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家喜歡講因果,一切法皆是依因果之理而生成或滅壞,由因生果,因果曆然。十界迷悟,不外是因果關係。


    也是巧了,


    這幾年來,三場發生在望江邊的大殺戮,都和鄭侯爺帶著無法抹除的因果。


    第一次望江之戰戰死的燕軍士卒,身死魂滅,但怨念猶存,怨,是一種本能,而這些年來,大燕鐵騎征討四方,戰無不勝,攻無不克,靠的,就是這種上令下行的本能。


    鄭凡是沒有在京城坐過班,也沒在朝堂上熬過資曆,但他身上的官位,都是實打實地由聖旨賜封,其爵位,也是由天子所賜,名正言順;


    聖旨開頭,常以天子之名,昭告天地,天地,即為神鬼幽冥,天子之意,加之以昊天之威。


    絕大部分人都忽略了這一點,天子,實則為一個國家,宗教上的至高存在,人間帝王,其實是至高的神祇。


    天子可冊封山河之神,鎮守四方,受人香火,不得官方玉碟冊封的,乃為淫祠,法理就不得正。


    這些道道,擱在平日,其實沒什麽影響,對於無神論者而言,未免有些過於形式主義,甚至,未免有些可笑,笑完回過頭,發現阿銘和阿程也在對著你笑。


    現在在平西侯府負責每日陪著天天玩耍的黑貓和狐狸,當初為何要陪在乃蠻王身邊,乃是為了吸收其身上貴氣,兩隻妖物在見到鄭凡後,則被其身上的氣息徹底吸引,說白了,野人衰敗衰落,所謂的乃蠻王,在諸夏之國看來,無非就是草頭匪頭一般的角色,哪裏能比得上大燕的“伯爵”?


    現如今,鄭侯爺更是軍功侯爵加身,這份爵位,在大燕八百年天下裏,更是有著一種特殊的情節和象征意義。


    以大皇子的尊榮,被封軍功侯都會被外界認為有些德不配位,他自己都覺得有點虛,足以可見這等殊榮對燕人而言意味著什麽。


    故而,


    當鄭凡振臂一呼時,


    燕軍士卒的怨念,即刻為其所引導,自望江之下,升騰而起。


    大燕將士,從軍功侯爵而起,是刻在曆代大燕士卒乃至是燕人心中的執著。


    至於野人勇士和楚人士卒,他們,是和鄭凡有著血海深仇,這是本能地仇恨,受其牽引,怨念,自然也就迸發了出來。


    一時間,


    無數野人勇士嘶吼著想要衝過來將鄭凡撕碎,無數青鸞軍士卒更是帶著怨恨的目光自四麵八方蜂擁而至。


    但在鄭凡身邊,


    密密麻麻地出現了一眾大燕士卒。


    他們排著整齊的方陣,將自家的侯爺簇擁在中央,他們也在咆哮,他們也在怒吼,毫不示弱。


    其實,他們並不認識鄭凡,但鄭凡的身份,足以號令他們,且讓他們本能地去保護他,聽從他的號召,在他的軍令下,衝鋒廝殺!


    望江之下,


    形成了一個極為可怖的戰場遺跡再現,無數亡靈對峙。


    這並非真正意義上的陰兵借道,


    這是一種格局,一種境界,此境界非彼境界,類似於一花一世界。


    鄭凡是不可能帶著“他們”,去攻城略地去為禍一方的,因為在常人眼裏,“他們”,是根本不存在的。


    你無法用根本不存在的事物,去對真實存在的事物產生影響。


    但當鄭凡借用了魔丸的力量,成為一個“煉氣士”後,他們,又都變得存在了。


    這是棋盤,


    煉氣士的棋盤,


    你進入了這個規則,就能在這個規則裏去行事,去所見,去所聞;


    這是,


    局內人的遊戲。


    孔山洋擺下了棋盤,妄圖以這種規則,將劍聖的境界給壓製住。


    魔丸的本意是想要在這棋盤上開個口子,但穎都那邊那些煉氣士卻將自己的力量借給了孔山洋,強行穩住了這張棋盤。


    而鄭侯爺現在要做的是,


    我尊重你的規則,


    尊重這盤棋,


    所以,


    本侯給它掀翻!


