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讓輕薄的浴衣蓋在內衣之上。


    這件盛開著白芍藥的堇紫底浴衣,是我為了這一天悄悄買下的。


    經過短暫的遲疑後,我將背麵顏色同樣為堇紫色的腰帶打了銀蓮花結。


    讓我的思念,寄托於花語之中。


    我內田優空與映照於全身鏡上的自己四目相接。


    不知為何,腦中浮現記憶裏某個懷念麵孔。


    是我開始長得像媽媽了嗎?


    這樣一想,我自然露出了笑容。


    在這一瞬間,我開懷於自己比起寂寞與哀傷,已更習慣於溫暖的情緒,接著想起朔同學。


    對於我穿便服參加煙火大會感到那麽遺憾的他,大概會誇大地稱讚我吧。


    因為他是對任何人都會這麽做的人。


    因為他是對待任何人都很溫柔的人。


    他最近一直悶悶不樂,如果能稍微讓他開心起來就好了。


    我一麵想著,一麵束起頭發。


    其實在穿浴衣前先整理好發型會比較有效率,為何我會先穿浴衣呢?


    或許是今天想擁有多一點這樣的時間吧。


    這麽說來,我心想。


    許著「像那個女孩子一樣」的願望而開始留長的頭發,已經長得很長了。


    我以指尖細心地整理發絲,感覺它就像是時間的經過與回憶日積月累的記號。


    在我的心裏,有各種感情打轉著。


    你找到我的那一晚、與你一起度過的日子、你教給我的感情、你讓我自覺的痛楚。


    以及,一直藏在心裏的思念。


    我將拿起發簪時不經意看到的美麗貝殼當作護身符,悄悄地放進束口袋裏。


    整理好儀容後,我走到一樓,在玄關拿出木屐。


    「喀啷」一聲,有些寂寥的聲音響起。


    木屐往旁邊倒了下去,我伸出手要將它扶正時,發現指尖正在微微顫抖。


    我把手放在胸口上,大大地深呼吸。


    沒事的,沒事的。


    我在心裏如此低語後,緩緩讓腳指穿過夾腳帶。


    *


    我,千歲朔站在位於離福井縣廳徒步幾分鍾之處的神社鳥居前。


    與優空的會合時間是下午五點。


    雖然時節已經是晚夏,但離日落尚早。


    在神社境內,小孩們一手拿著棉花糖或蘋果糖跑來跑去。


    與神社鄰接的公園裏,可以散見幾組國中生或高中生情侶害臊地談笑。


    若是往年,這場祭典早已結束,但聽說今年開辦的日期延後了。


    以祭典為八月作結,倒也挺有一番情趣,我心想著。


    ──喀啷、喀啷、喀啷哩。


    我眺望周圍一會兒後,走得十分小心的木屐聲緩緩靠近過來,接著停住。


    「讓你久等了,朔同學。」


    優空開朗地說道。


    「你覺得、如何……?」


    頭一次看見的、優空穿浴衣的姿態,彷佛體現了「大和撫子」這個不符合時代的詞匯。


    無論是輕輕交疊於身體前方的雙手,吻合浴衣圖案、有如芍藥般的優美站姿,或是微微朝內貼齊的腳指。


    都是那麽地高雅而嫻淑,謙柔而嬌豔。


    簡直就像以祭典場景為背景,直接從祭典情境中擷取出來似的。


    但是,我將這些話吞了下去。


    「不愧是優空,你把浴衣穿得很好看呢。」


    我道出很客套的感想。


    優空的眉毛抖了一下,像是要掩飾什麽似地硬是拉起嘴角。


    束口袋晃來晃去,似乎是她握著繩子的力道變強了。


    她的指尖罕見地塗著淡堇紫色的指甲油。


    不知是否我多心,比平時還要鮮豔的嘴唇慎重地動了起來。


    「謝謝。我不習慣腰帶的這種打結方式,本來還很不放心,但聽你這麽說,我很開心。這樣應該就可以放輕鬆逛祭典了,謝謝。」


    多得不必要的語句,以及像是刻意說出來的兩次謝謝,似乎道出了優空的內心。


    我還是感到有些胸悶,但這樣就好。


    七瀨的假笑浮現於腦裏,我將之揮去,如此說服自己。


    「……朔同學是穿便服呢。」


    優空小聲呢喃,像在自言自語。


    我不禁低下頭,穿得破舊的運動涼鞋映入視野裏。


    白色t恤加上薄丹寧褲。


    我故意選了這樣的服裝。


    為了讓這一天不變成特別的日子。


    在非日常與日常之間,我披上了後者。


    『不然下次我再穿浴衣一起去祭典吧?這樣可以嗎?』


    那個時候。


    優空一定在「我」之下省略了「們兩人」三個字。


    我雖然明白,但裝作沒有察覺。


    因為我手邊有的浴衣,其中一件是夕湖送的。


    因為之前穿著浴衣與七瀨一起去祭典時,夕湖就怒氣衝衝的。


    因此我陪著笑臉……


    「我自己穿的話,還挺麻煩的。」


    道出無心之語。


    優空隱約露出慈愛的目光……


    「這樣啊,下次再讓我幫你穿吧。」


    像是在撫摸著我的頭,她這般說道。


    「走吧,朔同學。」


    「……也是。」


    於是我們走向隻有我們兩人的夏日祭典。


    喀啷、喀啷、喀啷、喀啷。


    啪噠、啪噠、啪噠、啪噠。


    比平時還短的步幅,格外讓我感到不舒適。


    「真是半調子」我不禁這樣自嘲。


    既然已經決定過來,既然已經約好要陪優空來,我希望至少能讓她透透氣。


    我若還是這副德性,反而會有反效果。


    「優空,你有什麽想吃的嗎?」


    我為了重整心情,主動開口。


    「唔~現在先吃點清淡的東西好了。」


    「像是烤雞肉串?」


    「那對你而言屬於清淡的東西嗎?」


    「不然雞蛋糕?」


    「可以分著吃的食物,我想留到後麵再吃。」


    「你意外講究耶,莫非你逛祭典時也很喜歡發號施令嗎?」


    「嗬嗬,對不起囉?」


    「我說啊,優空。」


    「什~麽事,朔同學?」


    「你穿浴衣的話,就算肚子稍微凸出來也不會被發覺哦。」


    「──不用多說,我掐。」


    我們總算恢複為平時的互動。


    到頭來我們還是沒有買食物,而是去玩了射靶,撈了許多彈力球,還為一臉不情願的優空買了狐狸麵具。


    斜戴在優空頭上的麵具,出乎意料地與她的穿著渾然融為一體,十分合適。


    我們開始感到口渴,為了買飲料而在攤位前麵排隊時……


    「朔同學,現在幾點了?」


    優空張望著四周問我。


    我拿起塞在口袋裏的手機確認時間後回答:


    「還沒經過三十分鍾,差不多快要五點半了。」


    「這樣啊,謝謝。」


    黃昏時段才剛開始,但擺攤的店家開始點燈了。


    喝著啤酒的大叔們喧鬧得愈來愈大聲,五顏六色的鮮豔浴衣飄然起舞。


    嗶──咻囉嗶──咻囉咚叩咚咚。


    嗶──喲嗶──喲當喀咚叩咚。


    不知是否我多心,響徹於神社境內的祭典音樂也演奏得更為熱烈。


    輪到我們後,我拿起一瓶彈珠汽水。


    「你要喝什麽?」


    「那麽,我也喝一樣的吧。」


    「瞭解。」


    我拿起第二瓶彈珠汽水時,優空按住浴衣袖口撥開冰塊,抓起另一瓶彈珠汽水。


    「不用啦,優空。為了回報你幫我作飯,我來出錢吧。」


    「嗯,謝謝。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


    「…………」


    「呃,你不把那一瓶放回去嗎?」


    「沒關係,這一瓶是我自己要買的。」


    「你很渴嗎?」


    「別在意、別在意。」


    結果我們兩人買了三瓶彈珠汽水,離開了攤販。


    優空的行動令我感到納悶,我看向她,正要開口時……


    她的側臉讓我不禁將話吞了下去。


    為什麽、那麽地……


    優空將麵具收進袖子裏,雙手緊握著彈珠汽水瓶,以隱然殷切又彷若在祈禱的目光,注視著鳥居。


    嘎哩、嘎哩、嘎哩、嘎哩,她拖著遲疑的腳步聲。


    像是感到膽怯,又像是受到引導,被那個方向吸了過去。


    她散發出讓人無法向她搭話的氛圍,我沉默地跟著她。


    一步、兩步、三步。


    離鳥居愈來愈近時……


    「咦……?」


    「嘎沙」一聲,我左手提著的塑膠袋滑落下去。


    色彩繽紛的彈力球在石磚道路上滾動,染上茜色的夕陽照下溫和的色彩。


    彈力球的其中一顆碰到了站在鳥居旁的人影,停止不動。


    「夕、湖……?」


    我久違地叫出這個名字,有種隔了好幾年般的錯覺。


    捏緊便服的裙子,彷佛眨一下眼就會消失,低著頭站著的那個人,毫無疑問就是夕湖。


    為什麽她會在這裏?


    偶然?不,不可能。


    優空無視感到混亂的我,喀啷、喀啷、喀啷地,往前走去。


    「你來了呢,夕湖。」


    夕湖聽到這句話後,終於緩緩抬起臉。


    她交互看向我和優空的臉──


    「朔、小內……」


    ──隨後發出像是馬上就要哭出來的聲音。


    夕湖、優空、我的位置,形成了一個方整的正三角形。


    拉長的倒影,看起來也像是三個人和樂融融地站在一起。


    「無論是朔同學、夕湖,還是我……」


    優空將雙手謹慎地交疊於前,凜然而立地說道:


    「應該都還有心裏的話沒說出來吧?」


    喀啷、叩隆,她執起夕湖的手。


    「那肯定是為了他人,為了自己,而隱瞞起來的想法。」


    喀啷、叩隆、喀啷、叩隆,她執起我的手。


    『隻要緊緊握住緣分的一端就好。』


    「所以──」優空確認了兩邊的緣結,溫柔地微笑道:


    「──所以,來談談吧。」


    她於連係在一起的指尖上,貫注了力道。


    *


    我內田優空在盂蘭盆節的第一天,向朔同學謊稱家裏有事。


    我趁著天還亮時,大致做完清掃與洗衣服等家事。


    接著到了夕陽開始西斜時,獨自一人前往夕湖的家。


    從我追著朔同學跑出去的那時開始,我們一次也沒有連絡。


    並非是夕湖沒有回應,而是我避免主動傳line或打電話給她。


    其中有幾個理由。


    因為我之前有點氣夕湖。


    因為我不知道夕湖現在怎麽看待我,而有些不安。


    因為就算連絡了,也不曉得該說什麽。


    ……因為我自己的內心,也產生了不小的變化。


    所以才隔了一段時間。


    我認為無論是對於夕湖,還是對於朔同學,或是對於我,這麽做都比較好。


    就在我想東想西時,回過神來才發覺已經到了夕湖的家。


    蹲在大門附近的琴音小姐,正好進入了我的視野裏。


    她似乎在燒盂蘭盆節的迎魂火,縷縷輕煙扶搖直上。


    「她看起來不像是會關心這類習俗呢」我不經心地想著。


    心髒縮了一下。


    夕湖與琴音小姐的感情很好。


    夕湖想必連同我的事情在內,全都告訴琴音小姐了吧。


    琴音小姐是生氣,或是傷心,或是失望,還是……


    去年秋天,我和夕湖的交情變好後,曾來這棟房子叨擾過好幾次。


    琴音小姐每次都非常高興,歡迎我的來到。


    她會端出點心與果汁,為我們做飯,還會開車載我們去購物。


    當我提到家裏的情況時,她淚眼汪汪地說「你好了不起,好努力哦,歡迎你隨時來玩」,還像是真正的母親般擁抱我。


    我將手放在胸口,慢慢地深呼吸。


    我走近大門,煩惱要說「您好」還是「晚安」。


    「晚安。」


    最後我從門外,朝著琴音小姐的背後打招呼。


    緩緩轉過來的表情似乎帶著些許疲憊,但是……


    「小內!?」


    琴音小姐一曉得發聲者是我,馬上變得神采奕奕。


    她慌忙站起來,喀嚓喀嚓地打開大門。


    「哎呀~我還以為你再也不會來了。」


    琴音小姐走來抱住我。


    高尚的香水味令我感到有點難為情。


    「啊,呃……」


    我設法想說些什麽,卻變得吞吞吐吐。


    「對不起哦,小內,那孩子給你添麻煩了。」


    這樣的低語聲,從離耳朵很近的後方傳了過來。


    「不是的,真要講的話,我才是給夕湖……」


    「不,你錯了。」


    琴音小姐果斷地說出這句話,鬆開手臂後退了一步。


    「我大致聽過事情的來龍去脈了。那自然是夕湖自己多方設想後產生的結果,至少那孩子也明白那麽做會傷害到你與千歲同學。」


    「所以我才要向你道歉。」她對我低頭道。


    「不過呢……」


    在我做出回應之前,琴音小姐接著說了下去:


    「我對於夕湖的行動感到十分高興。抱歉,我是個偏愛小孩的母親。


    還有,讓你們背負了那些言語……我也要說對不起。」


    她再一次,深深低下了頭。


    「你等一下,我去叫夕湖來。」


    我望著琴音小姐跑著消失於門扇另一側的背影,露出小小的微笑。


    盡管與我預料的反應完全不同,但很有琴音小姐的風格。


    她果然是夕湖的媽媽。


    到頭來,這一天還是沒能聽到夕湖的聲音。


    琴音小姐向我道歉了好幾次,以婉轉的方式向我說明。


    ──不想和我說話,也不想看到我的臉。


    ……夕湖的反應不會是這樣,她一定是……


    ──沒辦法和我說話,也沒辦法麵對我。


    我認為應該是如此。


    在這將近一年的時間裏。


    我和夕湖度過的時光,與和朔同學度過的一樣長。


    一開始感覺是他們讓我加入自己的朋友圈,主動成為我的朋友;但回過神後,不知不覺間──


    夕湖已經成為我誕生在這世上以來,第一個打從心底重視的女孩子。


    所以她在想什麽,我隱約能夠明白。


    到了明天,夕湖一定會基於與今天不同的理由,對我感到過意不去,至少能和她說上幾句話。


    ……應該……是吧?


