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賭上人生逆轉勝,山崎健太的非現充成功物語。


    我山崎健太回想神之前說過的話,一步一步地走向星巴克。


    昨晚我徹夜未眠,「是誰的錯?」這種問題連問都不用問,我也知道錯的人是我。這三個星期以來,神、夕湖和其他人給了我極大的協助,我卻做出最差勁最惡劣的背叛。


    沒有比我更適合恩將仇報這句話的白癡了。


    用不著夕湖提醒,隻要稍微思考一下也知道神是什麽樣的人。信任?我當然信任他,這世上我最信任的就是神了。然而,我拘泥於非現充的自卑感,受到上村同學的挑撥,把自己無能為力的氣憤發泄在別人身上,說起話來自以為是,硬是逼神低頭。


    『是惡意的欺壓還是愛的捉弄,你要分清楚。』


    神一開始不就這麽告訴我了嗎?居然連這麽單純的事情都忘了,我打從內心憎恨自己的非現充個性。


    不過,神肯定現在還是認為錯在自己。昨天他說過,是沒有建立起信任關係的自己不對。其實神根本沒有錯……錯就錯在我不夠成熟而已。


    正因為他無所不能,才會像這樣把全部的責任往自己的身上扛。就連他人的失敗,也認為是自己實力不足,沒有事先做好預防措施。連我激動地破口大罵的那些話,他也怪罪於自己。


    我回不到那裏了,我的行為就是這麽不可原諒。


    現在我能做的,隻有用行動證明自己確實有所改變,與神他們相處的這三個星期並非毫無意義。


    ……不經意間,我腦海中浮現出與神一開始的對話。


    我忍不住笑了出來。


    現在回想起來,隔著房門講話時,我對他的印象真的差到了極點。他帶著可愛的女孩子來我家,說著「我來幫你吧」,再加上高傲的語氣,完全是我一直以來不想扯上關係且討厭的現充。


    原本我以為他隻是來裝好人,馬上就會放棄……沒想到他居然打破窗戶,闖進房間裏,真的是太亂來了。


    我又笑了出來。


    在那之後,又發生了很多事。


    神和夕湖幫我挑選的眼鏡、衣服和包包,我穿戴起來還是覺得不好意思。不過,在家照著鏡子的時候,我不自覺揚起嘴角,忘記自己置身的狀況。


    自己看起來有那麽一點像現充也是其中一個理由,更重要的是,這裏麵充滿了與神他們共度的時間。


    老實說,我早就沒有把美姬放在心上了。報複的陰鬱心理被溫柔的強風吹走,飛到了遙遠的大海。


    『隻要付出時間和熱情,就能確實累積知識與技術。』


    我打從內心為現在的自己,不對,是為這三個星期感到驕傲。


    今天不隻是我自己的戰爭,更是賭上尊嚴的重要一役。


    ……嗯,神肯定會說我這個樣子很惡心。


    我覺得超緊張,想要逃避的念頭猶如條件反射,一波一波湧上心頭。然而,我向前邁開了腳步。隻要邁開腳步就能前進,神這麽保證過。


    在神的現充後宮傳裏麵,我隻是個脅穀九曜,在努力襯托主角的魅力後,便安靜地退場……想必昨天就是我退場的一幕。


    雖然是個嘴賤、玩世不恭又討人厭的自戀狂,但在我遇過的所有人裏麵,他是心胸最寬大、堅強溫柔且帥氣的人。如果沒有像夕湖、內田同學、水筱、淺野、七瀨同學或是青海同學這些人如此耀眼,根本不配待在他身邊。


