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生死危機的刺殺,硬生生地被這對父子,給整出了一種極為奇怪的味道。


    念誦咒語配合手印施法時,還得強行打斷,就為了說出那句話。


    說出來,就舒服了;


    說出來,就踏實了;


    說出來,也就滿足了。


    審美的高度,就在於此,不能失了煙火氣,遁入空門並非吾所願;


    但也不能太俗氣,金銀阿堵物什麽的往外砸,外人看得是過癮,但自身,卻依舊精神空虛。


    審美高度在於生命的高度。


    就像是拿著平衡杆走鋼絲,


    我玩的,


    是我的命。


    “略通一點”,


    這話,鄭侯爺覺得是自己認知中的極致的一種體現,好不容易碰上這個局麵,不給自己身上用一次,不親口說出來一次,實在是過於遺憾。


    兒子在埋怨當爹的事兒逼,


    可做兒子的其實也是一個鳥樣,


    先前當爹的使勁催促他早點出擊以期解決戰鬥,他偏不;


    他就在那裏耗著時間,思考該如何才能將心底的那口氣給發泄出去,為了發這一口氣,他甚至解除了先前對自己的壓製完成了進階。


    爺兒倆,爭先恐後地在生死危機一線間反複地橫跳;


    女人的詭異感覺,大概就來源於此,或許,任何人麵對這樣的大燕平西侯,都會覺得很是無力吧,不能一口氣打死他,反之,你還得不停承受著來自他對你的各方麵的“折磨”。


    中斷的施法,再度繼續。


    鄭凡第一階段的掐印完成後,


    單手指天。


    天,是一個含義極廣的名詞,在不同的時候代表著不同的意思,在煉氣士眼裏,天,是一種意誌,是一道目光。


    孔山洋的做法,就相當於是頭頂,加了一層蓋子,阻礙了這道目光。


    鄭凡要做的,就是將這一層蓋子,捅破。


    當鄭凡開始施法時,


    另一處戰局裏的孔山洋就感應到了,有一股力量,正在強行穿透自己的“加蓋”。


    “怎麽可能?”


    那股力量,來的方位,極為清晰。


    但正因為清晰,所以才覺得荒謬。


    劍聖一邊繼續操控著龍淵壓著瀝龍槍打,一邊有所感應,目光,微微斜向上。


    當鄭凡開始施法時,他的感知,其實也是很直接的。


    因為從交手一開始,他想的就是直接開二品以最快的速度解決戰鬥,哪怕自身因二品之力受創也無所謂,必須要最快破局。


    隻是因為孔山洋的手段,使得劍聖不得不用最為原始的方式,用劍氣和劍招去消磨瀝龍槍的防禦。


    這種戰法,就像是在剝橘子皮。


    一層一層,一塊一塊,最後,還得撕去白皮。


    當初田無鏡和他在晉國京畿之地郊外對決時,他用的,就是此招。


    當一個三品高手,一個用槍的武夫,打定主意和你耗時,你能擊敗他,但得耗費大量的時間和精力。


    就是當初的田無鏡,也是以大開大合的方式和自己在拚,並未一味地龜縮防禦;


    當然了,那一次交鋒,是自己上了田無鏡的道。


    現在,


    劍聖已經察覺到了,頭頂上方的氣機感應,正在不斷地接近。


    劍開二品,


    隻需要一劍,就能破你防禦。


    心態,


    不知不覺間,就這般平和了下來。


    一開始,他很焦慮,鄭凡如果在今日出了事,他會很愧疚;


    然後,他開始覺得,事情,似乎好像沒有想象中那般的糟糕;


    眼下,


    劍聖覺得事情開始變得,


    有趣了。


    ……


    女人顯然也明白了將要發生什麽,其實,也不用怎麽去想了,因為鄭凡(魔丸),早就明明白白地告訴她了。


    他要先讓她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丈夫死去,


    那麽,


    如何殺死自己的丈夫?


    眼前的這位燕國侯爺,他的實力和招式,很詭異,但實則,一次次是靠的取巧才能從自己麵前遊離而出;


    而自己的丈夫,實力比自己強,境界也比自己夯實,戰鬥經驗,也比自己高,她不認為這位燕人侯爺有能力去殺了自己的丈夫,對方,應該也是這般認為的。


    但這裏,


    就在這望江冰麵上,


    有一個人,可以殺死他。


    ……


    “夫人,聽說了麽?”