    我明明已經對摯友首度的拒絕做好心理準備,仍感覺到被針紮到的痛楚,以及若是不留神就會遭到吞噬的不安。


    明天她真的會和我說話嗎?還會叫我的名字嗎?我準備要做的事會不會是錯誤的呢?


    我咬牙忍住幾乎要滿溢而出的喪氣話,在心裏呢喃著:


    沒事的,沒事的。


    我向琴音小姐告知「我明天會再來」後背向大門,不經意地,像是在倚賴什麽地思考。


    早知如此,就不用為了時間花費較久的場合,撒下以防萬一的謊。


    早知如此,我就能去幫他做飯了。


    *


    隔天傍晚。


    我在大門前按了附有攝影機的對講機後……


    『小內……』


    果不其然,夕湖來應門了。


    「晚安。」


    我這般說道,同時摸著胸口鬆了一口氣。接著而來的是短暫的沉默。


    反正我不急,便慢慢等,於是夕湖再度開口道:


    『昨天對不起哦。可是,我還沒……』


    「不,沒關係,今天就這樣講話吧。」


    『……沒關係嗎?』


    「如果對你而言這樣比較輕鬆的話,我一點都不介意喔?」


    我說著說著,產生了種懷念的感覺。


    「嗬嗬,現在的夕湖,好像以前的山崎同學。」


    『喂!?』


    夕湖不由自主地拉高了音量。


    過了一小段讓她感到難為情的時間後……


    『小內,你在生氣對吧……?』


    隱約像在求助的聲音傳了過來。


    「嗯,我在生氣喔。」


    『──唔。』


    我斬釘截鐵地地回以冷淡的答覆後,隔著對講機也能感受到夕湖倒抽了一口氣。


    我沒有解釋原因,反問她:


    「夕湖你呢?我當時追著朔同學而去,你生氣了嗎?」


    『……生氣,是不至於。隻是覺得有點寂寞?還是傷心?不對,都不是。我的心情或許最接近「對不起」吧。』


    「這樣啊。」


    『小內,你果然……』


    「我說呀,夕湖。」


    我打斷夕湖說道:


    「我們至今為止聊了好多事,對吧?」


    『嗯。』


    「像是打扮、美容、社團活動、課業、過去的事、將來的事,還有大家與朔同學的事。」


    夕湖發出「嘿嘿」的短促笑聲。


    『感覺最後那個話題都是我在說的。』


    我微笑了一下,繼續說道:


    「你還記得我們會聊起這些事的契機嗎?」


    夕湖稍微思索過後,開口說:


    『應該還是從你第一次和大家一起去8號後的第二天開始的吧?』


    「不對,那或許是我們當上朋友的契機,但並非變成像現在這種關係的契機。」


    『像現在這種……?』


    「摯友,可以這樣說嗎?」


    『如果小內現在還認為我們是這種關係的話……


    ……當然可以了!』


    她最後一句話的口氣有些興奮。


    這句話讓我感到安心,同時也使我咬著嘴唇想著「對不起」。


    「真正的契機是──」


    我設法讓自己的聲音不要顫抖,說道:


    「在那一天。」


    我向一定在看著監視器的夕湖別過了目光。


    「──我們分擔了彼此的軟弱。」


    即便如此,我還是不違背自己的心靈。


    『咦……?』


    「沒有錯吧,夕湖。」


    『為什、麽……』


    「你覺得隻有你一個人在承擔著嗎?」


    『這……』


    「我也一樣。」


    我說完後,靠在圍欄上避開攝影機。


    幸好是隔著對講機。


    因為我們現在一定露出不想被對方看到的表情。


    「今天我就先回去了。明天我會再來。」


    『唔、嗯。』


    「不過,那會是最後一次。」


    『咦……?』


    「明天見,夕湖。」


    我沒有等待夕湖回應便邁出步伐。


    不知何時之間,附近的天色已經變得昏暗。


    朔同學有好好吃飯嗎?


    *


    盂蘭盆節最後一天的傍晚。


    我來找夕湖時,琴音小姐正在燒送魂火。


    焚燒木炭的氣味,讓我隱約想起遙遠的夏日。


    琴音小姐確認到我的身影,麵帶微笑點了點頭,不發一語地進入房子裏。


    我一按對講機,夕湖就來應門,像是已經等待許久似的。


    『小內!?』


    「晚安。」


    『昨天你講了很可怕的事就回去了,我很不安……』


    「我已經事先告知今天也會來了呀。」


    我不禁露出苦笑,繼續說道:


    「欸,夕湖你打算保持現狀到什麽時候呢?」


    『現狀是指……?』


    「你就這樣逃避麵對朔同學,逃避麵對我們,這樣好嗎?」


    『唔,你為什麽要這樣說!?我已經正大光明地麵對朔了喔?結果卻變成那樣,我有什麽辦法嘛!就算我不知道以後該露出什麽表情見他,也是無可奈何的嘛。』


    「你真的有去麵對朔同學嗎?」


    我明白會傷害到摯友,但我還是要說。


    『這是……什麽意思……?』


    「至少在我看來,你沒有去麵對他。」


    『好過分!你為什麽要說這種話!?』


    「那麽,你真的不會後悔吧?」


    『……唔。』


    「就講到這裏吧,可以嗎?」


    『小內,你從昨天開始就怪怪的,一直在講著討厭的話。』


    「嗯,我自己知道。」


    『對不起,你今天就先回去吧。』


    「你還不願意讓我見你嗎?」


    『對不起,對不起。』


    「那就……咳、咳。」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嘩啦、嘩啦嘩啦嘩啦。


    『……等一下,小內,怎麽從剛才就有什麽聲音?』


    這樣啊,原來夕湖沒有看著監視器。


    不過我為了不讓她發現,也避著攝影機就是了。


    我撥開已經淋得濕透的瀏海答道:


    「呃,下了點雨。」


    這句話一說完,通話就中斷了。


    玄關的門立刻打開了。


    「小內!?」


    於是我向終於肯露麵的夕湖,說著「好久不見。」露出微笑。


    「變成這副模樣,有點難為情就是了。」


    突然下起來的雨在轉眼間增強,等我發覺時,全身都淋成落湯雞了。


    夕湖的表情扭曲,整個人快哭出來了。


    「你這笨蛋!為什麽不立刻說呢!你會感冒的啊。」


    她還穿著室內便服就慌慌張張地飛奔出來,打開大門。


    「抱歉抱歉,因為重要的事情講到一半時才開始下雨。」


    「不是這個問題──!」


    夕湖直接拉著我的手,兩個人衝進玄關。


    「媽媽──!快拿幾條毛巾過來!」


    她一叫道,琴音小姐從走廊後方探出了臉。


    「啊啊~都怪你,小內好可憐哦~」


    「現在不是講這種話的時候──!」


    「言歸正傳,我會拿毛巾過來,你就用毛巾包著小內,帶她到浴室去吧。正好我已經放好熱水了。」


    我慌張地揮揮手說:


    「這、這怎麽好意思。」


    琴音小姐傻眼地笑著。


    「不,這可不是用毛巾擦拭就能解決的狀態。夕湖,把人帶走。」


    「遵命!我會幫你準備好換洗衣物和新的內衣。」


    「等等,呀啊!?」


    到頭來,我還是被她們兩人拖到了浴室。


    *


    我大致淋浴過後,想說人家特地準備,便來泡一下熱水澡。就在這時,夕湖在更衣處向我搭話:


    「小內,我把換洗衣物放在這裏哦。」


    「嗯,謝謝。給你添了麻煩,真抱歉。」


    「……我才要向你說抱歉。」


    這句以失落的語氣說出的話傳到我耳裏的同時,映現於毛玻璃上的輪廓往椅子上坐下。


    夕湖戰戰兢兢地將話接了下去:


    「我們才講到一半,對吧?」


    我將雙臂交疊於浴缸邊緣,下巴靠在手臂上。


    「嗬嗬,都進到屋內了,結果還是隔著門講話。」


    「啊哈哈,真的耶。」


    (插圖013)


    夕湖尷尬地笑了一笑,低聲說道:


    「『最後一次』是什麽意思?小內你昨天是這麽說的吧?」


    光聽聲音,就可以感受到她的不安。


    「絕交……」


    「──我絕對不要!」


    夕湖大聲打斷我說話,讓我在感到過意不去的同時,輕聲笑了出來。


    她一定是從我說出口之後,就一直在思考著那句話的意義吧。


    雖然我是故意這麽做的,但說不定有點太壞心眼了。


    「等一下,夕湖,聽我說完好嗎?」


    「可是小內你說什麽絕交。」


    「你誤會了,我是想說『並非絕交之類的意義』。」


    「會讓人搞混耶。」


    「夕湖你反應得太快了啦。」


    「我一直在想著要是你這麽說,該怎麽辦才好。」


    「說到底,一直不露臉的人可是你呢。」


    「啊~你又說這種壞心眼的話。」


    我再度讓肩膀也泡進熱水裏。


    琴音小姐放的入浴劑讓熱水呈現些微桃色。


    令人靜下心神的甜蜜花香隱然飄散出來。


    我試著用雙手當水槍射出熱水,卻「嘩啦」一聲,失敗地噴到自己臉上。


    「夕湖。」


    我把頭靠在浴缸邊緣,呆呆地望著天花板說道:


    「『像現在這樣來找你說話,今天是最後一次』。」


    「咦……?」


    「我說的『最後一次』是這個意思。」


    「你已經討厭起我了嗎?」


    「唔~並不是這樣。」


    我以手掌撈起熱水,又放回去。


    重覆做了好幾次這個動作後,我從浴缸裏起身,站在門前。


    「如果夕湖你一直這樣什麽也不說,一個人鬧別扭的話……」


    可能是感覺到我的氣息,在毛玻璃的另一邊,夕湖的輪廓也站了起來。


    我將手輕輕放在門上……


    「──從今以後,就由我陪在朔同學身邊。」


    清楚明白地如此宣告。


    「小、內……?」


    夕湖隔著毛玻璃,將手貼在我的手上。


    「身為正宮的你若要讓出這個地位,那由我升格上去,也無所謂吧?」


    「等一下,你這是……」


    「八月二十四日的祭典,下午五點半。」


    接著我告訴她神社的名稱與會合地點。


    「要是你願意三個人一起談談的話,你可以過來嗎?


    如果你不過來,我就直接和朔同學兩個人去約會囉。」


    「────唔!」


    「啪當」聲響起,夕湖離開更衣處了。


    我大大地歎了一口氣,打開浴室的門,並用浴巾擦拭身體,穿上夕湖為我準備的全新內衣褲與連身裙。


    啊,這件衣服,是之前……


    夕湖表示「我穿起來不太搭,送你好了?」並傳照片過來的那件連身裙。


    我捏緊了胸口。


    之後我迅速吹乾頭發,向琴音小姐道謝過後走出房子。


    夕湖似乎躲在自己的房間裏。


    「我等你哦,夕湖。」


    我在大門前抬頭望著窗戶如此呢喃,離開了夕湖的家。


    所以你再等一下哦,朔同學。


    *


    ──於是到了今天。


    夕湖來祭典了。


    我雖然相信一定沒問題,但心裏某處還是一直存著不安。


    如果錯過今天的黃昏,我們將會再也無法恢複為本來的關係。


    不知為何,我如此確定。


    當夕湖站在鳥居背後的身影進入眼裏時,我不禁產生了想要去抱住她哭泣的衝動,但我還是忍了下來。


    『──所以,來談談吧。』


    我道出這句話。


    牽住的手十分溫暖,使我好高興。


    所以我就這樣與他們肩並肩地走了出去。


    朔同學、我、夕湖。


    他們好像有點困惑,但還是不發一語地跟著我走。


    若要說重要的事情,祭典會場有些過於吵鬧。


    我們來到了離神社徒步五分鍾距離的養浩館。


    我們各自付了入園費後,進入內部。


    這裏曾經是福井藩主鬆平家的別邸,經過整修的遊步道圍繞著庭院正中間的大水池。


    我不太清楚詳情,不過重現當時數寄屋構造(譯注:日式建築的樣式之一,為茶室風格。)的宅邸映照在水麵上的景色十分美麗,尤其夜間照著燈光的時期會有許多人到訪。


    不過在平日,觀光客人數便沒有那般車水馬龍。


    我本來打算如果有其他人在就移動至隔壁公園,但環顧四周後,看來隻有我們而已。


    入園截止時間也快到了,想要安靜地說話,這裏應該很適合。


    我很久沒來過這裏了,其實很想慢慢走一走繞一繞,不過我們還是轉過遊步道,在宅邸簷廊坐了下來。


    坐下時的相對位置依舊是朔同學、我、夕湖。


    眼前盡是庭院的鮮豔綠意,夕陽照射下來,映現於水池的景色閃閃發光,隨波搖曳。


    吹過宅邸的涼風,隱約帶著樹木與榻榻米寧靜舒適的氣味。


    「好了,該從哪裏說起呢?」


    我一說完,兩旁人的肩膀都震了一下。


    由於我們靠在一起坐著,兩人的感情似乎直接傳遞了過來。


    「說到底……」


    經過短暫的沉默後,朔同學先開口了:


    「我們三個人,到底要說什麽才好?」


    我輕輕地微笑後回答:


    「我想有很多事可說。朔同學,你沒有事想問夕湖嗎?」


    「…………」


    朔同學沒有反應,於是我接著說:


    「我有哦。」


    我輪流看過兩人的臉後──


    「──舉例來說,像是夕湖為什麽要向朔同學告白。」


    ──道出為了這一天而藏在心裏的話語。


    「「──!」」


    倒抽一口氣的氣息從兩旁傳遞了過來。


    「這……」


    朔同學痛苦地回答:


    「不就是那麽一回事嗎?」


    「朔同學的意思是說,因為夕湖想要與你成為男女朋友是嗎?」


    「唔,是啊。」


    「真的是這樣嗎?」我說。


    「……你這是什麽意思?」


    朔同學以有點生氣的表情看著我,就像是想說「你在輕視夕湖的心意嗎?」。


    不,你誤會了,不是這樣。


    我在心裏這般低語,然後繼續說道:


    「朔同學你被告白時,都沒有任何疑問嗎?」


    朔同學聽了我的問題,稍微思索過後開口道:


    「……老實說,我當時想著『為什麽要挑現在?』,畢竟學習營才剛結束。可能隻是我很遲鈍而已,但該怎麽說,當時的氣氛應該不會發展成那樣。」


    「嗯嗯,我是沒有經驗,但被親近的朋友告白時,一般來說都是循序漸進,慢慢培養出那樣的氣氛對吧。不過夕湖平常就一直在說喜歡你,狀況或許有點特殊就是了。」


    朔同學似乎是回想起往事,哀傷地垂下目光。


    不知何時之間,夕湖緊緊握著我的浴衣袖子。


    我輕輕將手放在她的手上,接著說下去:


    「隻有這樣嗎?」


    「……嗯,應該是。」


    「我覺得還有更不自然的地方。」


    「不自然的地方?」


    夕湖用力抓緊我的袖子。


    彷佛在表示「不要說出來」似的。


    對不起,可是。


    不這麽做的話,就無法前進。


    我直直地將臉朝向前方。


    「──追根究柢,夕湖為什麽要選擇在那個場合下告白?」


    朔同學有所驚覺般地看向我。


    「是因為那裏是被我們的回憶渲染的場所嗎?」


    我說著,眯起眼睛摸索記憶。


    或許朔同學的心裏某處也感到納悶。


    我牢牢地握住夕湖的手。


    「並非如此,問題在於為什麽要特地在大家麵前告白。」


    「「───!!!」」


    我不再等兩人回話,接連不停地說下去:


    「告白一般會選在兩人獨處的情況下,這是連想都不用想的事。


    即使是透過電話或line也無所謂。


    舉例來說,兩人已透過共同的朋友得知彼此的心意,再來就隻剩下要由誰來告白。如果是這樣的關係,倒還能夠理解。


    然而,這次的情況並非如此。


    夕湖也想必明白萬一被拒絕,會對大家之間的關係,尤其是對朔同學產生重大影響吧?


    就算告白成功,如果悠月、小陽、我都喜歡朔同學,親眼目睹這種狀況,對我們而言就是有些殘酷的打擊了。


    夕湖的確有著天真無邪地將人耍得團團轉的一麵,但我明白你不可能沒察覺到這種可能性。


    ……因為,我是你的擎友。」


    不知不覺間,夕湖將額頭貼在我的手臂上發抖,我輕輕摸著她的頭。


    「更重要的是……」


    即使如此,還是要清清楚楚地說出來。


    「夕湖,你有一丁點兒想過告白或許會成功的情況嗎?」


    朔同學聽了我的話後,臉上浮現困惑的表情……


    「小內……」


    夕湖眼裏積滿了淚水。


    我從束口袋裏取出手帕,幫她擦淚。


    「我在想,是不是與那一天的事情有關呢?」


    夕湖一直低著頭,緊緊捏著膝蓋上的裙子。


    「你可以告訴我們嗎?」


    「可是,這件事,唯獨這件事……!」


    「沒事的,沒事的。


    我也會與你一起承擔的。」


    我輕拍了幾下摯友顫抖著的嬌小背部。


    *


    我柊夕湖……


    ──是個狡猾,又討人厭的女生。


    我對小內產生興趣的契機,是決定誰當班長的那場班會。


    因為我給她添了麻煩,所以隔天我再度去向她好好道歉。


    一開始我隻有這種打算,但溫和文靜的小內對朔顯然表現出厭惡的態度,讓我覺得滿有趣的。


    那時候我很好奇小內是不是也和到昨天為止的我一樣,有隱瞞著大家的另一麵。我想更加瞭解她,開始會找機會和她說話。


    小內是個講話十分細心的女孩子。


    她一麵思考一麵慢慢地將話說出來,彷佛在祈願自己說的話不要傷害到任何人似的。


    班會那件事也是,對於講話時不會想太多的我而言,最初覺得小內這樣的態度很新鮮,與她多聊幾次後開始便感到安適,進而有了些寂寥的感受。


    周遭的人總是給予我特別待遇,讓我感受到與他們之間有著一道透明的牆壁;而小內似乎是在自己的周圍圍起透明的牆壁排斥他人,不讓任何人踏入其中。


    在我眼裏,她看起來像是在忍耐著什麽。


    看起來像是在圍得死死的牆壁裏,拚命尋求氧氣。


    不過,不知為何。


    打從一開始,小內就隻有和朔講話的時候不一樣。


    她會顯而易見地生氣、感到不耐煩,或是回以強烈的詞匯。


    這個時候的小內,看起來像是稍微得以喘息。


    或許我在自己不知道的情況下,將小內與遇到朔之前的自己重疊在一起了。


    到頭來,我還無法縮短與小內之間的距離,就到了第二學期。


    我下定決心,試著邀小內吃飯。


    其中原因當然包括想與她相處得更為融洽,另外也期待著朔。


    如果是朔,或許也能打破小內周圍的玻璃牆。


    所以──


    我看到模樣顯然有異、從店裏飛奔而出的小內時……


    「朔,你快去追小內!!


    這邊由我們來處理。」


    我毫不猶豫地打從內心如此叫道。


    ……接著到了第二天。


    小內頭一次叫我夕湖。


    彷佛換了一個人似的氛圍十分柔和且溫暖,臉上不再是至昨天為止的僵硬笑容,而是有如蒲公英綻放開來的微笑。


    這樣啊,原來小內是會露出這種表情的。


    幸好交給了朔。


    她一定和那時候的我一樣。


    『優空和夕湖你們實在太誇張了,不過是換個叫法而已。』


    『朔同學沒有資格插嘴啦。』


    咦,怪了……?


    那隻是微乎其微的變化。


    他們稱呼彼此的方式改變了。


    小內的口氣變得像是在與親近的對象說話。


    昨天與今天,兩人間的距離完全不同。


    這並非什麽不可思議的事。


    再說,她也開始以「夕湖」稱呼我。


    我抱著「要是有一天能這樣就好了」的想法,邀她一起吃飯。


    我認為朔能幫助到小內,才叫他去找小內。


    所以說,這樣就好了。


    這明明是我期望的光景。


    但是為什麽?


    我在與大家一起歡迎小內的同時,像是有東西哽在喉嚨裏似地,呼吸變得痛苦。


    我就這樣在內心的一隅存著糾葛,迎來一周後的午休。


    我們這群加入了小內的熟麵孔將桌子圍起來,各自拿出午餐時……


    「咦,朔你怎麽會帶手工便當來!?」


    海人這般說道。


    「你太大聲了啦。」


    朔傻眼地笑了。


    「是說那個便當,是不是和小內的一樣!?」


    「嗯,有各種因素啦。」


    「什麽叫各種因素!?」


    小內和朔,吃一樣的便當……?


    等一下。


    這是怎麽回事?


    朔困擾地皺起眉毛,看向身旁的小內。


    小內垂下眼角,像在表示「沒事的啦」。


    簡直像是隻適用於兩人之間的秘密心電感應。


    「因為啊。」小內主動開口道:


    「我的雙親在我小學時就離婚,媽媽不在家裏了。因此包含做飯在內,基本上所有家事都由我負責。朔同學也說他是一個人住,所以我就把做得太多的份分給他,大概是這樣吧?」


    「欸~朔你真了得啊。小內,我的份呢!?」


    「淺野同學你不是總是會帶大大的便當來嗎?」


    「nooooooooooooooo!」


    這些在我眼前表現的互動,一點都沒有進到我的腦裏。


    朔吃的是小內親手做的便當?


    不,更關鍵的是。


    小內和朔一樣,也是由於雙親離婚使得家裏沒有媽媽,所以比起其他人,他們一定更能體會彼此的痛苦與悲傷。


    我所期望卻無法得到的、特別的連係。


    內心開始躁動起來。


    好狡猾。


    這三個字在腦裏浮出,讓我不禁對自己感到毛骨悚然。


    ……咦,我剛才在想什麽?


    第一次聽聞小內家裏的情況,最先想到的卻是這個?


    我真是差勁透頂。


    縱使隻有一瞬間,我竟然將新交到的朋友肯定十分哀傷的過去,視為用於與喜歡的男生縮短距離的便利工具。


    明明我自己光是想像一下媽媽不在的情形,就難以忍受了。


    為了轉移注意力,我吃了一口便當。


    番茄醬與中濃醬各沾一半的漢堡排。


    雖然是昨天的剩菜跟冷凍食品,雖然她不是很擅於做菜,但我總是像現在這樣,吃著媽媽早起為我做的便當。


    可是怎麽辦,今天不管怎麽吃都吃不出味道。


    腦中知道這是絕對不可以去想的事,討厭的想法卻源源不絕地冒出。


    朔追上小內後,他們兩人之間發生了什麽事?


    朔是怎麽看待小內,小內又是怎麽看待朔的?


    交情才剛變好不久,為什麽就能培養出那樣的默契?


    那一天,他們為什麽會兩個人一起上學?


    小內的襯衫頭一次變皺,是因為……


    怎麽辦,這樣下去的話──


    ──朔就要被小內搶走了。


    明明是我先喜歡上朔的。


    明明是我待在朔的身旁比較久。


    明明是我邀請小內去8號吃飯。


    明明是我拜托朔去追小內。


    有生以來,頭一次產生這樣的感情。


    至今為止,我不分男生女生,和別人都相處得很好。


    有人戀愛了,我會為其聲援,如果成功在一起了,我會真心為他們祝福。


    但是,現在,我──


    ──喜歡上了朔,而說不定也喜歡上朔的女生不是隻有自己。


    我察覺這件極其理所當然的事實。


    開學至今,確實有很多女孩子喜歡朔。


    朔沒有一一對我說明這些事,但我也透過傳聞得知他實際被告白過。


    不過朔基本上會與那些女孩子保持距離,多少有些交情的隻有打女籃的悠月與陽。


    就連她們兩人,也隻是朔在教室外遇到時會聊幾句話的程度而已。


    總是待在朔身旁的女生就隻有我,所以我或許不知不覺間誤以為自己對於朔是特別的。


    若是朔戀愛了,對象隻會是我。


    在距離朔最近的地方看著他、理解他的女生隻有我。


    我過去都保持著氣定神閑的態度。


    但是,這樣是大錯特錯的。


    朔與小內之間的距離,正以現在進行式不斷縮短。


    說不定在我不知道的時候,她已經和朔相處得比我還要親密。


    雖然我很愛作夢,妄想過「如果有一天能當上朔的女朋友……」。


    然而這場戀情或許會在今天,或許會在明天唐突地結束。


    因為,根本無法保證像當時的我一樣被朔拯救的小內,不會像當時的我一樣喜歡上朔。


    根本無法保證,她不會立刻將自己的心意傳達給朔。


    於是,到了午休結束時──


    「小內,放學後你可以陪我一下嗎?」


    我在自己也感到莫名其妙的情況下,說出了這句話。


    「嗯!今天沒有社團活動,沒問題喔。」


    我看了聲音隱然有些開心的小內,心裏感到一陣刺痛。


    在我遇到朔之前,不知何謂戀愛。


    所以我無法察覺,也無法抵抗催生於心裏深處的、這份名為嫉妒的感情。


    放學後,我向朔借了鑰匙,與小內一起到屋頂上去。


    我想帶她去一次看看──我向自己喜歡的人說了這樣的謊。


    「原來屋頂是可以上來的啊。」


    小內站在扶手旁,看起來很舒適地環顧四周。


    我站到她身旁。


    「其實需要申請,但朔有藏老師借給他的鑰匙,好像可以隨意出入。」


    「啊哈哈,該說很像是他會做的事嗎?」


    「這麽說來。」小內繼續說:


    「岩波老師曾說過我有些地方與朔很像。」


    「唔,嘿,這樣呀。」


    「不過,岩波老師或許還是沒有眼光吧,事實上我和他完全不像。」


    小內眺望著遠方的天空,讓風吹撫著頭發,眯細的眼睛裏隱然帶著憐愛。


    啊,果然沒錯。


    光是這張側臉,就讓我幾乎察覺到了。


    小內一定是抱著和我一樣的感情,呼喚著朔的名字。


    可是,說不定,現在或許──


    「我說啊!」


    我在左思右想之前,就先拉高聲音叫道。


    小內一臉愣愣地看著我。


    「突然講這個可能很失禮,不過我可以問你一件重要的事嗎?」


    「重要的事?」


    我點了點頭。


    「我之後還想和你處得更融洽,所以一開始想要先弄清楚這件事。」


    「嗯,我知道了。」


    小內麵向我,站得直挺挺的。


    她那雙自然交疊在一起的雙手十分優雅,讓我不禁看得有些入神。


    「呃,就是……」


    我大大地吸了一口氣……


    「小內你現在有喜歡的人嗎!?順帶一提,我喜歡的人是朔!!」


    當我回過神時,自己已經連原本不打算說的話都講了出來。


    我本來隻是想要問小內有沒有喜歡的人而已。


    但這樣子簡直就像是在牽製她。


    藉由先道出自己的感情進行牽製。


    「咦……?」


    小內驚訝地睜大眼睛。


    「呃,這個……」


    她的目光四處飄移,隨即垂下了視線。


    眉間起了小小的皺褶,嘴唇緊閉著。


    仔細一看,本來謙和地交疊在一起的指尖已經解開,用力地握住了裙子。


    她微微啟唇想要說些什麽,卻又閉了起來。


    這樣的動作反覆了一會兒後,小內將右手放在胸口,閉起眼睛,「嘶哈」地做了好幾次深呼吸。


    接著她下一次看向我時,臉上浮現了剛遇到她的那段時期的微笑……


    「我沒有。」


    她清楚明白地如此表示。


    她的瞳孔,隱然帶著悲哀的顏色。


    「唔啊……」


    我不禁發出不成聲的聲音。


    果然不可以,這樣是不對的。


    必須立刻撤回我的發言,向她道歉。


    ──嘰。


    就在這時,屋頂的門開了。


    「喂~我差不多要回家囉。」


    朔將手插在口袋裏,一步步走過來。


    沒關係,還來得及。


    就向小內說「抱歉,剛剛的不算,明天再講一次吧」。


    所以,我緊緊握住顫抖的手,抬頭看向藍天……


    「跟你說哦,朔~」


    我開口了。


    「嗯~?」


    我朝著悠哉地打哈欠的男孩子,開口說道:


    「──我喜歡你。」


    不知不覺間,我的嘴唇擠出了微笑的形狀。


    在視野的一隅,小內的肩膀震了一下。


    「啊~是是是,我也愛你唷。」


    我朝著把我的話當作玩笑隨便聽過的朔……


    「不是這樣的!」


    我一步、兩步,走過去逼問他:


    「是戀愛上的意義!


