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的風吹來了寒冷的早晨。米拉韋塔城宅邸之上的國家聯盟旗,正在肆意飄揚著。


    在占據了城堡最高位的四女神旗下方,是點綴著宿舍屋頂的參加各國的國旗。基調有深紅、深藍、黑色、白色、金黃色、朱紅、還有綠色和紫色。現在的西方地區有九個國家,位於最西邊的西雷西亞國主動退出了這次的西方地域杯,所以隻有八個國旗。


    在國家聯盟成立時,西方地區一共有十五個國家,但有些國家因為製裁性的軍事行動而消失了。比如對鄰國進行被視為禁忌的軍事侵略,或是拒絕接受裁定競技會的結果。觸到〈看得見的神〉逆鱗的國家,都毀滅於正義的製裁之下。那些國家最終會被他國吞並,成為一個地區,隻留下蒼白空虛的國名。


    ——從遠處傳來了審判部的聲音。


    尼娜往幹渴的喉嚨裏咽了咽唾沫,緊閉穿了護腿裙的雙腿,她從剛才開始就一直感到眩暈。無論是地方競技會還是正式競技會,尼娜都有過以高度緊張的狀態站上競技場的經驗。可即便如此,她也是第一次遇到現在的狀況。


    ——與戰鬥競技會為一體的除了人群,還有視線。實際比賽時就算了,但尼娜沒想到昨日的前夜祭也是,現在的競技場裏也是,竟然都會如此受人矚目。


    尼娜正在米拉韋塔城的前庭。作為觀眾席的城壁所包圍的競技場中,有八個國家的騎士們正在整隊。


    加上替補騎士一共有百五十名,各國團長都拿著印有與軍服同樣花紋的團旗,站在隊列的最前麵。深藍底白百合和橄欖葉的利裏耶國在從右數第四個,差不多是正中間。而站在尼娜旁邊的騎士還有站在前麵的騎士,都在盯著尼娜看個不停。從幾乎可以遮住秋日天空的高度,睥睨著尼娜的無數雙眼睛、眼睛,還是眼睛。


    “尼娜,你剛才就一直很僵硬——滿臉蒼白啊。沒事嗎?開幕式結束之後,就是和馬爾莫爾國的第一場競技了。總感覺很抱歉,因為我昨天抽簽抽到了第一個。”


    從尼娜身後探過來的利希特擔心地問著她。


    他像是為了安撫尼娜似的順著她的後背,尼娜輕輕點了點頭,稍微扭過臉說:


    “我沒事,每次都勞你費心了。”


    尼娜露出生硬的笑臉,然後就看到了在旁邊竊竊私語的騎士們。


    “就是那個小個子吧?”“真的是個小孩啊。”“確實背著弓。”——尼娜聽到了他們毫無顧忌的低語後,不禁猛地抖了一下,慌張地重新麵向正麵。


    尼娜躲在正在打哈欠的托費爾背後,盡量縮小自己的身體。她捏成拳頭的手心裏全是汗,感覺在台上說明競技會規則的審判部的聲音,變得越發模糊不清。


    西方地域杯的開幕式,在米拉韋塔城前庭的大競技場裏隨著樂隊的喇叭聲和淹沒觀眾席的歡呼聲開始了。


    在大競技場的旁邊有個不那麽高的講台。


    首先是主辦方馬爾莫爾國的國王,麵向拿著團旗整隊的各國騎士團進行問候。然後由國家聯盟派來的理事和審判部介紹競技會十天的日程。為了公平,理事和審判部都是西方地區以外的人。審判部一共有五百多名工作人員,以正審判為首,再加上裝備檢查人員和受理人員等等各司其職。


    接下來要介紹國家聯盟憲章和禁止事項。這個時候,他國的騎士們就開始毫不客氣地看向尼娜了。


    加爾姆國的〈紅色猛禽〉,他可恨的殘暴行為在西方地域杯上也很出名。所以打倒了紅色猛禽的利裏耶國〈少年騎士〉和其使用的武器就成為了大家的談資。不過,騎士們會好奇也是理所當然。


    穿著戰鬥競技會用的正式裝備整隊的騎士們,各個都是身強體壯,而隻到他們腹部的尼娜,完全就像一個被巨人們包圍著的人類幼崽。就算不知道少年騎士的傳聞,看到她這樣子也會因為不可思議而不禁來回打量。


    講台上正在說明今年新加的注意事項。反還優勝獎杯後,開幕式就能結束了。利裏耶國騎士團和馬爾莫爾國騎士團將會分別移動到東西陣地,隨即開始第一場競技。


    “還有一會哦。”


    利希特從尼娜身後小聲說,尼娜聽後安心地深呼出一口氣。


    尼娜正想著得快點離開這裏,已經在精神上敲響了競技結束的銅鑼。想著想著,站在尼娜前麵的托費爾突然回過頭。


    “托費爾先生,怎,怎麽了?”


    尼娜小聲問著,托費爾盯著她一動不動。


    那圓盤似的眼睛發著讓人討厭的光,平常的尼娜一定已經察覺到這閃著光的視線是什麽意思,開始防範他了吧。但現在的她光是應對他國騎士的視線就夠費勁的了,所以連細想托費爾眼神含義的餘裕都沒有。


    托費爾把長長的手臂伸向尼娜,扒開了尼娜攥成了拳頭的手。放在尼娜手掌心上麵的,是一隻已經幹癟的青蛙。


    “——!”


    尼娜發出了無聲的悲鳴。


    她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結果剛著地又滑了一下,仰天摔了下去。


    盔甲發出了金屬聲,周圍的人開始躁動起來。尼娜有氣無力地抓著趕緊來幫忙的利希特的手臂,心想這裏何時變成了團舍。她呆呆地抬起頭,看到托費爾正一臉佩服。


    “真厲害。沒想到坐地上之後又摔下去了,小家夥你真是實誠啊。哎呀,我都被感動到了!”


    站在競技場後方的審判部看了過來,應該是以為摔倒的尼娜身體不適吧。察覺到原因在托費爾的副團長克裏斯托弗不禁扶額,然後麵向審判部,著急地表示沒出什麽事。


    利希特幫沒了力氣的尼娜站起來後,輕輕拍了拍她背上和屁股上的灰。然後幫她把飛出去的箭插回箭筒,確認了沒有哪裏痛之後才放心。利希特眯起眼瞪著托費爾。


    “你感動什麽啊,你這個渾身上下都是歪心思的惡作劇妖精說什麽呢?你知道現在是在哪,是什麽狀況嗎?而且你把蛇放她床上那次,就反複強調了禁止用幹癟類吧?”


    “我當然知道這是什麽場合。小家夥渾身僵硬,但接下來就是競技會了。緩解玩具的緊張是所有人的職責吧?幸好昨天在城裏探險的時候,撿了個好材料。”


    “禁止把她當玩具!可以當所有人的也隻有我!還有,幸好個什麽啊幸好,你這反而是加重了她的精神負擔!”


