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世將至,誰能獨善其身?


    宋延德帶軍趕至北關後,便將陸麒陽的退路切斷。外有木金人,內有宋延德;陸麒陽被隔絕在中央,進退不得,糧草亦日漸少去。


    消息傳到關內,便有人說,鎮南王這是氣數將盡。


    然,在鎮南王轄下軍隊中,卻並無任何焦灼苦慮。


    是夜,陸麒陽命麾下將領疾馳至宏城。


    這宏城乃是一道門戶重鎮,直通楚國內腹,本是由魏貞看守。如今正逢夜深,宏城大門緊閉,一派嚴防死守之姿。


    柳愈身子近來越發虛弱,便不再在軍營中久住,而是遷至了宏城府台中。他今日稍稍精神了些,便披衣起身,至城牆上漫步。


    陸子響發兵討伐陸麒陽後,他便常常夜半難寐,唯恐哪一日陸麒陽真當喪身楚人手中,平白讓外族討得好處,一舉侵入關中來。


    漆天星河如水,夜色沉沉。然在城外的一片黑色裏,卻亮起了一線火把明光。一名將士在城下喊道:「柳大人,魏將軍!在下奉王爺之令,前來討要些糧草!」


    聽聞此言,柳愈微驚。陪在他身側的魏貞亦是驚疑不定。


    這支輕騎到了城下,魏貞便有些警覺,生怕這群人乃是替鎮南王打頭陣的先鋒,便派了探子出去刺探軍情。未料到,這夥人卻在城下放出這等狂言來。


    「討要糧草?」魏貞遊移不定,道,「莫非是真如外界傳言,鎮南王已糧盡兵枯?」說罷,魏貞便焦灼地踱起步來,「若是鎮南王敗於陛下之手,木金人定會伺機入關。這宏城乃是兵家要地,木金人一定會來。我對木金人了解甚少,不知柳大人可通一二?」


    說罷,魏貞便已開始未雨綢繆,思慮起鎮南王身死後,如何抗擊外族來。


    柳愈卻久久未答。


    他立於夜色之中,遙望一眼城下微亮火光,麵龐隱沒在黑暗之中。


    「魏大人,如今我已非監軍。這宏城借糧與否,還請魏大人自行裁斷。」柳愈將身上衣衫一正,低聲道,「若是借糧於鎮南王,便是與陛下作對;若是不借,鎮南王興許便會死在此處。」


    魏貞怒道:「柳大人說的是什麽話?我魏貞從不是個貪生怕死之人,自然是以國為上!」頓了頓,他平緩麵上怒意,道,「隻是怕連累了柳大人……」


    柳愈搖頭,道:「如今我已是一介白身,又談何‘連累’之說?」說罷,他眼簾微抬,憊倦道,「我這身子,興許是捱不過今年冬了。陛下要我這條命,拿去便是。」


    魏貞聞言,麵上浮起複雜之色。


    他將柳愈奉為座上賓,正是因為敬佩他的才德。


    如今大楚重文輕武,文官皆畏畏縮縮,滿城官爺,卻大多是主張議和求饒的,甚少有人敢如鎮南王一般抗擊外族。而柳愈雖是文臣,卻從無退卻之思,幫助宏城多番擊退木金人。


    「柳大人於我魏貞有恩,若非柳大人出策,我魏某早已葬身木金人馬蹄下。」魏貞握緊拳頭,決然道,「此事,便由柳大人來定吧。」


    柳愈瞥他一眼,將被夜風灌滿的衣袖攏起,淡淡道:「既然如此,那便開門招待吧。」抬眸間,他想到先前陛下將自己革職等事,不由喃喃道,「也不知,這是不是他算好的?」


    言語間,魏貞已經下去吩咐了。宏城的大門緩緩敞開,發出厚重響聲。


    宏城原本便是通向內腹的重鎮,糧草軍馬豐足。陸麒陽得此助力,頃刻便有了回擊之力。宋延德雖手領大軍,可他卻從未真刀實槍地喝令過十數萬軍士,未免有些眼高手低。相較而言,已在北關曆練許久的陸麒陽便占了上風,將宋延德打得節節敗退。


    不出一月,陸麒陽便先扼木金人,再退宋延德。


    宋延德無能,陸子響自是震怒。


    雖震怒,卻又無可奈何。


    楚國少武將,以是,眼下竟無人可掣肘鎮南王。眼看著鎮南王大旗一卷,便要亂了國祚,陸子響又急又怒,徹夜不得安眠。


    乾福宮裏,這位平日沉穩矜貴的帝王卻滿目怒意,麵上一圈青色胡茬,精神也憔悴了幾分。


    「朕早說過,鎮南王有心要反!」陸子響廣袖一揮,對殿外跪著的一排臣子道,「你們呢?個個皆替鎮南王開脫,說唯有鎮南王方能擊退木金人!可如今他卻揮兵直入,這是要打到京城來了!」


    殿外臣子屏息凝神,敢怒不敢言,隻能將頭埋得更低。


    見無人說話,陸子響愈發惱怒。他大呼一口氣,停下腳步,嚴厲道:「這朝廷上下,還有誰能帶軍?莫非要朕禦駕親征,才能令鎮南王伏法?」


    陸子響早年曾在南邊帶軍,立下過不凡戰功。正是因此,他深知手握兵權是件何其危險之事,也對同為武將的陸麒陽倍感警惕。


    「陛、陛下……」有位須發皆白的老臣子顫巍巍道,「不如令宋家的幾位將軍,皆去北邊……」


    陸子響眼眸一動,木然道:「那便這樣吧,那幾個從三四品的將軍,全都給朕去。若是不能令鎮南王伏誅,那便留不得他們了。」


    一句「留不得他們」,令諸位老臣冷汗涔涔。


    陛下這是怒極了,要這群武官拚了全命去打仗啊!


    那些將軍,誰都沒有真的帶過兵、打過仗,又怎能與鎮南王抗衡呢?


    饒是如此,可誰也不敢說話,隻得應了是,誇讚陛下英明。


    待群臣退下後,陸子響頹然失力,坐到了龍椅之中。他按一按額心,道:「苒兒,朕今日總算明了,所謂‘權勢禍人’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了。」


    沈苒自簾後慢慢步出,無聲立於他身後。


    陸子響按著太陽穴,聲音微染疲憊:「柳愈有了權勢,成了朝中第一人,便不再服從朕;陸麒陽有了權勢,掌了大軍,便也不再聽從號令。朕命他歸京,他卻辭而不受。」


    他抬頭環顧四下,隻見乾福宮裏一片金碧錦繡、雕龍畫鳳。這居住著曆代帝王的宮室,在此刻竟顯的無比淒清孤寒,如一道監牢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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