    我是以男生與女生之間的立場說的!


    是想要當你的女朋友,最喜歡你的意思!」


    為了不讓朔敷衍過去,我以認真的目光抬頭看他。


    然而……


    「──唔,為什麽……這麽突然。」


    在看到那張哀傷表情的瞬間。


    連心靈都一起變得透明了。


    啊,果然是這樣。


    「夕湖,我……」


    所以──


    「等一下!不用現在就回答我!」


    我硬是遮住了他的嘴、他的感情。


    「咦……?」


    在朔說出決定性的某些言語前,我繼續表示:


    「我希望你明白我是這樣看待你的。


    不過,在未來的某一天正式告白之前,我還不需要答案。


    就和至今為止一樣,維持朋友的關係就好。


    這樣不行嗎……?」


    朔彷佛像剛才的小內那樣,天人交戰了一會兒後。


    低聲說道:


    「……我明白了。如果這不算告白的話,要拒絕也沒得拒絕。你的心意我現在先心領了。」


    「嗯!那我們三個人一起回家吧!!」


    ……我是個狡猾又討人厭的女人。


    明明是自己想要與小內當朋友,明明是自己希望朔能幫助小內而推了他一把,明明自己終於能與小內交心而表現得一臉高興,明明很確定小內喜歡朔。


    卻做了這樣的事。


    自己明白自己做了這樣的事,卻沉浸於甜美的餘韻裏。


    朔沒有拒絕我。


    他說他心領我的心意。


    我狡猾、骯髒,卑鄙又任性。


    縱使如此。


    我的臉在歡笑。


    縱使如此。


    我的心在哭泣。


    *


    ──從那之後,過了約一年。


    我與優空,不發一語地傾聽夕湖說話。


    她的模樣痛苦不堪,令人哀憐。


    我聽得想落淚,深切地體會到夕湖說著這些事就等同在傷害自己。


    在夕湖說話的途中,我不曉得已經講了幾次「可以了」來阻止她繼續說下去。


    屋頂上的那件事我當然記得,但她們兩人之間談過的那幾句話,我是頭一次聽到。


    也包括夕湖在講著「最喜歡你」時,隱藏在背後的想法。


    啊,這麽說來。


    我與夕湖,夕湖與優空,以及我們三人。


    一直持續到這個暑假的關係性,感覺就是從那一天開始的。


    「唔咕,嗚嗚。」


    夕湖講到一半時開始抽泣,但她還是沒有把話停住。


    就像為自己的行為引以為恥,以及懺悔。


    「嗚、不起、對不起,小內。對不起,朔。」


    優空在聽夕湖說話時依然撫著摯友的背,還不時拿手帕為她擦淚。


    不知道是不是優空的溫柔,反而讓夕湖感到痛苦……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夕湖像是被斥責得哭哭啼啼的小孩子,一直重複地向我們道歉。


    「一開始就背叛小內,還以摯友自居;用了卑鄙的手段扯人後腿,還以正宮自居。我根本、就沒有那麽說的資格……」


    我很想立刻向夕湖說「不對」。


    想告訴她無論一開始的契機為何,我們一同相處過的時光依然毫無虛假。


    可是,現在不能這樣隨便膚淺地安慰她。


    夕湖痛苦地籲籲喘氣,繼續說著:


    「其實我已經好幾次想過,應該早點向你們說,應該早點向你們道歉,可是我真的好怕好怕好怕。」


    夕湖握緊優空的浴衣。


    「因為要是把這件事說出來,一切都將會結束。明明錯在我身上,明明我一直騙了你們,讓你們誤會,我卻還是……」


    她一麵「咿咕、噫咕」地喘氣,一麵以沙啞的聲音說出:


    「不想被小內,也不想被朔討厭──」


    像是竭力擠出,又像是在祈求,她如此叫道。


    夕湖咳了又咳。


    肩膀上下起伏,拚命地吸著氧氣。


    這般依偎在優空身上的模樣,令我看了心如刀割。


    「我本來以為自己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但我還是不想要這樣。


    不當摯友也好,不當女朋友也好。


    隻要能普通地待在你們身旁,就很足夠了。


    所以求求你們──


    不要討厭我……」


    我該說什麽才好?


    該講什麽,才能讓她好過些?


    有什麽事,是我能做到的?


    就在我這樣說不出話,僵在原地時……


    「沒事的,沒事的。」


    優空摸著夕湖的頭說道:


    「我不是說過了嗎?我們在那一天,分擔了彼此的軟弱。」


    「小內……」


    「在這樣的前提下,我再問一次哦。」優空繼續說道:


    「夕湖,你有一丁點兒想過告白或許會成功的情況嗎?」


    我心想,為什麽?


    為什麽?優空到了這種時候,還在計較這件事?


    為什麽臉上露出溫柔的表情,卻說出這種咄咄逼人的話?


    「怎麽……」


    當我發覺時,夕湖的手正微微顫抖。


    她發著抖,「咻、咻」地吸氣。


    夕湖一把擦掉眼淚。


    ──咚。


    像在推開優空般,站了起來。


    她以混雜著哀傷與怒氣的眼神,交互瞪向我們兩人。


    「怎麽可能會想過啊!!」


    夕湖將自己的聲音拉高到最大聲。


    「自從我喜歡上朔的那一天以來,我就一直在朔的身旁看著他!


    每一天都想著朔入眠,想著朔睡醒!


    現在的我無法成為朔的特別,這種事我自己最清楚了──!!」


    「咦……」


    這幾句我想都沒想過的話語,讓我不禁道出真心話:


    「那麽,你為什麽……?」


    夕湖低著頭,捏緊裙子。


    「你們或許不會相信。」


    她慢慢地開始說明。


    「我一直在想,總有一天要糾正那天犯下的過錯,這是真的。


    可是,朔、我,以及小內。


    三人之間的關係,大家一起度過的時光,實在是充滿太多幸福。


    不知不覺之間,我沉浸其中。


    心想『就維持這樣也無所謂吧』。」


    夕湖眯細了眼,像在緬懷往日。


    「不過──」她接著說:


    「我們升上二年級後,與悠月和陽成了朋友。


    悠月透過跟蹤狂事件,陽透過棒球與籃球,就像過去的小內一樣,逐漸縮短了與朔之間的距離。


    當我發覺時,我們已經不再是均等的正三角形。」


    她將手指重複交叉於身體前方,隱然像在尋找著適當的說法。


    「我要說真話囉。


    到了二年級,我看到分班名單時,以及悠月與陽進來教室馬上就過來打招呼時,心情上其實有點不舒服。


    朔、小內、海人、和希,還有我。


    我想說這樣已經剛好,不用再多加一人或減少一人了。


    而且我知道無論是悠月還是陽,與朔的交情都不錯。


    所以我半開玩笑地說正宮是我,妾是小內,來牽製她們。


    我真的是個很討人厭的女人呢。」


    不知何時之間,本來已停下的眼淚又沿著她的臉頰滴落下來……


    「啊~啊,如果她們兩個。


    也是像我一樣討人厭的女生就好了。」


    夕湖笑了開來,掩飾自己的感情。


    被彷佛溶入黃昏之中消逝而去的虛幻浸濕的瞳孔,映照著夕陽的朱色。


    在我不禁要伸出手之前,優空就先站了起來輕輕摟住她的肩膀。


    夕湖維持流著淚的笑容,繼續說下去:


    「我一開始本來以為或許會和悠月處得不好。


    她馬上就鬧著朔玩,還會挑釁我。


    縱使情有可原,縱使隻是暫時的。


    但她當上了我夢寐以求的、朔的女朋友。


    所以我不時會和她吵嘴。


    可是,我第一次碰到在時尚或美容方麵能說出那麽多見解的女生。


    我還和她約好下次一起去金澤購物。


    她平時雖然冷靜,有時卻非常頑固,也有為了某人而拚命努力的可愛之處,所以……


    我很喜歡悠月。」


    夕湖發出「欸嘿嘿」笑聲時,可能是眼淚從上揚的嘴角流了進去,她的喉嚨發出「咕嚕」一聲。


    「至於陽,我一開始就覺得她很帥氣了。


    她擁有能賭上自己人生的事物,朝著目標一個勁兒地向前衝刺。


    就像是還在打棒球時的朔。


    所以很理所當然地,能讓朔重新站起來的人是陽。


    她很不擅於打扮或化妝這類較偏向女性的事情。


    然而她為了重視的人,還是會拚命學習這方麵的事。


    她擺出那麽認真的表情請我教她,我實在無法拒絕。


    我也很喜歡陽。」


    夕湖的聲音已經在顫抖了。


    她一麵打著嗝,一麵吸著鼻水。


    縱使露出平時絕對不會讓人看到的表情,她還是不打算停止述說。


    「欸,朔,我不小心看到了。」


    夕湖有些歉疚地垂下目光。


    「在煙火大會那一天,我去找你的時候。


    悠月拉著你的浴衣。


    你們兩個人一起看著煙火。」


    「──!!!那是──!」


    她打斷我的話,繼續說道:


    「我在學習營的晚上,試著問大家:


    『大家現在有喜歡的人嗎!?順帶一提,我喜歡的人是朔!!』。


    就和那一天對小內說過的話一模一樣。」


    夕湖可能已經無法再掩飾,表情扭曲了起來。


    「然後呢。


    沒有人,沒有任何人說出真心話。


    無論是悠月還是陽,小內依然也是。


    當然,我不曉得大家是否真的喜歡朔。


    或許隻是不想告訴我而已。


    可是啊、可是啊──」


    為了不倒下去,她踏穩雙腳、緊握拳頭。


    「露出那麽幸福的表情看著煙火的女生,怎麽可能對朔沒有任何想法嘛!


    那麽激動地為朔的比賽聲援的女生,怎麽可能對朔沒有任何祈願嘛!」


    「又來了。」夕湖低語著:


    「我又一次妨礙了重要的朋友。


    都怪我在朔的身旁大剌剌地喊著我喜歡他。


    都怪我明明不是朔的女朋友,卻以朔的女朋友自居。


    有的人顧慮到我,無法坦率地表達自己的感情。


    有的人無法麵對自己喜歡他人的感情。


    明明我從小時候一直期望的──


    就是能打從心底重視的朋友,以及喜歡的對象。」


    等一下,莫非、你的意思是……


    「所以,我認為必須由我來做個了結。


    在那天,在那屋頂上,是我最先耍詐的。


    其實我根本不想以這樣的方式告白呀!


    可是、可是、可是──」


    夕湖一度咬緊嘴唇,又硬是將嘴唇張開。


    「這樣下去的話,小內、悠月、陽……」


    她痛苦地按住胸口。


    「更重要的是,我最喜歡的朔。


    隻要有我在,溫柔的你一定為了不傷害到我,為了不讓我露出悲傷的表情。


    會遲疑於往前踏出一步。


    會對自己的心靈說謊。


    會無法對喜歡的人表明心意。


    所以!!!!!!」


    夕湖雙眼含著滿滿淚水,但還是直直地注視著我。


    「為了讓我重視的人,能夠好好重視自己的特別──」


    她擠出所有的心力喊叫後,就像斷了線般,從膝蓋開始無力地跪倒下去。


    (插圖014)


    「夕湖!」


    「夕湖!」


    站在身旁的優空蹲了下去,我也慌忙地仿效她。


    可能是一直邊哭邊說話的緣故,夕湖籲籲喘氣,呼吸很急促。


    優空溫柔地撫著夕湖的背,開口道:


    「對不起哦,夕湖。


    很心酸吧,很痛苦吧。


    謝謝你把這些事講出來。」


    我聽著這幾句話時,用力地咬著嘴唇。


    我對於自己的愚蠢厭惡至極。


    我沒能察覺到任何一件事。


    我明明一直待在夕湖的身旁。


    我應該早就知道她是這樣的女生。


    沒想到,那場告白,打從一開始──


    ──就並非是以起始為目的,而是以結束為目的告白。


    於是,我終於理解優空想要告訴我的事。


    在我開始思考前,嘴巴就先動了起來:


    「那麽,莫非,你會特地選在大家麵前告白,是因為……」


    稍微鎮定下來的夕湖發出「欸嘿嘿」的笑聲,剛才像是著了魔的模樣已不複見。


    「我不是說過了嗎?朔你很溫柔。


    如果在兩人獨處的情況下向你告白,一定會被你當作沒發生。


    你會對其他女孩保密,以無異於過去的態度與我相處。


    這樣是不行的。


    必須在大家麵前,徹底地結束這段感情才行。


    必須告訴大家,這件事就此告終。」


    「……唔,夕湖,你真是個笨蛋。」


    戰戰兢兢地伸過來的手,輕輕地觸碰我的臉頰。


    「我給你添麻煩了。


    可是,你是我的英雄。


    我相信你不會因為這種事而一蹶不振。」


    從眯細得有如要封上信封般的眼角,滴下了有如玻璃珠的淚水。


    我緊緊握住她伸過來的手。


    我讓夕湖的手臂繞過我的肩膀,使她慢慢站起來。


    這麽纖細的身體。


    到底承擔了多少事物?


