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孤單寂寞的夜晚一角,像手撕麵包一樣撕下來含在嘴裏,嚐起來是牛奶糖甜甜的味道。


    我想起很小的時候,附近有一間理發店,紅藍白三色燈柱在店門口緩慢轉動。在那裏剃小平頭時,店家都會給我一個橘色的小盒子當成獎勵。


    盒子裏麵叩隆叩隆響著,有十二顆四角形的牛奶糖。


    每天一顆牛奶糖,我確認似地緩慢撕開包裝,先是輕輕咬幾下,再讓糖果在舌頭上麵滾動。每一次我都會在耳朵旁邊搖晃盒子,如果是沉悶的聲響,我會開心得不得了,如果是清脆的聲響,則會有點落寞。


    七月底,上學期的結業式前一天。


    我猶豫著要吃涼麵還是蘿卜泥蕎麥湯麵,又覺得不管選哪一種都會後悔,最後煮了素麵的今天,正是這樣的夜晚。


    收音機開著,fm頻道裏傳來女主持人有如八月向日葵花田般天真爛漫的嗓音。簡單介紹完歌曲後,主持人的聲音淡出,轉為宛如從背後輕柔抱著自己的柔和爵士樂。樂聲從tivoli audio的音響流瀉而出,聽起來無比遙遠,中音薩克斯風的音色在剛下過雨的巷弄沉穩舞動。


    我什麽事也不想做,為了找個合適的地方收容這百無聊賴的閑暇,我試著關掉房裏的電燈,抱著與其說是寂寞更接近安穩的心情,躺在沙發上。


    這樣的時間也不賴。


    漫不經心地闔上雙眼後,自春天以來的三個月如泡影出現後又消失。飄浮的虹色氣球映著某人的白色襯衫、陌生的城市街景與暑熱的球場。


    明天下午過後,開關就會「啪」地切換,開始漫長的暑假。


    每天上學的日子和假日,哪一種日子對我而言是牛奶糖,我忍不住思考起這個問題。


    如果現在晃動那個糖果盒,想必會是清脆的聲響,我輕輕笑了起來。


    *


    ──叮鈴叮鈴、叮鈴叮鈴叮鈴。


    我似乎在不知不覺中睡著了。


    微微睜開眼睛後,放在頭旁邊的手機有些拘謹地震動著。


    平常刺耳的叮鈴鈴來電鈴聲,在這樣的夜晚裏也感覺格外溫和。


    手機螢幕上麵,顯示出柊夕湖的名字。


    時間是晚上十點。


    雖然還不到高中生的就寢時間,但夕湖很少像這樣忽然打電話來。除了我在約好的約會時間沒有出現這種自作自受的情形,她大多都會在事前確認我方不方便講電話。


    我一個個刺破還在腦中浮遊的泡泡,接起了電話。


    「唔~什麽事?」


    『咦,朔,你睡了嗎?不好意思,把你吵醒了。』


    「你是怎麽聽出來的。」


    『因為你的聲音聽起來呆呆的,平常你的態度會更遊刃有餘,接起電話的時候會說「喲」、「嗨」或是「喂」吧?』


    「可以不要把我叫起來後,連我的羞恥心都要喚醒嗎?」


    『你聽,你的聲音也很啞,去喝杯水吧。』


    「……好。」


    受不了,我實在贏不過夕湖這種個性。


    我關掉收音機,把手機改為擴音。


    在洗臉台洗過臉之後,我在廚房用水龍頭裝了杯水,咕嘟咕嘟喝了起來。


    頭腦總算清醒過來,我呼地籲了口氣。


    『啊~』


    手機裏不知為何傳來譴責的語氣。


    『水龍頭的水不可以生喝啦。』


    「都市裏也就算了,福井有人在意這種事嗎?」


    『我家就隻喝飲水機的水喔?』


    「我這裏沒有那種時髦的玩意兒,再說,有人認為福井縣大野市的生水是全日本最好喝的喔。」


    『不,朔你家在福井市內吧。』


    「就在附近而已啊……等一下。」


    我從gregory後背包裏拿出土耳其藍的無線藍芽耳機。


    因為附有麥克風,這樣講電話比較輕鬆。


    「不好意思,我在戴耳機。」


    夕湖聽我這麽說,回答的語氣顯得很納悶。


    『奇怪,你不是說之前那副耳機壞了之後沒有買新的嗎?』


    「喔,這是我之前生日收到──」


    『嗯────────────────?』


    我話還沒說完,超級不滿的聲音就傳進耳朵裏。


    正當我因為多嘴感到驚慌失措時,不由自主又說了更多不必要的話。


    「這是、西、西野學姊送的。」


    『我!又!沒!有!問你這種事!』


    「您說的是,對不起!」


    不過,我總覺得那是要求我說明或是解釋的語氣啊。


    這句話又險些脫口而出,但是我這次忍住了,老實地向她道歉。


    她沒有問清楚,是因為她明白自己不是可以正麵質問這種事的關係。即使真心話全都泄漏出來了。


    我可以輕易地想像出來,她在手機另一頭氣呼呼地鼓起臉頰的模樣。


    我差點忍不住失笑,隻是我不想繼續惹她生氣,於是趕緊改變話題。


    「你打電話來有什麽事嗎?」


    『對了對了!』


    因為我這句話,夕湖馬上恢複平時的態度。她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像這樣絕不跨越玩笑的界線,想必正是她受大家喜愛的理由之一。


    『你會參加八月的學習營嗎?』


    「申請的截止日期是明天對吧?」


    『對!』


    藤誌高中著名的學習營,也就是夏季學習營。


    這項在八月上旬,於海邊飯店舉行為期四天的學校例行公事,簡單來說就是規模較大的課後輔導。


    參加對象是一年級生以外的全體學生,誰都可以自願參加。曆年來都是準備大考的三年級生參加人數最多,不過二年級生也不在少數。


    雖然說是學習營,基本上都在自習。


    參加期間內,可依各自喜好選擇在研習室、會議室或是在自己的房間念書。


    這麽看來和朋友在大眾餐廳或是圖書館念書沒有什麽分別,但是最大的好處在於會有主要學科的老師們負責指導。如果有無法理解的內容,或是不懂的問題,都可以個別向老師提問,因此聽說有不少人會趁這個機會一口氣解決暑假作業。


    再者,由於藤誌高中重視學生的自主性,就算沒有自習,也不會受到責備。


    實際上,第三天在海邊大玩特玩,或是那天夜裏和老師一起烤肉,已經成了默許的慣例。


    簡單來說,這是個可以念書又可以製造夏日回憶,一舉兩得的活動。


    此外,因為學校鼓勵學生們參加,隻要沒有碰到什麽大會或是比賽,大致上都會同意社團可以暫時不進行社團活動。由於不想在難得的暑假隻留下練習的回憶,據說體育社團的參加率特別高。


    「夕湖你會參加嗎?」


    我這麽回問後,回答我的是雀躍的語氣。


    『我會參加喔!好像很好玩,而且小內答應要教我功課~』


    「不錯啊,她教的肯定會比外麵的補習班好懂。」


    『嗯!那朔你呢?』


    「要不要參加呢……」


    『咦~一起去嘛~』


    老實說,我沒有特別想要參加。


    我沒有社團活動,反正暑假都隻能靠念書打發時間了,我本來打算偶爾和夕湖她們聯絡,一起出去玩就好了。和希與海人的話就算不理他們,他們也會自己跑到我家來廝混。


    我正打算委婉拒絕時,夕湖用有些難為情、有些嬌媚,像在試探我反應的語氣輕聲說道:


    『你不想看我和小內穿泳裝嗎?』


    「──當然想。」


    我答得飛快,毫不猶豫。


    『所以你要去嗎?』


    「我一定去。」


    僅僅一秒,我就改變了主意。


    短暫的沉默蔓延,我們兩個人不由自主笑了出來。


    『朔,你剛才的反應太惡了!』


    「是你來約我的,這麽說不會太過分了嗎!?」


    『那,學習營開始前,我和小內會去挑可愛的泳衣。』


    「性感的也可以喔。」


    『……你喜歡哪一種?』


    「不要問得這麽認真,我會不知道怎麽反應。」


    之後,我們閑聊著像是暫時吃不到學生餐廳的冷拉麵感覺很寂寞這類的話題,禮貌性地互相道了聲晚安後,掛斷電話。


    和夕湖一起時,總是像這樣由她主導步調,我不禁苦笑。


    剛才的對話聽起來像在開玩笑,不過聊著聊著,我也真的改變了主意,覺得參加也不錯。


    這個暑假結束後,短暫的高中生活也不知不覺來到了折返點。


    到了明年,像是要決定未來的路、準備大考,以及必定會到來的告別,勢必會比今年背負更多的重擔。


    與夥伴們可以像現在這樣度過的時間,說不定已經沒有多到能讓人虛度了。


    盡管頭腦完全清醒了過來,總覺得好像還有泡泡輕飄飄地飄浮在某個地方。


    好不容易走過在原地踏步的消極的七個月,並且盡力追趕積極往前衝刺的四個月,抵達嶄新的夏日入口的此時,我有種十分平凡的念頭。


    ──這樣的日子不會再回來了。


    所以我不轉移焦點,不閃避,有如提早發放的畢業紀念冊,有如那一天的牛奶糖,一個個地確認著度過每一天。


    不論是孤單的深夜、暑假裏微不足道的一天、和朋友們習以為常的閑聊,還是……某人的心情,自己的心情。


    溫熱的夏風穿過紗窗在室內悠然嬉戲,又隨心所欲地揚長而去。清涼的月光映照著漆黑的屋裏。


    應該要再多聊一會兒的。


    就要冒出這個念頭的時候,我穿上慢跑鞋,走到室外。


    我漫步著,這是個難以成眠的夜晚。


    *


    「──起立!敬禮,再見!!」


    隔天,在上學期最後一次班會上,藏老師──也就是岩波藏之介老師,滔滔不絕地講了一大段雞婆又無聊得讓人不耐煩的「暑假注意事項」後,我終於能宣布下課。


    雖然這聲號令半是強行打斷老師的話,四周仍紛紛朝我投來「做得好」這般充滿感激的視線。


    「嘖。」


    喂,不要對學生咂舌,太不像樣了。


    藏老師不甘不願地點了下頭,然後開口說道:


    「喂~想參加學習營的人提出申請後再回去喔~」


    這句話一說完,班上所有同學忙著做起回家的準備,而有幾個人往講台上的藏老師走過去。


    我拿出放在抽屜裏的申請表,也接著走上去。


    「給你,麻煩你了。」


    「哼,對老師可貴意見感到不耐煩的人不許參加。」


    「那是因為某人對那些在暑假的時候交往,跨越朋友界線的高中生男女心懷怨恨,抱怨個不停吧。」


    「什麽學習營嘛,你們的目的八成是在晚上的海邊和穿著泳裝的女孩子亂搞。」


    「──你可不要輕易跨越身為教育者的界線啊。」


    受不了,這個大叔還真是老樣子。


    我們漫無邊際地聊了好一會兒,最後我硬是把申請表塞過去,回到自己的位子上時,一群熟麵孔不知道為什麽在那裏等著我。


    淺野海人率先大喊了起來。


    「喂~朔,我們去慶祝吧!」


    「有什麽好慶祝的。」


    我苦笑著回答後,水筱和希裝模作樣地接著說了起來。


    「當然是慶祝上學期結束囉。」


    「你們沒有社團活動嗎?」


    「包括我們社團(足球社)在內,明天開始就會進入沒完沒了的練習,所以似乎很多社團今天都休息一天。再說,也有人覺得就這樣解散再見太空虛了吧?」


    他說著,往斜後方瞄了過去。


    七瀨悠月注意到他的目光,嫵媚地歎了口氣,撩起流瀉的黑發。


    「待會我再來追究為什麽水筱要看向我這裏,不過如果我在暑假有想見的人,我會自己約出來見麵。」


    和希微微揚起嘴角。


    「哦?那麽我也來期待一下好了。」


    「不如就約在東尋坊(自殺勝地),你覺得怎麽樣?」


    青海陽沒有理會他們兩人驚悚的對話,用力拉住我的手臂。


    「女籃今天也休息!你會來吧,千歲。」


    「……好。」


    她的臉忽然湊上來,我一時心慌,反射性地想往後退,然而嬌小的手臂像是在阻止我逃走,加強了力道。


    「咦,千歲同學因為被小陽拉著手,心跳加速了嗎?」


    「怎麽可能,是你沒有把睡亂的頭發整理好,差點刺到我的眼睛。」


    「你這個家夥!」


    我們似乎互相都對彼此耿耿於懷。


    那一天之後,我和陽幾乎沒有像這樣的對話,因此她暫時回複平時的模樣,我鬆了口氣。


    「夕湖和優空也會一起去嗎?」


    陽依然拉著我的手臂,我這麽問之後,先是內田優空溫柔地說了起來:


    「嗯,我沒有不識相到在今天這種日子帶便當來。」


    夕湖也接著說:


    「當然啦!吃完飯後,大家一起去卡拉ok吧!」


    「「「「「「「讚成!」」」」」」」


    「卡、卡拉ok……」


    最後那個虛弱的呢喃聲,想當然耳是來自山崎健太,在這裏說明一下。


    *


    在八號拉麵與蛸九這兩個選擇再三猶豫過後,我們最後來到了蛸九。


    就算暑假我們也會去八號,可是一旦錯過今天,我們會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會再造訪因為離學校近所以常來的這間店。