    “聽說了什麽?”


    “江湖都在傳呢,雪海關前,虞化平一人一劍,斬了野人千騎。”


    女人笑著問道:


    “怎麽可能?”


    千騎,是什麽概念?


    江湖人,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廟堂為何高聳,因為軍陣一結,騎兵一衝,江湖的泰山北鬥,說崩也得崩。


    上京城下,百裏兄妹本打算突襲殺死曾為燕使的鄭凡,卻因鎮北軍鐵騎衝至,劍都未曾出鞘,徑直返歸。


    “應該是有些不實,野人的千騎,尤其是在那時候,應該不是我們平時所說的千騎。”


    魏憂的猜測,是對的。


    那時,因為劍聖斬殺格裏木,野人其實已經崩潰了,麻木了,感覺天塌了,基本就沒有什麽戰鬥意誌了,歸途的堵絕再加上其他種種原因,使得他們在那時,像是一群烏合之眾,不,比靠血勇組織發動起來的烏合之眾還不如。


    一時間,竟然是自己向劍鋒那邊去送,而且劍聖也並未斬殺完全,最終,還是靠梁程率軍衝陣,將其救了回來。


    一人斬千騎,名頭是很唬人的,但內裏,是有水分的。


    “但即使如此,虞化平,也必然是踏入那一步了。”魏憂笑著說道,“當他不用麵對千騎,隻麵對一兩個人時,可能殺人,隻是一劍,兩劍和三劍的事情。”


    最後,


    魏憂又道:


    “比如殺我。”


    ………


    女人近乎瘋狂地衝向鄭凡,她清楚,她必須阻止這位燕人侯爺的施法,否則,自己的丈夫,就真的危險了。


    而這一次,麵對衝過來的女人,鄭凡並未暫停施法的節奏,而是單腳再度踩破自己身下的冰麵,整個人又一次地沉入江底。


    女人站在上麵,停下了腳步。


    下麵,那個人的身影已經近乎於幽深的江麵下看不見了,這一次的下沉,那位可謂是極為幹脆。


    女人咽了口唾沫,她想要讓自己冷靜下來去捕捉下方那位的氣機所在,可問題是,她本就不擅長此道,再者先前於幻術之中被反複折磨了精神,整個人就如同三天沒合過眼一般,再加上眼前的境況,越是想平複心緒就越是難以做到。


    強行去探尋,但麵對這冰窟窿之下的幽幽,是半點反饋都無。


    ……


    “護持我,我去修補。”


    孔山洋沒有猶豫,開始掐印。


    方外之術,玄而又玄,那是對於外人而言,而於於門裏人,則又顯得很是簡單。


    他既然想捅破這層蓋子,那自己就再在這上頭加上一層蓋子。


    而在江麵之下,


    身體還在下沉中的鄭凡雙手再度開始掐印,雖然沒有張開口,但聲音,卻在其四周傳來,那是念咒的聲響。


    眼下,


    是魔丸在和孔山洋鬥法,鬥的,就是誰更擅長操控這天象氣機的變化。


    江麵上方,伴隨著兩位“煉氣士”的對決,已經呈現出了一些可見的虛影。


    頭頂處,有兩層白色的雲遮蓋著,條理清晰;