    ……我度過了開心的三個星期。神暫時給了我一張入場券,讓我進入他的故事。這麽做是為了讓我知道還有這樣的世界,隻可惜,有效期限已經截止了。


    我怕眼淚一不小心就會流出來,於是咬緊了牙。


    昨天為止的世界,與今天開始的世界截然不同。


    這次我必須自行點綴自己的人生。


    神說過這麽一句話——


    『自己的故事,要自己負起責任。』


    這是賭上人生逆轉勝,山崎健太的非現充成功物語。


    *


    在星巴克前麵,美姬、蓮和隼人都到了。他們三個人看著美姬的手機笑著,看來她是在分享與我的對話。我的心情頓時變得沉重。


    我激勵自己,往他們走過去。美姬與蓮抬起頭來看了我一眼,不過他們似乎認為我不是他們在等的人,又自顧自講起話來。


    美姬今天是哥德蘿莉風的打扮。


    「……對不起,你們等很久了嗎?」


    我主動開口,小心不要因為緊張啞了嗓音。喉嚨好乾,真想趕快來一杯冰拿鐵。


    他們詫異地看著我,我大概猜得出來他們腦中掠過了「這個人為什麽找我們講話?」「我們擋到路了嗎?」「我們太吵了嗎?」這些想法。我知道是如果是之前的我,也會這麽想。


    接著,美姬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健……太……?」


    「咦,你們忘記我長什麽樣子了嗎?太讓人傷心了。」


    我故意這麽說,心裏也知道他們是為了我的轉變感到困惑。


    一發現我是健太,蓮的表情和態度隨即出現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


    「咦,真的嗎?健太!?你怎麽穿成這樣,為了強調自己升上高中二年級嗎?超搞笑耶。」


    這種欺壓的行為很有現充的風格,原本我不擅長應付,還覺得很帥氣。但現在在我眼裏看起來,這種發言就像在拚命強調自己的優勢,屬於甚至比不上上村同學他們的鬥爭派非現充。


    盡管心裏明白,我硬是按捺住內心的惶恐,沒有發自本能說出「才沒有哩~」,傻笑了起來。


    神說過——


    『要讓自己成為笑柄。』


    「……哎呀~就是說啊。在美姬甩了我之後,我因為打擊太大,有一陣子沒有上學。我決定重新站起來,想說乾脆來當個現充。怎麽樣,適合嗎?」


    我出乎意料之外的反應,讓蓮有些無所適從。我說起話來有神的感覺嗎?因為不同校,他們應該不知道我沒去上學,我自己爆了料。


    這次換隼人吐嘈我了。


    「被女生甩了就不去上學,不會太惡了嗎?現實又不是輕小說,像你這種非現充中的非現充根本不可能變成現充。對吧,蓮、美姬。」


    他們肯定是想把我拉回原來的地方。由於神與夕湖的幫忙,現在的我成為自己也認同的氛圍帥哥,以他們對地位的敏感程度,不可能沒有感覺,所以才會焦急成這個樣子。


    他們不知道真是太可惜了,這個世界的確有可能發生比輕小說更像輕小說的事情,有比「我超強」更非現實的「我爆強」男人。


    神說過——


    『別人是別人,你要對自己感到自豪。』


    「真的,我自己也覺得惡。不過,既然都已經摔到穀底,就算失敗也不用怕失去什麽東西,所以我想盡可能努力看看囉。」


    神、夕湖和千歲小隊的成員們,他們累積了豐富的經驗,卯足全力不讓得來的成果破滅。


    他們硬撐著,向前邁進。相較於他們,我兩手空空,隻要踏出腳步就能得到誇獎,實在輕鬆多了。


    我慢條斯理地吸口氣後說起話來,注意著別把話說得太急。


    「別站在外麵聊,我們進去吧。」


    「也是。我是第一次來……健太你來過星巴克嗎?」


    不知道為什麽,美姬的語氣比我記憶中的還要柔和。


    「我來過一次。」


    特大杯特大杯待大杯特大杯特大杯。


    *


    我點了杯冰拿鐵,其他三個人也說要一樣的,大家就這麽一次點好了飲料。我看見手機鎖定螢幕裏那張照片的位子空著,我們就在那裏坐了下來。想起剛剛才看過的那張照片,我的心情稍微鎮定了一點。


    蓮把手靠在椅背上,大剌剌地蹺起二郎腿。


    「感覺你好像很不習慣,一般不是會依自己的喜好調整飲料嗎?」


    神和夕湖當初的確是有不少要求,隻是我沒有餘力把那麽多事情記在腦裏。


    「你又好到哪裏去?」這句話瞬間掠過我的腦海,但是我沒有說出口。


    神說過——


    『向犯了錯的人窮追猛打,這種行為並不會讓自己變得高尚,隻會讓格調一落千丈,變成一個沒品的人。』


    「我是真的還不習慣,因為今天要約大家來這裏,我隻為了預習來過一次。」


    這句話惹來了隼人的反應。


    「居然特地跑來預習,果真是陰暗角色會做的事。對吧,蓮?不是你和美姬兩個人單獨出來,真遺憾~」


    「別說了啦~隼人。」


    他每次一開口,就想打壓我。說真的,我覺得自己根本在浪費時間,搞不懂當初為什麽會想巴住他們。


    不過,我想這件事我也有錯。我那時候真的仔細觀察過他們嗎?我因為在學校外麵找到自己的位置而感到放心,待在舒適的環境裏,結果擅自對他們抱持期待,又擅自失望。其實我一點也不瞭解他們。


    神說過——


    『我們來相互理解吧。』


    「你們這段時間在做什麽?有參加什麽活動還是聚會嗎?」


    蓮那盛氣淩人的態度始終沒有改變。


    「有啊,多虧你不在,我們三個人有更多時間可以玩在一起。」


    「那就好。如果我沒注意到造成你們的麻煩,在這裏向你們說聲對不起。最近我迷上一般的小說和電影,沒想到滿有趣的,還開始鍛煉身體了。」


    隼人上前支援蓮。


    「你不隻要脫離非現充,還要脫離宅男嗎?如果是蓮和美姬還有可能,你就別妄想了。非現充奮發向上,你受那種輕小說的影響太深啦。那件衣服和那個包包,反正也是別人幫你選的吧?」


    「對啊,學校的朋友陪我一起挑的。」


    隼人的態度比我記憶中的還要卑微。


    在蓮和美姬交往,我又離開之後,他害怕自己要是不討好他們,就會變成不需要的人吧。


    美姬看著我,模樣有些納悶。


    「健太,你在學校不是沒有要好的朋友嗎?你交了新朋友嗎?」


    ……就是這種言行,引起了我的誤會。


    不過,美姬會想表現得可愛一點也很正常,尤其是在喜歡的蓮麵前。如果我希望她能注意我,當初就應該竭盡所能。


    對吧?夕湖。


    「這段時間發生了很多事。我遇到了不能說是朋友,比較像是師父,或者該說是老師、神、大魔王,人生態度很帥氣的一群人。也不能說是受到輕小說影響,正確來說是我想成為他們那樣的人。」


    「……女生嗎?」


    美姬的眼神有些哀愁。雖然離開了,還是會在意以前的朋友和其他人交朋友嗎?


    「他們是很帥的一群男生和很有魅力的一群女生。美姬和蓮你們感情還是一樣好嗎?」


    「嗯……這……算好吧。」


    美姬難得垂下雙眼,說得含糊其辭。即使要相互理解,我的話可能有一點沒神經,也有人不好意思在別人麵前耍甜蜜。


    「……你喜歡那個女生嗎?」


    美姬罕見地接連提出問題,也許她終於想「瞭解」我這個人了。


    「我怎麽敢。我現在受到他們很多照顧,卻完全沒辦法報答他們。要談到喜歡,也得等我償還這份恩情,能夠回報他們之後。」


    美姬這麽問我的時候,我腦中不知為何浮現出的不是內田同學,而是染上夕暮色彩的靜謐湖泊。至於她本人的話,比較像是太陽正要升起,清晨充滿活力的湖泊。她隨時閃耀著燦爛光芒,帶給所有人笑容。


    「你已經……忘記我了嗎?你隔了那麽久又聯絡我,大家出來見麵……其實我有點開心。」


    ……我懂了。


    這想必是和當初一樣的模式,現在的我終於能明白了。她假裝對我有意思,藉由這種方式確認蓮的心意。


    我已經不恨她,也不想報複了。說起來,正是因為發生過那種事,我才能遇見神他們。現在的我能幫上他們什麽忙?


    假裝自己忘不了美姬,挑起蓮的嫉妒嗎?


    雖然效果應該會很好,但我實在不覺得自己做得到。


    既然做不到,我不如誠實告知自己現在的心情,讓他們放心,真誠麵對彼此。


    「說忘記太難聽了,不過事實就是這樣吧。我現在已經不喜歡美姬了,也找到了前進的方向。」


    ……


    沉默蔓延開來。


    美姬的雙唇不知道為什麽不斷顫抖。奇怪,我說錯什麽話了嗎?


    率先開口的人是蓮。


    「你是什麽意思?你把我們叫出來,就是這個目的嗎?」


    「……目的?」


    「你不知道拜托誰幫你打理這種現充的發型和服裝,謊稱交了俊男美女的朋友,想讓甩了自己的美姬回心轉意,你的目的就是這樣!」


    我無法理解他說的話。我是真的交到了朋友,而且剛才那句話也不是要讓美姬回心轉意。我是為了美姬與蓮著想,想明確地告別他們。為什麽蓮會那麽生氣?