    “大燕將士,聽本侯令,隨本侯,殺上去!”


    “虎!”


    “虎!”


    “虎!”


    整齊的應諾之聲傳來,


    這一刻,


    連鄭侯爺自己都仿佛覺得,於自己身側,在自己身旁,是無數忠誠於自己的士卒,他們保護著自己,跟隨著自己的意誌而動。


    這是一種奇妙的感覺,你明知道他是虛假的,但卻又感到無比真實。


    古往今來,不知多少煉氣士修煉途中迷失了自我,就是因為這個原因。


    但鄭侯爺卻覺得很享受;


    他並非煉氣士,說白了,他隻是借用自己兒子的力量在揮灑;


    這自然沒什麽好擔心的,也沒什麽好忌諱的,仿佛進入了一個新的領域,盡情地撒歡兒就是了。


    “殺!”


    “殺!!!!!!”


    “殺!!!!!!”


    燕軍亡魂開始向上衝鋒,這一片望江之水的顏色,開始呈現出墨汁一般的濃鬱。


    隨即,


    冥冥之中,


    仿佛有金戈鐵馬之音自江麵之下呼嘯而出。


    女人已經浮出了水麵,她是害怕了,她不怕自己修為徹底毀掉,甚至,她也不是那麽的……怕死。


    真的畏懼怕死的人,是不會直接答應幫自己丈夫來殺燕國的侯爺的。


    但這世上,比死更可怕的事物,真的太多了。


    比如,在這恐怖的怨念衝擊之下,失去神智,成為一具行屍走肉,這個結局,遠超淩遲。


    女人跳出了水麵,在其前方,她看見無數的士卒嘶吼著向上方衝去。


    而當燕軍的怨念被鄭凡調動上去後,


    那些對鄭凡帶著本能恨意的野人勇士和楚國士卒,他們怎可能放過鄭凡,一齊齊地跟了上去。


    眼下的這一片望江江水之底,


    如同地府在此開了一扇門!


    這聲勢,這陣仗,足以媲美當年藏夫子入燕京時十方雷雨磅礴黑龍顯化!


    附近渡口的百姓,隻覺得遠處有一片江域,忽然間陰風陣陣,鬼哭狼嚎,深冬之日,竟然有暴雨將至之感。


    孔山洋見到這一幕,身體都開始顫抖,他的目光看著下方,隨即,又看向上方。


    他清楚,


    這,


    將意味著什麽。


    不僅僅是他自己,穎都那裏,將氣機投注到這裏來的晉地同門道友們,也將在此時受到極為恐怖的反噬!


    既入此局,


    生死自定!


    “封,禁,鎮!”


    孔山洋這會兒甚至顧不得去照看魏憂和劍聖對決的場麵,而是即刻出手,妄圖在此時封禁這片區域,將這些被激發而出的江底怨念給壓製下去。


    “殺!”


    咆哮聲,自孔山洋耳邊炸起。


    如果說先前,他隻是在遠觀這一場麵,那麽當他出手時,相當於是將自己擺在了江底無數怨念衝鋒的正中央。


    在他麵前的,


    是數十萬曾在這裏戰死的士卒,此等場麵,就是世間絕強的武夫都不敢麵對絲毫,何況隻是一個煉氣士?


    孔山洋此時似乎看見,於萬千亡魂之中,有一人身著甲胄,持黑龍旗幟,站於戰車之上。


    其人持長槍向前一指,


    大喝:


    “大燕萬勝,燕軍萬勝!”


    其身側裹挾的無數燕軍士卒齊聲高呼:


    “侯爺萬勝!侯爺萬勝!”


    他們滾滾而來,直接踐踏在了孔山洋的身上,隨後,更有無數野人和楚人嘶吼著撲上,前仆後繼,綿綿無盡!


    “噗!”


    孔山洋噴出一口鮮血,眼耳口鼻之處,也有血珠子滴落。


    他發出一聲哀嚎,


    他哭了,整個人,如瘋似魔,涕泗橫流,幾欲癲癡。


    然後,


    看著江麵下衝出來的磅礴怨念,一舉上天!


    這一刻,


    戰鼓擂起,


    號角齊鳴,


    萬千怨魂自江水之中湧出,向天攻城!