    而在下方,有一道黑柱,企圖捅破這烏雲。


    站在冰麵上的女人無比焦急,正如她丈夫先前在和劍聖交手時很擔心她的安危一樣,她也是一樣心係著自己的丈夫。


    可問題是,當鄭凡沉入江底,魔丸開始和孔山洋鬥法時,其身邊散發出來的力量,無形中,隔絕了自身的氣機。


    他就在下麵,


    但她就是探尋不到。


    望江的水位很深,黑黢黢的江水之下,若是無法提前捕捉到對方的氣機,哪怕自己下去了,也隻是徒勞地大海撈針。


    劍聖這邊,一邊繼續拆解著瀝龍槍所編織的網,一邊已經留出很大一部分心思在盯著上方的局麵。


    而在孔山洋抽身去補窟窿之後,魏憂已經沒辦法去分心了,隻能靠自己這一人一槍去盡量讓自己的這張網被瓦解得慢一些。


    隨心而起的一場刺殺,


    現在,


    卻陷入到了一種相對被動的局麵之中,甚至,一時間都無法分得清楚,到底是誰打算刺殺誰。


    孔山洋手中拿出一尊香爐,這尊香爐來自於乾國後山,乃藏夫子當年所持有之法器。


    藏夫子入燕京斬龍脈前,可謂是散盡了家當,該傳承的就傳承,該送的就去送,這也意味著當年藏夫子自己也並不認為憑一己之力,就真的能夠阻攔住這蒼茫大勢。


    香爐開始升騰起紫煙,


    孔山洋單手持香爐,另一隻手,直接劃破掌心,將鮮血滴落進去。


    “想不到堂堂大燕平西侯爺,竟然也懂得我等方外之術,今日幸甚,今日幸甚。”


    這倒不是自己給自己搭台子,也不是故意做出瀟灑清高的姿態;


    魏憂找上門,說,幫我殺個人;


    他問殺誰;


    殺平西侯;


    做得數麽?


    等得到,就殺,等不到,就算了。


    他說,好。


    因為一句話,因為一個邀請,就將唾手可得的大燕官袍棄於一旁,放棄了可以在晉地於大燕朝廷支持下開建一所新祖庭的機會;


    這樣子的人,當得起出塵和灑脫。


    身處於戰局之中的劍聖,依舊有心思可以分出來說話,


    他笑道:


    “這話,早幾年前我就說過了。”


    劍聖說的,自然不是鄭侯爺,而是那位。


    那位,曾給昔日驕傲的劍聖,帶來了極大的壓力,甚至,一度讓劍聖在心裏,不得不服氣。


    至於鄭凡,


    許是實在是太熟了,他是保護者,鄭凡是被保護者,這個時候,想要有什麽神秘感亦或者是高大感,也太難了。


    劍聖知道那塊紅色石頭裏有玄機,但並未單純地認為此時局麵的變化全都來自於那塊石頭,而和鄭凡毫無幹係。


    因為平時相處時,鄭凡總是能隨口說出一些天地至理,讓自己常常受到啟發,進入頓悟的狀態。


    而這些類似世界觀的話,其實是方外之人所最喜歡咀嚼的。


    先前在上川縣城時,他還問過鄭凡:


    這不是煉氣士喜歡講的東西麽,你信這個?


    如果說鄭凡真修煉過,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那個人的性子,藏著掖著一些手段,也能理解。


    更何況,有那樣一位兄長曾帶過他,傳授一下方外之術,也在情理之中。


    可能,這就是燈下黑吧。


    “鎮!”


    孔山洋發出一聲大喝,上方的雲層之中開始出現霞光,強行要將那黑霧形成的柱子給壓下去。


    其實,刺殺在此時,已經完全變味兒了。


    因為鄭凡是可以逃而沒選擇逃,本來,破局很簡單的;


    但正因為這種任性,使得刺殺者和被刺殺者的關係,完成了顛倒。


    孔山洋現在不得不出手阻止,不是為了繼續拖延下去殺那位平西侯,而是不能讓劍聖在此時失去束縛,一步入二品之後,魏憂或許能吃個幾劍,他孔山洋,大概一劍就會被格殺。


    此時的鬥法,是為自己求活路。


    香爐的加持,使得上麵的蓋子越來越重。


    出自後山的煉氣士,實力自然不容小覷。


    而煉氣士之間的鬥法,往往也就這麽有意思,動輒動靜頗大,但落於塵間,卻常常雷聲大雨點小。


    藏夫子當年來了那麽一出,可謂震動了大半個燕京城,魏公公親身出皇宮,與百裏劍對峙。


    宮中太爺現身,所有紅袍大太監都警戒布陣;


    皇宮大內,禁軍士卒出動,京城各大門所調動軍卒何止數萬。


    但事了之後,藏夫子殺了幾個人?毀了幾片磚?


    其實質影響,可能還真不如一陣稍大的雨,興許能讓一些個百姓濕個身子染上個風寒。


    不過,


    對於在此道中交鋒的人而言,當真是稍有差池,就是萬劫不複。


    上方的白雲,開始傾軋下黑柱,黑柱逐漸開始消解。


    孔山洋笑了,


    是嘛,


    就該這樣的。


    會領兵會打仗,自身還是個武夫小宗師,要是連方術都能那般精通,豈不是不讓別人活了?