    「不,我是真的交到朋友了,而且一點也沒有想要美姬回心轉意的意思。我那個時候的確是喜歡美姬,不過現在已經不那麽想了……隻是,我當初像是逃離了你們,所以想和你們把話講清楚。」


    「啥!?你這是什麽意思?因為找到更可愛的女孩子,所以不把我放在眼裏了嗎?我隻是覺得過意不去,對你溫柔一點,你就得意忘形了。你一點也沒有變,自作多情的家夥。」


    先前溫和的美姬也發飆了。


    我哪裏說錯話了?


    他們的反應讓我大受打擊。原本我想要大家平靜地坐下來談,甚至是重修舊好,帶著輕鬆愉快的心情回家。我以為現在的自己也許做得到。


    受到神與夕湖感化,我以為自己變了很多,但在其他人眼裏看來,或許我根本沒有改變。


    「……對、對不起。我說了什麽惹你們生氣的話了嗎?我知道美姬對我沒興趣,也知道美姬和蓮在交往。我沒辦法那麽容易和別人交往,我很清楚你們跟我是不同世界的人。」


    「什麽意思嘛,真是氣死人了。你是想說我們是身邊隨便找個對象湊和的嗎?因為你已經是現充那邊的人,所以和我們處於不同的世界了?稍微打扮得時髦一點的陰暗角色耍帥,看起來超悲慘的。身為你的前!朋友,我要給你一個忠告。你絕對是被耍了,這隻是陰暗角色改造計畫的一場遊戲啦!」


    這話聽得我心好痛。我想斬釘截鐵地反駁「他們不是那種人」,可是昨天同樣也說出這種話的我,沒有駁斥的資格。


    我默不吭聲,這時換隼人說了起來:


    「你這個人太蠢了,所以沒注意到。非現充說起來隻是現充的玩具,就像在懲罰遊戲裏麵被迫告白一樣。『那家夥真的戴上圓框眼鏡了,超不適合的』他們在背後肯定把你當成笑話。美姬那個時候也一樣,你每天傳那些惡爛的訊息給她,她一收到就會截圖給我還有蓮分享。你們記得訊息寫了什麽嗎?」


    「唔~好像有『遇見你之前,我從來不知道有超越二次元的美。』、『為了保護美姬,我會改變的。』,還有『希望今天也能夢見你』這類的……」


    「哇啊,惡心死了,根本是專業童貞嘛。」


    他們的抨擊讓我很難受,我的內心緩慢地退回之前那個時候。為什麽我要聽他們這樣大肆批評?為什麽我要在這裏和他們說話?昨天的我消失到哪裏了?我無法讓他們理解我的意思,不管說什麽話都會遭到曲解。


    對了,我一開始對神和夕湖也是這個樣子。


    他們為什麽要幫我?


    現充果然好厲害啊。


    隻要持續向前,就能稍微接近他們一點嗎?


    我張開乾渴的嘴巴,努力解釋著。


    「……啊、啊哈哈,現在回想起來,真的很惡心。對不起,我沒發現讓你們不愉快了。我自己會錯意還那麽興奮,真是個笨蛋。」


    「你……幹嘛裝沒事啊?」蓮說。「其實你很不甘心吧?很不爽吧?你有什麽情緒就直接說出來啊。你一副不想跟我們計較的樣子,可是就算被我們瞧不起,你也隻敢傻笑吧?不管你外表變得再多,到頭來陰暗角色還是陰暗角色。」


    他往前探出身體,往我的臉湊過來。


    「我來告訴你吧,有一天晚上,你傳了『今天吃冰淇淋的美姬好可愛』的訊息過來,結果收到了『啊,你在想色色的事吧真拿你沒辦法』這樣的回覆吧?那個時候美姬在我的房間裏麵,我爸媽剛好兩個人都出差,家裏沒人,你懂我的意思吧?」


    他湊上前來,在我耳朵旁邊悄聲說著。


    「我們看著你的訊息迎接了火熱的初夜,總共做了五次,這都得感謝你。」


    心裏一陣刺痛。


    啊啊,我撐不下去了。那個景象栩栩如生地出現在我的腦中,我的訊息成了他們燃燒熱情的柴薪。


    「咦~蓮你怎麽連這種事都說出來了~?」


    「哇啊,ntr真實上演。太好了,健太,你發展出新領域了。」


    咳咳,咕噗咕噗。


    汙泥的臭雨降在我身上。


    泥巴沾滿全身,把我沉甸甸地拖進黑暗裏。


    ……神,我不行了。受到這種打擊,插上的旗幟彷佛就要斷裂,我隻想逃離這個地方。我想躲回那個可以讓我安心的房間,讓自己縮小得像一隻濕答答的溝鼠。


    昨天對神說出那種話,可見我的個性其實一點也沒有改變,隻是個不敢出門的非現充。


    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我硬是忍了下來。


    ……不許哭、不許哭、不許哭,至少到最後的最後要忍住眼淚。


    不過……對不起,神還有夕湖,我的畢業考沒有合格。


    ——神說了——


    「哎呀哎呀,你忘記我教過你一件重要的事了。」


    那聲音宛如從天降下的啟示。


    汙泥大雨停了下來,雨雲消散,太陽露出臉來。


    「健太,回答我,如果有人用惡意霸淩你,該怎麽辦?」


    「……徹底摧毀對方?」


    「沒錯。」


    強而有力的手拍了我一下。


    「——我遵守約定,來保護你了。」


    回過頭後,我的神就降臨在眼前。


    淚水沿著臉頰流了下來。


    啊啊,我好不容易忍住的……


    *


    「咦,我正覺得背後的對話好刺耳,這不是健太嗎?怎麽,到星巴克也不約我一起來。」


    我硬是把眼淚擦掉。


    這樣不行啦,神。


    您怎麽會在這裏?


    您怎麽會帥氣登場?


    需要處理的情報一口氣流入腦中,我的思考停滯,說不出話來,隻是嘴巴不停張張闔闔。


    「這些人是誰?應該不是你的朋友吧?他們怎麽這麽土,看起來好陰沉。」


    「……他、他們是我以前的朋友。」


    我好不容易做出回應。我能以現在這種精神狀態反應過來,實在值得嘉獎。


    「喔,原來健太你是屬於非現充畢業組啊?」


    今天的神實在不同凡響。理由我不知道,但是他的人生勝利組光環比平常還要強大五倍,試圖用頂級現充炮把這一帶夷成平地。


    在比我受到更強烈的震撼,甚至就要直接化成灰燼的三人之中,美姬心驚膽戰地開了口:


    「請、請問……你是哪位?」


    「我是健太的朋友啊。各位健太的舊友們大家好,我是千歲朔,請多指教。」


    神露出超級型男風的迷人微笑,如果我是女生,我能保證光是這個笑容就能把我迷倒。


    蓮也許是想接著美姬的話說下去,也可能他判斷神那是善意的微笑,往我指了過來。


    「對、對啊,這家夥不隻是徹頭徹尾的宅男,還有一大堆美少女公仔,在喜歡上美姬以前,隻會對二次元打手槍。」


    「我知道他是宅男,他常借我輕小說跟動畫的藍光,我們也約好夏天要去同人展,兩個人一起逛看看有什麽本子。」


    我們才沒有約好這種事!