    桌上擺滿了我們各自點的大阪燒、豚平燒、炸雞塊、煎餃和薯條。


    仔細看過整份菜單後,我們驚訝地發現這裏的料理種類十分豐富,完全不輸一般的小飯館,因為我們平常都點同樣的餐點,完全沒有注意到。


    「久等了,炒麵來啦!」


    隨著氣勢十足的吆喝聲響起,招牌是銀色短發的阿婆把一個大盤子沉甸甸地放在桌上。


    「咦?這是……?」


    我不由自主提出疑問。


    體育社團的人一個人吃完一貫的炒麵巨無霸學生餐是基本規則,不過今天因為是大家一起分著吃,我們點了普通份量,隻是端上來的炒麵不管怎麽看都是熟悉的巨無霸餐。


    「你們上課到今天對吧?既然有好一陣子看不到你們,趁現在多吃點。」


    「你那麽大方,小心有一天店開不下去喔,況且這間店本來就小好痛!?」


    我一調侃,銀色圓盤便往我的後腦勺敲了下去,發出拖泥帶水的嗡嗡聲響。


    「你以為我在這裏開店開幾年了。這間店的狀況還沒有差到請一、兩個流鼻涕的小鬼頭吃飯就會垮的地步。」


    「話雖然這麽說,就物理上來看已經開始垮我騙人的對不起!感謝您的招待!」


    在繼續挨揍前,我趕緊道歉。阿婆哼了一聲,回到櫃台後麵。


    阿婆離開後,為了打斷圍繞著我的竊笑聲,我刻意咳了幾聲,清了清喉嚨。


    接著,我拿起裝烏龍茶的杯子。


    「上學期發生了很多事,總算是順利結束了……喂,健太,你來帶大家乾杯。」


    「咦,我嗎!?」


    忽然被叫到名字的健太,顯而易見地十分驚慌。


    「不少事情會發生都是從你開始的,最後來段俐落的結語吧。」


    夕湖接過我的話,說了起來:


    「就是說啊,健太!要是沒有看見你成長的傑出模樣,實在沒辦法放心迎來暑假耶。」


    「加油,山崎同學。」優空也輕柔微笑著。


    兩人的話語鼓勵著健太,他像是下定決心,拿著可樂站了起來。


    「唔、唔……該怎麽說呢,老實說,我現在還是不敢相信會像這樣和大家在一起,上學期對我來說──」


    「「「「「「「乾杯!」」」」」」」


    叮鈴鈴的清澈聲音響起,廉價玻璃杯在桌麵上方碰撞。


    「太、太過分了……」


    「你該習慣這種模式了吧。來,乾杯。」


    健太張大了嘴,杵在原地說不出話來,我們嘻笑著,一同向他舉杯。


    *


    「什麽,悠月你們也會參加嗎!?」


    眾人大快朵頤過後,夕湖驚訝地說了起來。


    我們正在聊今年的夏季學習營。


    講到夕湖、優空和我會參加後,順帶得知和希、海人與健太也有交出申請表,而且七瀨和陽似乎也一樣。


    「嗯,美咲也會帶學生參加,所以這段時間沒辦法進行社團活動。二年級的女籃社員全都會去。」


    陽苦笑了起來。


    「因為需要參加費,老師沒有主動說出口,但是她的眼神的確表示出『你們所有人都要到』的意思,還說要讓我們一早就到海邊練跑。」


    七瀨也順著她的話,接著說下去。


    「就是說啊!她究竟把我們體育社女子寶貴的夏日回憶當成什麽了。」


    「在旅遊地從一大早就全身沾滿沙子,滿身大汗的少女,你覺得怎麽樣啊,大爺?可能還會餓扁到在早上的自助餐裝滿一大盤食物。」


    因為話題轉到我身上來,我坦白地做出了回應:


    「我覺得這樣的女孩子很有氣勢。」


    「「我想也是~」」


    七瀨與陽誇大地仰著頭,大家看著都笑了出來。


    笑了一會兒之後,「不過啊,不過啊。」夕湖說了起來:


    「這裏的大家都會去,好像會很好玩!烤肉、大海,還有煙火和試膽大會!」


    「別、別忘了我們參加的其實是課後輔導喔。」優空搔著臉頰說。


    「我知道,不過這是我和小內第一次在外麵過夜。我想跟你一起去買泳衣,在當天夜裏聊些女孩子的心事……」


    我想起之前她們到我家裏來做晚飯的時候,好像聊過類似的事情。


    那個時候她們的確是用更直接的表現方式,說要聊「喜歡的人的話題」。


    「啊,你們也要去買泳衣嗎?」


    七瀨舔了一下拿過薯條的指尖,這麽問之後,夕湖回答了她的問題。


    「既然你會這麽問,難不成──」


    「嗯,如果錯過這個機會,不知道還會不會去海邊,況且機會難得嘛。尤其是我這位搭檔,到這個年紀還在穿學校泳裝。」


    「不許說出來──────!」


    海苔黏在嘴唇上的陽急忙打斷她們的對話。


    「不好意思,你現在正處在遲來的青春期嘛。」


    「好~我懂你的意思,開戰了,我們去外麵打,小七!」


    「是是,偶是不會輸給小孩子的喔,小海妹妹。」


    「好了,好了。」優空一如往常出麵緩頰,「悠月和陽你們如果方便的話,要一起來嗎?」


    陽馬上舉起手。


    「我要去!悠月在這種時候超會說教,我想參考夕湖和小內的眼光。」


    「你的喜好和年輕女孩子差那麽多,害我忍不住都會多念兩句。」


    我輕鬆平和地聽著她們聊天時,坐在身旁的龐大身軀微微顫抖了起來。


    「……泳、泳、泳裝────────────!」


    「「海人不要吵。」」


    我與和希馬上罵了回去。


    「夕湖、小內和悠月穿泳裝喔!這裏(五班)是天堂嗎!?」


    「為什麽沒有提到我呢?」


    「陽喔,嗯,你繼續加油吧。」


    「我決定了,我要把你揍飛出去」


    受不了,老是這麽吵吵鬧鬧的──和希傻眼地抱怨著,又接著說下去:


    「對了,朔,你今年要去看煙火嗎?」


    「啊啊,已經是這個時候啦。」


    福井縣也會舉辦幾場儼然成了夏日象徵的煙火大會。


    其中知名度最高,觀賞人數最多的是在東尋坊舉辦的「三國煙火大會」,不過對於學校位於福井市的我們來說,最熟悉的是在足羽川的河岸邊舉辦的「福井鳳凰煙火大會」。


    這是八月初連續舉行三天的「福井鳳凰祭」第一天的重頭戲,每年大約會施放一萬發的煙火。


    因為不需要特地前往會場,市內到處都可以看見煙火,也有許多人選擇在自家屋頂或是陽台觀看。


    而說到國中男生,至少都會做出一次以防未來交到女朋友,預先進行「找出不受任何人打擾,可以獨自觀賞煙火的最佳秘密景點」的準備吧。


    雖然說,去年夏天我實在沒有看煙火的心情……


    「大家要一起去嗎?」


    不過今年夏天我可以毫不遲疑地這麽說。


    和希一問我,始終在桌子對麵豎起耳朵的夕湖馬上把身體往我探了過來。


    「讚成讚成讚成!!!!!!我會穿浴衣去!」


    那股氣勢讓我不由自主苦笑,這麽回應她:


    「那麽我也穿你送我的那套浴衣好了。」


    「一定要!我會去你家幫你換上!」


    「哦?連浴衣的穿搭都難不倒你啊,有點意外。」


    「唔,這個……小內會換……我的也要請她幫忙。」


    「我想也是。你之前不是說要當『第一個』看我穿上那套浴衣的人嗎?」


    「小內的話沒關係啦!」


    優空用手摀住嘴,嗤嗤笑著。


    「好好,我們一起來幫他吧。」


    「嗯!」


    「這樣換我很不好意思吧?」


    原本沉默不語的七瀨聽到這裏,挑釁地揚起嘴角,看向夕湖。


    「說起來,千歲自己就會穿了。」


    「真的嗎!?」


    「我們之前在祭典約會的時候,我已經確認過了,正宮請放心。」


    「氣死我了!好,我接受你的挑釁~!」


    鬧哄哄的時間流逝,呈現出尋常的結業式下午的景象。


    明天開始就是暑假的興奮感,讓人有種輕飄飄的感覺,但是又舍不得馬上回家,一顆心懸在半空中,隻想盡量塞滿大量的回憶,心情比平常還要亢奮。


    來拍照吧,夕湖說道。


    這個主意不錯,大家笑著回應。


    優空迅速清理好桌麵,七瀨不著痕跡地整理了下瀏海,陽把最後一塊炸雞塊拋進嘴巴裏。


    和希厭煩地揮開海人想強行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臂,健太不知所措,不知道該換個地方還是繼續坐著。


    積雨雲輕盈飄浮在窗戶望見的藍天中,宛如孩童在柏油路上用粉筆畫出來的塗鴉。


    我望著其中一朵雲,漫不經心地想著福井果真有恐龍。


    臥榻上的老舊電風扇盡管吃力,還是堅定轉動著,輪流守望著我們每一個人,不讓任何人落單。


    阿婆從夕湖手裏接過手機,說著「要拍囉」把鏡頭對著我們。


    「來,笑一個。」


    「「「耶──!!」」」


    喀嚓,高中二年級的現在捕捉在照片裏,鮮明地保存了下來。


    ──有如某個遙遠的夏日。


    聽見叮鈴的風鈴聲時,我忽然有種感覺,覺得自己以後會無比懷念這個瞬間。


    *


    離開蛸九後,我們一群人直接前往車站旁的卡拉ok,在平日下午的消費時段結束前,隻是在裏麵盡情歡唱。


    一開始我們各自表演自己的拿手歌曲,或是兩兩合唱炒熱氣氛,但是後來我們愈來愈沒點子,於是隨便點了一些懷舊老歌,讓麥克風輪流傳給每一個人。


    另外,如果輪到自己的那首歌不會唱,則必須接受懲罰。


    有一口氣喝光在飲料吧胡亂調配的神秘飲料這種老套的懲罰,無理的要求也不在少數。


    我原本因為健太起先輸得很慘而放下心來,隻是一輪到動漫組曲,反倒成了他的主場,連沒有顯示在螢幕上的角色台詞他也倒背如流。


    因為他精彩的表現,所有人都各接受了一次懲罰。


    走出店後,我們在車站附近閑逛了一會兒,在天空染上夕暮時才終於解散。


    彷佛畢業典禮的預演,我們望著一再回頭揮手道別,腳踏車組離去的背影,我、夕湖和優空也踏上了回家的路。


    也許是我多心了,她們的步調好像比平時還要緩慢。


    夕湖平常大多是由父母開車來接她,今天她表示想一起走到優空家。


    我大致能理解她的心情,也稍微縮小了步伐。


    車站前商店街渲染著淡淡的粉紫色,隻有一節車廂的路麵電車在正中間穿梭。平時寂寥的街景像這樣妝點後居然成了一幅美景,實在很神奇。


    夕湖用力伸展了下身體。


    「真好玩,我簡直累壞了。」


    優空輕笑著回她:


    「我是第一次唱這麽多歌,感覺比管樂社的練習還累。」


    對了──夕湖接著說下去:


    「小內你暑假打算怎麽過?」


    「嗯,我沒有特別的計畫,應該會跟平常一樣。參加社團活動、念書、煮飯。」


    「你都參加學習營了,還要念書嗎!?」


    「夕湖,不是說參加學習營,其他時候就不用念書了。再說接下來要麵對大考,還是早點開始準備比較好。」


    「連大考都想到了!?隻有你會在高二的暑假想這麽遠!」


    「不、不是隻有我吧……」


    優空傷腦筋地搔著臉頰。


    夕湖像是不以為意,拉起她的手。


    「那麽我們就放心去玩吧!」


    「『那麽』的用法好像有點奇怪,不過……好!」


    我聽著她們的對話,感覺有點怪。


    當時我根本想像不到,她們現在居然會變得這麽要好。


    「不過,原來不知不覺中,朔、小內、悠月、陽和健太,大家都在一點一點地前進。」


    夕湖目光縹緲地說。


    「我也要。」


    她往前走,接著把頭轉向我們。


    「──我決定這個夏天要跨出腳步。」


    說著,她嫣然笑了起來。


    我沒問她這句話是什麽意思,因為我似乎隱約明白她的心情,在我身邊溫柔微笑的優空肯定也是一樣。


    所以說,今天我們還是緩步走在回家路上吧。


    在夕陽西沉之前,還有一點時間。


    *


    接著,迎來了暑假的第一天。


    原本我打算熟睡到中午,再隨便打掃一下屋子、洗衣服和保養棒球用具,閑適地度過這一天。


    ……要是沒有一大清早打來的電話,及從聽筒另一頭傳來走調的廣播體操歌曲的話。


    我在浴室用名副其實的冷水潑醒睡得昏沉的腦袋,清洗汗流浹背的身體,接著套上patagonia的黑色短褲搭配白色口袋t,再穿上teva的運動涼鞋出門後,現在的我正愣愣望著棲息在福井車站前,上下擺動著長脖子的福井巨龍。


    手機上麵顯示現在時間是八點五十分。


    這是我平常上學的時間,所以不算特別早起,隻是我感覺自己好像還有半個身體在被窩裏麵。


    如果是必須要起床的平日,我通常會比手機設定的鬧鍾更早醒過來,但是在不需要早起的悠閑假日,我不知道為什麽總是可以呼呼大睡。


    這件事說起來好像很平常,隻是冷靜下來思考後,會發現其實非常奇妙。


    我正在思考這些事的時候,背後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我慢條斯理地轉過頭,像在為輕易解開的習題對答案。


    「走,我們去冒險吧。」


    西野明日風──也就是明日姊,露出了淘氣的微笑。


    她碰巧和我一樣穿著patagonia的藍色短褲,搭配白色印花t恤,戴著簡約的黑色漁夫帽,腳踩chaco的運動涼鞋,背上背著fjllrven的knken長形後背包。