    燕國,出了一個靖南王,就已經足夠了,這天下,可真經不起燕國再出一個田無鏡。


    否則,這老天,也未免過於厚此薄彼了一些。


    冰麵上,女人抬頭望著天,長舒一口氣。


    此時的她,心裏忽然沒有了先前那種想要繼續斬殺那位燕國侯爺的執念,她想走,和自己的丈夫,離開。


    天大地大,晉地待不下去了,可以去乾國楚國。


    魏憂沒法說話,當孔山洋無法再給他提供直接的加持後,他的注意力,就全都在槍尖上,劍聖給予他的壓力,實在是太大太大。


    孔山洋則在此時開口道:


    “劍聖大人,不如就此結束如何?”


    如此結束,也算是一種體麵,雙發罷手。


    興許會有些不甘心,雙方都會有一些,但一邊是江湖夫妻,一邊,是尊貴的大燕侯爵,後者,應該更惜命才是。


    反正,就此結束之後,他們仨,得亡命天涯了,燕晉之地,必然不敢再踏入的。


    劍聖有些猶豫和遲疑,


    按理說,他應該答應,從而就此收劍,完成這一道默契;


    可問題是,他又覺得,可能那位侯爺,並不會甘心就此結束。


    平日裏,侯爺是能苟就苟,對性命對自身安危,珍惜到了極致,但誰真正撩撥起他的火氣,接下來,就直接是不死不休了。


    伐楚之戰時,楚國柱國率軍出擊,鄭侯爺親自坐鎮中軍,硬生生地頂住了頹勢,死戰不退。


    但,


    罷了,


    顧不得這麽多了。


    先將此間事了,甭管那位同意或者不同意,先安全將其送回奉新城再說。


    他若是不同意,大不了自己再欠他個人情,下次再有事兒時,自己的這把龍淵,再聽一聲招呼。


    然而,


    劍聖剛準備開口應諾同時收劍,


    異變,


    就發生了。


    ……


    江麵之下,鄭凡已經結束了掐印。


    雖然自己先前的手段,被孔山洋給鎮壓下去了,但他的臉上,不見絲毫的氣餒。


    他決意讓那個女人,為先前自己說的話感到後悔,就必然是要做到的。


    如何做到?


    簡單。


    天上加了個蓋子,


    自己在下麵,捅不破,


    沒事兒,


    讓老天爺,將其捅破就好。


    魔丸是個鬼魂,是個靈體,靈體,需要借助活人的軀體才能發揮出實力,但並非意味著靈體本身就毫無用處,事實,恰恰相反,單獨純粹的靈體,反而會因沒了束縛,手段更為豐富,實力,也會更為強大。


    可問題是,


    單獨的靈體,過分的晃悠,稍有不慎,就會引來天劫。


    魔丸對這個世界,是有感知的,它平時為何會藏身於石頭之中,一是方便,二是因為他早就感知到這個世界,對他的那種惡意和警惕。


    自古以來,誌怪小說中,被鬼附身的殺人魔不計其數,但鬼魂親自動手殺人的事兒,卻少之又少,因為後者,剛作惡,可能就被雷劈得煙消雲散。


    魔丸的身影此時自鄭凡體內浮現而出,開始恣意且囂張地將自己的氣息宣泄出來,剛剛進了兩階的他,氣焰,可謂極其囂張。


    隱約間,天幕上,開始形成一種雷雨前的威壓。


    孔山洋猛地抬起頭,


    在其白雲之上,隱約間竟然有雷雲交織之感,雷,為天地淨化之利器,不僅僅是隻針對邪祟,一切虛妄都會在此時被破除。


    “為何此時會起雷雲?為何此時會打雷!”


    孔山洋目露驚愕之色,難不成那位燕國侯爺當真是天命所歸,神鬼庇護?


    連老天爺在此時都要忍不住出手幫他?


    江麵下,


    魔丸發出“桀桀……桀桀”的笑聲,


    而後,


    很是囂張地喊道:


    “我就在這裏啊……你來劈我啊?”