    真要說起來,本子這個詞你是從哪裏學來的?而且為什麽神說「在同人展看本子」,聽起來就像「在海邊度假」一樣?


    我已經不知道該從哪裏吐嘈起了!


    「對了,我聽到了你們剛才的對話。健太你啊,其實是瞞著我們想當演員嗎?所以才在讀劇本吧?」


    我的思考追不上神的話。


    「演、演員?」


    神不理會我們的混亂,兀自喝了口我的拿鐵,嘀咕著「什麽嘛,居然沒有多加一份濃縮咖啡」。


    連這若無其事的一舉手一投足,都不由分說地散發出現充神的氣場,平民沒有抬起頭來的資格。美姬凝視著神,像是整顆心都被他奪走,但是我一點也不覺得嫉妒。甘拜下風、甘拜下風。


    「其實你們演得很好。你叫蓮對吧?你沒把自己在星巴克隻能跟著健太點飲料當一回事,不隻挖苦他,還故意散發出壓迫感,擺架子坐在那裏。整個人完全展現出陰暗角色界王子二郎的風範,氣勢真的很不錯。」


    沒有人能插話,神自顧自地又繼續說下去。


    「還有,美姬在這小子變好看後動了心,不過一知道他喜歡上其他女孩子就惱羞成怒,變了個人。可惜健太的戀愛智商太低,沒有辦法理解。你那種好強且愛麵子的個性很可愛喔。如果你不是蓮的女朋友,我有很多事可以教你。」


    神說到這裏停下來,注視美姬的雙眼。


    「啊,難道男女朋友也是角色設定嗎?如果是這樣,我可以先下手嗎?」


    神的指尖輕撫著她的發絲往下滑,直接滑向她的下巴。從神平時隨性的舉動,難以想像他這一連串的動作竟帶有讓人雞皮疙瘩全豎起來的魅力,連男人的我也不自覺看得著迷。女朋友在身旁受人誘惑,蓮什麽反應也做不出來。


    話說回來,如果神說的是真的,我簡直是誤會大了。我終於能理解美姬和蓮為什麽那麽生氣了。現在我已經不覺得他們活該,不過我也許讓他們有「悔不當初」的感覺。


    「我、我們可以先交換line……」


    美姬說得羞澀。那是絕對不能答應的邀約啊。


    「我是開玩笑的啦。就算是角色設定,我也實在不喜歡到處亂飛的飛蠅。」


    神迅速把視線從美姬身上移開,接著看向隼人。


    「不過啊,我最想把最佳男配角獎頒給隼人。在這麽一個再渺小不過的陰暗角色團體裏,你把牆頭草型現充這種複雜的人物演得維妙維肖,我簡直想給你※二葉亭四迷甚至是※脅穀空四寧的封號了。自己一事無成,得藉由從背後往無法抵抗的人砸石頭來證明自己的地位,那種裝腔作勢的表現實在令人打從內心讚賞。」(編注:前者為日本小說家長穀川辰之助的筆名,日文音同「見鬼去吧」。後者音同「配角去死」。)


    ……爸爸、媽媽,魔王出現了。


    「雖然是刻劃入微的精彩劇本與演技,但最讓人激賞的還是某個晚上那一段……噗。」


    神做作地笑了出來。


    「這出戲整體來說,是用後設的方式嘲諷現代隻有典型角色登場的宅要素對吧?如果不是這樣,怎麽可能把那種膚淺又超假的謊言當成登場人物的台詞,噗噗。」


    「呃,神,超假的謊言是什麽意思?」


    我稍微鎮定下來,應和他的話。


    「父母剛好出差這個設定還算合理,但是初體驗就做了五次喔,五次,噗噗。難道說,蓮是不倒翁嗎?不管倒下再多次也會站起來,以百折不撓的精神祈願無病消災嗎?美姬更厲害,你究竟是何方神聖?令和時代的※無血開城嗎?我知道了,攻打你的不是大炮,是免削鉛筆吧~雖然細小,但是可以一再交換,是小學生的好夥伴~」(編注:一八六八年,德川幕府在不流血的情況下將江戶城和平移轉給新政府,故稱無血開城。)


    來勢洶洶的連續攻擊。我不是很懂,不過從蓮和美姬麵紅耳赤的反應看來,想必是連續的暴擊。


    「再說,如果是發生過關係的情侶,輕易就能感受得到初夜的經驗有多麽寶貴,是多麽不想讓其他人隨意踐踏的領域。如果是把結果偷偷告訴好朋友,還說得過去,可是根本沒有人會在大家麵前連細節都交代得一清二楚。如果是處男處女偏執的妄想,那就另當別論了。所以說,這果然是個以淺顯易懂為前提的諷刺劇,噗噗噗噗。」


    ……爸爸、媽媽,魔王來毀滅世界了。


    美姬與蓮不隻滿臉通紅,簡直是一臉慘白。隼人彷佛在麵向桌子祈禱,希望這段時間能盡早結束。


    「蓮、美姬、隼人,你們有什麽要說的嗎?我先說出了自己的感想,不過你們身為創作者,有什麽意見盡管提出來。」


    我終於明白這是什麽狀況了。


    神肯定是在背後關注事情發展,為不中用的我拔刀相助。


    ——即使昨天我不負責任地痛罵了他一頓。


    ……這個人實在太蠢了。


    我也總算知道了……他肯定是個大笨蛋。他這個人實在好過頭了。在導師的拜托下,他跑來說服把自己關在房間裏麵的陰暗角色走出來。他說現實與輕小說不一樣,但是又做出像極了輕小說的現充指導。就算被自己細心照料的狗狠狠咬了一口,他還是照樣照顧得無微不至。除了笨蛋,沒有人會做出這種事。