    活潑風格的打扮與她平常給人的印象大異其趣,但是幾乎沒有日曬過的後頸,及大膽裸露在外的大腿,都顯得十分白皙。


    明日姊見我默不吭聲,難為情地彎起腳趾頭。她的腳指甲上仔細上了一層薄薄的淡櫻花色指甲油。


    「說、說話啊。」


    「我們這樣好像在穿情侶裝,不會覺得很丟臉嗎?」


    「過分!朔哥以前說過要我穿成這個樣子的!」


    「不要把我說成逼妹妹cosy的糟糕哥哥好嗎?」


    她氣呼呼地噘起嘴來的模樣,看得我忍不住笑了出來。


    「開玩笑的。你的感覺和平常不一樣,老實說,我有點心動。」


    「……真的嗎?」


    「你就像《終極追殺令》裏的瑪蒂達一樣有魅力,待會我再買個黑色頸煉給你。」


    「好像不太對吧?」


    明日姊像是覺得好笑,笑得全身發抖,天真的表情彷佛能看見昔日少女的樣貌。


    我心想,這麽說來──


    那個時候正因為是暑假,才會像這樣這麽早起吧。


    我不想賴床浪費時間,簡直像是想把塞在口袋裏的藏寶圖整張畫滿記號。


    終於開心邁開腳步的影子,總覺得看起來似乎比平常小了兩倍。


    *


    從福井車站隨著電車晃動約二十分鍾後,我們在孤伶伶豎著「一乘穀」看板的月台下車。


    往四周望去,這個地方完全是個鄉下車站。


    這裏當然找不到剪票口,隻有一個簡陋的小候車室。


    四下空無一人。


    映入眼簾的有蔥綠的農田、連綿的小山丘、高聳的電塔,以及散布在四處的老舊民宅。


    夏日猛烈的豔陽,從廣闊的天空照耀在大地上。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伴隨著悶熱的熱氣,聞得到泥土與青草的氣味。


    「這又是怎麽一回事?」我不禁如此低喃。


    早上,她在電話裏說的隻有「來約會吧」,還有集合場所。


    我不覺得她是會在車站附近逛街的那種類型,隻是也沒想到她會帶我到這麽偏僻的地方來。


    明日姊神情有些雀躍,開口說道:


    「我不是說過嗎?好久沒有兩人一起冒險了。」


    「像《伴我同行》嗎?」我講出一部老電影的名字後,「應該比較接近《黑與褐的幻想》吧。」她回答了一本我也看過的小說。


    原本是同學的四名中年男女,在應是以屋久島為舞台的y島旅行聊天,隻是這麽簡單的故事,卻讓人印象莫名深刻。


    「因為我們已經不是少年少女了。」


    我順著她揶揄的語氣回應:


    「可是我們也不是中年人啊。如果要舉例的話,一樣是恩田陸的作品,以高中生為主角的《夜間遠足》更適合,難不成你是特地舉那本嗎?」


    「……那本書我還沒看過。」


    「理由居然這麽隨便!」


    她難為情地轉過頭去,那副模樣看得我忍不住揚起笑容。


    在小說方麵,這個人往往讀過我不知道的作品,相反的情形這大概是第一次。


    一般來說當然有可能出現這種情形,隻是又能接觸到明日姊不為我所知的一麵,我覺得有點高興。


    「好啦好啦,下次我借你吧。」


    「……不用,想讀的書我會自己買。」


    「你覺得不甘心嗎?」


    「我沒有。」


    我追著傲然地向前走去的背影,感覺實在有趣極了,咧開嘴笑了出來。


    *


    一乘穀這一帶在戰國時代是治理越前國的朝倉氏根據地,並以此聞名。當時的城下町遺跡在非常完好的狀態被挖掘出來,由國家指定為國家重要文化資產。


    這附近應該有遺跡資料館,但不會是暑假約會去的地方。


    話雖如此,我們並沒有明確的目的地,因此決定先前往一乘瀑布。那裏也算是福井自豪的、稍有名氣的觀光景點之一,據說佐佐木小次郎就是在那個地方思考出燕返這個招式。


    用手機查詢路線後,從這裏徒步約需一個半小時。


    既然此行的目的是邊走邊聊,這樣的距離正好合適。


    離開車站再走一小段路,就可以走到十八號縣道。接下來隻要沿著路走就行了,於是我最後再確認一次地圖,然後把手機收起來。


    「這一帶就在自然之家附近呢。」


    我這麽說之後,走在身旁的明日姊詫異地看向我。


    「你說校外教學住的嗎?」


    「對對對,你小學的時候也去過嗎?」


    「嗯,好懷念喔。」


    福井市少年自然之家是位於山腰的公共社會教育設施,有體育館、小廣場、戶外料理區和手作課程區,市內的小學生大多會在這裏進行兩天一夜的校外教學。


    雖然名為教學,其實是大家一起做蠟燭、製作手工木牌、用飯盒煮飯,舉辦試膽大會以及營火晚會,屬於遊樂性質的活動。


    我漫不經心地繼續說了下去:


    「我那時候還以為自己到了深山裏。原來從市區搭電車過來,隻要二十分鍾就到了。」


    「不過我懂你的心情。當時我在讀從學校的圖書館借的福爾摩斯和少年偵探團係列,所以總覺得好像會發生殺人事件,感覺有點可怕。」


    我想像起小時候的明日姊害怕地抱著老舊硬殼書的模樣,無來由地希望可以在她身邊共度那段時間。


    我們走著走著,看見橫跨足羽川的鐵橋,路在前麵分成兩條。


    選哪一條路都沒差,當我正這麽想的時候,肩膀被戳了一下。


    「欸,用這個來決定吧?」


    明日姊調皮地笑著,手裏拿著一根不知道什麽時候從哪裏撿來的、相當結實的樹枝。


    「你拿著能讓男孩子動心的東西呢。」


    「對吧?你也喜歡嗎?」


    「如果在路邊看到的話,我一定會撿起來。」


    「這麽說來,我們在暑假一起玩的時候,你就做過這種事。你把樹枝當劍一樣揮舞,我記得還取了名字,叫什麽來著……」


    「哎呀,小姐,這話題就在這裏打住吧。」


    眼見她就要挖出我的黑曆史,我硬是打斷她的話。


    每個男生都有過這樣的時期,尤其是出生在福井,便會認為九頭龍川封印著傳說中的九頭龍……這種妄想天經地義,我發誓是真的。


    明日姊把樹枝豎在地上,然後輕輕地放開手。


    叩咚,樹枝倒下,沒有指向叉路,而是筆直前進的方向。


    總覺得就這麽把樹枝放在路上很可惜,我撿起了那根樹枝。


    我們再次邁開腳步時,明日姊說道:


    「說到校外教學──」


    看來她是想接著剛才的話題講下去。


    「──你還記得那裏的浴場嗎?」


    我不懂她提這個問題的意思,決定老實回答。


    「我沒有什麽特別的印象……」


    「我想也是。」明日姊笑著,又接著說:


    「我洗澡的時候呢──」


    「難道是有人偷窺嗎!?」


    「這是你腦中第一個冒出來的念頭嗎?」


    「因為男生之間一定會有人這麽提議,算是老梗了。」


    「……難不成你也是嗎?」


    麵對她懷疑的眼神,我一如往常調侃回去:


    「我沒有這麽做的膽量,但是我絕不允許有其他人去看喜歡的女生裸體,所以我會向老師告密。」


    「行為很正確,隻是理由很過分。」


    「重點是不能一開始就提出警告,而是要等對方說溜嘴,在他露出馬腳時再逮個正著。女生都會把我當成英雄。」


    「連做法都很頑劣。」


    明日姊傻眼地搖搖頭,接著用捉弄的眼神看著我。


    「那如果我說有男生偷看我,朔哥你會怎麽做?」


    「我會把那個人用烤箱烤得金黃酥脆,再撒上胡椒鹽,丟去當福井盜龍的食物。」


    「嗬嗬,真像我爸爸會說的話。」


    「……這倒讓人高興不起來。」


    我們東拉西扯地閑聊著,看著彼此嗬嗬笑了起來。


    「剛才說到洗澡的時候。」


    又走了一會兒之後,明日姊重新提起這個話題。


    「包括我在內,有很多人都是第一次和學校的朋友過夜,大家都興奮得不得了,聊的都是『帶了什麽樣的睡衣過來』這類的話題。但是……」


    宛如栓子被拔了起來,她忽然變了語氣。


    「那裏堆著椅子和木桶。」


    我無意再次打斷她,而是附和著她的話。


    「畢竟是浴場嘛。」


    「當然是。不過,平常去大眾澡堂或是溫泉時,裏麵都已經有其他客人,有些人都正在洗身體了,不是嗎?那一天我們是第一組人,所以……」


    「都是三角形。」明日姊說。


    「不管是椅子還是木桶,都整整齊齊地在牆角堆成三角形。後麵有一扇大窗戶,夕陽就從那裏照了進來。」


    我想像起當時的情景。


    模糊的鏡麵、老舊的磁磚、滿水的浴缸,全部都染成紅色的浴場。兩個三角形,與看著眼前景象一絲不掛的少女們……我不敢想像得太具體。


    這麽一想,那或許是如繪畫般夢幻的光景。


    「你覺得我們做了什麽事?」


    「玩疊疊樂嗎?」


    明日姊嗤笑著,搖了搖頭。


    「我們什麽事也做不了。大家在三角形前麵杵了一會兒後,不知道是誰開始洗起了身體。而且我們沒有一個人用椅子和木桶。那段奇妙的時間,就算是升上高中後的現在,我還是記憶猶新。」


    這個話題似乎就到這裏結束了。


    她沒有窺探我的反應,悠哉地嘟囔著:「這附近可以看見螢火蟲呢。」


    「三角形是很神秘的形狀。」


    我喃喃說著,一雙有些驚訝的眼睛往我看了過來。


    「像是金字塔和富士山,還有六芒星也是。你不覺得有種威嚴感,給人不能隨意碰觸的感覺嗎?……女生的三角褲正是最好的例子!」


    「就算是為了掩飾難為情的玩笑話,最後那句話不會太差勁了嗎?」


    被她看穿了。


    把心裏的想法說出口倒還好,隻是講到一半我感到自己像在裝模作樣,不好意思了起來。


    明日姊輕籲了一口氣。


    「說起來,或許的確是有那種氣氛。我們因為這樣被嚇倒了,你是這個意思嗎?」


    「不是。我不是在解謎,況且也沒有答案,我隻是在閑聊而已。不過,在我想像當時的情景時,有這樣的感覺。」


    「……想像當時的情景……」


    「我有好好打碼喔!?」


    我清了一下喉嚨,用連自己也搞不懂是玩笑還是正經的語氣接著說了下去:


    「明日姊你們看見的三角形,肯定就像青春一樣。」


    短暫的沉默過後,明日姊不解地問:


    「嗯,這該怎麽解釋呢?」


    「不知道是之前使用的人還是員工,總之是由某個人疊起來的。那座三角形會有某種規律,也會有隱約的歪斜。如果有人破壞了,就算重新堆起來,也不會再看見一模一樣的光景。」


    我說到這裏停了下來,用手中的木棍敲了一下地麵。


    「──所以說,少女們把不想結束的時間與完美的三角形重疊在一起。」


    叩、叩、叩,靜論回響著。


    也許是因為剛才提到小說的話題,也可能是因為能與你再次度過暑假,讓我興奮過頭了。


    我正想用玩笑帶過剛才那句尷尬的台詞時──


    「──這是很美妙的解讀呢。」


    明日姊眉開眼笑地笑了起來。


    這樣啊,我也笑了開來。


    在高中相遇的我們,相處的時間總是像這樣度過。


    如夏日的海市蜃樓般虛幻,如朝某處灑水般從容,說出口的一字一句都經過深思熟慮,為了能係住她,我也一再探索著自己內心的話語。


    喀隆、喀隆、喀隆,靜謐舞動著。


    能和你說話就足夠了。


    你是讓我有這種想法的初戀(人)。


    *


    我,西野明日風偷偷看向走在我身邊的男孩子側臉。


    一般在聊到這樣的話題時,「所以呢?」、「結論是什麽?」、「你到底想講什麽?」得到這樣的回答也是無可奈何,但是朔同學沒有這麽說。


    我很喜歡和你像這樣漫無邊際地閑聊,共度的時間。


    遙遠的夏日小徑如泳圈輕飄飄地飄浮著。


    那個時候的我們也是像這樣在漫步中讓想像馳騁嗎?


    「說到殺人事件。」


    朔同學依然拿著木棍,像是很中意那根棍子。


    我一時間不知道他在說什麽,然後才想到那是自己剛才提到的事。


    「校外教學的時候,有三個來幫忙的大哥哥大姊姊吧。他們每個人都有綽號。」


    「啊啊,好像有。」


    依據我模糊的記憶,他們的胸口掛著名牌。


    「其中一個人叫『卡利麥羅』。」


    「※卡利麥羅是……那個頭上有蛋殼的黑色小雞嗎?」(編注:原本為義大利動畫廣告角色,後被改編為動畫。)


    我記得好像是動畫還是什麽作品裏,還滿有名的角色。


    朔同學不知道為什麽露出有些困擾的微笑,又繼續說下去。


    「本人毫無疑問是這個打算。為了打造蛋殼的造型,他把廉價的白色紳士帽帽沿剪成鋸齒狀,戴在頭上。不過,他沒有穿上黑色衣服,而是全身穿著黃色的服裝。而且最莫名其妙的是,他在脖子上纏著派對上麵裝飾用的螢光粉紅色絨毛條。」


    手邊沒有黑色衣服,所以改穿全身黃色,如果是反過來的話還有可能,這種情形實在有點難以想像;因此那個人也許是認為明亮的黃色小雞比較適合出現在小孩子麵前,絨毛條大概也是基於相同的理由。


    「雖然是奇裝異服,但聽起來好像會受小學生歡迎呢。」


    「實際上也的確是這樣,不論男生女生都很喜歡他。」


    「──不過……」


    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他的語氣變得低沉。


    「我覺得很可怕。」


    「可怕……?」


    聽見這出乎意料的發言,我忍不住問了回去。


    原來有如英雄的朔哥也會有害怕的東西,這件事實在太讓我意外了,我覺得這樣的他很可愛,想把他拉進棉被裏麵,安撫他的情緒,告訴他不用怕,以明日姊模式輕拍他的背,哄他入睡……咳,我還是暫時把這樣的心情收起來吧。


    我讓從一大早就興奮不已的內心鎮定下來時,朔同學點了一下頭。


    「我那個時候不知道卡利麥羅這個角色。」


    看過那個角色但是不知道名字的人不少,所以我並不覺得稀奇。


    但是,這和他害怕卡利麥羅有什麽關係?