    ……


    “噗!”


    “噗!”


    穎都,欽天監,內院。


    倒河翁先是一口血噴出,隨即,下麵一眾晉地煉氣士也都開始吐血,一些修為低的,更是頃刻間氣絕身亡,但他們是幸運的。


    那些修為高的,所承受的,是戰場上最為慘烈的“衝殺!”


    “啊,不要殺我,不要殺我,我降服,我降!”


    “啊啊啊啊啊!放過我吧,放過我吧,放過我吧!”


    “我錯了,我錯了,我錯了………”


    “嗚嗚嗚嗚…………啊啊啊………娘親………娘親救我………”


    沒上過戰場的人,永遠都想象不到真實的廝殺場,到底能有多麽恐怖。


    不是鄰裏仇殺,不是江湖恩怨,而是一處真正的修羅場,人命在這裏,整齊地排列,再被整齊地收割。


    絕望,迷茫,憎恨,殺戮,


    一切的一切,在怨念的促發下,變得極為純粹,抬高到了一種極致,自然,更為恐怖!


    內院之中,晉地煉氣士們哭著喊著鬧著,自殘著自己的身軀,他們,是凡人眼裏的仙人,走路,吃飯,睡覺,一言一行,都透著一股子仙風道骨,此時,卻在呈現出一種屬於人的,最為原始的醜陋。


    巡城司的士卒,在此時衝了進來,這些士卒也被眼前的場景給驚嚇到了。


    他們看見坐在上首的倒河翁,正在哀嚎著硬生生地挖出自己的眼珠,兩眼之間,隻剩下滴著血的空洞黑黢黢。


    眼前上演的,是真正的地獄酷刑。


    幾乎,所有煉氣士的門派,在入門前,師傅都會教導類似的教規。


    入此門,修此道,見此景,當惜身。


    一入此門,能看見不同的風景,同時,也意味著要承受,門外人所無法觸及的危機。


    “嗬嗬嗬,哈哈哈………”


    監司太監笑了起來,


    得益於當年宮中太爺的存在,紅袍大太監,基本都修行煉氣之法。


    他,自然是能看懂眼前這些人到底是因為什麽變成這樣子的,雖然不清楚具體緣由,但必然是遭遇了反噬。


    他高興,看到這些人的淒慘,他覺得很舒心。


    身為宮裏的太監,天子家奴,其實,他對晉人本身就抱有著一種天然的不信任感。


    這不奇怪,宮內的太監,對自家大燕的大臣,也稱之為外臣,也會本能地防範著他們,更何況,他國他地之人?


    他們聚集於此,必然是在做著什麽不可告人的勾當。


    總不至於,


    他們是秘密聚集著,給新君祈福吧?


    嗬嗬嗬,


    監司太監自己第一個不信。


    監正則站在監司太監身側,看著這一幕,如遭雷擊。


    他受命來組建穎都的欽天監,卻出了這種事,這差事,如何能辦好?台子還沒搭建好呢,一下子就塌了一半?


    監司太監看了一眼他,無奈地搖搖頭。


    隻能說,這個人煉氣士的修為還可以,但其他方麵,真的就一般般,從其廣納晉人煉氣士入穎都欽天監就可以瞧出來了。


    不是不可以這般做,晉人煉氣士,是必須要收的,否則燕地的也不夠支援,但偏偏不該這般高調,還纏著太守大人去幫他發公函去請人下山加入,嗬嗬。


    “監正大人,您知道先皇為何要將我大燕煉氣士編入密諜司之下麽,先皇不許宦官幹政,就是魏公公,也一直謹小慎微著,卻準許我宮內太監修習煉氣之法,加以培養?”


    監正搖搖頭,有些茫然。


    “嗬嗬,都說那乾國,是文華之地,天下文人向往之所,但實則,乾國的後山,才是天下煉氣士最為癡迷虔誠之山門。


    先皇曾說過,


    我大燕的一些煉氣士,有好處有官職有薪俸時,他可以說自己是燕人;


    而一旦沒了這些,他白紗一穿,指印一掐,就真當自己是天上人了。


    先皇說,這世間所有人,都可以給體麵,但對這些天上人,就該明明白白地告訴他們,他們,就是皇家的奴才!”