    …………


    頭頂上,雷一出現,哪怕僅僅是一道悶雷,也足夠將自己的蓋子打穿出一個窟窿。


    其實,孔山洋自己也能操控出雷霆陣陣的聲勢,當年藏夫子入燕京時那般大的場麵,可謂震動了大半個京城。


    可問題在於,他現在是在維係著天象的隔絕以完成對劍聖的壓製,二者是不能兼顧的。


    香爐,還在升騰著青煙,可孔山洋的心裏,卻滿是失落。


    輸了啊。


    心裏倒是不怨恨,他不恨魏憂夫婦找上了自己,這件事,是他自己決定做的。


    沒做成,那就沒做成吧,煉氣士修行天道,總得有那麽一股子灑脫,帶著太深的執念,容易成就心魔。


    上方,雷雲正在形成,帶著點劫雲的意思。


    孔山洋搖搖頭,他不打算去探究這一絲劫味的來曆,甭管是普通的雷還是劫雷,當雷出現時,劍聖必然能夠感應到來自上方的氣機。


    此時,


    先前幾乎要答應就此罷手的劍聖,麵帶微笑,完全不提也不去想那一茬了。


    他不通方術,但能夠察覺到四周天地之間的變化,所以,能明白將要發生什麽,以及這意味著什麽。


    眼下,虞化平其實有些迫不及待了。


    本是一件開心的事,趕回家,陪媳婦兒生孩子。


    這對於一個男人而言,是再大不過的日子。


    那位平時性格謹慎無比怕死的侯爺,也願意和自己二人快馬騎行回去,可偏偏,遇到了這一出。


    要說恨,


    要說怨,


    劍聖其實比鄭侯爺,更甚!


    晉地劍聖,本就不是什麽好脾氣的人,司徒家的老家主殺過,大燕的宰相殺過,他確實是有些悲天憫人,但絕不會吝嗇於自己的劍去殺人。


    尤其是在今日今時敢給自己來這麽一出,觸自己黴頭的這些個。


    待得自己開二品,


    一個都別想走!


    魏憂忽然喊出一個字:


    “走!”


    在麵對劍聖如潮水一般的壓力下,魏憂隻能來得及喊出這一個字。


    他的意思是,他拖著,讓孔山洋先走。


    是他找的人家,事兒不成,也理應人家先走。


    至於自己,既然決意做這件事,就做好了失敗的準備。


    這一聲“走”,其實也是對自己妻子喊的。


    他一個人留下,趁著劍聖還不能開二品時,再拖一會兒,給他們二人創造逃離的時機。


    孔山洋卻搖搖頭,他不想走。


    現如今,走或者留,其實沒什麽區別。


    女人也沒走,依舊站在冰麵上,她還在盡力地搜尋江麵下那個燕人侯爺的氣息。


    至於家裏的仨孩子,沒了父母會不會沒人照顧,


    無所謂了,


    為了照顧孩子現在棄自己丈夫而去,再含辛茹苦養大孩子什麽的,太苦太無趣,還不如陪著自己的丈夫一起死在這裏。


    然而,就在這時,孔山洋的香爐上,忽然升騰出其他顏色的煙霧。


    一時間,


    天上的雲層也開始加厚,甚至,逐漸蓋過了雷雲,如同將一枚雞子打在湯裏,正用筷子進行著攪拌。


    雷雲被攪散後,雷,自然也就不複存在。


    孔山洋轉身,遙望穎都的方向,


    俯身一拜。


    ……


    穎都,


    欽天監。


    穎都是一座大城,畢竟曾做過大成國的首都,城內以及城外包含的人口也是極多。


    可能,對於鄭侯爺而言,穎都也就一座成親王府和一座太守府;


    那是因為鄭侯爺如今的地位實在是太高了,能夠和他平起平坐,哦不,是有資格和他站在一起說話的,其實也就那麽一小撮。


    其他人,都得跪伏下來喊一聲“侯爺福康”。


    但實則,穎都是一個極為龐大的體係,哪怕是現在,也有著類似於一座陪都的架構。


    這個架構下,各個衙門,各類人員,自然也是極為豐富。


    欽天監的內院裏,


    一眾晉地出身的煉氣士盤膝而坐。


    有一老者,麵對眾人坐在上方的蒲團上。


    “事情,大概就是這樣,想來,不少同道也都感應到了東邊方向上的氣機變化,唉,若非是我察覺到了變故,也不會將這件事給說出來。


    現在,


    我打算助山洋道友一臂之力,


    這件事,不勉強;


    願意留下相助的,就留下,不願意沾惹這種是非的,也可自然離開。”


    “倒河翁這是瞧不起我等啊?”