    應該是為了避免再受到大家側目,利希特忍著憤怒小聲說,但沒什麽效果。孩子氣的惡作劇引來了更多的目光。


    “利裏耶國在吵什麽?”


    尼娜順著聲音望過去,發現在最前麵有一位威風堂堂的騎士正抱著手臂站在那。他穿著深紫色為基調,印有天馬圖案的軍服,那是在前夜祭上展示劍術的克洛茨國騎士團團長。


    ——確實,沒那麽緊張了。


    尼娜有些尷尬地低下頭。在和加爾姆國的裁定競技會上也是,因為團員們一如往常的態度,尼娜才得到了很好的放鬆。但她還是覺得普通就好,不能把西方地域杯的開幕式和團舍的食堂相提並論。


    尼娜眼含淚水,用乞求的眼神看著托費爾的時候,金特海特國騎士團走向了講台。


    審判部的說明結束了,現在是去年的優勝國返還獎杯的環節。走在最前麵的團長伊薩克,拿著四女神之一——馬特爾造型的獎杯。馬特爾是掌管豐收與誕生的女神,是西方地區的信仰對象。


    穿著漆黑軍服的騎士們在講台上整隊。


    和其他各國彩色的外罩相比,他們的就像影子一樣。尼娜有些害怕地看著那些騎士們,突然發出了小小的驚呼。


    ——誒?那個是?


    從隊列的縫隙中,尼娜能看見金特海特國的騎士。距離大概是五十步左右,雖然他們都戴著頭盔穿著盔甲,但尼娜還是看到了頭盔中露出來的淡金色頭發和筆挺的鼻梁。


    ——那是,昨天在街上碰到的女騎士。她說的〈某個國家〉原來是金特海特國。


    既然從屬於去年獲勝的金特海特國騎士團,那就不難想象她身為騎士的實力。而且乍一看,站在講台上的騎士團裏,隻有她一個女騎士。


    尼娜對她的尊敬之情油然而生。同時,對自己能返還錢袋而感到放心。雖然那時沒有說出真實身份,但既然是他國的國家騎士團,那就算說出自己所屬何處以及自己的姓名也沒事。


    想著想著,尼娜打算再看清楚些,就把臉從隊伍裏探了出去。


    應該是注意到了尼娜,女騎士頭盔上的裝飾布搖了一下。她的眼睛,死死盯著尼娜——


    ——誒?


    尼娜的表情突然僵硬了。


    女騎士那雙青灰色的眼睛裏,有著讓人感受到憎惡的冰冷敵意。


    ◇◇◇


    “——隻看綜合能力的話,我國在十次裏獲勝了七次。但馬爾莫爾國有地域優勢,如果他們因為這一點而放鬆警惕,就很可能會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栽跟頭。”


    在大競技場的西側陣地。


    結束了開幕式的利裏耶國騎士團,直接進入了陣地。


    參加第一場競技的隻有兩個國家,裝備已經在昨晚檢查完畢,得到許可後就可以穿上。在整理講台後能做準備的那一點時間,就是競技前最後的調整時間。


    在桌上攤開戰術圖的澤梅爾,正伸著他職人般纖長的手移動著白旗和黑棋。他重新強調了一遍早上在食堂說過的話:


    “雖然已經說過了,但還是要強調,馬爾莫爾國離中央火山帶很近,所以地麵幹燥時會很滑,下雨的話就會立刻滿是泥濘。西方地域杯的舉辦地是輪流製,雖然維爾納他們幾個體驗過,但大部分都是第一次來這個會場。所以最開始的第一輪沙漏,就先用來習慣場地。然後是羅爾夫——”


    十六名騎士正圍在桌子前,澤梅爾抱起手臂看向羅爾夫說:


    “獲勝的話就會在第二場與金特海特國對戰。如果你想要破石王的名號,那你的勝負就不是決賽,而是第二場比賽。事到如今我就不說什麽細節了,但我認為還是用往常的戰鬥方式會有些無聊。”


    澤梅爾話裏有話,羅爾夫不禁皺眉。他垂下海藍色的眼睛,陷入了沉默。


    澤梅爾苦笑,然後看向尼娜。


    “尼娜,關於你的弓箭……尼娜?”


    尼娜回過神來。


    發現澤梅爾正詫異地看著自己,尼娜趕緊低頭道歉。那位女騎士嚴厲的視線,著急地消失於尼娜的腦海。一想到自己在重要的時候開小差,尼娜就因為反省和後悔縮起身體。


    見尼娜很沮喪,利希特好像是誤會了什麽,使勁敲了下旁邊托費爾的頭盔。


    “好痛!整個腦子都在響啊!耳朵裏麵也是!”


    “無論說多少次都不聽的耳朵還要著幹嘛?就因為你那無聊的惡作劇,還沒開始她就累了啊。如果今天尼娜的弓不穩定,你還是和你的耳朵告別吧。”


    托費爾抱著腦袋,悄悄躲在正在準備果汁的奧德身後。


    澤梅爾說關於箭的補充,已經在會議上得到了許可。正式競技會上每個人能使用的武器都有一個備用,如果壞了就可以換。但用弓的話就必須放箭,所以補充所持的箭就成了問題。


    會議的結果就是箭筒裏能放多少就放多少,在休息的時候可以補充。因為在和加爾姆國的裁定競技會上,尼娜用了意料之外的武器,所以隻能依靠瞬間的判斷。這次就事先定好了關於弓箭的使用問題。


    尼娜惶恐地低頭。一想到為自己費心的澤梅爾,尼娜就感覺渾身充滿了力量。


    尼娜不知道那個女騎士為什麽瞪著自己。可能是因為在開幕式中引起騷亂,對她沒有常識的態度感到生氣。


    ——總之現在重要的是第一場競技。這是我正式入團後的第一次戰鬥競技會,團長也說了希望這能成為我思考今後態度的契機。為了盡量不添麻煩,我隻有拚命努力。


    在大競技場的周圍,審判部開始集合了。


    奧德在給大家發葡萄果汁,尼娜在給他幫忙。一到馬爾莫爾國就開始去城邑探酒館的中年組們,果然都還在宿醉狀態。比阿特麗斯罵他們蠢,副團長克裏斯托弗就勸她冷靜。


    終於快要開始的時候,尼娜望著東側的陣地。按照澤梅爾的話說,馬爾莫爾國有很多女騎士,他們雖然在力量上不及男性,但速度卻很快。


    尼娜一邊喝著果汁,一邊想著前夜祭時的事。和利希特說話的那些馬爾莫爾國騎士團的女騎士們都是大塊頭,穿的衣服也讓人感覺不愧是服裝產業興盛的國家,那施有精細蕾絲裝飾的禮裙讓他們看上去很華麗,充滿了自信和魄力。


    尼娜一想起自己磨磨蹭蹭時被他們包圍起來的那副場景,就會感到不安。利希特像是發現了尼娜的想法,對她說:


    “不用擔心,這裏沒有像加韋恩那種不合常理的騎士,而且尼娜也有一個又專心又忠誠的〈盾〉吧?”