    ……千歲朔就是這種人。


    在明白這件事的瞬間,我不知為何全身雞皮疙瘩都豎了起來。


    這個人的人生中,想必都在做著同樣的事情。


    漫無邊際。這條路實在太漫長了。我過去所見、所憧憬的千歲朔,恐怕隻是最膚淺的表麵。


    『你們這種人,生來就在鬥爭!!』


    我想起自己說過的話。反過來說,光是活著,就會有人擅自對自己抱持惡意,從四麵八方丟砸石頭,即使如此,他依然不屈不撓地向前邁進。


    他大可以切割不如自己的人,這樣會比較輕鬆……但是他做不到。他必定保護不了所有自己在乎的人,也無數次遭到像這次的我一樣,被自己想要保護的人背叛。


    然而,他始終沒有放棄向自己可以幫助的人伸出手,在自己的美學、失敗的過往、無法舍棄的溫柔等各種堅持間不住掙紮。


    現在的我終於知道,這是多麽漫長的奮鬥。


    『朔一直在為你著想,不管發生什麽事,他絕對會守護你到最後,不會棄你不顧喔?』


    你說得對,夕湖。


    視野變得模糊。


    所以說,他是最強的,沒有人比得上他。


    因為,不可能有人贏得過他。


    贏過這個世界上最崇高的笨蛋。


    「你……算老幾?」


    「嗯?」


    「你忽然冒出來,是在搞什麽鬼!」


    蓮像是再也按捺不住情緒,用力捶著桌子站了起來。他明白雙方的地位差距,但還是氣得沒辦法默不吭聲。


    「嗯,在下千歲朔,是位路過的頂級現充,你們也可以用神來稱呼我。」


    神挑釁了起來。


    「開什麽玩笑!你在找麻煩嗎!」


    「我記得先找我朋友麻煩的人是你們吧?」


    神說得神態自若,雙眼直盯著蓮。


    這若無其事的一句話,讓我一個不小心又要噴出淚來。雖然說也許僅於現在,他仍然願意稱我為朋友。


    「這件事和你沒有關係!少來多管閑事。」


    「當然有關係,我是現在的朋友,你是過去的朋友。」


    「哈,反正你這個現充隻是把宅男養成遊戲當成興趣在玩。你們現充都是這副德性。地位高的家夥以為可以對地位低的人為所欲為,把我們當成玩弄的目標。」


    「所以你就在小團體裏欺負比自己地位低的人當成報複嗎?真是有夠帥的呢。」


    蓮像是挨了一拳。神一臉平靜,臉上掛滿了笑容。


    「囉嗦!總是在教室裏麵嘻嘻哈哈說著沒有內容的話,你們這種低俗又膚淺的人懂什麽?」


    「『雖然在學校和教室裏沒有表現出來,但其實我們很高尚,聰明又有內涵。』你是這個意思嗎?現充說起來也是一樣。在教室裏麵,我們興高采烈地聊著無聊的話題。當非現充上網抹黑泄憤的時候,我們在社團裏為了取得好成績揮灑汗水,或是幫助有困難的朋友,或是徹夜聽女生訴苦,隔著電話幫她抹去眼淚。」


    神怡然自得地喝著我的冰拿鐵,繼續說下去。


    「真要說起來,你們會在教室裏聊政治經濟話題,或討論人生哲學嗎?如果以教室裏的對話判斷一個人的價值,而我們算是膚淺的話,你們不就是無了嗎?無,完全感覺不到存在。」


    我想起神一開始對我的說教,連我的心也痛了起來。


    「既然這樣,你們就不要隻在乎現充,也要關心不是現充的人啊!!你們口中的溫柔,對象就隻有那些地位高的人。」


    「那麽我反過來問你,你有理解現充,溫柔對待他們嗎?如果希望別人對自己溫柔,首先要成為一個對別人溫柔的人。麵對滿嘴要求,自己什麽也不付出的自私鬼,怎麽可能會有人單方麵灌注關愛?我們不是你的父母,更不是德蕾莎修女。」


    每一字一句都化成回力鏢,往蓮刺了過去。


    「你們也該注意到了,你們輕視自己,攻擊現充,和那些高高在上地嘲笑非現充的現充,在本質上是同一種人。」


    他們好像總算發現惹錯對象,接著把矛頭往我指了過來。


    「真、真要說起來,這種陰暗角色人渣怎麽可能成為現充。就算努力到死,非現充一輩子都是非現充。我不知道你是怎麽想的,可是這家夥內心根本不相信現充,他隻是害怕有一天又會受到欺負,在討你歡心而已!」


    蓮瞪著我,目光中充滿了憎恨。


    「人不會改變!改變不了!為了不可能實現的夢想埋頭努力,你這種人看了就讓人厭煩!!」


    我說不出話。我昨天的行為,正證明了他說的沒錯。我根本沒有資格讓神幫我。


    神連看也沒看我一眼,隻是歎了口氣,往蓮靠過去——


    「吵死人了。」


    他跨出一大步。


    咚!


    店內響起巨響,神用壁咚的姿勢,把蓮逼到牆邊。店員和其他客人紛紛看向這裏,納悶發生了什麽事。


    在他無視周圍反應,瞪著蓮的那張側臉上,我第一次見識到千歲朔的「憤怒」。


    「聽清楚了,你這個悲慘的渾小子。健太注意到自己過去的胸襟有多狹隘,為了成為理想的自己,邁開腳步開始改變。這條路很漫長,他也可能發飆遷怒在別人身上。即使如此,他依然下定決心要前進。他發誓就算失敗,就算受傷,也不會走回頭路。」


    叩!!


    神往蓮的臉旁邊又毆了一拳。


    「健太是在往月亮伸出手,他憧憬的是那輪又高又遠、美麗的明月。這樣的決定與行動有多困難,有多高貴,你明白嗎?」


    神接著抓住蓮的胸膛。


    「像你這種在原地踏步,不求上進,隻會吃飯呼吸,朝別人遠離的背影口出惡言的爛胚子——」


    他吶喊著,像是喊出自己的心聲。


    「沒有資格嘲笑現在的健太!!」


    ……再也忍不住了。


    ……眼淚汩汩流出,完全止不住。


    神為了我生氣。


    總是吊兒郎當,不說出真心話的男人,居然為了我這種人怒不可遏。


    這是打氣。


    為了從明天起將走上另一條路的我,送上最後的激勵。


    前進,衝刺,不要回頭!


    你的決定與決心並沒有錯!


    總有一天,你要與我並駕齊驅!