    我默不吭聲,讓他繼續說下去。


    「對不知道的人來說,你不覺得卡利麥羅這名字聽起來很陰森嗎?」


    卡利麥羅,我在嘴裏喃喃念著。


    如同朔同學的情形,我想像起不知道那個角色的自己。


    卡利麥羅、卡利麥羅、卡利麥羅。


    ……被他這麽一說,的確是有那種感覺。


    生硬又沒有意義的這串文字,聽起來既嚴肅又逗趣,散發著有些瘋狂的氣息。


    氣溫不知為何彷佛急遽下降,我連忙搖頭。


    「如果不知道來由,他的外表看起來完全是危險人物。而且也許是為了表演給小孩子看,他的言行舉止也很異常或是誇大。」


    快樂的校外教學,忽然冒出來路不明的怪人。


    他像啞劇演員一樣,手舞足蹈地表演了起來。


    『嗨,大家可以叫我卡利麥羅。』


    『欸,我來教你們有趣的遊戲吧。』


    『來,男生女生都到這裏來。』


    我試著想像那副景象,感覺好像真的很嚇人。


    朔同學籲了一小口氣。


    「同學們一個接一個被那個恐怖的男人吸引過去,在我眼中他就像出現在深山裏的殺人小醜。大家在不知不覺中被他洗腦,帶進陰暗的森林裏。」


    孩童們的影子在營火中搖曳的夜晚,戴著鋸齒狀紳士帽的黃色小醜笑開了嘴。


    卡利麥羅,來玩吧。


    卡利麥羅,接下來要玩什麽遊戲?


    卡利麥羅,帶我們到更好玩的地方去。


    卡利麥羅、卡利麥羅、卡利麥羅、卡利麥羅、卡利麥羅────


    一陣寒氣猛然竄過背脊,我不自覺往他的背打了下去。


    「別說了!」


    啪,聲音相當響亮。


    「我認真想像起你的心情和當時的場景後,真的害怕起來了。」


    「對吧?我就知道明日姊你能明白。」


    他露出不出所料的神情。


    「雖然現在聽起來是個大笑話就是了。當時我隻想盡可能離得愈遠愈好,可是他就是有辦法突然從背後叫住我,這種時候我都會嚇到心髒差點跳出來,我是說真的。」


    那個人想必沒有惡意,隻是在意朔同學看起來像是落單,上前關心而已。


    我心想著「盡管如此」,接著開口說道:


    「人因為無知而害怕。努力讓小孩子開心的大哥哥,也會變成驚駭的殺人小醜。」


    朔同學難為情地搔著臉頰,我見狀又接著說:


    「疑神疑鬼正是指這種情形吧?」


    「居然用常見的成語下了完美的結論,實在讓人太不甘心了。」


    「反過來說,也是有因為知道才可怕的情形。」


    「有嗎?」


    我緊緊抓住衣襬。


    「──比如說,初戀後的第二次戀愛。」


    話說出口後,我不敢看你的臉。


    這種做法很狡猾,但是我剩下的時間不多了。


    噗哧的輕笑聲傳來後,他開口說道:


    「比方說,每年都要打的流感疫苗嗎?」


    什麽嘛,一點都不好笑。


    我故作生氣,把頭甩到一邊去。


    欸,你注意到了嗎?


    隻有在你身邊(這裏),我才有辦法像這樣以有如小說的方式說話喔?


    因為你會真誠地聽我說話。


    因為你會認真地用自己的話回應我。


    那副模樣很可愛,讓我覺得很開心,很惹人憐愛,偶爾還會讓我嚇一跳,所以我想再多聽聽你的聲音。


    能和你說話就足夠了。


    你是讓我有這種想法的初戀(人)。


    一旁的河流風平浪靜,平穩地向前流去。


    一滴汗水沿著頸項滑落。


    抹上防曬乳的肌膚依然感覺得到陽光的灼熱。


    啪噠、啪噠,涼鞋踏著地麵,鞋底彷佛就要融化。


    啊,對了。我忽然驚覺一件事。


    ──這是我和朔哥度過的最後一個暑假了。


    「明日姊?」


    我朝有些不安地喚著我名字的你,用力吐了下舌頭。


    *


    因為一路上走走停停,我和明日姊花了大約兩個小時,終於抵達一乘瀑布的停車場。


    時間已經接近中午。


    夏天有很多人會到這地方,不過也許因為是七月底的平日,沒有看見其他遊客。


    「好熱。」


    我用早就濕透的t恤擦著汗說。


    「欸,我們為什麽要做這種事呢?」


    「剛好我也有這個疑惑,請務必問清楚你的良心。」


    總是一臉涼爽的明日姊也受不了炎熱,用漁夫帽對著臉搧風。她的額頭微微冒著汗珠。


    唧唧蟬聲環繞在四周,更增添了暑熱的氣息。


    我們在熱氣裏前進,走沒多久就看見了佐佐木小次郎的銅像。


    我帶著「總算抵達目的地」那般疲憊不堪的成就感,與「什麽都無所謂了」那般煥然一新的解脫感,站在銅像前朝明日姊咧嘴笑著。


    手裏的木棍用雙手高高舉起。


    「秘劍燕返!!」


    木棍往斜下方揮去,接著立刻再度往上劈斬。


    「……」


    「…………」


    「……………………」


    「……………………………………………」


    「至少吐槽一下吧!?」


    「唔,難不成你是為了這麽做,所以一直拿著木棍嗎?」


    「不要提出這種冷靜的質疑!」


    「很、很帥氣呢,朔哥……?」


    「別說了,我心好痛。」


    「連※小次郎也甘拜下風。」(編注:指福井出身的日本戰國時代劍術家佐佐木小次郎,秘劍「燕返」即是他的劍法。)


    「麻煩現在就幫我※介錯。」(編注:指為切腹者斬首,讓切腹者早點解脫。)


    我們互相打趣,兩個人一起哈哈大笑了起來。


    這時我終於把手裏的木棍丟回去一旁的草叢裏。


    四周是一整片濃密的綠意,清澈的河川與細碎的沙子路貫穿其中,向前延伸出去。


    經過屋頂長滿青苔的※東屋後,綿延不絕的唰唰聲傳進耳裏,高達十公尺的瀑布隨即出現在眼前。(編注:類似休息亭的建築。)


    雖然少了點魄力,仍有種寧靜的靜謐情趣。


    瀑潭水深連小學生進去玩水都沒問題,這裏正適合小孩子在暑假前來玩樂。


    再過不到幾天,想必就會有熱鬧的嬉戲聲在這個地方回響。


    「嗯~好舒服。」


    身旁的明日姊高舉雙手,伸展著身體。


    我也學起她的動作,大口深呼吸。


    清新的空氣彷佛取代了流下的汗水,在體內擴散開。


    「明日姊,在這裏肯定能讓皮膚變漂亮。」


    「我現在也是晶瑩剔透的雪白肌啊?」


    「你今年已經滿十八歲,差不多該為將來預做準備了。」


    「啊~不許提年紀差!」


    「你看!」明日姊氣得拉起我的手,抵在自己的臉頰上,得意洋洋地說。


    她的皮膚柔軟得像剛揉好的湯圓,滑嫩得像午後輕撫的微風。


    因為摸起來實在太舒服,我的指尖幾乎無意識地滑了起來。


    「嗯!」


    明日姊發出聲音,像是覺得很癢。


    我們麵對麵,隔著就快要碰到彼此腳尖的距離。


    女孩水汪汪的眼眸抬頭望著,男孩輕柔撫摸著她的臉頰。


    男孩稍微濡濕雙唇,開口說道:


    「這是要我怎麽辦。」


    我的手依然放在她的臉頰上,消沉地說。


    這種氣氛下隻能接吻了吧?


    明日姊似乎隱隱約約察覺到了,她麵紅耳赤,把目光從我身上移開。


    「是、是我害的嗎?」


    「至少這個機會是學姊你製造出來的。」


    「不過,是你摸得太陶醉,氣氛才會變得這麽奇怪。」


    「唔,那麽就算我們都有錯──」


    這次換我牢牢抓住她的手。


    「咦?這是在做什麽?」


    「那還用說,當然是甩開煩惱。」


    「這句話該不會是我想的那樣吧。」


    「我們去瀑布吧!」


    我拖著大呼小叫的明日姊,啪唰啪唰踏進河裏。


    「「好舒服────!」」


    我們不由自主喊了出來。


    冷冰冰的河水沁涼著滾燙的雙腳,有如打開冰箱的涼風吹來,環繞著我們的瀑布細微水花就像大自然的噴霧。


    「受不了!我們老是這個樣子!」


    明日姊把水潑到我身上。


    「之前你不是說過嗎?熱的時候就要衝進河裏玩水!」


    我不落人後,跟著打起水仗。


    「待會要把你汗臭味超重的運動服借給我喔!」


    「如果你願意接受沾滿汗水的t恤,不如我們脫下來交換好了?」


    「開玩笑的~其實我有帶衣服來換喔。」


    「好卑鄙!?」


    明日姊薄荷綠的內衣早就透了出來,今天我就拋下色心,把那當成遲來的嫩葉吧。


    因為,我實在忍不住有這種感覺。


    ──這是我和你度過的最後一個暑假了。


    如果真能甩開煩惱就好了,我輕笑著,讓有如泳池底塌落的瀑布從頭淋在身上。


    *


    玩了一會兒過後,我們精疲力盡地回到東屋。


    我們各自從包包裏麵拿出運動毛巾。雖然沒有設想到帶替換的衣物,我慶幸至少還有帶毛巾過來。


    姑且不論t恤,幸而我們的短褲都是潑水快乾材質,也可以當成泳裝使用,在這麽酷熱的天氣下,放著不管也會乾。


    「明日姊,你先去後麵把乾衣服換上吧,免得感冒。從角度來說,這裏看不見後麵。」


    雖然回到停車場有洗手間,但距離實在太遠了。


    反正通往瀑布隻有這一條路,萬一有其他人過來,隻要請他們稍等一會兒就行了。上方設有登山步道,可是那裏不隻一個人也沒有,再加上樹林這麽茂密,要找到死角應該不成問題。


    她大概在猶豫要怎麽做吧。


    「……你絕對不會偷看嗎?」她戰戰兢兢地說。


    「如果有人要偷看,我會去向老師告密的。」


    「大笨蛋。」


    明日姊很快就換好衣服回來了,根本不需要人幫忙守在外麵。


    她一臉神清氣爽,在白色背心外麵套了件涼爽的薄荷綠上衣。這顏色我有印象,不過還是別繼續想下去了。


    明日姊接著在長椅上坐下來,脫掉涼鞋。


    她大概是想把大腿內側擦乾吧。


    她直接抬起左腳,伸直的腳尖朝向我這裏。白皙的腳底光滑得有如貝殼內側,微濕的地方沐浴在陽光下,閃耀著淡淡的虹彩。


    柔軟的短褲似乎就要掀了上去,我轉過頭,像要遮住雙眼般地脫起t恤。


    「呀!?」


    輕細的慘叫聲傳來,我把視線轉回去,隻見明日姊用雙手摀住眼睛。


    這麽說來,即使是七瀨,一開始也是類似的反應。


    隻不過,那家夥馬上就習以為常,凝視起我的身體。


    以前在棒球社時,因為都是在球場換內搭衣,導致我在這方麵不夠留心。


    「下半身的話也就算了,你在上遊泳課或是體育課前應該也看過吧。男生隨便什麽地方都可以換衣服。」


    「話是這麽說沒錯,不過那是上高中前的事了。況且,他們也沒有這麽壯。」


    「我可以去跟老師告密說有人從隙縫偷看我嗎?」


    「──!?」


    我強忍住笑意,用毛巾擦了一下身體後,稍微把t恤絞乾,然後不甘不願地把衣服穿回去。雖然想在日照充足的地方曬乾衣服,暫時也隻能容忍了。


    「好了,可以囉。」


    我這麽說之後,明日姊膽戰心驚地往我看過來。


    「對、對不起,我好歹也是學姊,卻大驚小怪的,讓你見笑了。」


    「你如果表現得太習慣,我也會很沮喪,所以沒關係。」


    「……這種反應太狡猾了。」


    水潤的雙眸仰望著我,這種反應也很狡猾啊,我苦笑著。


    「對了。」我坐在長椅上伸長了腳,說道:「……我快要前胸貼後背了。」


    回想起來,從一大早被明日姊的電話吵起來後,我匆匆忙忙準備好之後就出門,到現在都還沒吃東西。


    我就這麽在大太陽底下走了兩個小時,還接著玩水,感覺實在快缺氧了。


    路上沒看到一間超市或是便利商店,要是不回到車站附近供觀光客消費的商店,午餐恐怕沒有著落吧。


    當我這麽想著,正感到疲憊時,明日姊笑容滿麵,把淺灰色的長方形背包舉到胸前。


    「我就知道你會這麽說。」


    她在背包裏麵翻了起來,拿出銀色的東西。


    「我做了結飯團過來!」


    「你願意嫁給我嗎?」


    明日姊嗤嗤笑著,把飯團和濕紙巾遞給我。


    「包了什麽料?」


    「梅子!隻有這樣可能會太單調,所以還有鹽昆布和鮭魚。」


    「你很喜歡梅子呢,在東京也吃了這個。」


    「嗯,因為是懷念的味道啊。」


    我們並肩坐在長椅上,我開口說道:


    「我喜歡你用鋁箔紙包起來,這種懷舊的感覺比保鮮膜來得好。」


    「因為朔哥的奶奶都是這麽做的。」


    「我記得外婆說這是銀紙。」


    「我還帶了燉蘿卜乾過來,你也吃吃看吧。」


    「太棒了。」


    從小我就常吃這道菜,所以不知道「燉蘿卜乾」是福井的當地料理。


    燉蘿卜乾的做法就和名字一樣,是把蘿卜乾用醬油、麵味露、日本酒、味醂、小辣椒和高湯一起燉煮。


    我用濕紙巾把手擦乾淨後,說著「說到念法。」,又接著講了下去:


    「好久沒聽到結飯團這個詞了。」


    「我以前也是說禦飯團,可能又是受到你奶奶的影響吧。」


    「啊啊,好像聽她這麽說過。」


    而且,明日姊說著往我轉過來。


    「那一天,我和朔哥結下了緣分,


    所以是結飯團。」


    她露出了天真無比的微笑。


    我無法直視你的臉,心中感到苦澀,把包裝撕開後,往純白的結飯檲一口咬了下去。


    鬆軟且甘甜,鹹味在嘴裏擴散開來,酸味刺激著舌尖。


    「欸,朔哥?」


    (插圖007)


    你說著,聲音彷佛就要沒來由地哭了出來。


    「結飯團也是三角形呢。」


    接著,我和明日姊細細品嚐著味道,細嚼慢咽地享用結飯團。


    *


    暑假第二天,下午五點練習結束。


    我,青海陽從剛才就在社辦外頭,和手機螢幕大眼瞪小眼。


    螢幕上顯示出那個人的名字。


    我一次又一次戒慎恐懼地往那裏伸出手指,又連忙縮回來……


    真受不了我自己,不久前我還能若無其事地傳line或是打電話,怎麽現在怕成這個樣子。


    明明我和千歲的關係又沒有改變。


    隻是一起練習,我去看他的比賽,他來看我的比賽,然後我有些衝動地趁勢────


    想到這裏,我猛地抱住頭。


    不對、不對,你在說什麽?


    我們的關係變了很多吧!?


    我不隻直接向他告白,還親了他,不是嗎?


    活力十足的運動女孩小陽我!居然做出了這種事!!


    真不曉得那天的我究竟是出了什麽事。


    就算戀愛能力再差,可以不要一下子跳過那麽多重要的步驟嗎???


    啊────真是的!!


    最近的我一直處在這種狀態。


    唯一讓我感到慶幸的是,我隻是單方麵告知自己的心意,沒有要求他「和我交往」,或是「給我答案」。


    前天的結業式上,我終於能以平常的態度和他講話,隻是那短暫的瞬間不曉得鼓起了我多少的意誌力。


    ……我選的詞竟然不是勇氣,而是意誌力,這又是怎麽搞的啊?


    我又看了一次手機螢幕。


    沒問題的,我姑且思考過要怎麽開口了。


    盡管如此,我還是僵持著不敢按下他的名字。


    「吼,急死人了!!」


    女孩子輕柔的香味從背後傳了過來,伸長的手往千歲的名字按了下去。


    「啊啊啊啊啊啊!?」


    回頭後,悠月笑嘻嘻地看著我。


    「要我來幫你講電話嗎?」


    「你、你這家夥!」


    我們打鬧的時候,螢幕上顯示出進入通話狀態。


    這是從我這裏打的電話,總不能自己掛掉,於是我下定決心,開口說了起來:


    「啊,唔,千歲。」


    「啊,唔」是怎樣,「喲!」像這樣隨意打招呼的計畫到哪裏去了?


    『喔、喔。』


    千歲也隻能這麽回應。


    我不自覺往悠月看過去,她在嘴巴旁邊比出一張一闔的手勢,以無聲的表達方式要我把話說出口。


    我籲了一大口氣,然後慢慢吸氣。


    「──我今天可以去你家嗎!?」


    『……咦?為什麽?』


    啥?什麽為什麽?


    一般會問這種問題嗎?


    我隻是想去而已啊。


    不對,等一下。


    我怎麽一開口就說出這種話?


    在閑聊中自然而然帶到這個話題的作戰計畫呢?


    我沒頭沒腦地這麽說,難怪他會問為什麽。


    ……好,先冷靜下來,重新來過。


    理由,為什麽想去千歲家的理由。


    「唔……因為是海之日?」


    『那又怎麽樣?』


    嗯,這個問題我也想問,那又怎麽樣?


    悠月大概已經徹底傻眼了,隻見她垂著頭,用手抵住眉間。


    「簡單來說,我也要吃你煮的飯!」


    『哎,你要來是無所謂,隻──』


    ──嘟。


    千歲還有話要說,隻是我怕再講下去,自己不知道會亂說什麽話,趕緊掛斷電話。


    總之他是答應了吧?


    「成、成功上壘。」


    「應該是連續三人三球三振出局,比賽結束吧?」


    悠月說著,做作地歎了口氣。


    「很、很糟糕嗎?」


    「豈止是糟糕一句話可以形容。」


    說的也是,我胡亂抓著頭發。


    剛才的對話的確是慘不忍睹。


    「總之,我待會要去千歲家,悠月你要一起來嗎?」


    「不……」她露出溫柔的微笑。「我不去。你本來就是打算一個人去的吧?」


    「話是這麽說沒錯。」


    真要說起來,我滿腦子都是想去他家,沒想過約別人一起去。


    「我沒有那麽不識相,也沒有到狗急跳牆的地步。」


    既然悠月都這麽說了。


    「那、那麽,我這就過去囉!」


    我正要跑走的時候──


    「──喂,等一下。」


    她用力扯住我的運動包。


    背帶深深陷入肩膀,我回頭一瞧,隻見悠月雙手扠腰,用「這家夥是認真的嗎?」的眼神看著我。


    「你該不會想這個樣子直接過去吧?」


    「咦?是啊,先回家太繞路了。」


    啊,她又大歎了一口氣。


    「我說你啊,你可是要去喜歡的男生自己一個人住的家裏喔?」


    「咦?帶仙貝之類的伴手禮過去比較好嗎?」


    「我已經沒有力氣吐槽什麽仙貝了喔?」


    她說著,往我的屁股用力拍了下去。


    痛歸痛,我總覺得現在最好不要忤逆她,讓她繼續說下去。


    「剛結束社團活動!汗流浹背的身體!你這樣過去真的好嗎!」


    「沒差吧,千歲不會在意這種事。」


    「哦?」


    悠月的眼裏閃現出論異的光芒。


    「沒差嗎?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如果氣氛來了,千歲把你推倒,聞遍你身上的各種氣味,舔遍你身上每一個──」


    「──我完全理解了,不要再說了────────!!!!!!」


    我大喊著,堵住悠月的嘴。


    她在這種地方說什麽話。


    這樣還算是全校男生夢中情人的美少女嗎?


    不過……謝啦。


    我稍微冷靜了一點。


    她拍了拍我,我手上的力氣因此放鬆了下來。


    「既然你明白了,就先回家衝個澡。」


    「不,不用了。」


    「我說你啊,這麽做算是種禮貌,又不是真的會發生什麽事。」


    「──不是的,我想你還是陪我去好了。」


    我這麽說之後,她先是傻住,然後心領神會地笑了起來。


    「伴手禮的話我推薦蛋糕喔,小海。」


    「我帶蛋糕過去,不會反而嚇到他嗎?」


    「……到便利商店買零食呢?」


    「這個主意好,小七。」


    我並不是不明白那種事。


    倒不如說,一般都會知道。


    畢竟比賽中興奮過頭時,我都會狂說黃色笑話。


    如果問我害不害怕,我其實有點害怕;如果問我討不討厭這種狀況,我其實不討厭。


    至於那個人會不會真的想和我發展出進一步的關係,我還沒有那麽自戀。


    該怎麽說呢。


    如果一直無法控製自己的心情,距離瞬間就會拉遠。


    我很清楚,也不想變成那個樣子。


    我想和你一起持續向前跑。


    你是讓我有這種想法的搭檔(人)。


    *


    悠月陪我買完東西後,我們一起站在千歲家門口。


    褐色外牆的四層樓公寓看起來相當老舊,不過因為位於河岸邊,似乎會有很好的視野。


    他會搬出來一個人住的來龍去脈,我從悠月那裏聽說了。


    當時我聽說的時候,我吼著「這不是你可以到處告訴別人的事吧!」差點和她吵起來,倒是他本人一副不以為意的樣子,好像根本沒放在心上。


    也罷,我早就知道了,他就是這種個性。


    話說回來,真的到了這裏之後,我連按個門鈴都感到緊張。


    如果是到朋友家,還可以帶著「打擾啦~」的感覺,大搖大擺直接走進去,但是這扇門後麵是千歲一個人睡覺、起床、吃飯、洗澡還有……總之就是生活起居的空間。


    「要我幫你按嗎?」


    悠月若無其事地說。


    啊~啊~就算知道她是故意挑釁,還是讓人生氣。


    她遇到跟蹤狂時,是我提議她可以找千歲商量。


    這女孩尤其不會在我麵前表現出軟弱的一麵,如果說有人能讓她敞開心房,除了他以外,沒有其他人可以做到。


    可是,我可不知道她和他成為可以隨意去他家用餐的關係。


    「不用,我自己來。」


    我往圓形的按鈕用力按了下去。


    叮咚,悠長的門鈴聲響起,門馬上就打開了。


    看見穿著t恤和短褲的千歲,我稍微舉起手。


    「嗨!」


    很好,這次很順地說出口了。


    「喲。怎麽,七瀨也來啦。」


    「嗨。」在我身旁的悠月也一樣舉起手來。


    「打擾啦~」


    我怕一旦胡思亂想又會全身僵硬,於是把千歲往屋裏推,踏進了玄關。


    這間屋子沒有走廊,一開門就是客廳的樣子。


    美味的香氣傳了出來,難不成他真的在煮飯等我來嗎?