    我和優空兩人就這樣攙扶夕湖,讓她坐在簷廊上。


    夕湖難為情地說道:


    「這樣一來,我就把話全都說出來了。」


    優空露出溫柔的目光點了點頭。


    「嗯。」


    她順勢往夕湖身旁坐下。


    「那麽,接著就輪到朔同學了。」


    優空直直地看著我的眼睛。


    她會向我這麽說,我並不感到訝異。


    夕湖都把這麽多心裏話傾吐出來了。


    我怎麽能光是聽過就算。


    可是,到底,該說什麽──


    優空看著語塞的我,開口說:


    「我來幫你起個頭吧?」


    於是她以若無其事的口氣……


    「──為什麽朔同學在拒絕告白時,要特地說那種話呢?」


    突如其然地,觸及了我想都沒想過的事情核心。


    「唔,優空……」


    旁邊的夕湖不解地歪著頭。


    「小內,那種話是指什麽?」


    優空看了我一眼後,回答道:


    「就是那句『我心裏有其他的女孩子』。」


    夕湖似乎是回想起當時的感受,她露出痛苦的表情低下了頭。


    「所以,那是因為、朔有……其他、喜歡的女生……」


    「不是喔。」


    優空斬釘截鐵地否定了這句話。


    「如果真是如此,我覺得朔同學會清楚明白地說出『我有其他喜歡的女孩子』。以朔同學的性格來想,這種時候應該不會特地選擇『我心裏有其他的女孩子』這種曖昧不明的表達方式。」


    夕湖有所驚覺,睜大了眼睛。


    「的確沒錯。咦?可是,這樣的話……」


    「嗯,我現在……」


    優空再度往我這裏看過來。


    「就是在問朔同學這件事。」


    我低著頭站在兩人麵前,握緊了拳頭。


    「……抱歉,就隻有這件事……」


    我打算將此事作為終生懷抱的秘密。


    因為,實在太不像樣。


    因為,實在過於任性。


    因為,實在過於傲慢。


    因為,實在太不優美。


    因為,實在太沒有千歲朔的風格。


    另外,也因為實在太對不起夕湖。


    「我不能說。」


    對不起,夕湖。


    對不起,優空。


    對不起,大家。


    ──就在這時,「喀啷」一聲忽然在心底響起。


    健太說了:


    『你就去和他們相互理解啊!』


    七瀨說了:


    『千歲你也別朝著錯誤的方向固執己見(裝模作樣)了。』


    陽說了:


    『在產生男女感情之前,不都是重要的夥伴嗎?』


    ──啊啊,是這樣啊。


    我將手伸進口袋,尋找家裏的鑰匙。


    係著鑰匙的,是與夕湖一起買的皮革鑰匙圈。


    啪、啪、啪。


    像在拚湊拚圖似的,大家的麵孔一一浮現在腦裏。


    重要的朋友,已經告訴了我重要的事。


    海人為了喜歡的女生,在大家麵前激動地發飆。


    就連那老是一臉從容的和希,也對於自己的遜色之處有著內心糾葛。


    天真爛漫的夕湖,也麵對自己的軟弱而作出了斷。


    『──所以,來談談吧。』


    優空到底知道了多少啊?


    我看著兩人的臉,短暫地閉上眼睛。


    「……一年前的、那一天。」


    我膽戰心驚地,開始述說。


    「一開始夕湖在屋頂上向我告白時,最先浮現在我腦裏的是『又來了』和『饒了我吧』這兩句話。」


    夕湖的身體震了一下。


    「抱歉,我在念高中之前也曾被本來視為朋友的女生告白,拒絕之後,結果與本來相處得很好的朋友們疏遠了。類似這樣的事情,已經發生過多到煩人的地步。對於這種事,我感到很厭膩。」


    而且我一年級時,都以遠比現在慎重的態度評估與他人之間的距離。


    我想我當時麵對夥伴們,也沒有完全敞開心靈。


    「但與此同時,我也真心地喜愛、珍惜與夕湖、和希、海人,以及當時交情才變好沒多久的優空一同共度的時光。雖然不是戀愛感情,但我肯定懷有今後也想要與夕湖一起相處的心情。」


    如果是毫不重視的對象,我可以隻講一句「對不起」後就到此結束。


    就是因為無法這麽做,我在那個時候才會迷惘。


    「所以,當夕湖說我不用回答時,我就順著你,依賴了這句話。當然,被夕湖這樣的女孩子喜歡,感覺其實也不壞;而且若是接受她的提議,大家之間的關係還能再持續一陣子。」


    我緊咬嘴唇,繼續說道:


    「如果真的要為夕湖著想,就不應該讓你抱持著期待,斬釘截鐵地拒絕掉才對。我雖然想著總有一天必須為這段曖昧的關係作個了結,但與大家一同度過的時光經過得愈久,便愈是感到舒適,結果就一直拖延了下去……」


    「所以──」我以自嘲的口氣笑道:「夕湖你要說你自己骯髒、卑鄙的話,那我也一樣。」


    就在我不斷重複著這樣的行為時,夕湖她先踏出了一步。


    「這件事說起來,真的是既不像樣又難看,還很無趣。」


    我抬起頭,再度看向兩人的臉。


    「你們願意聽嗎?」


    夕湖和優空不發一語,點了點頭。


    我在難為情得就要發起抖來的膝蓋上貫注力道後──


    「──我的心裏有夕湖在。」


    說出至今為止都沒有告訴過任何人的話。


    「咦……?」


    夕湖訝異地睜大眼睛。


    我慢慢地搖了搖頭,繼續說下去:


    「當我在那個屋頂上被告白時,夕湖對於我而言,僅止於交情很好的朋友。


    但是,從那之後過了約一年。


    不,從入學以來一直就是這樣了。


    夕湖總是陪在我身邊。


    我其實想著『她馬上就會厭倦了吧』。


    想著『不用多久,她就會離開了吧』。


    然而別說是厭倦了,別說是離開了,時間經過得愈久,夕湖就愈信任我、依靠我,還說我就像個英雄。


    ……老實說,這或許對我造成了一點壓力。」


    「朔,我……」


    我苦笑著,舉手製止想要站起來的夕湖。


    「我不明白夕湖到底喜歡我哪一點。


    感覺比起真正的我,夕湖眼中的我被美化了不少。


    我心想,她是否把自己的幻想加諸在我身上了?


    我在教室被告白時,這樣的想法變得更為強烈。


    自己都已經忘記的話語,居然是夕湖喜歡上我的契機。


    我心想著『這單純隻是一見鍾情吧』。


    ……然而,反過來說。


    因為有夕湖在身邊看著我。


    因為她期待著我,因為她對我說『你做得到』。


    我才會想要當一個固執己見、愛裝模作樣,且不讓她失望的人。


    這是千真萬確的。


    夕湖總是像這樣,帶我見識(告訴我)我所不知道的景色(感情)。」


    我打從心底,將分開之後才察覺到的思念,傳達出去。


    「不知何時之間,夕湖在我的心中成了非常重要的存在。」


    在這句真心話招來誤解之前……


    「但是!」


    我難堪地拉高了嗓門。


    因為不這麽做,我可能會逃走。


    可能會以平時的輕浮言語敷衍過去。


    我將顫抖的嘴唇內側咬到出血後……


    「……縱使如此,我的心裏,還是有、其他的女孩子。」


    將差勁透頂的一句話,吐露出來。


    視野變得歪斜,平衡感出現問題,膝蓋疲軟得幾乎要跪倒下去。


    哈哈,有夠遜的。


    和女孩子講話,居然是這麽地──可怕。


    「欸,朔,你的意思是……」


    夕湖刺探地問道:


    「如果我沒有很離譜地、誤會的話……」


    我認為接下來的話不能交給她說。


    我以握緊的拳頭用力捶了一下大腿。


    夕湖已經把一切都說出來了。


    她勇於麵對自己不願意去審視的那一麵,將不想被知道的事告訴我們。


    所以,我也要──


    「我把夕湖視為一個女孩,非常地重視你。


    可是,我同樣重視的女孩──


    不隻有夕湖而已……」


    ──盡其所能地、誠摯地,暴露出不誠摯的內心。


    「每個女孩,都給了我許多無可取代的事物。」


    想要一起相處、如同家人般的存在、與自己同類型的人、可以並肩奔馳的搭擋、憧憬的象徵。


    『你太習慣承受他人的愛,所以不知道怎麽愛人吧?』


    明日姊說得不錯。


    我學的盡是閃躲。


    無論何時,他人主動釋出的愛都是有保存期限的。


    期限到了,就會將那份愛揉成一團,扔進垃圾桶。


    就像是收件人不在時,可以輕易變更寄送處的試用品。


    我曾經達觀地這麽想。


    就算我拒絕了,也會立刻送到下一個人手上。


    可是,現在,頭一次。


    ──思索起愛的時候。


    五顏六色的上鎖信箱並列於眼前。


    隻能從中選擇一個信箱,將信放進去。


    隻要決定了投遞處,就再也無法取消。


    當我發覺時,眼角已滲出淚水。


    嘴唇在顫抖。


    「滋嘶」一聲,我短促地吸著鼻水。


    所以我、我──


    「我不曉得該將哪一份感情,命名為愛情。」


    隻能從中擇一,讓我害怕得無以複加。


    靜悄悄的一片沉默。


    我暴露出來了。


    將如此丟人的內心暴露出來了。


    在重視的人們麵前,


    將絕對不想被人知道的、優柔寡斷的難堪一麵暴露出來了。


    看似感到困惑的夕湖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如果你剛才說的是真的……!


    要是你直接說出來,


    要是你告訴我,


    不管要我等多久,我都可以等到你找出答案。」


    「我怎麽可能說得出來──!!」


    我激動起來,不禁拉高了嗓門。


    夕湖害怕地抖了一下。


    但是,潰堤而出的感情已經無法停息。


    「我到底該怎麽說才好?難不成要說『我喜歡夕湖,但另有其他在意的女孩子,所以你就等到我決定好為止吧』?麵對那樣真情表達心意的對象?跟她說我還在挑,叫她排隊等候嗎?」


    我咬牙切齒,維護著若有似無的形象。


    「就算心底的真心話再怎麽差勁透頂,我也不想成為讓重視的人承擔這種想法的男人。」


    因為這樣,就不是夕湖喜歡的千歲朔(英雄)了。


    「可是,至少,你可以保留回答……」


    我微微搖了搖頭。


    「我們現在身處的地方,不就是這般拖延之後走進的死胡同嗎?」


    「唔……」


    我要講的話就到此結束。


    現在的我無法回應夕湖的感情。


    雖說如此,這段扭曲的關係也難以再維持下去了。


    所以這片黃昏,就是我們的終點站。


    我們兩人就這樣低著頭時……


    「──這樣不就好了嗎?」


    一直保持沉默的優空站了起來。


    「「咦……?」」


    夕湖與我的聲音偶然地重疊在一起。


    優空以小指順了順貼在臉上的頭發後,將話接了下去:


    「夕湖就繼續喜歡著朔同學,


    朔同學就繼續去尋找你認為是愛情的感情,


    這樣,不就好了嗎?」


    「所以說,這麽不誠摯的……」


    「──朔同學。」


    優空打斷我的話,一針見血地表示:


    「你是不是誤以為隻有你是選擇的一方?」


    「什……」


    這是、什麽……


    「就如同你擁有選擇的權利,夕湖、悠月、小陽,以及我,當然都擁有選擇自己愛情的權利。」


    喀啷,優空向我走近一步……


    「朔同學你要這麽想是你的自由,


    但你沒有資格以你的價值觀來判斷我們的愛情是否誠摯。」


    就像剛認識她的時候一樣,她嚴厲地向我直言。


    「無論對方再怎麽拖延回覆,就算對方一直擺出噯昧的態度,隻要還存有一絲可能,就繼續緊追不放,我認為這樣的愛情很誠摯。」


    優空稍微讓口氣放軟,淡然地繼續講道:


    「誠懇地請對方等待自己整理好心情,我認為這也是誠摯。」


    選擇愛情的權利……


    在我反覆思索著這句話時──


    「所以說,朔同學以及夕湖,


    都不需要為他人的愛情負責。」


    優空以帶著勸誡的口氣表示:


    「『在這種狀況下向我道歉的意義,你最好多思考一下喔?』你還記得我說過這句話嗎?」


    「……當然記得。」


    這句話一直像根針一樣,刺在我心裏拔不出來。


    「那我現在可以問你這件事嗎?為什麽你和西野學姊出去,要向我道歉呢?」


    「就說了,你一沒來我家,我就去找別的女生……」


    她「哦~」一聲,回以意味深長的表情。


    「意思就是說,你覺得我聽到這件事後,會不高興對吧?」


    「咦……?」


    「也就是說,原來你下意識地想著我會為你吃醋啊。」


    「什──」


    我不禁倒抽一口氣。


    「你這樣是不是有點傲慢呢?」


    優空以責備的口氣說道。


    我當時自然沒有這樣的想法。


    ……理應沒有。


    無關乎對方是男是女,一直支持著我的優空一沒來我家,我就像等待已久似地馬上與其他人跑出去玩──我是在這樣的意義上道歉。


    但現在回想起來,如果對方是和希,是健太呢?


    想必我不會特地向優空道歉吧。


    像這樣化成言語後,我才發覺──


    原來我在那個狀況下道歉,會變成那種意思啊。


    不,說不定我是在沒有自覺的情況下,以那樣的意義向優空道歉的。


    也難怪她會斥責我傲慢。


    優空稍微放鬆表情後,開口說道:


    「不過那時你之所以會道歉,應該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我在裝生氣開你玩笑吧。」


    「先不提這個……」她繼續說:


    「就算有女生因為朔同學的行動吃醋、傷心、痛苦,那又如何?你有什麽必須連這種事都要在意的理由嗎?」


    這句話聽起來像在逼問,卻隱然帶著殷切。


    「之前我也說過了,如果對方是自己的戀人就另當別論,但既然沒有交往的話,喜歡人的女生本來就該對自己的感情負責,至少被喜歡的人沒必要因此感到歉疚。」


    「優空……」


    優空閉上眼睛。


    「──因為任何人,都有不選擇那份愛情的自由。」


    靜靜地如此說道。


    「……如果不想受傷,如果隻能付出到這點程度,那大可選擇和別人談戀愛。」


    我不經意地回想起學習營的最後一天。


    明明沒和七瀨談戀愛,我卻在烤肉途中產生了難堪的嫉妒情緒。


    那麽,關於此事。


    是沒有顧慮到我的心情,與和希一同度過悠閑時光的七瀨不好嗎?