    “利希特先生……”


    “你露出這麽可愛的表情,我會不想讓你出場呢。但說真的,為了不讓重要的尼娜受半點傷,我會拚命加油的。”


    利希特隔著頭盔摸尼娜的臉。


    這個動作和角度,讓尼娜回想起昨晚在露台的時候。


    她感覺被親過的額頭突然開始發燙,紅著臉低下頭後,利希特就眯著眼睛笑了起來。


    羅爾夫咚的一聲把木杯放在了桌上。


    突然傳來的巨響,讓正忙著給大家添果汁的奧德嚇了一跳。羅爾夫向利希特投去了銳利的目光,用低沉的聲音說:


    “到時間了。”


    羅爾夫拿起鳶形盾,離開了陣地。


    澤梅爾撫著白色的胡須,看著滿臉不放心的克裏斯托弗搖了搖頭。


    “出發前說過吧,這是他們自己的問題,隻能順其自然。”


    ◇◇◇


    ——已,已經過來了!?


    在競技場西側,馬爾莫爾國的女騎士們踏著飛揚的塵土,刷地一下就來到了尼娜麵前。


    尼娜慌張地把手伸向背後的箭筒。利裏耶國在西側整隊,審判部高聲宣布了開始後,他們就和銅鑼的聲音一同衝了出來,但沒過一會馬爾莫爾國就來到了他們麵前。


    西方地域杯的會場長約二百多步,寬約百四十步。和普通的大競技場相比,橫穿這個競技場,要花費成倍的時間。但在利希特藏著尼娜跑了一半的時候,突然襲來的馬爾莫爾國騎士團就已經揮下了大劍。


    以利希特為首,托費爾、奧德還有維爾納都把尼娜圍在中間,襲來的馬爾莫爾國女騎士也一樣是五名。兩國剩下的其他騎士都各自分成了兩個小團體,在競技場中央附近戰鬥著。


    和羅爾夫對峙的團體中有馬爾莫爾國的騎士團團長,擁有〈獨眼狼〉這一外號的羅爾夫,被眾人看作在此次西方地域杯上獲得破石王稱號的有力候補,所以騎士團團長應該是認為需要親自上陣來壓製他。


    “不可以!”


    在尼娜抓住箭的同時,利希特就用盾擋住了前方的攻擊。


    從上麵揮下來的大劍被彈開時發出了金屬的碰撞聲,女騎士趕緊重新擺好姿勢迎擊。她紅色的頭發,在塵土中飛舞。


    “誒—。不讓自己的戀人受半點傷嗎?”


    “那是當然的吧。她又小又嬌嫩,和既囉嗦又厚臉皮的你們相比,可愛的程度完全不一樣。”


    “你這個漂亮臉蛋還挺會說呢。不過〈少年騎士〉就是那孩子吧,她用把短弓能做什麽?”


    “想知道的話就試試看?但我不允許再有昨天那樣的〈肢體接觸〉了哦?”


    “這樣啊。那我就隨心所欲地上了!”


    說完後,紅頭發的女騎士揮下了大劍。在開始戰鬥的二人後方,是一臉困惑的尼娜。對方認識尼娜,尼娜對透過頭盔看到的臉也有印象。


    ——這位女騎士應該是昨晚那個穿著深紫色禮裙的人吧?


    尼娜不禁在心裏自問自答。那位女騎士的雙眼裏燃燒著戰意,紅色的嘴唇彰顯著她挑釁的意圖。這和昨晚一邊開心地大叫一邊戳尼娜臉的女性完全不同,現在絲毫沒有明朗華美之感。


    女騎士壓低身體,用盾掃過利希特的腿,借著後轉的慣性劈下大劍。在利希特剛避開的時候,她又向前邁出一大步,猛地向利希特突刺。


    輕盈又凶惡。簡直就像隨時會從森林某處衝出來的豹貓。


    “尼娜!”


    被喊到名字後,尼娜握緊手裏的弓。


    沒時間多想。尼娜斜著拿好半月型的弓,將箭碰在握住弓中央的手指旁。她拉緊了弦。


    女騎士因為利希特的一擊倒在了旁邊,正在用大劍防著下一擊。尼娜瞄準了她頭盔上閃耀的命石,將重心壓在了腿上。


    ——突然。


    “呀啊!?”


    尼娜的身體倒在了地上。


    由於慣性,她手裏的箭還是飛了出去,但隻是在空中劃了一條線而已。尼娜慌張地撐著手準備站起來,當地麵那幹巴巴的觸感從掌心穿過來時她才發現異常。


    ——我是自己滑倒的?


    尼娜看著使勁搓搓手就會嘩啦啦往下掉的灰褐色泥土,想起比賽開始前澤梅爾說過,馬爾莫爾國的地麵很滑。現在想來,剛才摔跤時的感覺和被托費爾惡作劇時摔倒地上的感覺一樣。她剛才也是一屁股坐在地上後,又滑了一下才仰倒了——


    “說了禁止〈肢體接觸〉啊!”


    利希特高高舉起鳶形盾。


    在女騎士即將衝到蹲在地上的尼娜麵前時,利希特趕緊擋住了攻擊。尼娜站起來後,發現正在和利希特戰鬥的女騎士又變成了另一個人。不是紅頭發,穿著金黃色外罩跳過來的女騎士有一頭亮麗的黑色卷發。


    ——什,什麽時候換的?


    在大競技場的西側,是幾個小團體正在交戰。尼娜再次環視四周,發現馬爾莫爾國的騎士一直在以眼花繚亂的速度更換著交戰對象。


    原本正在和栗色頭發的女騎士交戰,突然又變成了銀發的女騎士。簡直就像軍服上畫著的紡車紡織出的絲線,帶著鮮豔的色彩在競技場上蹁躚。利裏耶國一直落後於他們,隻能不斷防著他們的攻擊。


    “這群家夥怎麽回事啊?”托費爾不耐煩地大喊。


    在敵我混戰之時,利希特再次傳來了射箭的指示。


    尼娜伸手抓住背後的箭。但整個競技場正處於毫無秩序的亂戰,尼娜已經完全搞不清楚狀況了。但總之,她還是在拚命地瞄準,為了不再滑倒,尼娜沉下腰,放出了箭。


    女騎士的深棕色頭發擺動了一下。


    “誒?”在她吃驚的時候,她頭盔上的命石已經反射著陽光掉下來了。


    “不會吧!真的是用弓箭嗎!?”