    我環顧室內,視線忽然被右手邊的廚房吸引過去。


    從後麵走進屋裏的悠月一頭撞上我的背。


    「好痛,陽你怎麽不進去。」


    就算她這麽抱怨,可是那裏──


    「唔、唔……晚安,小陽、悠月。」


    身穿圍裙的小內正尷尬地站在那裏。


    「「為什麽你會在這裏!?」」


    我和悠月不禁異口同聲地驚呼。


    「真是的,我正要說的時候,陽你就把電話掛掉了。」


    千歲無奈說出口的話從我的右耳進,左耳出。


    千頭萬緒在腦中奔騰,我失落地垂下了肩膀。


    *


    ──陽和七瀨到家裏來的兩個小時前。


    我和優空一起來到了「genky」。


    genky是一間連鎖藥妝店,總公司在福井。


    雖然是藥妝店,不過店麵麵積寬敞,也有販售生鮮食品,而且價格常常比外麵超市便宜。


    「不好意思,每次都麻煩你。」


    我向在身邊推著推車的優空說。


    她今天穿著具夏季感的水藍色百褶裙搭配白色無袖上衣,打扮風格簡潔俐落。斜背包的背帶讓某個地方特別突出,我不會明說是哪個部位,總之我眼睛不知道該往哪裏擺。


    「別這麽說,我是自願這麽做的。而且朔同學你連我的份也會一起拿回去,我們算是各取所需。」


    我們兩個人定期會出來采買日用品或是食糧。


    這種行為變成習慣,已經維持快一年的時間了吧。


    我們會這麽做是有原因的,不過最主要的理由還是這樣對我們都有好處。


    優空因為父母的工作繁忙,包括烹飪在內的許多家事都由她負責。我則是因為一個人住,不得不出門采買。


    基於這樣的情形,兩個人一起出來買東西,在許多時候都很方便。


    舉例來說,大包裝的特價品就算再優惠,一個人也用不完。如果有優空在,她可以把我需要的量分給我,用差額購買剩下的份。


    這麽做的話,她常可以多買每個家庭限買一個的特價品,在她大量購物時,我也可以幫忙把她拿不動的東西拿回去。


    我想這大概是為我打造的藉口吧。


    陌生的獨居生活,再加上放棄棒球封閉自己的那段時期,我實在沒有心思自己下廚,都是吃些泡麵、冷凍食品或是速食。


    有一次優空知道了這件事,後來她隻要有空就會到我家裏來煮飯,或是教我一些簡單的料理。


    像今天這種出門采買的日子,她大多會直接到我家來,在冰箱準備幾種可以久放的配菜。


    我覺得很對不起她,也很愧疚,心裏非常過意不去,隻是優空本人總是像剛才那樣的態度,讓我產生了依賴的心態。


    「朔同學,你那裏還有牙膏嗎?」


    「啊啊,好像快用完了。」


    「那我就放進籃子裏麵囉。我記得芝麻油剩沒多少,要買嗎?」


    「要。」


    采買量多的優空是上麵的購物籃,我的是下方的購物籃,我們俐落地把商品分開來放進去。


    「常備菜跟往常一樣,我會準備和我家裏一樣的料理,不過你今天晚上有特別想吃什麽嗎?」


    「都可以。」


    「這個回答最讓人傷腦筋了……」


    我父母也是假日都在工作的工作狂,因此我沒有什麽像這樣和別人一起在日常生活中出門采買的印象。


    也許是因為這樣吧。


    「優空,喝杯咖啡再回去吧。」


    「嗯~我也想這麽做,隻是我們還買了肉之類的東西。」


    「不然就外帶,或是買罐裝咖啡吧。」


    「嗯!」


    一個人隻覺得麻煩的這段時間,兩個人的話則成了令人引頸期盼的時光。


    *


    「──就是這麽一回事。」


    我向陽和七瀨解釋事情緣由。


    「「什麽嘛,她是你老婆嗎?」」


    她們莫名意氣相投,同時吐槽了起來。


    不過老實說,如果我們的立場相反,我也會說出同樣的話。


    優空困擾地搔著臉頰。


    「那個,對不起,我好像打擾你們了。」


    七瀨深深歎了口氣。


    「倒不如說是我們打擾了你們才對吧?」


    「早知道就買蛋糕來了……」陽接著說。


    她大概是指剛才給我的伴手禮吧。


    她送給我一整袋便利商店的零食,雖然很有她的作風,隻是以女孩子來說,心情恐怕是五味雜陳。


    「陽,你覺得有班上可愛女孩來家裏做飯的男生,會對大搖大擺跑來家裏吃飯的女生怎麽想?」


    「如果我是男生,我肯定會想『啊啊幸好我沒選她』。」


    「你要幫小內的忙嗎?她看起來好像很會做菜就是了。」


    「你是故意在傷口上灑鹽順便抹辣椒嗎?」


    「ok,不戰就不會輸。我們沒有來過這裏,這樣可以吧,小海。」


    「就這麽做,小七。」


    「那、那個……」


    優空膽戰心驚地加入她們的話題。


    「雖然不是朔同學親手做的料理,你們願意留下來一起吃飯嗎?」


    聽見她這麽說──


    「「那我們就不客氣了。」」


    練完球的兩名女籃社員馬上舉起白旗。


    *


    咚、咚、咚、咚。


    咕嘟咕嘟、咕嘟咕嘟。


    唰、唰、唰。


    優空繼續做菜,七瀨在一旁看著,小心不打擾到她,偶爾好像還會問些問題。


    話說回來──我暗忖著。


    我早已對常來的那兩個人習以為常,隻是陽在這間房子裏麵實在讓我很不自在。


    尤其是發生過那種事,這當然也是其中一個原因。


    不過,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她給我一起在戶外活動的印象更強烈,像是兩個人在外麵騎腳踏一車、練傳接球、打籃球……


    那種時候我可以不需要多想,就和她應對自如,但是在室內,而且還是在自己的房間裏麵肩並肩坐在沙發上,我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麽搭話。


    陽似乎也有相同的感覺,從剛才講起話來就牛頭不對馬嘴。


    「千、千歲你看很多書呢。」


    「幾乎都是我家人買的,不過我也算是看了不少書。」


    「這樣啊。難怪你偶爾會說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話!」


    「這是稱讚嗎?」


    「你這裏沒有電視還是電腦嗎?」


    「我不喜歡看電視,不過最近對電腦有點興趣。」


    「你打算當駭客嗎?」


    「我就不吐槽了。我隻是覺得用手機不好看電影,而且因為我實在太閑了,想寫些文章。」


    「原來你是會認真寫日記的類型啊。」


    「嗯,你說怎樣就怎樣吧。」


    說到這裏,我忽然注意到有道影子站在自己麵前。


    「我說你們兩個。」抬起頭來一瞧,手扠腰的七瀨嫣然微笑著,這麽說了起來:「你們那種七零八落的對話,實在很讓人分心耶。」


    她沒解釋是什麽事需要那麽專心,不過我大致察覺得到。


    她豎起大拇指,指向玄關。


    「因為要準備常備菜,大概還需要三十分鍾。所、以、說,你們要去慢跑、傳接球還是練習揮棒都行,可以去別的地方嗎?」


    「「……是。」」


    這裏可是我家,這種要求太過分了。


    *


    因為這樣,我們帶著棒球手套、木製球棒和球到了外麵。


    明日姊會說在旁邊看著就很開心了,可是陽要是不跟著活動身體的話,大概會靜不下來吧。


    我在常練習揮棒的公寓前河岸邊,把手套和球遞給陽。


    我拿著球棒,與陽拉開約十公尺的距離。


    在棒球場上,這是投手丘(投手)到本壘板(捕手)的約一半距離。


    從時鍾看來,現在時間已經是晚上六點過後,然而夏季的天空依然明亮,氣溫也不見下降的傾向。


    「陽,你可以把自己當成投手,把球投到這邊來嗎?」


    我用球棒大致示意出打擊區來,又接著說:


    「我會輕輕揮棒,把球打回去,你再用和平常一樣的方式把球接住。我們就這樣練習。」


    其實我們也可以練傳接球,可惜我隻有一個棒球手套。


    「在這種地方打球沒問題嗎?會不會打破一樓的窗戶?」


    我整了下腳底裸露出土壤的草地,回答她的問題:


    「要是我連陽的拋球都會打歪,那我就該引退了。」


    我這麽一說,陽先是愣了一下,接著她按捺不住笑了起來。


    「大爺,之前那場不是你的引退賽嗎?」


    「是在藤誌高中的引退賽。」


    我說著,舉起球棒。


    陽也戴上棒球手套。


    「你直接回球隊去不就得了。」


    咻,球往正中間投了過來。


    球速比我預期的還要快,我嚇了一跳,不過還是打擊了出去。


    球在地上彈跳兩次後,陽用手套俐落地接了起來。


    「我不是沒有想過,而且老實說,我很猶豫。不過,那裏是我一度逃出去的地方,現在要我厚著臉皮當自己是他們的隊友,我過不了心裏那一關。」


    這麽說來,藤誌高中棒球社在那之後的第二場比賽,很可惜敗退了。


    我也去看了比賽,所有球員直到最後仍努力求勝,是很精彩的一場比賽。


    明年他們肯定能成為一支更驍勇善戰的球隊。


    「大家都會接受你的吧。」


    「我知道。隻是,如果要再一次認真麵對棒球,最好是抱著全新的心態。」


    「全新……?」


    「單純覺得投球很好玩,打擊很痛快,我想用這種心態重新開始。」


    「也就是灌注灼熱之後就開啟聖人模式嗎?」


    「喂,不要忽然開黃腔。」


    陽咯咯笑了起來。


    「哎,我不是不懂你的心情,可是你也不是不打球了吧?」


    「在高中的這段期間,我會繼續揮棒,碰巧我找到了另一個時間和體力都很充足的棒球狂。」


    「嗯,既然是你下的決定,我沒有意見,我會默默關注著你。」


    關注啊。


    原來陽今後也打算繼續待在我身邊。


    咻,鏗。


    咻,叩。


    規律的旋律響著。


    一開始連球怎麽握都不知道的家夥,投得還真好。


    這家夥今後肯定能逐漸成長為一位厲害的籃球選手。


    要是我拖拖拉拉的,很快就會追趕不上她的腳步。


    為了能挺起胸膛來站在她身邊,我也必須要站上下一個起點了。


    我想和你一起持續向前跑。


    你是讓我有這種想法的搭檔(人)。


    *


    老實說,我,七瀨悠月心裏很著急。


    打從一開始,我就知道陽是個不好應付的對手。


    西野學姊與千歲有很深的關係,我也隱約知道。


    夕湖有特殊地位這種事,更是連說都不用說。


    盡管如此,我心想。


    當然沒有人有錯,隻是請允許我在心裏偷偷吶喊。


    我可不知道這件事!!!!!!


    小內在眼前完成一道接著一道的料理。


    我常在這個家裏品嚐千歲的料理,不過其實我對烹飪也有一定的把握。


    真要說起來,除非是手藝差到讓人發指的地步,按照份量去做的話很難失敗。


    換句話說,我認為重要的是味道好不好,或是菜色是否有符合對方的口味。


    然而,小內的料理完全不是那個等級。


    她連看都沒有看食譜,連量杯和量匙都沒有用到,隻是自己嚐味道,調整調味料的份量。


    她同時製作好幾種配菜,一有空就動作敏捷地清洗不需要用到的烹飪用具。另外她大概是為了節省步驟,把隻是放入切好蔬菜的碗稍微清洗一下後又重複使用,以不會弄髒砧板的程度依序處理食材,精湛的手法實在令人著迷。


    我本來想幫忙,隻是看樣子我反而會礙手礙腳。


    「小內你常煮飯嗎?」


    我朝穿著牛仔圍裙的背影說。


    「也不能說常不常,基本上我每天都會煮飯,因為我負責準備便當和晚餐。」


    我想也是。


    她的一舉一動看起來就像是在每一天的生活中曆練出來的。


    啊~啊,真厲害。


    ……太狡猾了。


    我把近似遷怒的牢騷吞下去,接著提出更多的問題。


    「脆梅?這要用來做什麽呢?」


    「因為毛豆很便宜,所以我用鹽水泡過之後,和小魚乾一起放進電鍋裏麵煮成炊飯。飯裏麵放入切絲的脆梅可以改變口感,很好吃喔。」


    「哦?你在烤的東西是什麽?」


    「這是在竹田炸豆皮的表麵抹上一層薄薄的味噌。其實本來的吃法是搭配蘿卜泥沾醬油或是柚子醋,隻是今天的主菜是涮豬肉沙拉,用的醬料一樣,我想說這樣子就重複了。」


    大小常被誤會成是油豆腐的竹田炸豆皮是「穀口屋」這間餐廳的知名商品,也可以說是福井的當地特產。尤其這間餐廳的招牌料理是「炸豆皮套餐」,其他餐廳的主餐大多是漢堡或是炸豬排,由此可見這間餐廳對炸豆皮的自信。


    我家裏也會定期購買這間的炸豆皮,隻是從來不曾吃過這種吃法。


    「可以問其他還有什麽菜色嗎?」


    「另外還有普通的煎蛋卷。朔同學喜歡在甜的煎蛋卷上麵沾蘿卜泥和醬油,而且不知道為什麽還要撒上七味粉,到頭來所有菜色的口味都一樣。不過,反正白蘿卜很多,剛好可以用上。」


    「味噌湯呢?」


    「今天天氣很熱,我想說菜色準備清爽的口味比較好,所以我煮了放入番茄、薑、白菜和長蔥的豚汁。湯和主菜都是豬肉雖然很過意不去,但我怕你們會覺得隻有涮豬肉沙拉吃不飽。」


    「味噌湯加入番茄!?」


    「著是啊,阮一開始抹是感覺這是按怎吃,吃一次了後實在著合味欸,後來著牢落去。(※就是啊,我一開始也想這怎麽能吃,吃過一次之後我覺得味道實在很合,後來就上癮了。)」


    「既然小內按呢說,阮相信你,會當偷偷給我較加一點沒?(※既然小內你這麽說,我相信你,可以偷偷多盛一點給我嗎?)」


    「當然會當。(※當然可以。)」


    我們用福井腔聊著的時候,我心裏冒出一個念頭。


    三菜一湯,這真的是高中女生想出來的菜色嗎?


    該怎麽說呢,我們的想法實在差太遠了。


    我幾乎都是當場決定要做哪一道菜,沒有思考過多出來的菜要怎麽辦,這大概是新手常犯的錯。或是為了怕沒有確實按照食譜的步驟,結果買了用途不廣的調味料。


    然而,小內像是基於當季的蔬菜、便宜的肉,要用完的食材、今天的心情和用餐者的喜好,來思考要怎麽搭配菜色。


    千歲那家夥,他都在吃這種料理嗎?


    幸好我沒有為了誇示自己是個完美的女人,脫口說出「我來煮培根蛋義大利麵」這種話。因為看在不懂料理的人眼裏,會覺得這道料理的難度有點高吧?


    可是千歲的話,比起培根蛋義大利麵,他想必會更喜歡茄汁肉醬義大利麵、拿坡裏義大利麵或是蒜香辣椒義大利麵,小內感覺甚至還能輕易端出當場自創的和風義大利麵。


    這麽一想,班尼迪克蛋也許是錯誤的選擇,我忽然難過了起來。


    我盡可能用揶揄自己的方式思考,隻是難過這兩個字一浮現在腦海,真正的哀傷也隨之到來。


    難不成我覺得美味的那些他親手製作的料理也是……


    我想起之前見到西野學姊和千歲時的情形。


    ──我的特別或許對對方來說並不特別。


    那個時候,我還沒有為那份情感取上名字。


    不過,現在的話。


    小內溫柔的笑容、準備晚餐時的溫暖聲響、美味的香氣,都讓人心頭一緊。


    這些全部都比我戀慕的更早以前,千歲就看著、聽著、期盼著,讓自己委身在這樣的時間裏,而且此時必定依然感到幸福。


    把陽趕出去果然是正確的做法。


    就七瀨悠月的自尊,我盡可能不想讓她看見小內認真教我料理的模樣,這是其中一個理由。


    不過,他大概察覺到了,畢竟他異常順從。(kid:這邊譯者兩個都是用「她」,但依前麵的劇情脈絡判斷,再加上悠月是用「あいつ」來稱呼,我認為是暗指千歲比較合理,故改成「他」。)


    另一個理由是,我得幫忙語無倫次的陽。


    最後一個理由則是……


    從在玄關看見穿著圍裙的她的那一瞬間,我就明白自己會產生這樣的心情。


    我早就知道夕湖和小內也會到千歲家來,隻是我還是太自戀了。


    自從五月到現在的這兩個多月來,這裏發生了很多事。


    所以,我們雖然不是情侶,但我與普通的女性朋友們不同,每當打開這間屋子的房門時,就像互相踏進彼此的內心世界裏──這裏不隻是喜歡男生的房間,我把重要的回憶悄悄放在這裏──就像這樣,我以為這是我的專屬。