    是在我麵前開心地談著和希的七瀨不好嗎?


    七瀨必須為我的嫉妒負起責任嗎?


    ──絕非如此。


    「我換個說法吧。」優空繼續講道:


    「在夕湖因為被甩而傷心的狀況下,到你家去的我、悠月、小陽,都是不誠摯的嗎?」


    「不是那樣!大家隻是想要讓我打起精神……」


    優空沒有理會我說的話,轉換了話鋒所指。


    「那麽,夕湖你在我去你家之前,都沒有與任何人見過麵嗎?」


    夕湖低著臉,搖了搖頭。


    「……自從那一天以來,海人都一直來我家安慰我。」


    優空再度看向我。


    「欸,朔同學。向男生告白被甩了之後,立刻接受其他男生安慰的夕湖,可以說是不誠摯的嗎?」


    「怎麽、可能呢?在自己軟弱時,依靠朋友是天經地義的。」


    我聽到有海人陪在夕湖身旁時,反而還打從心底放下心來。


    「再說,拒絕她的告白的人是我。


    之後無論夕湖和誰做什麽事,我都沒有責難她的理──


    咦……?」


    不經意地,我對於自己說的話產生了既視感。


    優空看了我的反應後微微歪頭,「嗬嗬」兩聲,臉上浮現溫柔的笑容。


    「嗯,我也是這麽想的。


    而我對於朔同學,也是抱持著一模一樣的想法喔。」


    會覺得有聽過,是理所當然的。


    『朔同學你是在包含我在內的大家麵前,很乾脆地甩了夕湖哦。既然如此,無論你和誰做什麽事,你有感到歉疚的必要嗎?』


    優空打從一開始就一直在說這件事。


    我心想,為什麽?


    為什麽在想著自己時──


    「你自己一個人去受重傷,好好品嚐痛苦的滋味吧。拒絕告白後還與其他女生相處,根本不可原諒」、「到頭來你還是依賴著優空以及其他人的溫柔,真卑鄙」,明明總是想這樣辱罵自己。


    為什麽一置換成夕湖後──


    「希望有人能陪在夕湖身邊,聽她說話。如果可以,希望有人能安慰她」、「我一點都不重要,拜托、拜托讓她能盡快止住淚水」。


    ……我就會……如此祈願呢?


    單純是告白方與被告白方的不同嗎?


    可是,如果告白的人是我,而拒絕的人是夕湖。


    我肯定還是會責備自己,希望夕湖不要受到傷害。


    優空像是看準了時機,將話接了下去:


    「所以這次的事情也是一樣。


    朔同學你是由於說出真話會顯得對夕湖不誠摯,才選擇那種答覆對吧?」


    「一言以蔽之,應該就是這樣……」


    「在我看來,你這樣的態度,依舊是連同他人的愛情都想要一並負責。


    如果你的心裏也有夕湖存在,那你其實不想現在就說出答案,對吧?


    應該是想要再有多一點時間思考,想要麵對自己的感情對吧。


    既然如此,這樣不就好了嗎?」


    「可是……」


    「這樣的態度是否誠摯,由喜歡上你的夕湖來決定就好了。」


    喀啷、叩隆,優空走了過來。


    她輕輕地,將手放在我的胸口。


    「我,還有夕湖肯定都是。我們都不希望自己害得你一個人去逞強、去忍耐、去放棄某些事物。」


    她握緊我的t恤……


    「『我們來當彷如家人,互相彌補彼此缺陷的朋友吧』。說出這種話的,可是朔同學你喔?


    家人不對自己訴說事情時的焦躁感,家人不仰賴自己的寂寥感。


    提醒了我這些的,不正是你嗎?」


    她瞳孔浮現哀傷的色彩,抬起頭看我。


    「如果你真的重視我們,就讓我們一起背負你的擔子。」


    優空輕輕執起我的手,舉在胸前。


    「夕湖也是。」


    她向夕湖伸出另一隻手,將夕湖的手放在我們手上。


    從下到上的順序是優空、我、夕湖。


    三人的手交疊在一起。


    優空闔眼後說道:


    「沒有必要為了其他人,讓自己的愛情告終。不要在意周遭的女生,如果喜歡對方,就大聲喊出來。這並非軟弱,而是堅強。」


    「可是,小內……」


    「向喜歡的人傳達愛意非常需要勇氣。如果對方是重要的朋友(人),更是如此。在被拒絕的那一瞬間,就無法再繼續維持至今為止的關係。若將心意藏在心裏,至少能僅僅待在對方身邊。」


    夕湖疊在我手上的手抖了一下。


    優空緩緩睜眼,繼續說道:


    「──不將心意傳達給對方,也是我們的選擇。


    所以,夕湖你沒有任何理由要為此負責。」


    她隱然像是在說給自己聽。


    「從那一天開始,我就一直在看著你們兩個人。


    朔同學為了別人,立刻就會想要犧牲自己。


    夕湖總是在想著比起自己更為重視的人。」


    從下方托著我手掌的手,傳來陣陣暖意。


    「像你們這樣的兩個人,不可以為了彼此著想擦身錯過。」


    「優空……」


    「小內……」


    「我們長大的環境不同,價值觀與性格截然相異。


    而我們知道彼此的不同,依然選擇互相依偎。


    所以在彼此互添麻煩的同時,大家各自自由地去追求自己的愛情不就好了嗎?」


    這……


    「這可是你(朔同學)告訴我的哦?」


    優空臉上浮現有些淘氣的表情。


    「所以……」她說:


    「以後,說不定又會受傷,說不定會傷到對方。


    但就算如此,彼此仍然希望聚在一起的話──」


    優空將另一隻手放到最上麵,以雙手輕輕握住我們的手。


    她像是在保護著即將斷開的繩結,將繩結重新牢牢係住。


    「──就把彼此的手,係在一起吧。」


    宛如包覆住一切的優柔天空,她說出了這句話。


    「直到未來能為了自己,麵對愛情的那一天。」


    (插圖015)


    啊啊,這樣啊。


    優空就在離得這麽近的地方,守望著我們。


    鼻腔深處感到一陣刺痛,我幾乎要不假思索地回握交疊的手。


    這樣的溫柔,這樣的溫暖。


    是我可以依賴的嗎?


    是我可以追求的嗎?


    我會不會又看漏了什麽?


    我應該沒有誤會吧?


    就在這時……


    「──等一下!!!!!!!!」


    彷佛不讓事情就此告終,夕湖叫道。


    她解開係在一起的手,抓著優空的肩膀晃動。


    「欸,那小內你呢!?


    小內你的心情又位於何方!?」


    「咦……?」


    ──滴答。


    一滴眼淚,從優空的臉頰流了下來。


    *


    為什麽會落淚呢?


    我內田優空,輕輕碰觸自己的臉頰。


    指尖沾得濕涼,放在眼前便反射出閃閃發光的落日餘暉。


    平時有些怕羞而沒塗上的指甲油。


    為了配合浴衣,我選了堇紫色的指甲油。


    我擔心做這種不習慣的事情會失敗,似乎從好幾天前就開始練習了吧。


    幸好塗得很好。


    「呃,咦,哈哈……」


    嘴唇不由自主陪笑。


    你以前雖然斥責過這會變成習慣,但在這種時候,或許派上了一點用場吧。


    真奇怪,我明明發誓過直到最後都不哭泣的。


    兩人擔心地看著我。


    ……啊~啊,朔同學是穿便服呢。


    我想著這種不符合場麵的事。


    我與朔同學會合的時間比與夕湖約定的早了三十分鍾。


    當回過神來時,我已經將這個時間告訴他了。


    我去煙火大會時沒穿浴衣,那時朔同學看起來很遺憾。


    ──穿浴衣去祭典吧。


    當我和朔同學這麽約定時,他一副很高興的樣子。


    所以我心想,就占一點點的、時間。


    「唔,啊啊……」


    我還沒聽到兩人的回答。


    我想著得快點止住淚水。


    但眼淚一流下來後,就接連不斷滿溢而出。


    「小內!」


    夕湖撲到我身上,緊緊抱住我。


    這股氣味、這份溫暖。


    總覺得好久沒感受到了。


    「慢慢來就好了。


    不過,我希望你能好好說出來。


    這次一定要說出來!」


    夕湖拍了拍我的背,就如同直到剛才我對她做的。


    「我們還沒聽到你的心情喔。」


    這樣啊,原來夕湖發覺了。


    發覺到我一直在打馬虎眼,一直在逃避。


    發覺到我隻說著他們兩人的事。


    在這種地方上,夕湖果然還是夕湖呢。


    「……唔,那一天,在那個屋頂上。」


    像是被摯友的溫暖引導般,我緩緩開口道:


    「我也撒了謊。」


    夕湖的身體震了一下,感到動搖的氣息傳了過來。


    即使如此,她的手依然拍著我的背,沒有停下來。


    「在我開始以『夕湖』稱呼你的前一天,


    在你邀我吃飯的那天晚上。


    朔同學拯救了束手無策的我。


    他以非常粗魯的方式,打壞了從小時候就一直把我關在裏麵的玻璃牆。」


    夕湖加強了抱住我的力道。


    「其實在那個時候,我就決定了。


    這個人為我一直低著頭的人生,為我本來呈現黑白色的母親回憶找回了色彩,我決定將他視為與家人並列的、我的第一。


    在未來有一天必須作出抉擇時,我會優先考量朔同學的事。」


    撲簌滴落的淚水滑到了嘴唇上,好鹹。


    「可是在屋頂上,夕湖你問了我『有喜歡的人嗎!?』吧?


    ……其實在當時,我並不曉得。


    首次萌芽於心裏的這股思念是初戀?還是對於朋友的感謝之情?


    因為我不曾戀愛過。


    因為我不曾交過重視的朋友。


    所以,我──


    拿了朔同學與你當藉口。」


    我「咕、噫咕」地打著嗝。


    「我當時心想著,與朔同學相配的,一定是像夕湖這樣的人。


    輪不到我這種沒有任何可取之處的女生。


    就算我直接表明感情,也隻會讓朔同學困擾罷了。


    至少不要興起多餘的風浪。


    守望著你們兩人結為佳侶。


    這就是最幸福的結局了。


    我隻要退一步,在必要時支持他就足夠了。


    隻要能普通地待在他身邊,就很幸福了──」


    坦白說,當時我感到春風得意。


    握住了本來最討厭的男孩向自己伸出的援手。


    那隻手非常強壯、溫柔且溫暖。


    感覺像是帶著我,到我從未見過的地方。


    我順勢在朔同學家過夜的那個夜晚。


    他說,那是他的第一次。


    明明那麽受異性歡迎。


    明明總是嘻皮笑臉地講著些輕薄的話。


    ──我成了他第一次的女孩。


    回想起來,我將眼鏡換成隱形眼鏡的時候。


    我應該是在心裏的某處,一直意識著朔同學的目光。


    你喜歡哪一種?


    你覺得如何?


    你會對我說什麽?


    你──朔同學──


    讓我產生最惡劣的第一印象的男孩,居然會愈來愈吸引我。


    我彷佛成為傳統少女漫畫的女主角,感覺有些害臊。


    所以,那一天。


    聽到夕湖說她喜歡朔同學時的感受,我直到現在都還記得。


    嘩啦,像是被潑了一桶冷水。


    之前的一周,像是一場謊言。


    我一下子就從夢裏醒了過來。


    淅瀝淅瀝,情緒如潮水般退去。


    ──好丟臉。


    好丟臉好丟臉好丟臉好丟臉。


    我在會錯意什麽啊。


    即使自己一個人一頭熱,我依然隻是他的一位同班同學。


    溫柔的他,一定隻是對每個人都溫柔對待罷了。


    我居然得意忘形,以為隻有自己是特別的。


    這不是從一開始就知道的事嗎?


    從很久以前開始,朔同學的身邊就有夕湖在了。


    那裏沒有我的位子。


    他隻是一時興起,讓我在短暫的時間裏坐在那個位子上。


    可是,這也是沒辦法的。


    因為在過去,我主動遠離這類感情。


    而且,夕湖她──


    這位從入學典禮那時,就一直來找隻會陪笑的我說話的女孩。


    製造了我與朔同學打成一片的契機的她。


    在更早之前就找到了真正的他,與他度過了相同的時光。


    事到如今,沒有我介入其中的餘地。


    所以為了夕湖。


    我就這樣,當一名朋友就好。


    所以為了朔同學。


    不要再給他添任何麻煩了。


    這樣就好,這樣最好。


    「我將自己的軟弱,推到你們兩人身上了……」


    我將下巴放在夕湖的肩膀上,那部分的衣料逐漸被淚水浸濕。


    「我也很骯髒、卑鄙。」


    就在我感覺失去力氣,整個人要靠到夕湖身上時……


    「──不對!!」


    一直擁抱著我的雙手,把我推開了。


    喀啦、叩囉,我不禁踉蹌了幾步。


    我設法踏穩雙腳,看向夕湖。


    晃動著拳頭,瞪向我的那雙眼睛──


    「小內你已經做出了選擇!」


    ──帶著首次向我發出的憤怒色彩。


    「夕、湖……?」


    回想起來,我們連一次都沒有吵架過。


    感覺我們總是笑咪咪地,聊著些瑣碎的小事。


    彼此之間,都從未踏進對方的內心深處。


    「因為在那個時候,小內你無視我而去追朔了。」


    夕湖生氣地叫道:


    「你丟下我去追朔了!


    比起摯友,重視的男生更為重要!


    在關鍵時刻,你不是已經選出你的第一了嗎!


    明明如此,事到如今,就不要這樣。


    不要講得自己也在忍耐似的!!!!!!」


    「不是……」


    我握緊想要尋求依靠而幾乎要伸出去的手,擦掉眼淚開口道:


    「因為,那個時候我不追過去的話……」


    咬了一下就要顫抖起來的嘴唇……


    「一切都將會毀壞!


    會變得四分五裂!


    我是這麽想的啊!!」


    我也大聲叫道:


    「媽媽離家出走時,我什麽也做不到。


    當我發覺時,一切已經結束,少了一個家人。


    所以這一次!