    神的背影如此大喊著。


    我得接收下來。這一次不能再迷惘了,我得收下他的心意。


    我得把這一瞬間刻劃下來,深深珞印在心裏。


    這時——


    「等等,朔~壁咚的對象應該要是我吧~」


    忽然間,神的身邊不知道從哪裏出現一位穿著裸露出肩膀與背部、連胸部也快要露出來的洋裝,有如超級偶像朝四周散發燦爛光芒的女孩子。


    神回頭後,罕見地,真的極為罕見地傻住了,他露出一張呆愣的臉。那模樣超級蠢,有夠蠢,他好像真的嚇了一跳。


    「……夕湖?……你怎麽會在這裏……?」


    「咦~?我當然要來啊。我早就知道你會因為擔心健太,跑來看情形了。居然排擠我,真是太狡猾了~」


    「抱歉打擾到各位了~」夕湖往店員與其他客人揮揮手。大家見狀,也許是察覺到劍拔弩張的緊張感消失了,又各自回到工作崗位或是與朋友談笑。


    神與蓮的怒火似乎也平息了下來。


    神不知道為什麽拍了拍蓮的肩膀,然後拉開距離。盡管故作冷靜,相處了三個星期的我很清楚,神明顯陷入了混亂。這實在是很稀奇的景象。


    「健太,你今天的自然卷也很可愛呢~」當事人夕湖則是玩弄著我的頭發。光是神就讓美姬與隼人的腦容量超過負荷,現在又看見忽然冒出來的超華麗美少女夕湖表現得和我那麽親昵,他們像是再也無法思考。


    「既然你們想說的話都說完了,差不多可以散會了,明天要繼續快快樂樂地生活!!……所以說,健太,你在最後有什麽話要說的嗎?」


    夕湖瞬間改變現場氣氛,往我看了過來。


    我的眼神不自覺瞥向神。


    神深深吐了口氣,讓自己冷靜下來,接著說了起來:


    「這是健太的非現充成功物語對吧?我們是在危急時刻瀟灑現身的俊男美女幫手,最後還是得由主角來做總結。」


    我明白他話裏的意思。


    雖然有些不知所措,但為了與過去的自己訣別,我站了起來。


    神說過——


    『健太是在往月亮伸出手,他憧憬的是那輪又高又遠、美麗的明月。』


    我微微閨上雙眼,將無法觸及的夜空光輝,與我心中最帥氣的男人背影重疊在一起。


    然後,我想起了過去,終於能與過去道別。


    我用力張開眼睛,向昔日的朋友露出微笑。


    「我……要以月亮為目標,不會再回頭了。」


    *


    外傳的非現充成功物語就在此結束。


    故事回到主要劇情,我千歲朔的現充後宮傳——


    「您怎麽來了~大騙子~」


    「沒想到你會這麽罵我,我可沒說過自己不會來。我不是說事情一定會順利嗎?因為有我千歲朔陪在你身邊。」


    「又是這一套嗎~」


    宛如繃緊的神經斷裂,原本鬱悶的健太放聲大哭,令人想把他埋進旁邊的土裏當成堆肥。


    「別哭了啦,受到欺負讓你的打擊這麽大嗎?」


    「我哭不是因為傷心~昨天我說了那麽過分的話,你們還願意為了我過來,我實在太開心了~」


    「昨天我道歉過了吧?說完對不起再擊個掌,就重修舊好囉。」


    「我不知道這麽現充的做法~」


    我們離開星巴克後,為了送夕湖回家,走在與昨天同一條田間小徑上。


    健太嚎啕大哭,哭得沒完沒了。


    「健太,你那個樣子很惡心喔~來,把眼淚擦乾吧~」


    夕湖拿出手帕,健太說了聲「謝謝~」後接下手帕,胡亂擦著沾滿眼淚與鼻涕的那張臉。


    相較於之前和健太三個人一起購物的時候,夕湖今天穿著淡粉色的長版針織毛衣,肩膀完全鏤空,上半背部裸露,隱隱約約可以看見乳溝,身體曲線一覽無遺,穠纖合度的大腿也毫不吝嗇地露了出來。


    為了震懾蓮他們,這件衣服發揮了充分的效果,不過我要將這件衣服命名為「精盡人亡號」,今後必須封印起來。


    夕湖看著拿手帕擤鼻子的健太,帶著微笑說:


    「啊,手帕不用還我了。」


    「我想也是~」


    我在路上買了瓶礦泉水,健太喝了水後終於稍微冷靜下來,嘟囔著說:「那個……這樣好嗎?」


    「呃,神和夕湖來幫我的忙,我需要負起全部的責任。可是冷靜下來想想,好像做得太過火了。」


    「在輕小說和動漫裏麵,這或許足以炎上了。像是報複dqn,還有那些惡心的情節,雖然我無法理解,但那一類的劇情不知道為什麽最後都把原諒敵人當成美德。」


    「我以為神您會在背後守護,結果您直接站上前線殲滅敵人,搞得我的背後都空蕩蕩了。」


    「……嘿嘿。」


    我右手捶著後腦勺,故作可愛地吐了下舌頭。


    「話說回來,我不覺得這麽做太過火。我隻是把他們三個人今天對你做的事反擊回去,如果把他們之前的那些舉動算進來,這隻是輕微的懲罰罷了。」


    我打從內心說道。


    「就算我做得太過火,傷他們傷得再重,也不關我的事。朋友在眼前被人痛毆,如果在救人時,得必須確保打人的家夥也毫發無傷才叫正義,我寧願一輩子當壞人。」


    夕湖戳了戳我的腹側。


    「朔,難得你這麽熱血呢~」


    「我沒有,那是演出來的,我一直都很冷靜。」


    我完全沒料到夕湖居然也在現場。


    「老實說,我中間有好幾次都想要介入。雖然我相信朔,決定等朔展開行動,可是……我真的好生氣。大家好好相處當然是最好的!不過,對我好的朋友,以及欺負對我好的朋友的其他人,如果一定要選邊站,在顧慮陌生人的心情之前,我會先為了自己在乎的朋友動怒。」


    「神、夕湖……」


    「如果你過意不去,我有個解釋,可以讓你的心情稍微輕鬆一點。那種家夥對傷害別人沒有任何自覺,他們絕對不敢與比自己厲害的人針鋒相對,隻會朝不敢反擊的對手或是狀況丟石頭。所以說,他們都忘了『會有人把自己丟的石頭撿起來再丟回去』這個顯而易見的事實。」


    我輕輕踢了下路邊的小石子。


    「在被某人發自內心的憎惡絆住腳步前,你可以想想有人就站在砸出石頭的方向上,被石頭打中會有多痛。當然這隻是後來加上去的理由,但是世上也有這種溫柔。」


    「……可是,為了我這種人,又讓你的仇人增加了。」


    健太說著失落地垂下肩膀,我看著他,自然而然地露出微笑。


    「我好像還沒跟你說過,『如果不能優美地活著,那和死去沒有分別』,這就是我的美學。我遵循自己的美學,即使結果是被別人不負責任地嘲笑我自戀、對我敬而遠之,或是攻擊我,我都無所謂。真正該害怕的是,自己有一天會討厭自己。」