    女騎士把手放在頭盔上目瞪口呆地大喊。


    “真的哦。”利希特回答後就扭過臉對尼娜點頭,尼娜放下心來,整個人也放鬆了。


    審判部舉起一隻手並吹響了號角,觀眾席上傳來的歡呼聲響徹了晚秋的天空。


    馬爾莫爾國騎士團在那之後也憑借著身輕如燕的合作,玩弄著利裏耶國騎士團。第一場競技的上半場結束了,利裏耶國騎士團還剩十三名,馬爾莫爾國還剩十一名。


    回到西側陣地的利裏耶國騎士團,都無奈地放下了盾。


    大家坐在鋪了地板的房間裏,伸手去拿果汁。雖然處於優勢,但每個人的表情看上去都無比的疲勞。不斷更換的對手和限製大家發力的大地成了枷鎖,應該是除尼娜以外還有人摔倒了。鋪了石板的陣地被盔甲上掉下來的泥土弄得髒兮兮的。


    “人數上的差距沒有拉開到預計的數量。原本就不習慣這個場地,再加上他們的動作也很快。雖然沒有很強的破壞力,但實在是很難抓到他們。增加騎士團的人數當然是必要的,但積累經驗也是課題啊。最近因為加爾姆國的事沒什麽餘裕,但現在有必要稍微增加親善競技會的次數了。”


    澤梅爾一邊說一邊摸胡子。


    利裏耶國在上半場奪來的四個命石,是尼娜、羅爾夫,還有中年組的兩人一人奪了一個。從桌上攤開的戰術圖來看,雖然已經去掉了退場騎士的棋子,剩下的黑白棋還有很多。


    “但我們上半場的目的是找感覺,下半場就不要有所保留了,一口氣衝上去。如果馬爾莫爾國用了替補騎士的話,後半場一開始就要忍住,忍到最後應該就能抓住勝利,但就算最後是我們的人數多於他們,在結束的銅鑼敲響之前也都不要放鬆警惕。”


    團員們用右拳觸碰左肩回答著團長。


    討論完後大家就用打濕的毛巾擦臉,吃用蜂蜜醃過的柑橘類水果。然後坐在一起分享交戰對手情報,比如慣用手是哪一隻,動作上有哪些習慣等等。


    在上半場,那個剛結束療養的騎士沒有出場,他將在下半場和中年組裏的其中一個騎士交換。對這個好久沒有參加過實戰的騎士,副團長克裏斯托弗擔心他舊傷複發,不斷叮囑要注意的細節。


    利希特給尼娜補充了箭。突然,正在直接從壺裏喝果汁的維爾納說:


    “對了,利希特。你移動到西北方向的時候,為什麽無視了那個深棕色頭發?那個位置的話,隻要你攔住她,我就能從後麵拿到命石了啊。”


    “說什麽呢?我要是在那裏行動了,對尼娜的防護就會變弱吧。雖然大劍是鋼盔甲是硬化銀,但根據力量和擊打位置,還是很可能骨折的。我怎麽可能讓尼娜受那麽重的傷。”


    利希特不以為然地回答。


    “啊——啊——”維爾納皺著臉。


    利希特無視了他,看著尼娜又問了一遍:


    “摔跤的時候有沒有受傷?”


    “我沒事。”尼娜趕緊搖頭,然後發現哥哥正盯著自己。


    ——兄長?


    羅爾夫靠在陣地裏的柱子旁,正一臉不愉快地抱著手臂。


    那雙飽含怒氣的海藍色雙眼,和抿成線的嘴唇,就像是在努力忍著想說的話。這讓尼娜感覺心裏很急躁。


    尼娜正在猶豫要不要去問問,但審判部已經開始集合了。


    四周傳來了銅鑼的聲音。利裏耶國騎士團和馬爾莫爾國騎士團第一場競技的下半場開始了。


    馬爾莫爾國騎士團派出了所有替補,一共五名。在戰鬥競技會上,隻有中間休息的時候才可以更換替補。人數雖然會根據競技會的類型而有所不同,但絕不能放過撤下在上半場消耗過大的騎士的機會。也有像現在的利裏耶國騎士團這樣湊不齊人數的國家,但一般有替補的就都會全部派上場。


    和上半場相比,利裏耶國騎士團不再處於被壓製的狀態,大家為了攻擊而四散開來。馬爾莫爾國也像是要做出回應一般,整成幾個小隊衝向了競技場。在被木柵欄包圍的競技場內,利希特和尼娜正在角落裏準備著。上半場也與他們交戰過的紅發女騎士和栗發女騎士朝他們衝了過去。


    利希特一直斜著身體,橫拿著大劍,好隨時迎擊砍過去。他一邊測量著與對方的距離一邊說:


    “真纏人啊,怎麽又來了?”


    “是呢。”


    “是個很罕見的獵物呢。機會難得,還是想攻下那邊的〈少年騎士〉。”


    紅發和栗發挑釁地笑了。


    利希特也露出了放肆的笑容。


    “不好意思呢。雖然尼娜纏著我我會很開心,不如說我還想讓她多纏著我,但除她以外我都會果斷地拒絕哦?”


    “哎呀呀。”


    “真是個讓人火大的男人啊!”


    栗發和紅發同時瞪了一腳地麵,利希特迅速應戰。他用大劍擋住其中一人的大劍,然後用盾抑製住另一個人,朝她的肚子上踢過去。


    馬爾莫爾國騎士團裏沒有像羅爾夫那樣擁有突出能力的騎士,每個女騎士的力氣都沒有利希特大,而且利希特也在訓練中習慣了同時應對兩個人。


    但是知道了〈少年騎士〉作用的馬爾莫爾國騎士團,應該也在休息時考慮了對策。女騎士們非常巧妙地利用利希特的身體擋住了藏在他背後的箭,就好像是尼娜在用利希特當自己的〈盾〉。


    ——還沒有。還在利希特先生的後麵。


    尼娜每次剛要瞄準就被躲開了,她一直把箭搭在弓上,一點點地尋找射箭的時機。


    在利希特和尼娜與他們二人較量的時候,整體上已經逐漸在向利裏耶國傾斜。大家已經習慣了特殊的土質,在上半場一直被壓製著的羅爾夫也像是發散鬱憤一樣,不停地累積著命石的數量。


    沙漏轉了第二次,剩下的騎士是十對七。雖然已經快要獲勝,但馬爾莫爾國身為東道主,在聽到觀眾席上的聲援時還是會想要回應他們。馬爾莫爾國騎士團直到最後也沒有放棄,為了能多少拉近差距而努力奮戰。


    和利希特僵持不下的紅發和栗發的頭盔上還有命石,他們像是已經分出了勝負似的大聲呐喊。


    突然增加強度的攻擊讓利希特有點沒反應過來,紅發的女騎士趁這個空隙,瞄準了利希特的命石,而栗發的女騎士則瞄準了利希特的手臂。


    利希特迅速應對,但刺出大劍的栗發女騎士突然彎下了腰。


    這估計才是她的目的。她從利希特的腋下穿過,將大劍緊貼地麵朝尼娜的腳腕揮了過去。


    利希特扭過頭。


    “尼娜!”


    “誒?”


    雖然尼娜做出了反應,但擺著射箭姿勢的她沒法立刻躲開。


    為了忍住衝擊,尼娜往腹部使勁,咬緊了牙關。但寬幅的刀身在打到尼娜的腳腕之前,利希特就把大劍插進了地裏,擋住了攻擊。


    “!”