    我必須要追過去才行。


    察覺到朔同學與夕湖隱瞞著真正的想法──


    能握住你們兩人的手,能斥責你們的人──


    現在就隻有我了。


    雖然很迷惘、很心酸、很無奈。


    但夕湖的身邊有大家在,所以我就去照顧朔同學。


    身為摯友,這點事情你應該要明白吧!!!!!!」


    我的語氣不禁變得尖銳,像是要把一直積壓在心裏的情緒發泄出來。


    夕湖一瞬間哀傷地垂下目光後,又瞪起我來。


    「你騙人!!」


    「什麽嘛,你這是什麽意思──」


    「那個時候的小內,看起來不像是有什麽糾葛。


    你把目光從我身上移開,毫不猶豫,隻顧著去追著朔。


    連頭也不回,就這樣走了。


    你現在說的這一堆,全都是事後再加上去的理由嘛!


    身為摯友,這點事情我可明白得很!!!!!!」


    「──!!!」


    在我仔細思索這段話之前,嘴巴更快地回道:


    「夕湖你還不是一樣!


    你都沒有和我商量過你要向朔同學告白。


    你雖然說結束這段感情是為了大家好,


    但有些事情你刻意不去提及,對吧?


    如果朔同學那時答應了,你會怎麽做?


    如果他回答『我也喜歡夕湖』,你會怎麽做?


    是不是就會直接和他交往了呢!!!!!!」


    我明白自己講的話很過分,但感情一經宣泄就再也無法停息。


    「唔,小內你才是呢!


    你不是有說過嗎?


    說什麽『由我升格上去也無所謂吧?』。


    說什麽『如果你不過來,我就直接和朔同學兩個人去約會』。


    這是不是才是你的目的?


    如果我今天沒來,你會怎麽做?


    能夠待在傷心的朔同學身旁,是不是其實讓你很開心呢!!!!!!」


    「夕湖你!


    明明說自己骯髒、卑鄙什麽的,


    但你和我在一起的時候,老是在講著朔同學的事。


    講他去了哪裏,做了什麽事,說了什麽話。


    在我的麵前!很高興地!


    你真的有對那一天做的事情感到歉疚嗎!!!!!!」


    「氣死我了!


    還不是因為小內你什麽都不說!


    我已經問過好幾次了,


    但你每一次都打馬虎眼,


    每一次都陪笑敷衍過去,


    不麵對我的人根本就是你吧!!!!!!」


    「夕湖你!」


    明明在那一天的黃昏,衝出教室時,我就已經決定絕對不會哭了。


    明明已經決定,在所有事情得到解決之前,不會讓人看到淚水。


    「夕湖你,果然很堅強……」


    然而,在我眼前的摯友麵孔變得模糊……


    「總是、像這樣、直率……」


    不由自主地,腳開始沒了力氣。


    「──不對喔。」


    夕湖以與方才完全不同的溫暖聲音,講出了同一句話。


    「對不起,小內,對不起。」


    接著她再度像是要撐起我的身體般,抱住了我。


    「我故意用了惹人厭的說法,對不起。但如果不這麽做,小內你又會自己一個人忍耐,壓抑住真正的感情,背負起一切。我就是這麽想,才會……」


    當我發覺時,夕湖也哭了。


    在彼此摩擦、貼在一起的臉頰上,兩人份的淚水交互沿著脖子流了下來。


    新買的浴衣漸漸被沾濕了。


    (插圖016)


    「謝謝你,小內。


    謝謝你去追朔。


    謝謝你來找我。


    謝謝你沒有放開我們的手。


    謝謝你找到了我埋藏起來的想法,找到了我。」


    「啊……啊啊。」


    這段話讓我的鼻腔深處發酸,沒辦法把話說好。


    「我,很努力對不對,夕湖……!」


    「嗯、嗯。」


    「從教室飛奔而出時,我心裏想著『這樣下去一切都將會毀壞』,這並非謊言。想著朔同學和你,以及我們將會四分五裂。」


    「嗯,我知道。因為小內你很溫柔。」


    「我跑出去時,一度與哭泣的你四目交接,可是我裝作沒在看你。」


    「嗯,小內你也很痛苦對吧。」


    我靠在夕湖身上,繼續說著「不過呢」。


    「剛才你說的也是真的。那個時候,我比起你,毫不猶豫地優先選擇了朔同學。」


    「我知道,小內很厲害、很堅強、很帥氣。讓你從那一天起一直忍耐到現在,對不起哦。我很狡猾,對不起。」


    「至今為止,我本來一直覺得能普通地待在朔同學身邊就足夠了,當時卻想著能待在傷心的朔同學身邊的、現在能支持他的人隻有我。一意識到朔同學會依靠我,我就……」


    「嗯、嗯。」


    「我就忘了你,有時還會不經意地閃現『一直保持這樣也不壞』的討厭想法。」


    「嗯、嗯。」


    「當我在說服你的時候,西野學姊、悠月、小陽去為朔同學打氣,也讓我感到不太高興。」


    「覺得『氣死我了』對吧。」


    「其實我一直很害怕!!


    想著我棄你於不顧,要是你討厭我了該怎麽辦。


    想著要是再也無法與你和睦相處該怎麽辦。


    我還有好多好多想和你一起去的地方,好多好多想和你說的事!」


    「唔、嗯,嗯。我也是啊,小內。」


    「可是、可是──


    對不起,對不起。


    夕湖你,不是我的第一。」


    「唔,我的第一、也不是、小內。」


    「欸,夕湖,我有好多事情想說給你聽。」


    「我也有好多事情、想告訴你。」


    「我本來決定直到今天都絕對不要哭的。因為我心想著若不支持住你們,不把你們的手牽起來的話,一切真的都會告終!」


    「謝謝你,小內,謝謝你。」


    「我可以盡情哭泣了吧?不要緊了吧?無論是朔同學還是你,大家又能聚在一起了吧?」


    「可以啊,不要緊的。在你哭完之前,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


    「你還願意繼續當我的摯友嗎?還願意叫我小內嗎?還願意兩個人一起──」


    「那還用說嗎?小內你這笨蛋!」


    「如果是你,我願意被你傷害!」


    「我也願意被小內傷害!」


    「夕湖、夕湖──」


    「小內、小內、小內。」


    於是我們兩人手牽著手。


    長長久久地。


    相擁在一起,直到淚水乾涸。


    *


    夕湖與優空停止哭泣後,我們三人再度靠在一起坐在簷廊上。


    我聽著兩人說話時,也感到撕心裂肺。


    覺得自己對她們過意不去,覺得自己很沒用且可恥。


    優空她,原來是這麽想的。


    我隱約有感覺到。


    她不可能不在意夕湖,其實很想待在她身邊。


    然而,她還是朝我追了過來。


    鎖在黑夜的盒子裏、那個「第一」的意義,她將之取出並麵對。


    不過,沒想到,從那一天起。


    她就下了那樣的決心。


    一起與我相處的這兩個人、她們的堅強、她們的溫柔,以及她們的軟弱。


    沒有任何一項,是我理解到的。


    在這種狀態下,我想著。


    什麽「從中選出某人」,什麽「命名為愛情」。


    打從一開始,就是不可能做得到的事。


    「啊~啊。」


    夕湖伸著懶腰,隱然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


    「舒暢多了。」


    「嗬嗬。」優空回應她道:


    「自從媽媽離家那一天後,我就再也沒有哭成這樣過了呢。」


    「喂,小內,你不要突然講起哀傷的事啦。」


    「沒事的,托了朔同學的福,我已經不傷心了。」


    「這樣啊。」


    「講到這個我就想起來了,我一年前也在朔同學麵前大哭過呢。」


    「啊~小內你好狡猾~」


    「呃,哪裏狡猾?」


    「欸嘿嘿~欸欸……」


    夕湖有些開懷地說:


    「我啊,其實一直夢想著和摯友吵架。」


    優空傻眼地笑了起來。


    「什麽嘛,好奇怪哦。」


    「我們以後還要再多多吵架哦!」


    「節製一點比較好吧。」


    兩人互看對方的臉,害臊地晃動肩膀。


    「我們會變得怎麽樣呢?」


    不久後,夕湖低聲呢喃:


    「到頭來,我們就隻有哭,什麽都沒決定好不是嗎?」


    優空困惑地搔了搔臉頰。


    「誰叫你在事情快要圓滿解決時節外生枝。」


    「那是因為小內你很固執嘛。」


    「真是的。夕湖你沒有其他的話想說了嗎?」


    夕湖聞言,「唔~」地思考了一會後……


    「有有有~有哦!」


    她舉起了手,站了起來。


    當我發覺時,這一帶已經全都染上暮色了。


    「欸嘿嘿~朔~」


    夕湖邊說邊抓住我的手。


    我被她拉著站起來,她抬頭看我時,不知為何嘟著嘴。


    「你剛才說過,不知道我為什麽會喜歡上你對吧?還說什麽很像是一見鍾情。」


    「……是啊。」


    「並不是好嗎!」


    夕湖以食指直直地戳了我的胸口。


    接著她輕輕張開手掌,放在我的心髒附近。


    撲通、撲通、撲通,變得稍快的心跳聲莫名地響徹身體,讓我靜不下心來。


    「的確,一開始說不定像是一見鍾情。


    因為朔你是將一直被特別以待的我,不視為特別來對待的第一個人。


    有了喜歡的男生而眉飛色舞、興高采烈、欣喜若狂。


    說不定當時是這樣幼嫩的戀愛之情。」


    「不過呢。」夕湖繼續說:


    「女孩子可沒有浪漫到隻因為這樣,就單戀一個人一年半哦!」


    「咦……?」


    她鼓起腮幫子,刻意裝出生氣的模樣。


    「你以為我的喜歡隻有這種程度,讓我大受打擊呢!


    氣死我了,你這笨蛋。真是夠了。」


    「跟你說哦。」夕湖垂下目光。


    細長的睫毛,在即將西沉的夕陽中垂下淡淡的倒影。


    「自從我墜入情網的那一天起,


    我就一直一直在看著你。


    無論是你的優點,還是我覺得很不好的地方。


    無論是你的帥氣之處,還是你的難看之處。


    無論是我喜歡的地方,還是我討厭的地方。」


    她將雙手交疊於身後,一步、兩步、三步地走離我……


    「欸,你知道嗎?」


    接著朝我回過頭來,掛在臉上的微笑隱然帶著愛意。


    長長的頭發隨著晚風起舞,像是張開了翅膀。


    「朔你呀,在裝模作樣之前,會眯一下眼睛。


    我喜歡你這個有點可愛的動作。


    你說謊或是敷衍時,嘴唇左端會往上揚,形成一個小小的酒窩。


    所以當健太要去見以前的朋友,而你說你不去時,我馬上就發覺了。


    我喜歡你這種意外好懂的地方。


    還有呢~晚上打電話給你的時候。


    你一開始故意用嫌麻煩的口氣講話時,就是你其實也有點想要找別人的時候。


    在這樣的夜晚與你聊著怎麽聊都聊不完的話題,我也很喜歡。」


    「夕、湖……」


    夕湖一一列舉出了我自己都不知道的自己。


    「我喜歡以裝模作樣的方式生活的你。


    不過,我討厭你毫不在意自己的痛楚。


    我喜歡笑起來像個純真少年的你。


    不過,我討厭你在使壞時,卑賤得讓嘴唇歪斜。


    我喜歡對任何人都過於溫柔的你。


    我討厭對任何人都過於溫柔的你。


    硬是想逞英雄的你,讓我看了有些提心吊膽,


    但一回神便已經成了英雄的你,是我最喜歡的。」


    彷佛照進心裏的夕陽眩目耀眼,讓我不禁眯起眼睛。


    「縱使契機是一見鍾情,


    每一天我都待在你身邊,與你一起度過。


    我一個個地找出你讓我喜歡的地方,收集美麗的回憶,


    讓它們聚成一把大得雙手抱不住的花束。


    既非美化,也不是將幻想加諸在你身上。


    我的雙眼,總是──


    ──隻映現著你。」


    滴答。當我發覺時,一行眼淚已經流了下來。


    啊,真的是。


    我實在糟糕透頂。


    如此坦率、如此真摯的思念。


    我居然以先入為主的無聊觀念加以懷疑。


    居然被過去囚禁,遮蔽了雙眼。


    夕湖說的話,以及思念。


    還有我們兩人一同度過的時光。


    逐漸在心裏浸染開來。


    彷若浸染到滿溢而出似的,臉頰緩緩沾濕。


    我不想讓自己難堪的表情被她們看到,將目光別了過去。


    如同鏡子般的池塘水麵,倒映著染得鮮紅的天空。


    這樣啊,原來夕湖一直像這樣子,在伸手可及之處。


    注視著我嗎?


    我應該更早發覺的。


    我以前不是這麽想的嗎?


    想著她馬上就會離去,隻會像以往一樣對我感到幻滅。


    然而,沒有變成這樣。


    就算我言行輕浮、使壞,讓她看到我難堪落魄之處,讓她看到我激動得像個老土。


    她都沒有任何改變,待在我的身旁。


    所以,進入高中後第一個與我有了交情的女孩。


    是花上比任何人都來得久的時間。


    慢慢地,培育著珍貴的回憶嗎?