    ——鏗隆,內心深處響起懷念的聲響。


    「我想活得優美,猶如那天看見的那輪明月。


    猶如在某本書上讀到的,沉在沒有打開瓶蓋的汽水瓶底下的彈珠。」


    健太思考著我的話。


    我看著他那張臉,咧嘴露出了意有所指的笑容。


    「順帶一提,『優美』這個詞也可以替換成『帥氣』、『受歡迎』、『受寵』或是『身邊美女如雲』。」


    「喂,我的感動都被毀了。」


    *


    我們一步一步走向夕湖家。


    春日的出口已然接近,正式進入夏日的入口依然遙遠的四月底,猶如我們三人不自然的關係。


    高中二年級,走過相遇與開始的季節後,到達了奇妙的境界。


    不經意間,我想起藏老師的話。


    『繞遠路是人生的醍醐味,沒有比追求效率更無趣的人生。』


    原來如此,如果是這種遠路,要是沒有注意到就直接走過去,的確是太可惜了。


    對現在的健太來說,我成為他必要的羅盤了嗎?即使闖入前方深不可測的黑暗裏,在他隱約可見的手上,我能為他指引方向嗎?


    「這條遠路就繞到這裏結束了。」


    我告訴健太。


    「……什麽?」


    「三個星期。沉沒小船上麵的洞堵起來了吧?你一個人也可以出海,我們當初約定的時間到了。」


    「我知道……我很清楚,而且昨天說出那種話,我也做好心理準備了。隻是……這三個星期以來,每一天都是那麽耀眼,所以我一直沒有結束的真實感,對不起。」


    「約定就是約定。」


    夕湖看向這裏,欲言又止,我默默朝她搖了搖頭。


    我能背負的東西有重量限製,要是把生命中的所有人都背在背上,恐怕總有一天,一開始背負的最重要的東西,會從背上掉落。


    不知不覺間,夜幕已經低垂。


    抬頭一望,月亮高掛在夜空。


    不管有沒有特別注意,人們、城市與季節都在前進。


    所以說,我們也必須往下一個階段邁進。隻要腳步稍有停歇,時間強盜就會迎頭趕上。


    「這條遠路就繞到這裏結束了。」


    我又說了一次。


    「……我明白了,畢竟一開始就這麽說定了。」


    健太像是回想著什麽事情,望向遠方的天空。


    「那一天,神打破我房間窗戶玻璃的時候,好像連封閉我內心的那片厚重的玻璃也一起打破了。很久以前就鎖了起來,連什麽形狀也不記得的寶物,滾落在我眼前……」


    健太的手放在胸前,笑著說:「我在說什麽啊。」


    「不過……從明天開始,我要一個人寫下自己的故事。神、夕湖和大家陪了我這麽長一段時間,我不能再繼續依賴你們了。最後我有個請求,在學校看到我的時候,可以當作沒看見嗎?如果你們對我太好,我會有不實的期待,以為我們還可以繼續當朋友……」


    健太咬著牙,接著說了:「可是……」


    「在我克服自己的脆弱,憑自己的力量成長,能抬頭挺胸站在你們身旁的時候……我可以、我可以再說一次嗎?說『請當我的朋友』!」


    他好不容易才拭去淚水,此時眼中又泛起了淚光。


    「這三個星期以來,神的譴責與教誨,以及夕湖說過的話和對我露出的笑容……我到死也不會忘記,絕對不會忘記。」


    健太用力吸了口氣。


    「真的、真的非常感謝你們!!」


    他深深地彎下腰鞠躬。


    那副模樣十分有男子氣概,他長成了一位男子漢。


    我把他的模樣牢牢烙印在眼裏,朝身邊的夕湖輕聲說著:


    「太太,這個人撞到頭了嗎?他說的話好奇怪。」


    「討厭啦,都怪你的話太深奧,才讓他誤會了~」


    「真受不了輕小腦,什麽事都想得那麽極端。」


    「你真是壞心眼……」


    健太流著淚,滿臉問號看著我和夕湖的即興演出。


    「我說呀~健太,朔口中的結束,指的是師父與徒弟、老師與學生、神與信徒或是大魔王與屬下,這種教授與受教的不自然關係!」


    「……什、什麽?咦?」


    「明天開始,大家就是對等的朋友。我們共度了這麽長的一段時間,期間一結束就變成陌生人,這種事才不會發生!不會發生的吧?」


    「……嗯?嗯嗯?」


    「如果健太你是這麽想的,我會很震驚的。為了應付突發狀況,我還穿上難為情的衣服,做好了要當壞人的心理準備呢。」


    不不,精盡人亡號在你身上就像仙女的羽衣,讓你整個人顯得明豔動人。


    「……可、可是,可以嗎?」


    「哪有什麽可不可以的,我們是朋友吧,朋友,朋友啊。我不會要求你一定要加入yuko hiiragi angels。」


    「千歲小隊。」


    「我不要求你加入yuko hiiragi angels,不過我們在教室裏麵還是可以聊天。你可以把自己的事情告訴我,偶爾我們也可以一起吃飯。等你房間整理好,再找我過去吧,我們可以一起打電動,可是不許想色色的事喔」


    她穿著那身一心要榨乾對方的衣服眨著眼睛,提出強人所難的要求。


    「你不隻要報答我們,還會給我們什麽回饋吧?既然這樣,你怎麽可以落跑呢。」


    我眼見差不多是時候,也接著說道:


    「真要說起來,你一次也沒說過,要我們當你的朋友吧?別自己沉浸在美化的幻想裏麵,脅穀九曜。」


    「神……您是故意的嗎?您知道我會誤會,故意製造出嚴肅的氣氛對吧?」


    「你太天真了,我可不會接受沒有驚喜的戀愛喜劇。」


    「進入千歲教後,這是我第一次真的想往你丟石頭!!」


    「聽好了,健太,有件事你得記住,隻有做好讓人丟石頭的心理準備,才可以往別人丟石頭。」


    「囉嗦,你這個混帳神!!剛才那些感人的氣氛都被你破壞了!!」


    *


    送夕湖回家,和健太道別後,我漫步來到了熟悉的河岸。


    河聲潺潺,鼻間感受著新綠的氣息。我沐浴在月光下,啪噠啪噠走著。


    住宅窗戶裏,流泄出家庭的燈光,飄散著晚餐的香味。完美的女高中生、性感的年輕人妻、挺著個大肚子的大叔或是皺巴巴的老頭子泡在放滿水的浴缸裏,發出啪唰的水聲。


    內心充滿喜出望外的期待,也有不出所料的失望。時間匆匆流逝,沒有期待也沒有失望。


    然而,不知道為什麽,每當我想見到她的時候,她總是會在這裏。


    「……明日姊。」


    「嚇到我了,沒想到今天會遇見※你。」(編注:原文為「君」,屬於禮貌度比較低的第二人稱。女性在這麽稱呼男性時,會給對方像是在稱呼身分比自己矮一階的人的不快印象。)