    但是,我心裏很明白。


    小內和千歲之間果然也有特別的關係,他們相處了比我更長的時間,彼此的關係堆積在這個房間,與兩人的記憶裏。


    ……真受不了。


    夕湖、小內和西野學姊,如果我能討厭她們就好了。


    如果我能不懷好意地一笑置之,認為她們和他不匹配就好了。


    其實我早就發現了。


    ──隻是單方麵獲得救贖的我,根本無法回報千歲。


    不論是直接大喊出喜歡他的膽量、退一步支持他的溫柔、讓他想追逐憧憬的美麗,還是往他背後踢下去的強悍,真的一個也沒有。


    我有的特點,他早就有了。


    所以說,至少、至少──


    我希望我們可以比誰都更加互相理解彼此。


    你是讓我有這種想法的男孩(人)。


    *


    我們看時間差不多了,回到家後,剛好七瀨和優空正在把餐點端上餐桌。


    現在我已經不會再吃驚了,餐桌上照樣擺放了五彩繽紛的菜色。


    客廳裏充滿令人垂涎三尺的香氣,肚子不由自主咕嚕咕嚕叫了起來。另一道聲音同時響起,應該是來自我身旁的小矮子。


    「不會吧,看起來超好吃!這些全部都是小內做的嗎!?」


    陽在流過汗後,恢複了平常的模樣。優空解下圍裙,不好意思地回答:


    「抱歉端出這麽樸素的菜色來。」


    「不不,這是什麽話!?我們兩個人的話,很有可能吃個豬排蓋飯或是八號就回去了,對吧,悠月。」


    「……是啊。」


    哈哈,悠月尷尬地陪著笑。


    盡管有些在意她的反應,她也不想被人當場問「你怎麽了?」吧。


    我打開tivoli audio的電源,連上藍芽後隨機播放出手機裏的音樂。


    音響裏傳出※kariyushi58的〈結束與開始〉。(編注:日本樂團。)


    所有人都坐下後,優空帶頭說著「那麽──」並合掌。


    「「「「我開動了。」」」」


    我先喝了口豚汁。


    這道湯品她之前也做過。


    在所有湯品裏麵,豚汁算是口味比較重,不過番茄的酸味與薑味搭配起來非常爽口,正適合這種暑熱的天氣。


    接著,我吃起炊飯。


    高湯柔和的香氣在嘴裏擴散開來,澎軟的小魚乾與毛豆的鹹味十分明顯。飯上麵撒著細碎的紫蘇葉,加上脆梅一起吃,味道又會出現美妙的變化,光是這道飯就能讓人停不下筷子。「


    超好吃。」


    我老實說出內心的感想後,坐在對麵的優空微笑著,像是鬆了口氣。


    「真的嗎?很高興合你的口味,飯還有,盡管吃。」


    七瀨坐在她身旁,神情有些複雜。


    「哎唷,小內,這些料理都可以收錢了。如果店開在附近,我一定去光顧。」


    陽繼續說道:


    「這個炸豆皮超好吃!很下酒。」


    「你是哪裏來的酒鬼啊。」


    我吐槽著,拿起兩塊煎蛋卷放在小盤子上,配上蘿卜泥再淋上醬油。


    優空看見後,不耐煩地發起牢騷。


    「真是的,至少可以先吃一口原味的吧。」


    「我之前吃過好幾次,就不要那麽計較了。不用擔心,你的煎蛋卷不管什麽時候都一樣美味。」


    我右手拿起七味粉的瓶子,用左手往右手背輕輕拍了幾下。


    優空嗤嗤笑著。


    「朔同學那個動作不管看幾次都很好笑。」


    「七瀨也這麽笑過我。」


    七瀨聽見我這麽說,像是嚇了一跳。她微微搖頭,語氣莫名開朗。


    「對吧!真的很奇怪。」


    「嗯,很怪!」


    那樣的態度很做作,隻是不知道是什麽理由。


    接著,我們聊起暑假的計畫,一邊大快朵頤著優空做的飯,直到再也吃不下為止。


    *


    用完晚餐,稍微休息過後,陽自告奮勇說「我來洗碗。」。


    洗碗平常是由我負責,不過既然陽那麽有幹勁,我決定把這工作交給她。


    她馬上就打算把桌上的盤子疊起來,端到水槽那裏去,隻是,被優空以「小陽,這樣連上麵的盤子底下都會弄髒,最好是一個一個端過去,洗起來比較輕鬆。」建議,陽顯得很不好意思。


    以前她好像也糾正過我同樣的事,我懷念地回想了起來。


    如果是比較油膩的料理,清洗上的確是會費事許多。


    我思考著這種事的時候,赫然發現客廳裏沒有見到另一個人的身影。


    我從冰箱拿出兩瓶冰鎮過的汽水,走到陽台上。


    「要喝嗎?」


    七瀨發呆俯視著河岸,我把其中一瓶汽水往她遞過去。


    「……謝啦。」


    噗咻,我們同時打開瓶蓋。


    外頭在不知不覺中,已是夏季的夜晚。


    隻是走出開著冷氣的房間,汗水就從額頭滲了出來。


    平穩的水聲裏,響著唧唧的蟲聲。


    偶爾有如揮動扇子般的風吹來,七瀨的黑發寂寥飛揚著。


    我望著那張神秘的側臉,盡可能用輕快的語氣和她搭話:


    「這個樣子一點都不像你吧?」


    七瀨慢條斯理地把頭往我轉過來,表情像是受到了驚嚇。


    「洗碗。」


    她察覺到我話裏的意思,急忙轉頭看向房間裏,輕呼了聲:「糟糕。」


    「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反正本來是我要洗的。」


    「我知道,我隻是沒想到會在這種事上輸給陽。」


    甚至不會主動開口說要洗碗,在談笑間就把碗盤端到水槽,不知不覺間將碗盤清洗乾淨,這才是七瀨平時的作風。


    用餐時,她也是在發呆,總覺得她今天的模樣不太尋常。


    「你有心事的話,我可以聽你說。」


    我這麽一說,七瀨仰望著夜空,「嗯。」寂寞地揚起嘴角。


    「──※我很快就必須回月宮去了。」(編注:典出自日本物語文學《竹取物語》。)


    「拜托不要用嚴肅的表情講這種奇怪的笑話,嚇到我了。」


    「所以說,請把maison margi還沒公開發表的新包包帶來給我。」


    「怪了?離開的時候,把信和不老不死的藥留下的場麵呢?」


    「如果做不到,溫柔的吻也可以接受。」


    「出難題給男人,這種個性實在讓人毛骨悚然喔,悠月公主(輝夜姬)。」


    受不了,虧我這麽擔心她。


    我搔著頭時,七瀨往我靠了過來。


    欸。她直盯著我的臉。


    「如果我說要你和我交往的話,你會怎麽做?」


    「……如果你是認真的,我會在認真煩惱過後,認真回答你。」


    「哦?你會為了我煩惱啊?」


    「什麽……這不是廢話嗎?」


    我說著,內心深處感到一陣絞痛。


    為了不讓她察覺我的心痛,我灌起了汽水。


    「今天這樣就可以了。」


    七瀨禮貌性地笑著,笑容令人哀傷。


    「對不起,讓你露出這種表情。」


    「我是被汽水嗆到的。」


    宛如紙張劃過指尖,一片血紅從接受話語的地方滲了出來。


    這肯定是溫柔的演練。


    畢竟在我眼前的人,可是七瀨悠月。


    相似的我們像這樣一腳踏進彼此的內心世界,有如各自拿著一邊塑膠袋的提把,一點一點共同分享著哀傷與痛苦、軟弱與強韌。


    我希望那裏同樣也會有喜悅與歡樂──


    我希望我們可以比誰都更加互相理解彼此。


    你是讓我有這種想法的女孩(人)。


    *


    數天後的傍晚,我一個人來到了100滿伏特。


    這裏是以「百、萬、伏特」廣告聞名的家電行,在福井起家,其他縣市也有連鎖分店。


    倒也不是因為之前和陽聊到,我想反正有空,可以來看一下電腦。


    我快速繞了下電腦區,結果一頭霧水。


    以筆電來說,有三萬日圓的便宜機種,也有價位高達二十萬日圓以上的機種。老實說,除了外表以外,我完全搞不懂差在什麽地方。


    這下得請教健太了,那家夥對電腦好像很熟。


    就在我迅速放棄當場選購電腦,打算去吃個拉麵時──


    「咦~?朔──!!」


    熟悉的嗓音叫住了我。


    回頭一瞧,果不其然是夕湖在向我揮手。


    她雀躍地衝過來後,我說了:「難得會在這種地方遇到你。」


    她今天穿著褐色露肩上衣搭配牛仔寬褲,打扮相當休閑,頭發則是隨意紮起了辮子。


    「嗯,我和媽媽一起來買東西。」


    夕湖說著,往後麵轉過頭去。


    我循著她的視線望去,一位美麗的女性親切地微笑著,往這裏走過來。


    她身穿開前衩的off-white長裙搭配簡潔的白色上衣,套著水藍色的薄針織衫外套,比七瀨稍微長一點的中長發輕盈搖曳著。


    我送夕湖回家過幾次,然而這還是我們第一次直接見到她,隻是用不著特地確認,我也知道她是夕湖的媽媽。


    她們長得很像,像一對姊妹。


    她的外表非常年輕,說是二十幾歲我也相信。


    一般來說,朋友的媽媽就隻是「朋友的媽媽」,可是她散發出不流世俗的氣氛,如果在路上遇到,我可能會不自覺追逐她的倩影。


    話說回來──我想著。


    向同班同學,而且還是女同學的媽媽打招呼,實在是很尷尬。


    她並不是要介紹我是她男朋友,但我總覺得坐立不安。


    夕湖媽媽站在夕湖身邊,再一次向我輕輕微笑,優雅地點了一下頭。


    高雅的香水味隱約飄了過來。


    我不自覺挺直身體,盡可能彬彬有禮地點頭致意。


    「您好,我是和夕湖同學同班的千──」


    「──欸欸,這個男孩子就是千歲同學嗎!?」


    我正想自我介紹時,便忽然被打斷了。


    「我太高興了!夕湖常講到你的事,我一直都想見你一麵!!」


    「請、請問?」


    「啊,我嗎?我是柊夕湖的媽媽琴音。樂器的琴,音色的音。另外我正處於複雜的年紀,不想讓人叫夕湖媽媽,希望你可以叫我琴音小姐~」


    「啊,是……琴音小姐。」


    她以外表難以想像的亢奮情緒逼近我,我不自覺往後退了一步。


    夕湖像是很不好意思,拉住了琴音小姐的手臂。


    (插圖008)


    「等等,媽媽,你去那裏等啦。」


    「咦~叛逆期忽然來了嗎~?」


    「討厭啦!」


    一開始我雖然嚇到了,不過冷靜下來想想,她們這種天真的感覺非常相像,我露出苦笑。


    而且,我的家人裏也有人的個性和她們有點相似,我感到有些懷念。


    琴音小姐不顧夕湖的製止,繼續說了下去:


    「好,大家一起去星巴克吧。既然千歲同學你暑假在這種地方閑晃,應該很閑吧?」


    「媽媽,注意你的說法!」


    「啊,我知道了。已經是晚餐時間,男孩子得填飽肚子才行,我們還是去八號吧。去八號。」


    「欸,不要擅自決定啦!!」


    我完全沒有表達意見的餘地,就這麽被拖著離開了。


    *


    琴音小姐和夕湖開車,我騎著自己的登山車,到了附近的八號。


    當時琴音小姐說會載我回100滿伏特,要我搭她們的車,不過我怕她會一時興起說:「還是吃海鮮好了,我們去東尋坊!」那就糟糕了,因此婉拒了。


    進入店裏後,「這裏、這裏!」先到的琴音小姐向我揮手。


    她們麵對麵坐在四人桌上,於是我在夕湖旁邊坐了下來。


    構圖怎麽愈來愈像女朋友要把我介紹給家人了。


    不過要是她們兩個人都坐在我對麵,反而會像我做了對不起她女兒的事,而被叫到這裏來。


    「……不、不好意思喔,朔。我媽媽就是這個樣子。」


    「嗯,有其母必有其女。」


    「喂,這話是什麽意思!?」


    我們閑聊時,琴音小姐把菜單遞了過來。


    「喏,點什麽都可以,我請客。」


    「不,我沒有讓您請客的理由……」


    我這麽一說,她露出了別有用意的笑容。


    「我得要為了可愛的女兒拉高分數嘛。」


    我還沒反應過來,身旁的夕湖就已經把身體探了出去。


    「現在的舉動隻是在拉低分數而已!被第一次見麵的朋友媽媽硬拖去吃飯,會嚇到人的!」


    「唔~既然你們在交往,他早就習慣了吧。」


    「我們還沒開始交往!!」


    「真是的,冷靜一點,我是說交朋友的意思。」


    「────!」


    她重重坐了下來,氣呼呼地瞪著菜單。琴音小姐側眼看著女兒這副模樣,又接著說道:


    「那就當成為造成你的困擾表示歉意吧。」


    「原來您有自覺,太好了。」


    「啊,這種做作的回答方式,和聽說的一樣!」


    「……喂,夕湖?」


    「媽媽!」


    *


    因為覺得客套反而顯得愚蠢,我點了蔥增量的加大份唐麵和煎餃,夕湖點大碗蔬菜味噌拉麵,琴音小姐點沒有麵的蔬菜醬油拉麵加炒飯。我本來以為沒有麵的蔬菜拉麵隻是減肥餐,沒想到原來還可以這麽搭配,心裏莫名佩服了起來。


