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飛霞的眼眶陡然一紅,淚水便淌落下來。她被寵了一輩子,還從未受過什麽大的委屈。見陸子響將要走遠,她竟不管不顧地跪了下來。


    雙膝落地的沉重響聲,令周遭的仆婢都嚇了一跳,連忙道:「皇後娘娘!」


    季飛霞膝行向前,扯住陸子響盔甲下漏出的一截衣擺,淚眼朦朧地抽噎道:「陛下,看在臣妾的長兄建過軍勳的份上,便饒了他的命吧!他是臣妾的哥哥啊!」


    陸子響停住雙腳,久久不言。


    半晌後,他恢複了溫柔笑意,接過內監手上的一道明黃披風,輕柔披在了季飛霞的肩上。他拭去妻子麵上淚水,溫雅道:「飛霞,秋日露重,天寒風大,你早些休息吧。」


    誠然,已是秋日了,外頭萬葉飄零,一副蕭瑟模樣。殿外的風,吹得人麵上泛疼。


    親手將披風繩結係上後,陸子響毫不猶豫地背過身去,朝殿外踏去。


    季飛霞摸了摸身上毫無溫度的披風,視線被淚水錦的愈發模糊。待那道帝王身影徹底消失於長階上,她跌倒在地,放聲大哭起來。


    身旁的宮女、太監連忙上來攙扶,她卻哭的像個懵懂孩童。恍惚間,似乎還能聽見昔日楚京女子的豔羨之聲。


    「季家飛霞,自小金嬌玉貴,又嫁給了天下一等一的貴人……」


    「椒房集雨露,萬千寵愛身,真真是羨煞旁人……」


    「一生順遂,無從有過顛沛,上輩子定是做了什麽天大的好事……」


    「所謂‘鞋履合手’,便是說的那帝後恩愛,伉儷情深……」


    陸子響理好佩甲,便要牽馬出宮,前往城門處。


    他方走出乾福宮不久,便聽得一道女聲在不遠處響起:「陛下。」他側頭一望,便看到沈苒穿著一襲藕荷宮裙,立在道旁。秋日風緊,吹得她衣擺飄飛,如瀑烏發亦揚揚落落。


    「陛下,您真的要……禦駕親征?」沈苒半垂了眸光,言語裏似有幾分失落之意,眷念道,「苒兒祝陛下……旗開得勝。」


    明明是恭祝之言,陸子響的心底卻湧上了一股複雜之緒。禦駕親征,說得簡單,可卻是刀山火海、生死相搏;而退卻一步,卻是溫香軟玉、紅袖添香。


    他已多年不曾行軍打仗,已幾乎忘了那血與沙的味道。


    「朕……」陸子響停下腳步,言語裏有了一分猶豫,「社稷當前,朕也是不得不如此。若再不親臨前線,朕唯恐士氣會更低伏。」


    他是帝王九五之尊,本不需要對沈苒解釋如是之多,可他卻這樣做了。沈苒雖入宮才不久,卻甚得他心意,他願意耐心待她。


    沈苒揪了一下袖口,吞吞吐吐道:「陛下,陛下……北邊如此危險,陛下當真要去麽?」她重複問了遍,眼裏竟有一分隱隱淚意,平日端正的神情裏,湧出了一分掩不住的不舍。


    瞧見她這副模樣,陸子響的心微微融化了。他屏退身旁侍從,步至沈苒身旁,道:「朕亦放心不下你。隻是戰事吃緊……」


    沈苒抬起頭來,眸中淚意閃動。她將手放於自己的腹部,忽然尖聲道:「陛下,苒兒……苒兒……已有了陛下的骨肉……陛下,還要去北邊麽?」


    此言一出,陸子響微微一震,腳步不由後退。


    他從前獨寵季飛霞一人,可季飛霞卻一直未能懷上。他私底下寵愛的美人,又不能讓季家與朝臣知曉;每每臨幸後,他還得賞賜她們一碗避子湯。沈苒的這個孩子,可真是來的既驚又喜。