    巨大的金屬碰撞聲在空中回響。


    沒想到自己的攻擊會被〈盾〉彈開,栗發的女騎士咂了咂舌。


    但下一個瞬間,她就笑了。由於利希特被尼娜轉移了注意力,紅發的女騎士輕鬆擊碎了他的命石。


    “利希特先生!”


    “——奇怪?”


    利希特發出了毫無緊張感的聲音。


    審判部舉起一隻手吹響了號角,宣布利裏耶國有一名退場。


    注意到這邊情況的托費爾和奧德趕緊跑了過來,他們和退場的利希特交換,趕緊進到尼娜和兩位女騎士中間。


    在交戰了沒多久後,審判部就舉起了雙手。


    競技場四周傳來了宣布第一場競技結束的銅鑼聲,剩下的騎士是九對七,是利裏耶國的勝利。


    ◇◇◇


    通過大競技場的半地下走廊後,是位於米拉韋塔城一樓的出場騎士團等候室。


    贏過馬爾莫爾國的利裏耶國騎士團從陣地回到了等候室,大家放下大劍和盾,摘掉了頭盔。一邊補充水分一邊確認負傷人數,然後用打濕的毛巾擦臉和手腿。還處於興奮狀態的觀眾們仍然在呐喊,他們的聲音就像從遠方傳來的海浪。


    等大家都歇了一口氣之後,澤梅爾首先誇讚了大家在第一場競技獲得的勝利。


    確認了第二天的行程後,澤梅爾站在了利希特麵前,那充滿知性的臉上,浮現出苦澀的表情。


    “我不想在勝利之後說些掃興的話,但身為團長我不能當作沒看見。你快結束的時候,是怎麽回事?”


    “什麽怎麽回事?”


    “你放棄保護自己,幫助了尼娜。而且你竟然還把武器這一騎士的生命當作木柵欄插在了競技場上。”


    澤梅爾的語氣很不悅。


    尼娜正不安地看著他們,澤梅爾看了眼她的腳腕。雖然被軍服遮住了,但下麵穿著硬化銀的盔甲和連環甲,還有到膝蓋的長靴都在好好地保護尼娜的腳腕。


    “武器是鋼製大劍,女騎士的水平是中等。那個距離的話,就算被攻擊也隻會造成跌打傷,還不至於失去活動能力。這些你應該非常清楚才對。”


    “我清楚,但是戰鬥競技會上沒有絕對吧,這句話還是之前團長您自己說的。如果劍的軌道有半點偏差,可能就會受重傷。不過,雖然增加了失石數,但我們結果還是贏了,這不就夠了嗎?尼娜也沒受傷,第一場競技也獲勝了,隻要結果好就都好。對吧?”


    最後征求大家同意的時候,利希特有些尷尬地歪著腦袋。


    澤梅爾歎了一大口氣。


    他摘掉了鼻子上的圓眼鏡,疲憊地按著眼角。副團長克裏斯托弗擔心地看著團長搖頭。


    羅爾夫突然撩起了長長的黑發。


    被野獸弄傷的左半邊臉露了出來。羅爾夫美麗的臉上還留有戰鬥後的餘韻,表情十分嚴峻。他把隻有一隻的海藍色眼睛看向利希特。


    “你覺得尼娜是什麽?”


    突然地提問讓利希特瞪大了眼睛,他看了眼疑惑的尼娜後,重新麵向羅爾夫。


    “什麽什麽?當然是超級可愛嬌小又美麗的,我的戀人?”


    說完後,利希特一臉不可思議,不知道羅爾夫為什麽這麽問。


    羅爾夫握緊了拳頭,傳來了骨頭和肌肉的聲音,手背上的青筋也突了起來。為了抑製住在心裏翻滾的感情,羅爾夫深呼一口氣,然後大步走到尼娜麵前,尼娜正不安地抬頭看著他,他把手放在尼娜的肩膀上。


    “尼娜。”


    “我,我在。”


    “把這個贈品退了。現在還能當作沒收過這個贈品。”


    “誒?”


    尼娜奇怪贈品是什麽意思,然後突然想起在利希特來茨韋爾夫村正式邀請自己加入騎士團的時候,讓自己連帶他一起接受騎士戒指。尼娜答應後,二人就成為了戀人。


    但尼娜還是不知道退贈品是什麽意思。見她心裏沒底,眼神動搖,羅爾夫點點頭繼續說:


    “贈品不過就是贈品,不可能如騎士戒指那般尊貴。而且站在那的贈品,不光是嘴上說玩笑話,連整個腦袋都是用玩笑做的。他讓人無比不快,絕對會妨礙你在騎士這條路上成長。”


    “這,那個……”


    “就算每日都訓練弓箭,也會有射不準的時候,所以你不需要在意。你哥哥我會負起責任,找出利裏耶國第一的騎士介紹給——”


    “等等等等等等!”


    利希特站到尼娜和羅爾夫中間,把尼娜藏在身後,用不可置信的表情反駁:


    “你怎麽可以毫無顧忌地當著我的麵,讓她甩了我啊?還有,利裏耶國第一的騎士不就是你自己嗎!果然啊,我之前就覺得很可疑呢,雖然不知道是幼妻還是什麽嚴厲年上丈夫,但你總是和她黏在一起,讓我很煩躁啊!”


    “你不要到別人國家來了還說些讓人費解的妄言。如果不是利裏耶國第一,那西方地區第一也可以,火之島第一也可以。總之我無論是作為哥哥還是作為騎士,都絕對不會認可侮辱我妹妹的男人。”


    “兄,兄長。”


    尼娜戰戰兢兢地看著斷言的哥哥和利希特。


    利希特不快地皺起眉。


    “費解的人是我吧?什麽侮辱?我什麽時候瞧不起尼娜了?再說了,找到尼娜的人可是我,把她當隻會用短弓的稻草人,當廢物的是誰啊?還不是某些隻有嘴巴和身材說得過去的,破石王奧爾沙的子孫們嘛。”


    “既然你說沒有瞧不起我妹妹,那你為什麽要犧牲自己的命石保護她?如果沒有敲響結束的銅鑼,競技會就還沒有結束。上半場也是,比起幫助維爾納,你選擇了優先妹妹,眼睜睜地放走了本可以得到的命石。”


    “什麽?”利希特詫異地大聲說,完全無法理解似的歪著腦袋,“原因顯而易見啊,保護自己的戀人有什麽問題嗎?不想讓她受傷,不想讓她有痛苦的難受的回憶,我的這種想法很普通吧?而且尼娜沒辦法自保,身為〈盾〉的我不保護她,誰來保護她啊!”


    利希特加重了語氣。


    帶有礦石感的海藍色眼睛,和明亮的新綠色眼睛正瞪著彼此。


    第一場競技獲勝,本應該互相稱讚慶祝,但現在的等候室裏流淌著尷尬的沉默。


    比阿特麗斯不知如何是好似的抓著自己的金發,托費爾和奧德抬著眼對視。平常總是用開朗的歡呼聲討論著酒和女人的中年組也一言不發。


    羅爾夫看了眼尼娜。


    利希特故意把她擋在身後。看妹妹抖了一下,羅爾夫很直接地問:


    “你覺得這樣就好嗎?”