    監司太監伸手,幫監正大人整理了一下衣領子,又幫其撣去肩上的塵土,


    繼續笑道:


    “監正大人為了早日建立好這穎都欽天監,大肆吸納晉地煉氣士加入,本意,自然是好的,咱家也不會去拿這件事參您別有用心;


    但你當他們是同門,是道友;


    他們,隻當自己是天人下凡,到你這兒來拿一雙筷子嚐兩口菜,且嚐之前,就想好了如何說這菜這裏不好那裏不好的說辭。


    歸根究底,是沒餓到那時候。”


    “可……可沒了他們,這欽天監,接下來又該如何?”監正大人幾乎要哭了出來。


    “嗨,說得像是咱們今日倆燕人能站在這兒說這些話,是靠著這些煉氣士拚死拚活爭取來的一樣,還不是靠我大燕鐵騎打下來的疆土?


    這群天人腦子拎不清,就得好好地拾掇拾掇。


    又要清高又要體麵的,慣的他們;


    殊不知,


    他們隻是一群被他們瞧不起的一眾丘八滅了國的亡國奴。”


    監司太監冷笑一聲,


    下令道:


    “來呀,將那些沒死的,發了瘋的,都拖拽到街麵上去,讓穎都老小看看,這些仙人,到底是何等模樣!”


    說著,


    監司太監自己也整理了一下衣袖,


    道:


    “也讓這欽天監剩下的這些晉人煉氣士好好瞅瞅自個兒,到底算是個什麽東西!”


    ………


    天上的雲,


    起初被加了一層又一層的蓋子。


    魔丸嚐試去捅,結果沒捅破;


    引雷雲出現,結果雷雲也被驅散。


    但正如鄭侯爺對魔丸所說的,比人多,咱現在,還真不用怕誰。


    比活人,咱好歹麾下也有個“十萬大軍”!


    比死人,


    嘿嘿,


    咱就更不怵了。


    怨念幻化出的大軍,直接殺向了空中,孔山洋阻擋失敗,那一層經由他和穎都諸多晉地煉氣士凝聚而出的結界,直接被撞了個粉碎。


    而這些被激發而出的怨念,他們也將就此之後,順勢煙消雲散。


    這,


    其實就是超度的本質;


    不是亡魂,而是殘留的怨念。


    人逝去之後,親者為其辦超度,所圖所求,乃至怨念消散,消解執念,給的,還是活人心安。


    這一遭,倒算是消解掉了望江這處戰場舊地的煞氣,也算是調和了一方風水了。


    劍聖這些年一直是平西侯的鄰居,平西侯出行,總是會陪在身邊;


    久而久之的,自然也就近墨者黑了。


    鄭侯爺身上有種習性,在那些先生們身上也有,初始,劍聖覺得實在是矯情;


    可漸漸的,他忽然覺得,這種習性,於生活中而言,似乎真的不錯。


    這一輩子至今,


    有三次開二品,記憶猶新,屬於那種當浮一大白的酣暢淋漓;


    一次,是雪海關前,為天下劍客立命;


    一次,是奉新城內,讓劉大虎曉得,他爹,到底是何等人物;


    這第三次,


    就是今日。


    一場突如其來的刺殺,


    心境,從憂慮到愧疚再到忐忑再到糾結再到躊躇,


    現如今,


    那位姓鄭的侯爺,


    竟然整出了這般的陣仗。


    先前的一切一切,在此時,似乎都是各式各樣的壓抑,隻為了最後一刻的釋放。


    好似一壇酒,沉香了,破開封泥,湊上去輕嗅,沁人心脾。


    在這時,


    鄭侯爺喊道;


    “虞化平,本侯菜都端上桌了,酒呢?”


    劍聖放聲大笑,


    伸手指天,


    天幕之上,已然純澈,再無阻隔,超越三品的力量,如同自蒼穹之上接引而下,龍淵發出一聲顫鳴,宛若借來的霞光,提前呈現出了夕陽的燦爛。


    此等神威之下,


    一人一劍,


    宛若神人。


    劍聖指尖向下,


    龍淵自天上垂落,


    隨即,


    虞化平借著先前鄭侯爺的一聲質問,


    長嘯一聲:


    “款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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