    「苒兒……」陸子響揉了揉眉心,認真追問道,「此話當真?」


    「當真。」沈苒用袖口拭去眼下淚珠子,低聲道,「今早才請了太醫來……」


    陸子響麵色一陣怔怔。好半晌後,他側開麵孔去,道:「……容朕,再好好思慮一番……」


    這一思慮,便再無了「禦駕親征」這回事。


    陸子響召了太醫為沈苒探脈,太醫院的院正也證實了沈苒確實有孕。如今,陸子響也不再顧忌著季家,光明正大、堂皇而之地封沈苒做了個貴妃娘娘。


    季皇後不再是椒房獨寵,後宮內外皆是一片震動。可如今正逢亂世,百姓也不會太過關注後宮女子,至多在飯後議及幾句,便不再多談。


    陸子響到底有些舍不得沈苒與她腹中孩子,不願如從前一般行軍帶兵了。眼看著陸麒陽揮兵直指京師,陸子響焦頭爛額,終日裏隻想著如何保住自己的皇位。


    恰在此時,沈苒又出謀劃策,提出了「遷都」這個法子。這個法子,正好應了陸子響的心意——眼下無人可抗陸麒陽,那好,他便先南遷都城,待來日再蓄力反擊,奪回失地便是。


    陸子響仔細斟酌一番,便召來朝臣,匆匆議定此事,著手開始遷都。這大楚的都城百年來都在此地,還未有過變更。聽聞陸子響提議,群臣麵麵相覷。可戰事吃緊,陸麒陽來勢洶洶,誰也不敢多言。一番商議之下,便決計將都城南遷至淮祿。


    這淮祿城乃是南方重鎮,地勢絕好,又素有強兵沃地、行宮殿宇,不輸京城。陸子響決定遷都後,京城裏便是一陣鬧哄哄雞飛狗跳。


    近乎是一夜之間,原本繁華的京城亦開始了滿城慌亂。權貴們舉家搬遷,街道上馬車充塞。平民們見狀不對,亦卷了鋪蓋,紛紛南下。


    陸子響命人將國庫一開而空,統統搬走。宮宇能拆的便拆,挑揀能用的木材石料,一道經水路搬運南下,等著運去淮祿擴修宮殿。可憐這楚國曆代王室所居的宮城,昨日還是金碧璀璨、奢靡其極,今日便是半廢半毀、一片狼藉。宮人內侍,紛紛收拾包裹細軟,跟著帝王一道南逃。


    不過小半月功夫,遷都的準備便匆匆完成了。陸子響命親信宋延禮領兵駐守京城,自己則準備南下。


    宋延禮的兄長宋延德已在數日前戰死,如今宋延禮已是宋家唯一男丁,可陸子響卻管不到這些。他向宋延禮下了死命,要宋延禮不得開城,守住京城。


    南下之日,帝王的儀仗齊整輝煌、明黃綿延,不似南逃遷都,反如尋訪揚州。陸子響一襲龍袍,高冠博帶,穩坐於車輿之中,麵上無悲無喜,一副沉靜姿態。


    車馬未行多久,便有護行的將軍來報,說是皇後與沈貴妃所坐的馬車出了些差錯,怕是要慢一步才能趕上來。陸子響聽了,便道:「派一支輕騎去接貴妃。」


    見陛下未曾提到尊貴的皇後阿寧娘,將軍欲言又止。末了,他領命而去。


    這將軍去了未多久,便有人聽聞說鎮南王的大軍已迫近了京師。陸子響聞言,顧不得季飛霞等人,命人匆匆趕路,連夜奔逃,隻等著在淮祿安定下來,再改年號,以顯天下之威。


    陸子響走後,京城便空蕩了下來。整座京城,一片死寂,唯有宋延禮所率軍士,在城牆上高築壁壘,又於家家戶戶中搜尋殘糧餘米,以增軍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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