盂蘭盆節過後,城市恢複正常步調時,茉莉與和人在東京再見麵了。


    身穿白色t恤戴水藍色棒球帽的和人,大幅剪短頭發露出明顯的下顎線條。即使車站人潮洶湧,即使他換了發型,茉莉還是一眼認出和人。他仍是沒有多餘脂肪的苗條身材,但曬得有點黑看起來健壯許多。


    「小茉莉,好久不見!」


    整齊排列的潔白牙齒,他的酒窩令人懷念。


    新買的連身洋裝和高跟涼鞋,是從頭到腳都仿照雜誌模特兒的穿搭買的。


    「好熱喔——!」


    「要去哪家店坐著嗎?」


    「去喝些什麽吧,然後在東京觀光。」


    「觀光?你也是東京人吧?」


    「那小茉莉,你自己去過淺草或東京鐵塔或新宿禦苑之類的地方幾次?」


    「沒去過……」


    「那我們走吧。」


    和人滿足地笑了。


    雖然盂蘭盆節已經結束,但還在放暑假的街上人潮洶湧,兩人邊避開人群,時而貼近時而拉遠地走著。


    「你哪時從群馬過來這邊的?」


    「嗯~十號左右。」


    「一直待在家裏?」


    「對,有大型茶會,我在後麵幫忙。隻是幫忙做雜事超無聊,但反正我什麽也做不到,也是沒辦法啦。」


    腦海浮現那棟沉重的大宅。他會不會又因為壓力搞壞身體啊?曾親眼看過大宅讓茉莉過度想像,心裏後悔著「果然還是不去看就好了」而消沉不已。


    兩人到淺草吃蕎麥麵,跟校外教學的學生一樣逛禮品店,在淺草寺裏沐浴白煙。登上東京鐵塔,一起從上眺望變成迷你模型的街道,一起看著與視線等高的天空。盛夏天空比在群馬抬頭仰望時藍得更加鮮豔,萬裏無雲。毫無迷惘的盛夏藍天讓茉莉的心一點一滴放晴,但晴朗更勝天空的和人笑容撫慰了茉莉的心。


    和人語調興奮地說著有趣的話題惹笑茉莉,「在一起很開心的人,有很大的機率會喜歡上對方吧……」自己對沙苗說過的話在耳邊響起。


    隻要與和人在一起,不知不覺中眼中全是他。隻看得見他,連自己都會遺忘。茉莉拚了命拉住差點就要消失的自己。


    在新宿禦苑裏悠閑散步時,看見一個男孩在樹陰下寫生。畫板、黃水桶、藍色顏料包。大滴汗水在他專心描繪生氣蓬勃綠意的臉頰上閃閃發亮。


    「你好厲害,是暑假作業嗎?」


    和人蹲下隨口和他說話,男孩一臉訝異,但在看見和人溫和的笑容後乖乖點頭。


    「加油喔。」


    「謝謝你。」


    「要記得喝水壺的水喔。」


    大概是母親也交代了相同的事,男孩這才想起來,拿起擺在一旁的水壺又對和人說謝謝。


    「真令人懷念呢,寫生。」


    「以前很常做呢,好像還去過動物園……」


    「去過!我當時畫長頸鹿。」


    「小茉莉畫得很棒,總是被貼在走廊上。」


    「我可是一直都是美術社的耶。」


    「是這樣啊!你果然一直都有畫畫!」


    在綠意中漫步,和人語調興奮地開心說道。


    「其實啊,我有畫過漫畫。但拿去出版社後被編輯說不能用,他說我的漫畫沒辦法變成商品。」


    「真的嗎?」


    「嗯,斬釘截鐵。之前阿武講到漫畫時我忍不住說了謊,其實我也試著做了那種事。」


    「很厲害啊!」


    和人停下腳步。茉莉也在草坪正中央停下腳步。


    「但是不能用耶。」


    「你已經放棄了嗎?」


    被和人的眼睛捕捉到,茉莉欲言又止。


    「別放棄啦。不可以輕易放棄能做到這種地步的事情,不可以放棄喜歡的事情。」


    和人表情認真地明確說道。


    「……謝謝你。」


    怎樣都會被他吸引。


    茉莉用力踩牢穿著高跟涼鞋不穩的腳,為了不讓自己隨便掉進不可以陷進去的地方。


    等到夕陽西下,氣溫變得舒適許多後才離開禦苑走回街上,在時髦的咖啡廳歇息後,和人這才想起什麽似地開口問:


    「啊,小茉莉明天有空嗎?」


    「明天?還真是突然耶。你總是很突然。」


    「對不起,我不看日曆過生活,不小心就……」


    「有空啊,要幹嘛?」


    「明天要不要去海邊?」


    和人手肘撐在小小的桌麵上,表情燦爛。


    「我要去玩衝浪,從高中起就玩在一起的衝浪夥伴現在在鐮倉,所以小茉莉要不要一起去?」


    「我不會衝浪啦!」


    「不會要你衝浪啦!隻是說要不要去海邊玩。他們人都很好,我覺得應該可以處得很好。」


    和人的聲音很雀躍,茉莉轉動蜜桃氣泡飲料中的冰塊。


    「我又沒泳衣……」


    「真假!那我們現在就去買吧!讓我替你挑!」


    「不要!」


    「讓我替你挑可愛的泳衣嘛。」


    這殺無赦的療愈笑容阻擋了茉莉的反駁。


    「不可以嗎?」


    別用那種表情問啦,笨蛋!一口氣喝完剩下的蜜桃氣泡飲料後,茉莉也隻能點頭了。


    百貨公司的泳衣賣場比其他區塊還熱鬧。和人如同闖進玩具賣場的孩子般興奮地四處張望。要是一個不小心走散了,傷腦筋的應該會是和人,茉莉隻好跟在和人後麵走。


    「這個呢?」


    「不要。」


    「那這個呢?」


    和人手指的泳衣全都是很性感的設計,茉莉根本不敢穿這類泳衣而從頭拒絕到尾,所以遲遲無法決定。


    「這個呢?很可愛耶。」


    清新水藍的比基尼泳衣是茉莉喜歡的顏色,白色綁繩也很可愛。看見茉莉伸手讓和人露出燦爛笑容。但下一個瞬間,茉莉仿佛觸電般抽回手。


    拋下和人衝出泳衣賣場。和人慌慌張張追上突然轉頭就跑的茉莉。


    「小茉莉?怎麽了,小茉莉!」


    茉莉仿佛要閃躲和人的聲音小跑步跑到手扶梯旁,穿梭過人群往樓下跑。一口氣穿過一樓的化妝品賣場衝出百貨公司時,和人抓住茉莉。


    和人與其說驚訝,更該說是緊張地低頭看茉莉,似乎正拚了命思考自己是不是又搞砸了什麽,而茉莉用混亂的大腦思考該怎麽應付過這個場麵。


    「對、對不起……」


    「沒關係,怎麽了?我……」


    「不是,不是你的錯。隻是我突然想起我有急事,得回家了。」


    「咦……啊,那明天……」


    「對不起,明天也不行。我忘了我有事,對不起。」


    想要開口安慰明顯失望的和人,但光自己的事情就耗盡所有精力的茉莉一句話也想不出來。


    緊咬雙唇壓抑自己的驚惶失措,拚命壓下爭先恐後冒出的淚水,胸口竄過一陣被銳利物品刺中的劇痛。


    「我送你回家。」


    「不用……」


    「不,我要送你。」


    和人就這樣拉著緊緊抓住的手走出百貨公司,在沉默尷尬的氣氛中買了車票搭上相同電車。茉莉坐在邊邊座位,和人站在門邊。


    茉莉戰戰兢兢地抬起視線,和人雙手抱胸看著劃過車窗外的燈光,他僵硬的表情失去了平常的柔和。溫熱的水珠滴在洋裝上,茉莉慌慌張張用手指拭去。


    下車走過剪票閘口。「哪邊?」和人問完後,茉莉用手指了方向,和人先邁出腳步,茉莉步履蹣跚地跟在他後麵。


    站前的小小商店街早已悄然無聲,彎進母親常來的時裝店旁的小路,一條路燈昏暗的路往前延伸。抬頭看見和人的背,和人就在平常總是獨自步行的路上,感覺相當不可思議,是很特別的景色。


    「已經可以了,我家快到了。」


    「沒關係,我送你到家。」


    「那邊小路很複雜,你可能會不知道怎麽走回車站。」


    「那小茉莉可以送我回車站嗎?」


    和人轉過頭來,僵硬的表情逐漸變得柔和,他眯起眼睛說:


    「別擔心,我不是路癡……謝謝你。」


    這份天真的溫柔,現在覺得好殘酷。


    走到門牌前,和人抬頭看著昏暗燈光照射下的家。


    「哪個是小茉莉的房間?」


    「咦,你又說那種和跟蹤狂沒兩樣的話。」


    「啊,對不起。」


    「二樓那間有陽台的房間。」


    手一指,和人抬頭看過去。


    「小茉莉一直住在這邊啊。」


    「咦?」


    「離開群馬後一直在這邊吧。走過剛剛那條路,回到這裏來。」


    「阿和,你真的要變成跟蹤狂了。」


    茉莉噴笑,和人露出「糟糕了」的表情。


    「你真的好單純,講話跟國中生一樣。」


    「隻是讓人見笑而已吧,話說回來,我平常可不是這樣,也不會問別人房間在哪,我是在幹嘛啦。」


    「因為你知道我們的小時候,所以才會回到過去吧?」


    茉莉格格笑個不停,和人也苦笑著聳肩。


    如果也能說著「掰掰」走進家裏,然後明天學校見就好了。二十六歲的自己真是太可恨了。不知能不能約定下次見麵,兩人都不敢開口。


    「明天玩開心點喔。」


    「嗯,下次有機會一起去吧。」


    「在那之前夏天會先結束啦。」


    「我秋天也還會玩衝浪,到了冬天還可以玩滑雪板。」


    喜歡戶外運動的人真讓人傷腦筋,淨是出些難題,茉莉不禁苦笑。


    「今天謝謝你,我玩得很開心。」


    「我也是,第一次看見東京的美好。」


    「你沒打算回這邊住嗎?」


    「你希望我待在這邊嗎?」


    和人眼睛露出惡作劇的笑意。


    「今天要回老家嗎?」


    「不,我要去住我朋友那。」


    「沒事吧?」


    「你別和我媽問一樣的話啦。」


    和人搔搔頭。


    「問『沒事吧』比被罵更令人難受。」


    「……這樣啊,對不起。」


    「不會。隻是,我覺得我果然很不可靠。」


    「我沒有那個意思……」


    「嗯,我知道。」


    茉莉看過和人這個淡淡的笑容,那和在醫院裏差點喊出「我很不好」的自己重疊。就算想大喊也沒辦法對任何人喊出口,所以總是這樣笑著蒙混過去,茉莉好想要擁抱和人。


    「……下次,什麽時候能見麵呢?」


    「這個嘛,總有一天吧。」


    「你不會來群馬找你姐姐嗎?但沒有辦法說來就來嘛。」


    和人像是現在才想到似地說,茉莉無力地扯開笑容。


    「再來群馬吧,阿武也很想見小茉莉。」


    「嗯。」


    「再見。」


    「今天真的很謝謝你,我等你的訊息。」


    發現自己對著轉過頭去的和人說話的聲音充滿不舍時,茉莉僵直身體,和人看見茉莉的反應揚起嘴角。


    「你再說那種話我就要追你了喔。」


    「咦……」


    「謝謝你陪我,改天見。」


    和人隨口說完後轉過頭,在昏暗的道路上小跑步離去。茉莉呆呆地看著他的背影。


    進入家門後母親說著歡迎回來前來迎接她,母親還說洗澡水已經燒好了,茉莉直接朝浴室走去。


    在更衣室脫掉衣服,一拉開為了今天而買的銅氨纖維洋裝的拉鏈,洋裝滑落腳邊。和鏡中隻穿內衣的自己對上眼。


    鏡中的身體從乳溝到腹部,以及左側腋下到背部,有著仿佛用日本刀砍出來的傷疤。脫下內衣一絲不掛後,醜陋的身體顯露出來。


    對得意忘形想拿起比基尼的自己感到羞愧,備受自虐心情欺負。


    第一次動手術後,比起病況完全沒有好轉,身體留下大型傷疤更讓茉莉大受打擊。醫師提議動第二次手術時,茉莉頑固地拒絕讓身邊的人傷透腦筋。她無法忍受自己過去曾受到誰喜愛的身體被刻下傷痕。


    安撫茉莉的是資深護理師。病況可能正朝好的方向發展啊,這點傷算什麽。對著才剛滿二十一歲的她說:「就算留下傷疤,能治好病不是太好了嗎?」


    最後茉莉決定動手術,結果完全沒傷到病魔分毫,隻是在身體多留了一道巨大傷疤。


    再也無法穿上露出胸口的衣服或比基尼了。就算再怎麽注意身材,一度失去自信的身體已經再也無法取回身為女性的嬌嫩了。


    快步衝進浴室,扭開花灑的水龍頭。在從天而降的熱水中,茉莉壓抑聲音哭泣。


    在這開心的一天結束時,我為什麽會哭泣呢?


    人生明明是開心的人才是最終贏家啊,隻要和阿和在一起,開心之後絕對會很痛苦。越開心越痛苦。


    明明這麽痛苦,卻已經開始想見他。


    戀愛情緒這東西,明明最一開始就先扼殺掉了啊。


    神啊拜托禰,請讓我千萬不可以不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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