    「我想說你也許會在這裏。欸,你可以不要再那麽叫我了嗎?如果這表示你是這麽想我的也就算了,可是我不想要和別人一樣的稱呼。」


    「為什麽?你這話還真奇怪,你就是你。」


    *


    這四個星期以來發生的事情,我盡量钜細靡遺,依序向她說明。明日姊對我的話一一做出反應,聽著我的描述。


    「這是個很棒的故事,像帶著汽球要飛上天空的少年,純真又感傷,有夢想與希望。」


    這話聽得我很不好意思,我仰望著夜空,問起明日姊:


    「如果你是我的話,你會怎麽做?」


    「這個嘛,我不是你,可是在一開始聽見健太的情形後,我會把事情安排成和美姬他們三個人一起當麵解決問題。線在那個時候纏住了,所以隻要從那裏解,剩下的結自然會解開。」


    「這就是我們不同的地方了,我認為隻要從尾端開始解,總有一天能解開源頭的那個結。」


    明日姊露出了成熟的溫柔微笑。


    「如果以我的做法,在某個地方肯定又會打結,因為不知道這樣的結,導致了什麽樣的果。但是你的方式是從果來追溯因,用這樣的方式,健太不會再有地方打結了。」


    「……你太謙虛了。這隻是我唯一知道的做法,基本上我就是這麽一個迂回的男人。」


    和她講話的時候,我總有種回到兒時的感覺。


    「不過,你其實滿喜歡這麽迂回的自己吧?」


    「……算是吧。」


    明日姊忽然伸出手,撥開我的瀏海,凝視我的雙眼。我不自覺心跳加速,那纖細的指尖讓我感到騷癢。


    「你有了一點變化呢,現在你的公園裏麵,可以玩仙女棒了。」


    明日姊的曈孔充滿了深邃的顏色。


    「我嗎?……怎麽可能,我隻是在玩無聊的英雄遊戲而已。」


    「你又在耍帥了。遊戲裏的英雄在從觀眾席登台以前,可是不會打倒壞人的喔。」


    不同於臉上那揶揄的笑容,彷佛看穿我內心深處的嗓音輕撫過我的耳朵。


    「你的內心很複雜,你看起來像是隻在乎自己,其實比任何人都還要體貼別人,對自己冷酷。」


    我有些慚愧地轉過頭,為了敷衍自己而揚起苦笑。


    「真正的體貼是就算渾身是泥巴,也要帶給小孩子歡笑。」


    明日姊輕輕搖了搖頭。


    「就像柊同學和山崎同學美化你一樣,你對我也太過美化了。我其實是個更普通的人。」


    某處傳來魚在水麵跳躍的聲響。


    「我沒辦法像你幫助那麽多人,處理得也沒你好。我隻幫助想幫助的人,盡自己所能,今天回家後的晚餐是媽媽的蛋包飯,我打算吃完後讀海萊恩的《夏之門》再睡覺。」


    「人們稱這種生活方式為自由。」


    她和藏老師有些相似。


    藏老師說過,這世上沒有正確的羅盤,差別隻在於是不是相信自己擁有正確的羅盤。


    但是,偶爾會有人連看也不願意看著羅盤,像是如果低頭看著羅盤,就會錯過周圍的景色。


    不知道明日姊眼裏的世界是什麽樣的色彩。


    「對了,你喜歡什麽樣的蛋包飯?把上麵的蛋皮從中間劃開之後,會有滑嫩的蛋漿流出來的那種嗎?有的也會放入起士呢。醬汁你喜歡法式多蜜醬嗎?還是番茄醬?白醬?我喜歡以前那種薄薄的、有點乾的蛋皮,再淋上大量的番茄醬。」


    總之現在應該是黃色與紅色,再加上香芹就是紅綠燈了。完全沒有半點情緒。


    「你黃金周有什麽計畫嗎?」


    「沒有,我不是很會事先擬定計畫。如果事前決定好這一天要做什麽事,但臨時又發生了更快樂的事情,我一定會後悔莫及。你安排好約會了嗎?來吧,跟大姊姊說。」


    明日姊撩起在夜風中搖曳的發絲,勾在耳後,露出盈盈的微笑看著我。


    「我本來想約崇拜的學姊出去,結果在剛剛破滅了。下次在你醒來時,我會在窗外唱廣播體操歌。」


    「那樣好像會是快樂的一天。熱的話就跳進河裏玩水,把全身弄得濕答答的之後,再換上你那件汗臭味超~重的體育服回家。」


    「我說過了,沒那麽臭吧,小心我現在就把你推下去喔。」


    她發出銀鈴般的笑聲,像是回想起那一天的事情。


    「那樣子也不錯呢。」


    我不懂這句話的意思,正要回問的時候,明日姊搖了搖頭表示「沒什麽」。


    「我想,我們適合像這樣的不期而遇,讓我們可以維持崇拜的學姊與傑出的學弟這種關係。」


    「再靠近的話,會破壞這樣的關係嗎?」


    「也許吧。」


    我彷佛在追逐一個如夢似幻的女生。


    趁著她還沒有化成一陣煙霧消失在我眼前時,我道了聲晚安。


    *


    回到家後,我想起某一天的夜晩,走到了陽台。


    今晚的夜空中,同樣掛著一輪宛如用圓規畫出正確形狀的圓月。從藏老師把健太交給我處理的那一天起,月亮剛好繞了地球一圈。


    櫻花早已飛散,加深了綠意,新生的腳步稍微輕快了一些。健太衝出狹小的房間,我的睡衣換上了t恤。


    夜逐漸深了。


    少年飛上天空,少女乘著馬車。


    圓圓胖胖的獏笑著,嘴裏叼著一截噩夢。


    今天似乎能做個好夢。


    我從口袋裏掏出手機,隨手點入校內匿名論壇,上麵有個罕見的留言。


    我忍不住笑了出來。


    『五班的千歲朔是神!!』


    那個笨蛋,我不是禁止他這麽說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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