    點完餐後,夕湖去了洗手間。


    雖然不想和第一次見麵的朋友媽媽單獨相處,不過夕湖離開位子時一再向我做出道歉的手勢,顯得很過意不去,我也不好埋怨。


    「對不起喔,千歲同學。」


    琴音小姐開口說道,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


    「不用在意,我省了一頓晚餐錢。」


    「聽說你一個人住嗎?很辛苦吧?」


    「不會,我爸媽給了我充裕的生活費,而且這種生活習慣後其實很輕鬆,畢竟我家本來就不是一家和樂的家庭。」


    「男孩子很獨立呢~夕湖的話肯定第一天就想家了。」


    「不過如果她到縣外就讀大學,說不定就不會回家了。」


    「咦~我接受不了!太寂寞了!!」


    她誇張的反應讓我忍不住笑了出來。


    我家人都是獨立自主的個性,即使分散各地,也不會頻繁聯絡對方。


    因此她們這種親子關係讓我覺得很新鮮,很有意思。


    「我是在二十歲時生下那孩子的。」


    琴音小姐忽然輕聲開啟這話題。


    我正迷惘該如何反應時,她注意到我的不知所措,連忙擺了擺手。


    「不不不,這不是那麽陰暗的話題啦!我是很平常的戀愛結婚。我不知道現在的情形,但是當時像我這樣高中畢業後馬上就業的情形一點也不罕見。我十九歲的時候和現在的先生結婚,隔年生下夕湖。」


    難怪她看起來這麽年輕。


    二十歲生孩子的話,表示……


    「好了好了,不許算!」


    我就知道她會這麽說。


    她連情緒反應都和夕湖如出一轍。


    我沒有插話,讓她繼續往下說。


    然後呢──琴音小姐又繼續說下去。


    「你可能難以想像,二十歲其實還是小孩子。就算成年了,腦袋還是和高中生一樣!」


    我總覺得好像在聽遙遠未來的事,但仔細想想,對我來說不過是三年後而已。


    替換成自己的立場想像的話,琴音小姐等於是在後年結婚。


    我感覺一點真實感也沒有,腦海裏隻含糊地浮現出「真猛」這樣的感想。


    「所以老實說,我一開始不覺得夕湖是我的女兒,而是把她當成小我很多歲的妹妹。她真的很可愛,當然我也學習了很多身為母親必要的知識,努力把她養育成一個正直的好孩子。」


    「您教育得很成功。」


    我這麽一說,「謝謝你。」她有些羞澀地垂下了雙眼。


    「那孩子有給千歲同學惹麻煩嗎?像是硬逼你出門約會之類的。」


    「我不覺得麻煩,可見是您出色的教育成果。」


    「好厲害!你怎麽有辦法接連做出這麽做作的回答的!?」


    「我受到您府上的千金很多照顧。」


    「啊~真不錯!再繼續說。」


    「可以適可而止,回到正經的話題嗎?」


    琴音小姐笑著,神情有些成熟。


    「我可以繼續說下去嗎?我都在講自己的事,或者該說是女兒經喔。」


    當然行,我說。


    「您說到二十歲還是小孩子吧。」


    琴音小姐輕輕點了下頭。


    「這樣不就等於是小孩子在養小孩子嗎?說真的,有一件事一直讓我感到很不安。」


    她往稍遠處的洗手間瞥了過去。


    可能是有人先進去了吧,夕湖還在那裏排隊。


    「這話由母親來說可能不怎麽公正,不過那孩子長得很好看吧?再加上那種個性,和女孩子特有的那種陰鬱感也無緣,我甚至從來沒聽說過她和朋友吵架。」


    所以說──琴音小姐說:


    「──包括我在內,大家對待那孩子時,給予太多特殊待遇了。」


    我細細思量她話裏的意思,接著開口說道:


    「如果人生因此一帆風順,也不是什麽大問題吧……?」


    以夕湖的個性,她絕不會因為受大家歡迎就變得高傲,更不用說是利用自己的立場做壞事。


    然而,眼前的人輕輕搖了搖頭。


    「你會這麽想,是因為你也很特別。」


    「我從小飽受欺負又被討厭,簡直是滿身瘡痍喔?」


    「這樣的話,也許是因為你比那孩子更聰明、更堅強,也更溫柔一點吧。」


    「這話太誇張了……」


    「舉例來說──」琴音小姐又繼續說下去:「大家一起玩的時候,那孩子和平常一樣說『我想玩這個!』,結果會不會不經意間讓別人配合起她呢……」


    我心想,我無法斷言說絕對沒有這種事。


    真要說起來,這種事肯定發生過。


    當然她本人隻是坦率表達出自己的心情而已,並沒有惡意。


    然而,如此亮眼又有魅力的人,隻是率直地活著,也多少會為周圍的人帶來影響。


    回想起來,因為她不論男女一視同仁的優點,導致男生會錯意向她告白後心碎,也許就是典型的例子吧。


    「這話聽起來或許冷漠,不過我覺得夕湖若隻是害其他孩子必須稍微忍氣吞聲或是傷心,其實無所謂。活著本來就會遇到這種事。」


    我不覺得這是冷漠的想法。


    惡意傷人是問題,如果有父母的教育方針是要孩子連自己不自覺的舉動也要謹慎小心,完全不能傷害別人,我倒覺得這樣更可怕。


    琴音小姐喝了點水,潤了潤嘴唇。


    「我擔心的是,那孩子注意到這件事的時候,會發生什麽事。她實在太率直,率直到了不知世事的地步。」


    我默默把水杯送到唇邊。


    「不過呢──」琴音小姐的說話聲響了起來:「遇見你之後,她稍微有了點改變。她不隻在乎起自己──要說大家的話是太誇張了──她也開始在乎起自己重視的人的心情。」


    ──所以說,謝謝你。朋友的媽媽如此說道。


    「今天我其實是想跟你說這件事,抱歉硬是把你拖過來這裏。」


    「我不知道夕湖把我美化到什麽程度,但是我沒有做出您需要向我道謝的事情喔。」


    「是嗎?我聽說了很多事,像是優空還有健太同學的事。」


    「……果然是這樣。其實我沒做什麽事。」


    我這麽一說,琴音小姐輕輕笑了起來。


    熟悉的笑容讓我心裏有些難受。


    「聽到你這麽說,並且願意待在她身邊,我就放心了~當麵和你聊過之後,我更確定了這一點。」


    「我會盡可能待在她身邊,因為我們是朋友。」


    「啊~你明知道我的意思還裝傻!我要向夕湖告狀喔~」


    「琴音小姐您這麽做隻會讓夕湖生氣吧?」


    「其實你也可以叫我媽媽就好了。」


    「您是指另一個意思的媽媽吧?」


    我說著看向她的臉,兩人不由自主笑了出來。


    我們大笑著,這一瞬間我感覺自己像也成了她的兒子。


    笑了一陣子之後,琴音小姐喃喃說了起來:


    「還有一件事,我要向你道歉。」


    「您還想找我什麽麻煩嗎?」我調侃著回應後,「不,已經給你添麻煩了。」她回給我一個自嘲的微笑。


    「──因為我把剛才那些話告訴了你。」


    我正想推測這話是什麽意思的時候,剛才點的料理一道接著一道上桌,夕湖這時候剛好趕了回來,於是我也就沒有深入思考下去。


    「媽媽,你沒有對朔說奇怪的話吧?」


    「沒有沒有,我隻是問他要不要別追女兒改追我而已~」


    「天啊!這種話不好笑又很難反應,拜托你別鬧了!!」


    「太過分了!?你一定要說得這麽認真嗎!」


    「丟臉死了,快吃一吃回家啦~」


    「既然你這麽說,我要加點炸雞塊和薯條~」


    「不可以!」


    啊啊,這種感覺真不錯。


    拉麵的熱氣暖呼呼地彌漫在兩人之間。


    連店裏的喧囂聲,都像在點綴這微不足道的日常風景。


    我看著她們你來我往的對話,隻想能有再多一點時間,融入在這幸福的家庭景象裏。


    *


    吃完拉麵後,我和夕湖去了一趟便利商店,接著散步到附近的公園。


    這裏位於國道八號與常去的打擊場中間,我們從學校一起回家時,都會繞過來這個地方。


    雖然在住宅區裏,這裏有相當寬敞的球場,另外還有設置單杠、溜滑梯、秋千和蹺蹺板等遊樂設施的廣場。廣場用土堆起了約一公尺高,我們固定會坐在廣場邊的小樓梯上。


    我們一如往常坐了下來,我啜飲著冰咖啡,夕湖撕開嘎哩嘎哩君剉冰棒的包裝。


    不知不覺中,天色暗了下來,比起白天涼爽許多。


    四周除了我們沒有別人,褪色的秋千被風吹著,嘰嘰地吟唱出悠閑的曲調。


    我覺得很舒適,懶散地伸長了腳。


    琴音小姐離開時顯得依依不舍,隻是夕湖非常堅持地說「我要跟朔一起回去!」,她隻好不情不願地揮手和我們告別。


    「不可以太早回家喔~」


    臨別時她甚至拋下這句話。這個人真的是有年輕女兒的母親嗎?


    「話說回來,你媽媽很有活力呢。」


    夕湖聽我這麽說,大笑了起來。


    「她今天比平常還要興奮,不過她在家裏大多都是那個樣子。所以她給我的感覺不太像媽媽,比較像是年紀大的姊姊。」


    「琴音小姐也說了一樣的話。」


    「我不在的時候,你們聊了什麽?」


    「嗯~她說自己是在二十歲的時候生下你的,大概都是這類的事。」


    我想還是隱瞞她不想讓自己女兒知道的內容比較好,於是我講起無關緊要的話題。


    「對對!因為她那種個性,我平常不會特地說出口,可是我其實很尊敬也很感謝她。」


    夕湖一口接一口咬著冰棒,又繼續說:


    「你不覺得很猛嗎!?高中終於畢業後,其他朋友都在大學裏麵玩瘋了,有些人甚至認為那是人生中最自由也最快樂的時期。當然結婚生子都是媽媽自己的決定,隻是她把那樣的時間都用在我身上。」


    「真的很令人佩服。」


    我想起剛才的對話。


    我無法膚淺地說出「我明白」,但是我認為,在不讓夕湖看見的私底下,琴音小姐必定有著我們無法想像的辛勞。


    然而,琴音小姐還能像那樣和女兒一起談笑,我由衷感到欽佩。


    「媽媽她呢。」夕湖有些雀躍地說了起來「隻要我講到朔的事,她就超高興的!不管是你打破窗戶,把健太從房間裏麵拖出來,還是在星巴克為了健太發飆,同一件事我都不知道被她要求講幾遍了。」


    「後者我希望你馬上停止繼續傳出去。」


    「咦~為什麽?你那個時候很帥氣欸。『像你這種在原地踏步,不求上進,隻會吃飯呼吸──』」


    「──拜托不要模仿我的語氣啊啊啊!」


    可惡,簡直讓人毛骨悚然。


    不過,僅僅發生在三個月前的事,卻已經讓我感到懷念。


    我記得那個時候聽見夕湖的聲音時,我是真的嚇了一跳。


    這麽說來──我開口說道:


    「謝謝你,夕湖。」


    「咦?」


    她愣住的眼神往我看了過來。


    「那個時候我一團混亂,還沒有親自向你道謝。」


    「我隻是在一旁看到最後喔?」


    「包括這件事在內,我也要向你說謝謝。」


    「朔真怪~」


    我沒有硬是解釋清楚,隻是那個時候萬一夕湖不在場,場麵恐怕會無法收拾。


    而且,她願意隻是看著直到最後,便讓我很高興了。


    雖然說讓她看見那種場麵,的確是我失態了。


    夕湖沒有繼續追究下去,以「媽媽她啊。」開頭,又接著說了起來:


    「她聽見你那些事跡,都快要成為你的粉絲了,所以剛才才會表現得那麽興奮。對不起喔,她那麽吵。」


    我緩緩搖了搖頭。


    「一點也不會。我覺得很開心,很高興能見到她。」


    「真的嗎?老實說,我一直想介紹你們認識,隻是我知道她一定會變成那個樣子。」


    「所以每次她來接你的時候,你都要我不用目送你了嗎?」


    夕湖可愛地吐了下舌頭。


    「欸,朔,你改天要到我家來玩嗎?媽媽絕對會大顯身手,準備豐盛的……」


    她話說到一半忽然打住,尷尬的沉默在我們之間蔓延開來。


    『──等特別的時候到了再說。』


    在春天就要結束的那條寂寞回家路上,不經意說出口的話語,把身體與內心某個重要的地方切了下來。


    垂著頭的夕湖肯定也有相同的感受。


    滴答、滴答、滴答,冰棒融化,在腳下渲染出淚痕。


    我其實可以假裝沒有發現,一如往常用笑話敷衍過去。


    隻要回答一句我很期待,就可以恢複以往。


    可是,偏偏在這個時候,我實在沒辦法說出那麽輕薄的話。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夕湖小心翼翼地把手往我伸過來,在就要碰到我的手的時候,緊緊握住我的手,把我的手拉向自己。


    她以有如漫無目的地徘徊著,但已下定決心的目光看著我。


    「──我希望你能夠一直保持我最喜歡的那個朔。」


    她帶著溫柔的微笑說。


    這句話沒頭沒尾,我搞不懂意思,也不想搞懂。


    我和夕湖共度著總有一天我會察覺意思的這段時間。


    一旦回答,肯定就無法回頭了。


    如果在那個時候那麽做的話──我有種預感,日後我會產生這種想法而心痛。


    不過,至少現在的我可以這麽做,我心想。


    至少現在的我,可以直視她的雙眼────


    「廢話,我可是千歲(英雄)耶。」


    我盡力以自己的風格展露笑容。


    「嗯!」


    夕湖聽我這麽說,也笑了開來。


    「還有,夕湖,冰棒滴到你的褲子上了。」


    「咦!?朔,你怎麽不早點說!」


    「嘖,可惜沒滴到胸口。」


    「現在不是說這種話的時候!!」


    我們喧鬧著,鬧得有些誇張。


    我們希望這樣的時間可以永遠維持下去,但我們都知道這樣的時間無法永遠維持下去。


    我們希望自己可以處理得更妥善,希望自己可以更伶俐。


    盡管做不到,我們還是像這樣笨拙地麵對彼此。


    ──麵對他人的心情,也麵對自己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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