    “誒?”


    “我在問你你覺得這樣就好嗎?”


    “好不好,這個……”


    尼娜支支吾吾的。


    ——確實,兄長說得沒錯。


    上半場和下半場一樣,利希特為了保護尼娜放掉了本可以奪到的命石,失去了本可以守護的命石。雖然結果是獲勝了,但也可以說是他不謹慎的行為給大家拖了後腿。


    但使用短弓的尼娜也如利希特斷言的那樣無法自保,正因為保護不了自己,在茨韋爾夫村才會被人說是廢物,而利希特的存在彌補了這一點,讓尼娜的情況得到了〈改變〉。沒有〈盾〉的話,尼娜就和稻草人一樣隻能挨打,麵對挺身保護自己的利希特,尼娜無法提出意見。


    ——怎麽辦?但是,但是……


    尼娜不安地抓著盔甲的護腿裙。


    她海藍色的眼睛正四處遊走著。怎麽等也等不到回答,羅爾夫最終不耐煩地歎了口氣,拿著盾和頭盔離開了。


    其他的團員們也像收到信號似的,開始收拾要帶回宿舍的東西。


    備用的裝備和掛在陣地前的國旗,還有裝果汁的壺和急救木箱。中年組一人抱一點,一邊抱怨今天的酒應該會很難喝,一邊離開了等候室。


    托費爾提著放了毛巾的水桶,在出去之前回頭看向利希特。


    “這裏是哪裏,現在是什麽狀況——沒搞清楚的人是你吧?”


    “哈啊?你說什——”


    “其實和我也沒什麽關係。算了,我今天要去探索西邊的宿舍。為了給小家夥打打氣,我得去撿個新材料!”


    托費爾跟著懷抱大行李的奧德走了。


    “什麽意思啊?”利希特瞪著大門說。


    比阿特麗斯歎了口氣看著利希特。


    西方地域杯是一天開一場競技會,但下午要為明天的競技檢查裝備,所以必須要把等候室空出來。審判部的負責人確認東西都拿走後,剩下的團員們一起來到了走廊。


    正準備走向通往宿舍的回廊時,馬爾莫爾國騎士團從東側的等候室裏出來了。


    他們一改競技場上的好戰模樣,抱著行李的女騎士們歡呼著跑了過來。


    他們粗暴地拍打著利希特的背,他一臉嫌棄。還和比阿特麗斯握手,而尼娜很快就被他們包圍了。


    “你好厲害呢。”“明明這麽小。”“就是用這雙手射箭的呢。”——正在讚美尼娜的,是剛才對峙過的紅發和栗發女騎士。


    雖然尼娜最開始還很害怕,但他們隨和的態度讓尼娜的表情漸漸放鬆下來。突然,紅發的女騎士眯起眼睛說:


    “雖然很厲害……但是你,是〈公主〉呢。”


    她麵露同情,聲音裏也透著憐憫。


    “那個……”


    見尼娜臉色變了,她又摸了摸尼娜的頭。


    馬爾莫爾國騎士團整好了隊,向他們行了站立禮,祝福利裏耶國在第二場競技的奮鬥後就大幅度地揮著手離開了。


    尼娜疑惑地看著遠去的金黃色背影。


    ——〈公主〉是什麽意思?為什麽還要用憐憫的眼神看著我?不知道,不理解,但是……


    ——你覺得這樣就好嗎?


    尼娜下意識地想起了哥哥羅爾夫的話。


    ◇◇◇


    米拉貝爾塔城宅邸頂樓的鍾宣告著時間。


    清澈悠揚的鍾聲敲了五次,給晚秋的早晨染上了莊嚴的色彩後就停下了。尼娜走在宿舍的螺旋樓梯上,來到了位於二樓的食堂。


    根據參加國分配的宿舍裏,除了有客房還有食堂,裏麵還配了廚師和侍童。一日三餐主要以豬肉和牛肉的料理為主,還有淡水魚和當季的蔬菜,用水果做的點心等西方地區的尋常料理。


    但在西方地區,如果要從位於最北邊的金特海特國騎馬去位於最南邊的拉托馬爾國,也要花上半個月左右。所以根據國家不同,使用的材料和口味都不同。也有為了管理身體,認為吃習慣的料理會更好,而帶上自國廚師的國家。馬爾莫爾國就在利裏耶國的北邊,兩國相鄰。所以料理的係統比較相似,就沒有讓團舍的廚師漢娜一起來。


    到達馬爾莫爾國已經四天了。尼娜和見過的廚師、侍童打過招呼後,就趕緊去幫忙準備早餐。


    雖然沒有人拜托她,也沒有漢娜給她扔圍裙。在團舍時最開始是為了學習而進出食堂,但現在尼娜覺得做這些事很開心。靜不下心的時候,做做家務和雜事,就能轉移注意力。


    ——但是你,是〈公主〉呢。


    紅發女騎士說的那句話明明沒有那個意思,但聽起來就好像在說尼娜是〈廢物〉。尼娜想起充滿憐憫的聲音,呆呆地往桌上端盤子。


    ——那到底是什麽意思?


    尼娜想不明白,但每當想起這句話時她就感覺胸口隱隱作痛。毫無緣由的煩躁讓尼娜心裏沒底,明明因為競技會十分疲勞,昨晚卻怎麽也睡不著。她在不習慣的床上翻來覆去,看著窗外的黑夜歎氣。


    如此不安的心情,還是比阿特麗斯回團舍之後頭一回。那時的尼娜不確定自己身為騎士的覺悟是什麽,因為不安和迷茫而煩惱到弄壞了身體。但在裁定競技會上和加韋恩對峙時,尼娜發現自己其實想改變,想要成為能為別人派上用場的存在。


    在保護了重要的人之後,尼娜感覺自己有了些改變,但還遠遠不夠,可能隻是邁出了小小一步。但這還是讓尼娜感覺正在接近理想中的自己。


    ——你覺得這樣就好嗎?


    哥哥的話在尼娜心中回響。


    尼娜抱著盤子站在原地時,奧德進來了。


    他長著牛一般的軀體,卻有著柔和的相貌。尼娜和他打招呼,奧德就溫柔地微笑。像是在表揚幫忙的弟弟妹妹般摸了摸尼娜的頭,然後趕緊到廚房去了。農夫出身的奧德很會做事,隻要看到有工作就會不遺餘力地行動起來。


    尼娜和奧德一起上菜,順便問了問其他團員的事。大家都起來了嗎,競技會上的疲勞有好好緩解嗎等等。奧德很少說話,隻是用肢體語言表達,但習慣之後差不多都能理解。


    托費爾和利希特在昨天熬到很晚,所以現在還在睡覺,比阿特麗斯正在宅邸的大廳裏和負責照顧大家的貴族說話,中年組們早上才回來,然後和門衛吵了一架,副團長去替他們道歉了,團長正在檢查用過的裝備的受損情況,羅爾夫在地下訓練場——


    尼娜看著餐桌的一端。


    她想起昨天沉默著坐在那吃飯的羅爾夫,雖然在等候室裏說了些讓氣氛尷尬的話,但晚餐時的哥哥卻還是平常的樣子。也沒有無視問他是否添菜的尼娜,還是和以往一樣“啊啊,拜托了。”


    ——你覺得這樣就好嗎?


