如畫於天廟落發為尼、常伴青燈,自己則身在邊關,柳家已無從前歡趣。


    往事悠悠,再不複返。


    數日後,陸子響命揚威將軍宋延德率軍北征,討伐陸麒陽。


    此令一出,大楚魏然驚動,上下皆震。


    誰不知如今北方恰逢戰亂,外有蠻族頻頻扣關,正是需要鎮南王陸麒陽的時候。可陛下去在此刻執意剝官削爵、討伐鎮南王,豈不是在自斷後路?


    民間悄然傳開一種說法——陛下已與木金人偷偷簽訂契約,不要北關這一片荒土;因而,才敢大張旗鼓討伐鎮南王。


    此等流言一起,北方再無安泰。平民百姓,立刻攜兒帶女,朝著南方湧去。一時間,無論官道小路,皆是滿載家什的車馬牛騾。不管白日黑夜,皆有人匆匆趕路,將道路擠得水泄不通;一色向南奔去的燈火,綿延不絕,便如一條山林中的長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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