    “吾輩修行一世,自當取人間一痛快才是!”


    “是極是極,吾雖境界低微,但也願意助山洋道友一臂之力!”


    “諸位,我等一齊施法。”


    “來來來,就請倒河翁做引子,咱們一同施法,幫山洋道友去隔絕那天象之機。”


    “想走的快點走,莫耽擱我等做事。”


    內院內的眾人,倒是沒一個走的。


    並非是真的所有晉地出身的欽天監煉氣士都願意趟這一腳渾水,而是倒河翁組織起眾人時,就做了篩別。


    孔山洋臨行前,於他說了這事,倒是沒求他一起或者暗示他幫忙做些什麽。


    但倒河翁還是將這件事放在了心上,故而於今日,早早地召集眾人開壇論道,實則是在這裏預備著。


    雖然隔著有些遠,但於天象氣機而言,這等距離,真的不算什麽。


    故而,當魔丸第一次開始嚐試捅破那“蓋子”時,這邊,就已經感應到了。


    倒河翁一撫長須,


    笑道:


    “好,吾等,開始吧。”


    內院眾多煉氣士,實力境界高低不一,但在此時,卻一齊施法。


    倒河翁伸手,以一把戒尺為引,強行歸納,再以此為媒介,虛無之中,似乎形成了一隻大手,開始遮蔽向那個方向。


    在外人看來,這或許是神神叨叨的舉動,但在他們自己的視線裏,卻是隔著常人難以理解的距離,在幫自己的朋友進行遮掩。


    而在欽天監外頭,


    一眾巡城司甲士已經開赴了過來,逐漸將整個穎都欽天監包圍。


    衙門裏,並非都是煉氣士,還有許多文吏,也有不少沒有參與這件事的燕晉煉氣士,他們在看到這一幕後,都懵了。


    外頭,


    一名出自燕國皇宮的紅袍大太監站在巡城司士卒的前方,臉皮不停地抽搐。


    他是穎都欽天監的監司,其職能,就是管理這魚龍混雜的欽天監。


    他並不知道裏頭正在做什麽,但能察覺到,他們,正在做事。


    這時,


    穎都欽天監監正走了出來,他是燕人,氣質儒雅,見到外麵密密麻麻的兵士,他開口問道;


    “監司,你意欲何為?”


    監司太監笑著看向監正,


    道:


    “監正大人,應該問裏頭的人在做什麽,而並非來問咱家。”


    “本官已遣人去問詢了,稍後就能得知。”


    “巧了,咱家也遣人去了太守府,稍後,也能得知。”


    “太守大人又不是我門中人。”


    “太守大人,是個燕人。”


    “本官不是?”


    “大人,您似乎真的有些忘了。”


    “放肆,欽天監乃重器衙門,你身為監司,卻調刀兵於此,簡直,簡直……”


    “其他衙門也就罷了,欽天監,本就不該收取那些晉人進來,既然重器,怎能操之於他人之手。”


    “待本官親自去詢問可否?”


    “咱家查了,今日無大蘸,無大禮,無大朝,若是論道也就罷了,可此等動靜,真的隻是在論道麽?


    監正大人,今日咱家來不是要和你爭什麽權奪什麽利,咱家是個閹人,不得做正官,您這位置,咱家沒必要去爭。


    但咱家既然受皇命於此任監司,就得替陛下好好地看管此地。”


    這時,


    一騎策馬而來;


    “稟監司,太守說,一切以監司意思為準。”


    許文祖是稀裏糊塗的,他知道地鍋雞好吃,但並不知道煉氣士的法門。


    然而,他明白這個紅袍大太監不會無的放矢,他更明白,這位監司大人更渴望做出政績獲得回宮升遷的機會,對欽天監不利的事情,這個太監最不願意去做。


    現在既然他要做,這就證明事情在他眼裏,必然是極為嚴重的了。


    所以,當監司太監派人來向他請令時,他幾乎沒怎麽猶豫即刻給了肯定的答複。


    “都聽好了,咱家得了太守大人的令,給咱家進欽天監,命欽天監內,所有人,無論煉氣士還是文吏甚至是打雜,都給咱家排排站好。


    咱家倒要瞧瞧,


    他們,


    到底在搞什麽鬼!”