    夕湖以她那雙透明澄澈的眸子注視著我,開朗地笑了起來。


    那彷佛是……


    「──這些地方全部包含在內,


    我最喜歡一直在我身旁的,一位名叫千歲朔的男孩。」


    夕暮時分,倒映出月色的的湖水。


    「……謝謝你,夕湖。」


    感覺不管說出什麽都會顯得淺薄,我隻能如此低語。


    夕湖滿意地點了點頭。


    「好好好,那接著輪到小內囉!」


    夕湖拉起優空的手,讓她站起來。


    「你也有想說的話吧?」


    「呃,嗯……」


    優空交互看向我們兩人的臉,似乎下定決心後,緩緩開口道:


    「那一天,被朔同學拯救的日子。


    你可能會覺得有點誇張,但我當時的想法就是往後的人生以你為優先考量。


    比起自己幸福,更希望朔同學幸福。


    能讓你展露笑容的人,不是我也無所謂。


    我隻要能普通地待在你身旁就好。」


    她握緊浴衣的領子。


    「不過,這肯定是錯誤的吧。


    因為,朔同學告訴我的事情,


    是『我是內田優空』。


    我隻是把『不要變成媽媽那樣,不要讓家人擔心』的生存方式,


    替換成『為了朔同學』罷了。


    我險些重蹈覆轍。


    我差點放棄了許多事物。


    明明我已經決定不要再有普通就好的想法。


    所以,呃……」


    「夕湖、朔同學。」優空向我們伸出手。


    三人彼此互看後。


    我和夕湖握住了她的手。


    優空淘氣地歪著頭。


    「──從今以後,我可以再稍微任性一點嗎?」


    她害臊地,露出滿麵笑容。


    「你剛才不是就這樣對我說教的嗎?」


    我頂著哭臉吸著鼻水,刻意粗魯地回答她。


    「當然可以!」


    夕湖這般叫道後……


    「那最後是朔!!」


    她握住我的手高舉起來。


    「我就這樣說出來的話,會顯得有點蠢吧。」


    「咦~當成選手宣誓不就好了~」


    「我就是覺得這樣很難為情啊,幫我設想一下嘛。」


    我對已經徹底恢複為平時狀態的夕湖露出苦笑,暫且放開手。


    但我們與優空結在一起的緣結沒有解開,三人肩並肩眺望著水鏡。


    我已經決定好想告訴她們的事了。


    要把這件事說出口還是令我感到退縮,但她們兩人已經告訴我這樣也無妨。


    站在中間的優空用力握了兩次我的手。


    就像在對我說「沒事的,沒事的」。


    所以我──


    「我想我還是,無法將拒絕了夕湖告白的事,當作沒發生過。」


    清楚明白地如此說道。


    「「咦……?」」


    夕湖與優空的聲音重疊在一起。


    我感覺到她們兩人往我這裏看。


    我直直注視著日暮遲遲的天空,繼續說下去:


    「你們不要誤會。


    優空說的話,我已經痛切地明白了。


    這並非裝模作樣,也不是固執己見。」


    我用t恤的袖子粗魯地擦掉眼淚。


    「並非為了他人,而是為了我自己。


    呃,怎麽說,為了能麵對夕湖、優空,以及其他的大夥們。


    ……還有,為了能好好地麵對戀愛。」


    我感到害臊,講最後一句時變得小聲。


    「我不希望當作沒發生過。


    夕湖向我告白,而我拒絕了她。


    以及今天,與你們兩人一起說過的事。


    我希望將這個夏天,銘刻在心底。」


    我緩緩吸氣,再度清楚地宣告:


    「所以,對不起。我現在,還是無法和夕湖交往。」


    「……唔,嗯。」


    夕湖的聲音稍微顫抖起來。


    「不過──」


    我靜靜地繼續說:


    「我也無法作任何約定。說不定會讓你等了又等,結果答案還是一樣;說不定有一天,我會與其他女孩交往。」


    「──!」


    「即便如此,在將來某一天……」


    由於夕湖給了我契機。


    由於優空斥責了我。


    由於她們兩人,帶出了我的感情。


    所以,從今以後,這次一定要……


    ──並非站在千歲朔(英雄)的立場,而是站在千歲朔(一個男人)的立場。


    「如果未來的某一天,我能將思念著夕湖的感情命名為愛情的話,


    到時,可以由我來對你說『我喜歡你』嗎?」


    不別過眼,坦率地。


    去麵對他人的感情,也麵對自己的感情。


    ──在這當下,我緊握著尚未被染紅的藍線一端。


    夕湖像是稍微思索了一會,在隔了一小段時間後……


    「遵命!」


    以非常有她個人風格的方式叫道。


    「不過你要是讓我等得太久,我說不定會再主動告白一次。因為我們的戀愛是屬於我們自己的對不對,小內?」


    「嗯!」


    水麵晃啊晃的,就像我們的內心一樣。


    搖擺不定,纖細而通透。


    就像在月亮與太陽的照耀之下。


    就像在徐風吹拂之下。


    好比沉入夕陽的湖水,終將映照出朝陽。


    好比抬頭一望,就被總是在那裏的優柔天空擁在懷裏。


    *


    我們三人走出養浩館後,優空說:


    「難得有這個機會,大家一起去逛祭典吧。」


    「我要去、我要去!」


    夕湖隨即叫道。


    我在牽著手走路的兩人背後露出苦笑,看著她們時……


    「這麽說來,朔同學。」


    優空向我回過頭來。


    「我覺得你剛才那句話很不應該!」


    以帶著不滿的聲音這般表示。


    「剛才的哪句……?」


    我不禁回問。


    與其說我心裏沒底,不如說講過了太多話,才讓我不明白優空指的是什麽。


    「……我問你對於我的浴衣有什麽感想時……」


    優空身旁的夕湖不解地歪著頭。


    「朔向你說了什麽?」


    「他說『不愧是優空,你把浴衣穿得很好看呢』。」


    「欸──────────!?!?!?」


    像是在責難我的大音量響了起來。


    夕湖放開優空的手,朝我逼近過來。


    「什麽東西,那根本不是對於浴衣的感想嘛!是技術性的客套說詞吧!人家好不容易努力打扮後才來的,怎麽可以講這種話!!」


    她噗、噗、噗地,戳著我的胸部。


    「不是啦,我拒絕了你的告白,在氣氛險惡的狀況下嬉皮笑臉地講著輕浮的話,有點……」


    「這是兩碼子事吧!這種時候,被稱讚好可愛、好漂亮、穿起來好適合,就是女生所希望的啦!!」


    「可是,我不是要套用剛才說過的話,但連自己的心意都難以決定的家夥,如果對任何人都這樣說,總覺得……」


    「欸~搞不懂你的意思,朔你好麻煩哦~」


    觀望著我們互動的優空斜著眼向我看了過來。


    「我說啊,夕湖。


    朔同學一定是這麽想的啦。


    他想著如果自己隨便稱讚女孩子,說不定對方會會錯意地喜歡上他。」


    「喂,小優空!?」


    我不禁吐嘈道。


    化成言語後的確是她說的那樣沒錯,我確實也是在克製自己不要隨便稱讚無法向其表明心意的女孩。


    夕湖聽完後,連她都斜起眼來了。


    「欸,好惡。」


    「不要真的對我退避三舍啦!?」


    她們兩人互相對看,聳著肩輕聲笑了起來。


    夕湖傻眼地說道:


    「稱讚一下就會會錯意?你太小看女生了~」


    優空接著說:


    「朔同學總是有觀念古老得誇張的地方呢。」


    「是說你一直這樣想的話,不管過了多久都決定不出喜歡的女生嘛~我比較希望你和大家好好相處,早點決定你的心意~」


    「再說朔同學講的輕浮話又不是加分點,而是扣分點。」


    「就是啊~!」


    我被批得一文不值。


    不過,嗯,就是,她們說的那樣吧。


    我搔了搔臉……


    「優空,呃,你穿起來很適合哦。


    我都想拿來代替回眸美人圖(譯注:江戶時代的浮世繪畫家菱川師宣最為知名的作品,曾三度發行此圖案的郵票。目前在二手市場上可賣到高價。)當作郵票貼在信封上了。」


    我小聲地如此低語。


    優空臉上浮現訝異的表情後……


    「嗯,雖然一點都聽不懂你在講什麽,不過還是謝謝。」


    她高興地眯細眼睛。


    我們就這樣走著。


    不久後,祭典熱鬧的喧嚷聲愈來愈近。


    太陽已完全沉沒,夜晚揭開了序幕。


    在攤販燈光的照耀下,望得到神社的鳥居。


    「「咦……?」」


    我和夕湖的聲音重疊在一起。


    聚集在那裏,看著我們的是……


    「你們……」


    「大家……」


    七瀨、陽、和希、健太,不知為何明日姊也在。


    還有,海人……


    身旁的夕湖感到懷念與親愛,雙眼發亮起來,朝著他們衝過去。


    「悠月、陽──」


    她不假思索地抱住並肩站在一起的兩人……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哦。」


    大聲地這般反覆說道。


    七瀨溫柔地摸著夕湖的頭,陽害臊地拍著她的背。


    「優空,這是……」


    我一說完,優空就淘氣地伸出舌頭。


    「嗯,是我叫大家來的。」


    「明日姊──西野學姊又是……?」


    「我覺得今天叫她來肯定比較好,應該說她來了,你一定會搖著尾巴開心起來吧。我就透過管樂社的學姊問到了她的連絡方式。」


    「你的講法超帶刺的。」


    「因為我有點覺得『氣死我了』嘛。」


    經優空這麽一說,與她兩人一起逛攤販時,她都避開份量多以及可以大家分著吃的食物。


    她知道大家會來,不對,肯定是相信大家會來吧。


    於是我們向大夥兒身邊走過去時,夕湖一副要哭出來地說道:


    「小內~你一開始就不打算與朔兩個人約會嘛!」


    優空有些開心地回答:


    「誰知道呢?或許不見得是那樣呢。」


    「如果我沒來的話,你打算怎麽辦?」


    「那就隻有你被排擠囉。」


    「好過分!?不過這樣一來,你的約會也泡湯了~」


    「真是遺憾,我已經約完會囉。」


    「那是怎麽回事~!?」


    優空從浴衣袖子裏取出麵具,斜戴在頭上。


    「就是這麽回事空(譯注:日文裏狐狸的叫聲多半寫為「空(コン)」。)。」


    她不知為何擺出像是招財貓的手勢說道。


    「那什麽啊,好可愛!」


    「嗬嗬,是朔同學買給我的。」


    「啊~好狡滑。朔,我也要~!!」


    木屐的喀啦喀啦聲與歡笑聲一同響起。


    陽朝著我舉手道:


    「大爺,快點去吃點什麽吧──我等了好久,肚子都餓扁了。」


    「那還真是抱歉,請你吃○○燒吧。」


    明日姊難為情地垂下目光……


    「呃,好像,打擾你們了。」


    「啊,不會,我們才是。」


    與我拘謹地這般交談。


    不經意地,我與七瀨四目交接。


    我抓了抓頭後開口道:


    「之前你問我穿圍裙時的感想時,很抱歉我用冷淡的態度對待你。你穿起來很適合。」


    一瞬之間,七瀨訝異得揚起眉毛後……


    「真的嗎!?我本來想著在沮喪的千歲麵前興奮地穿成那樣,是不是反而搞得場麵很冷,一直很不安耶……」


    她神情扭曲,一副快哭出來的模樣。


    我「嗬」地一聲揚起嘴角,回答她:


    「不過比起家庭味,還更像是寫真女星在拍那類影片就是了。」


    七瀨的臉上轉換成傻眼的表情。


    「……這是什麽感想啊,你這笨蛋!」


    她伸出舌頭朝我扮鬼臉,好笑般地聳了聳肩膀。


    接著……


    「朔……」


    從剛才就一直低頭呆呆站著的海人叫了我的名字。


    「海人。」


    「呃,那個時候,我太激動了,對不起。」


    「嘿。」


    我輕聲笑了一下,伸出右手。


    海人見狀,發出短促的吸鼻聲。


    我用力握緊了手……


    「那麽,就靠這個來扯平囉。」


    露齒笑道。


    「好。」


    我像是要抱住海人般,將他拉了過來……


    「──唔嚕啊──!!!!!!」


    就這樣用力朝他的側腹揍過去。


    「──唔、咳出、欸出、為什麽!?!?!?」


    我朝著蹲下去的海人發出哼哼冷笑。


    「這樣就扯平了。」


    「也太過分了吧!?」


    「我已經用左手手下留情了。真是的,誰叫你那麽大力地把我打到飛出去。」


    接著,我與海人合掌。


    笑著看著我們的和希傻眼地說道:


    「真是的,這樣就能了事的話,一開始就該這麽做了。」


    「不好意思啊,好像也讓你費了不少心思。」


    他身邊的健太戰戰兢兢地開口:


    「神……」


    「哦,我已經和她們相互理解了。」


    ──接著,我們一群人漫遊於八月最後的祭典。


    棉花糖與蘋果糖、炒麵和○○燒、刨冰和可麗餅、雞蛋糕,再追加六瓶彈珠汽水。


    大家一起買,大家分著吃。


    就像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似的,彷佛暑假才過到一半。


    但在不經意之中,彼此交錯的視線、並肩行走時的距離、聲音的冷熱、有些生硬的互動,都已滲入了已經確實前進一步的、我們之間的關係性。


    即使如此,燈光照耀之下的麵孔不帶著憂慮,踏在石礙道路上發出的腳步聲也不存著迷惘。


    沒有經過太久,祭典已進入尾聲。


    性急的攤販已經開始準備收攤。


    水球與彈力球,金魚與浴衣。


    日常將非日常的色彩拉到身旁,細心地將它們一個一個地收拾起來。


    像在點綴著這令人有些不舍的夜晚。


    海人抱著不知從哪買來的手持煙火,我們移動至隔壁的公園。


    在零零落落的人影之中。


    我們點了蠟燭,拿著水桶裝水,像萬花筒般轉著身子起舞。


    夕湖拚命朝著我劃出「love」字樣,七瀨與陽雙手拿著好幾支煙火,邊歡呼邊跑來跑去,優空與明日姊兩人端莊地蹲著看煙火。


    我不經意地望向天空,彷若被大顆淚水滴出洞來的白皙月亮浮在上麵。


    唧、唧唧,蟬叫著「明年見」。


    唧哩哩哩唧嚕嚕,秋天喊著「今年也請多指教」。


    沒有多久,煙火家庭包已經空空如也。


    大家圍成一圈,「啾碰」一聲打開彈珠汽水。


    沉下去的彈珠映照著祭典的結尾,在瓶子裏兜轉著。


    在某人心裏的某人,或是那某人注視著的某人。


    一定都是像這樣,在沉沉浮浮的氣泡裏搖啊搖的。


    進而將心上人的側臉,閉入雙眼之中的吧。


    最後,我們每人手拿一根仙女棒,說完「預備起」後點火。


    彷佛是送魂火。


    啪嘰啪嘰、啪嘰啪嘰,我們的夏天即將結束。


    「明年再見。」


    某人以輕細的嗓音呢喃著。


    ──像是在點頭般,仙女棒的火球落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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