    這句話又浮現在尼娜的腦海裏。幸好第二場競技在四天後,在心中的疑問還沒解開的狀態下上場的話,尼娜沒有能發揮往常實力的自信。


    上好菜後,尼娜和奧德一起去叫團員們吃飯。奧德負責門衛的值班所和上麵幾層客房,尼娜去宅邸一樓叫了比阿特麗斯後就踏上了去地下訓練場的螺旋樓梯。


    “——兄長?”


    尼娜小心翼翼地喊著。


    在宿舍地下有各國專用的訓練場,足夠給大家做準備運動和一對一的練習。尼娜環視訓練場,朝陽從采光的窗戶那照了進來,但沒有哥哥的身影。


    ——難道是在公共訓練場嗎?


    尼娜穿過昏暗的走廊,朝最前麵的公共訓練場走去。


    位於中庭正下方的公共訓練場有中競技場那麽大,像洞窟一般的走廊將各國的訓練場和公共訓練場連接起來,讓人聯想到古代帝國時期的圓形鬥技場。雖然基本上是自由使用的,但各參加國還是根據時間帶輪流使用,大家都在這裏確認陣型和競技前的最終調整。


    已經敲響了早晨的鍾聲,但在公共訓練場裏還有十幾名他國的騎士。


    他們分組拉伸肌肉,攤開戰術圖商量對策。尼娜看到長相凶狠的騎士們正在拿著大劍比試,她不禁縮起肩膀貼著訓練場的邊緣往前走。她一邊伸著後背尋找哥哥的身影,一邊用餘光看了看走廊另一頭的各國的競技場,然後發現了一位正在單獨練習猛刺的女騎士。


    ——她是在城邑裏的那個……。


    淡金色的短發、中性的相貌,還有瘦高的身材。尼娜正想和她搭話,卻想起來自己把錢袋放在房間裏了。而且,對方本就說過讓尼娜當作沒見過她。在開幕式的時候,她還莫名其妙地用尖銳的視線瞪著尼娜。


    ——但是,我不能因為那種理由就一直收著她的錢。


    尼娜正在猶豫是和她搭話還是先回房間拿錢袋,一直藏在走廊的牆邊看著女騎士。


    能模糊地看到在昏暗的道路前麵是金特海特國的訓練場,女騎士正一個人默默地揮著大劍。


    上段、中段、下段。金特海特國今天要和拉托馬爾國進行第一場競技,女騎士好像正在確認自己的身體狀況。她挺直了後背,中性的容貌上滿是汗水。


    尼娜不知不覺看入了迷,不禁感歎了起來。


    ——好厲害。她的動作比王女殿下更標準,比馬爾莫爾國的女騎士們更敏銳。而且怎麽說呢,她的動作明明很安靜,卻有種莫名的魄力。那專心認真的模樣,看得我心裏難受。


    尼娜擔心起來。


    她回想起在城邑的胡同裏,那個呼吸混亂,雙手顫抖的女騎士。女騎士說是舊傷的後遺症,好不容易成為了候補騎士,如果被知道自己有後遺症事情會變得很麻煩,所以拜托尼娜不要說出去。那也就是說,她的狀態差到可能無法出場。


    女騎士突然揮下大劍。


    “到時間了,福爾維娜。”


    從螺旋樓梯下來的金特海特的騎士說完這一句後就走了。女騎士把劍收進劍帶,朝台階走去。


    沒能和她搭上話的尼娜輕輕歎了口氣。


    ——知道了名字也算有進展吧,福爾維娜小姐。


    尼娜在心裏重複著女騎士的名字時,有人把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你怎麽在這?前麵是金特海特國的宿舍,你又迷路了嗎?”


    尼娜聽過這個低沉的美聲。


    她吃驚地回過頭,眼前的人穿著黑色的軍服,上麵是獅子和劍。


    獅子戴著王冠,高昂著頭。這位男性長著黑色短發和琥珀色眼睛,皮膚也有些黑。他精悍的臉上浮現出詫異的表情。


    ——是金特海特國的——


    他是金特海特國騎士團的團長伊薩克,是那個聞名的破石王。尼娜慌張地低下頭,發現伊薩克的背後站著自己的哥哥羅爾夫。


    “……兄長?”


    尼娜來回看著伊薩克和羅爾夫,正在想他們是不是熟人。他們是競爭破石王的對手,自然在競技場上戰鬥過。


    伊薩克應該是看出了尼娜的疑問,看了眼羅爾夫說:


    “我覺得自己是他的朋友,但他應該隻把我當熟人吧。我邀請他一對一,他卻拒絕我了,真是個不愛玩的男人。金特海特國和利裏耶國距離太遠,像這種能切磋的機會明明很少的。”


    “少就好,和對戰國的騎士在訓練場切磋的玩心是沒必要的。還有,又迷路了是什麽意思?為什麽你見過我妹妹?”


    羅爾夫的語氣十分嚴肅。


    伊薩克有些吃驚,像是見了什麽稀罕玩意似的探出身體,然後大聲笑了起來。他一邊笑一邊捂著肚子,羅爾夫的眉頭皺得更深了。


    伊薩克輕輕揮了揮手。


    “哎呀,抱歉。我一直很好奇那個一點都不親切的〈獨眼狼〉,在兔子般的妹妹麵前會是什麽表情。哈哈哈,看來你那張臉是鐵壁啊,完全沒有變化!但是你明明頂著這種表情,說出的話卻像個溺愛過頭的父親。這還真是個有趣的下酒菜啊!”


    羅爾夫的周圍唰地暗下來。


    那眯起來的海藍色眼睛裏充滿了讓人害怕的憤怒。


    原本被拒絕的一對一馬上就要開始了,尼娜趕緊說明事情的原委。因為比阿特麗斯的邀請所以一頭霧水的尼娜去了前夜祭,結果被伊薩克誤以為是迷路的孩子。被抱去大廳以及利希特的事就省略了,雖然不是很確定,但尼娜覺得還是不說比較好。


    羅爾夫皺著臉,煩躁地說:


    “又是比阿特麗斯嗎?”