    ……


    望江江麵上,


    雷雲幾乎湮滅,那一層蓋子,變得更為厚實。


    與此同時,得到了穎都那邊隔空加持的孔山洋,此時有更多的餘力可以幫魏憂,一個死守的三品用槍武夫,加一個幫著他一門心思死守的高階煉氣士。


    劍聖的龍淵,再鋒銳,但在境界受限之下,也依舊很難在短時間內取得真正的效果。


    這不是對決,從一開始,就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對決。


    就如同這些年縱橫天下的大燕鐵騎,他們巴不得敵軍與他們野戰交鋒,而當遇到年堯那般的對手堅壁清野拒守城池時,也隻能無比憋屈地一點一點地去磨那高聳的城牆。


    “居然還請了幫手。”


    劍聖清晰地察覺到,先前自那香爐裏,竄出了許多股煉氣士的氣息,竟然連雷雲都被壓製下去了。


    “虞化平,還不收手麽?”孔山洋喊道。


    這時,


    另一邊,


    忽然升騰起一股強橫的氣血。


    劍聖忽然一驚,這股氣息不是鄭凡的,而是那個女人的。


    魏憂眼睛泛紅,隻是身形伴隨著長槍不斷揮舞,眼淚是留不住的,但他其實真的在淚流。


    孔山洋也歎了口氣,


    道:


    “現在收手,我去招呼同門離開晉地,他們,去帶走他們的孩子也離開這裏,日後若是有機會,自可再尋上門來了結恩怨就是了。”


    劍聖又一次猶豫了,他猶豫的地方在於,女人強行提升了氣血,必然是用了某種刺激潛能且後遺極大的法門。


    女人,想要扳回頹勢。


    “嗬嗬,這架打得,當真是憋屈。”


    劍聖的眼眸開始越來越鋒銳,他向來喜歡快人快劍快意恩仇,而今日,卻被連續地一波三折再波三折。


    如果可以的話,


    現在的劍聖寧願像當初在雪海關那般,直接以自己的身體接二品之力,拚掉自己的那一口氣來換這些個人的碎屍萬段。


    自打進了盛樂城到如今,劍聖的心境早就修煉地剔透自然了,今日,是真的被幾次三番地撩撥到無法自抑。


    但,


    那邊的情況,


    到底如何了?


    決定權,其實一直在劍聖手裏,他隻要停下攻勢,魏憂和他的瀝龍槍就能獲得喘息之機,先前的大半努力消解也都將白費。


    但對於劍聖而言,現在真正關心的,是鄭凡的安全。


    ……


    冰麵上,女人逆行了自己的氣血,這一招,相當於是以自己修為盡廢為代價,獲得短時間內的潛力迸發。


    相當於是更簡單粗暴的銀針刺穴。


    這一刻,


    她的敏銳和感識終於恢複到了巔峰水平,閉上眼,心跳聲,帶著韻律響動。


    隨即,


    她終於捕捉到了江麵下方的存在。


    確認了方向,


    女人縱身一躍,跳入江水之中,開始快速地下潛。


    一場本該快速出結果的刺殺,


    逐漸演變成了拉鋸戰;


    一方,不甘心平局;另一方,則是完全輸不起!


    ……


    江水之下,很黑,也很暗。


    鄭凡靜靜地躺在那裏,身體下方,有一杆鏽蝕的槍,立在那裏。


    這片水域的下方,白骨,甲胄,應該沉澱了不少,畢竟,那幾場大戰,也就發生在前幾年。


    魔丸還未離開身體,但卻不再做什麽動作。


    父子二人,現在在一具身體內,彼此之間,可以更為直接地感應到對方的情緒。


    所謂的人心隔肚皮,在這裏,不存在。


    鄭侯爺清晰地感知到屬於自己兒子的失落;


    魔丸他不在意能否殺掉那個女子,他在意的,是要讓那個女人的男人,在女人麵前,先死。


    他想了很久,思考了很久,終於想到了這個可以回擊的辦法,回擊女人罵自己是孽種的辦法,他興奮,他雀躍;


    但,卻失敗了。


    這種失敗,高於生死。


    說實話,這還是鄭凡第一次,這般直接地去“認知”自己的這個兒子。


    每個作品,都是作者的結晶,是作者的孩子,這是一句漂亮話;


    當然,說的是對的,指的是作品,而非主角。


    《魔丸》的漫畫很成功,是曾經工作室裏,銷售、人氣和口碑,最高的一本。


    但這並非意味著,鄭凡一開始是真的拿魔丸當親兒子來看待,再禽獸不如的爹媽,也不可能將自己的兒子送入經曆這麽多的痛苦。


    然後,尷尬的事情出現了。


    自這個世界蘇醒後,原本不同位麵的存在,在此時,相遇了。


    魔丸,真真實實的出現了。


    這其實就是父子之間的症結,魔丸恨他,他也知道魔丸恨他,但因為主上和魔王之間的羈絆,魔丸還得一次次地幫鄭凡擋著暗箭。


    失落的情緒,在彌漫。


    鄭侯爺此時卻想笑,在這一刻,鄭侯爺才真正明白過來,魔丸和其他魔王,是不同的。


    魔丸,隻是一個孩子,他,也隻想當一個孩子。


    他恨自己這個爹,卻又想要占有自己這個爹,不願意別的女人接近自己。


    孩童的特點,魔丸身上也有,但都被極端化了,他是一個更真實的小孩。


    “兒子……”


    按理說,鄭侯爺這會兒應該提醒兒子,咱不能就在這裏掛機……


    因為此時就這般漂浮著,實在是太愚蠢的一件事。


    但“觸摸”著這種失落的情緒,鄭侯爺開口道:


    “他們人多,不公平,你已經,很厲害了。”


    “那個女人下來了,你怕了?”


    魔丸的語氣裏,帶著濃濃的不屑和譏諷。


    在外人眼裏,大燕的平西侯,軍功赫赫,威名遠揚;


    但在他的眼裏,卻是自私、虛偽、矯情到極致的一個人。


    鄭侯爺開口道:


    “不,爹的意思是,比人多,咱們還真沒怕過誰。”


    ……


    女人捕捉到了鄭凡的氣機,正在快速地下潛。


    然而,就在這時,自下方,忽然席卷而來的令人心驚的恐怖怨念,讓其於刹那間,如臨阿鼻地獄。


    ……


    這一塊區域的望江的水,忽然開始發黑。


    怨念,如同墨汁一般,翻湧了上來。


    “怎麽回事?”


    剛剛暫時解決了頭頂的麻煩,誰成想,這下麵,忽然又生出了異端!


    “為何會有如此磅礴的怨念?”


    劍聖也留意到了腳下,


    開口道:


    “你忘了前幾年這裏,戰死了多少人?”


    戰場,向來是怨念聚集之所,煞氣經久不散。


    孔山洋當即道:


    “戰場怨念,你當是一般人可以隨隨便便調動起來的麽?”


    劍聖一邊繼續對魏憂出招,


    一邊回喊道:


    “我虞化平不知道方術,但我知道你們今日要殺的那位,不是一般人。”


    ……


    魔丸的力量,開始蕩漾出去,這是煉氣士之法,催動四周的怨念煞氣升騰而起,所謂做大蘸,本意就是如此,蕩滌塵埃,去除怨念。


    但想蕩滌,你得先將它們,給浮起來。


    江麵之下,


    鄭凡伸手攥住那一杆早就生鏽的長槍,


    借助著魔丸的幫助,


    於靈魂中低吼道:


    “野人啊,


    是我,


    奪下了雪海關,堵住了你們歸家之路,讓你們命隕於此;


    你們的王,


    也在我腳下做狗。


    星辰,


    在我眼裏,


    是最為可笑的廢物!”


    江底的淤泥,開始翻滾。


    “青鸞軍的士卒們,


    還記得我麽,


    是我,


    下達了殺俘之命,


    現在,


    我就在這裏,


    你們,


    都啞巴了麽?


    楚人,


    都是沒欒子的慫貨麽!”


    一時間,


    怨念開始沸騰,他們懷著生的希望開城投降,卻被鄭凡一聲令下,盡數斬殺於望江江畔,鮮血屍首堵塞了江麵。


    他們的怨念,怎能不深重?


    鄭侯爺再度大吼:


    “大燕的將士們,


    我以大燕平西侯的名義,


    命爾等重披甲胄,


    再起戈矛,


    隨本侯,


    殺上去!”


    “喏!”


    ————


    二合一章節,作息回來第一天精神不好,明天爭取多寫點,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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