    由強硬和善意構成的〈金色百合〉,尼娜被她的行動給牽著走也不是一次兩次了。


    伊薩克興致盎然地看著兄妹對話,又問尼娜:


    “所以你到底是為什麽在這?利裏耶國的宿舍在東側,如果是來偵查的話,可以不用客氣,直接過去就好。我們雖然也有女騎士,但整體還是不夠華麗明亮呢,所以很歡迎可愛的小兔子來哦。”


    尼娜慌張地搖頭。


    她回想起開幕式時金特海特國騎士團的人們,如果尼娜被放到那群獵犬般的黑衣集團當中,迎接她的不會是熱烈的歡迎,而是會被剝了皮變成他們的飼料。


    雖然各國的外罩都不一樣,但每個顏色和花紋都代表了各國的騎士團。利裏耶國的深藍色代表了凜然和高尚,加爾姆國的深紅代表了勇猛。施萬國的綠色代表安穩,馬爾莫爾國的金黃色代表著華麗。而金特海特國的深黑,則是如暴風雨般的壓倒性的威嚴。


    尼娜害怕地看著伊薩克的軍服,盯著上麵的獅子。像是要撲向獵物般的獅子頭上麵有一頂小小的王冠。


    “我的軍服怎麽了嗎?”


    尼娜一邊回憶一邊回答:


    “沒什麽,那個,就是感覺和開幕式時金特海特國騎士穿的軍服有些不一樣。”


    伊薩克饒有興趣地抬起一邊的眉毛。


    “被你發現了呢。這是隻有金特海特國的正騎士才可以穿的軍服,也叫做〈獅子的王冠〉。”


    “獅子的王冠。”


    ——我在這次的競技會堵上了自己的覺悟,無論如何都要拿出成果,獲得〈獅子的王冠〉。


    尼娜回想起在城邑裏遇到的女騎士福爾維娜的話。那時尼娜還不理解,原來〈獅子的王冠〉是指軍服。


    “請問,什麽樣的才是正騎士?金特海特國騎士團裏是有許多不同種類的騎士嗎?”


    “參加戰鬥競技會至少要十五個騎士,在我們這,那十五個騎士就屬於正騎士。而登記到名簿上的出場騎士是二十個人,就是加上了五個候補。”


    伊薩克抓著軍服給尼娜看,像是想強調軍服的不同之處。


    “能穿〈獅子的王冠〉的隻有正騎士,如果正騎士被追上了,就不能再繼續穿〈獅子的王冠〉。說得直接點,這就是強大的證明。”


    “被追上是指……”


    “如果替補騎士獲得的破石數超過了正騎士,那被超過的正騎士就必須脫掉〈獅子的王冠〉。金特海特國騎士團是實力至上主義,包括我在內,沒有哪一個的正騎士之位是無可撼動的。而且,想成為替補騎士也不容易,從騎士團內的三百個騎士當中,以一對一的形式選拔出來的替補騎士隻有五個,這也意味著那五個人獲得了挑戰正騎士的權利。”


    “三百……”


    尼娜呆住了。


    這人數太過出乎意料,尼娜心裏隻剩下震驚。利裏耶國騎士團加上團長也隻有十七個人,別說什麽爭正騎士了,有段時間甚至還因為人手不足,王女殿下親自跑遍全國去找人。


    現在尼娜知道女騎士福爾維娜說得好不容易成了替補騎士是什麽意思了,她應該是經過了不懈地努力,才踏上了通往〈獅子的王冠〉的道路。寧願隱瞞舊傷的後遺症都不放棄,恐怕也是無可奈何。


    “——麻煩的男人來了啊。隻會用感情的強弱整理一切,真是個讓人不愉快的麻煩的贈品。在他吐出妄言之前,還是趕緊回宿舍比較好。”


    羅爾夫突然開口。


    尼娜順著羅爾夫的視線看過去,發現利希特正在公共訓練場。尼娜這才想起來自己是為了喊羅爾夫吃早飯才到這來的,利希特應該是擔心還沒回去的尼娜所以來找她了。


    尼娜向哥哥說明情況後和伊薩克打了個招呼,正要離開時,伊薩克小聲說:


    “那就是〈少年騎士〉的盾嗎?勤奮專一確實值得誇獎,但如果他是我們的團員,我會立刻把他趕出去。”


    “誒?”


    “沒什麽。和馬爾莫爾國的第一場競技,沒受傷真是太好了。”


    異國的騎士團團長破石王,意味深長地笑了。


    ◇◇◇


    “尼娜,在這邊!這裏有空位哦!”


    利希特在人群的對麵朝尼娜舉起手。


    “好!”


    在宅邸的看台上,全部都是穿著外罩的騎士還有馬爾莫爾國的貴族諸侯。今天是西方地域杯的第二天,馬上要開始的是金特海特國和拉托馬爾國的競技,大家都早早地來占好座位。


    利希特發現尼娜被人群攔住了去路,趕緊跑去幫她。


    他輕鬆地抱起尼娜,暢通無阻似的靈活穿過人群,來到了看台的最前麵。利希特把尼娜放在有靠背的椅子上後,坐在前麵的副團長克裏斯托弗把從審判部那借來的望遠鏡遞給了他們。


    從地下訓練場出來回到宿舍吃完早飯後,尼娜就和利希特一起來到了看台。


    國家聯盟公認的競技場——米拉韋塔城,由於會舉行像西方地域杯這樣的大型正式競技會,所以設置了數個成梯田狀的露台,擺好椅子後,就是專門給貴人用的看台。每一層看台的階級都有明確規定。尼娜等國家騎士團團員和貴族諸侯都在中間這層,在途中分開的比阿特麗斯是利裏耶國的王女,所以去了馬爾莫爾國王家觀戰的最上層看台。


    如果說戰鬥競技會和人群是一體的,那食物和利希特也可以說是一體的。利希特一坐下就拿出自帶的紙袋,裏麵是他每次都會吃的烤杏仁味蘋果年輪蛋糕,和加了堅果碎的硬烤麵包,還有南瓜味餅幹。昨天吃完晚飯,利希特和比阿特麗斯一起去了城門前的廣場,找到了賣各種各樣點心的酒館,利希特非常高興。


    “這個好吃,這個也不錯呢。”利希特雙眼放光地說著,“回國之前一起去吃吧。”尼娜點點頭,喝了口葡萄果汁。


    ——兄長和利希特先生都還是老樣子。昨天在等候室明明說了那麽多,卻還是和往常一樣又開朗又精神。


    利希特反而比往常還要關心尼娜。尼娜一想到哥哥和馬爾莫爾國的女騎士說的話就開始發呆,利希特則是一直在給尼娜講各國國旗與團旗的關係,還有過去幾屆西方地域杯的結果。在早餐桌上也一直提供話題,吃完飯後還給尼娜泡茶。


    利希特那讓人惶恐的溫柔態度確實讓尼娜感到安心,但她的心底還是湧出了複雜的感情。


    一看到仿佛無事發生的利希特,尼娜就感覺自己在煩惱的在思考的都是沒必要的事,同時也為這麽想的自己感到震驚,自己明明獲得了配不上的珍視,竟然還想奢求別的。尼娜因為過意不去,不敢直視那雙新綠色的雙眼。


    看台上的人們發出了歡呼聲。


    尼娜看向大競技場,對戰的兩國從東西兩邊的陣地走了出來,在競技場兩端整隊。


    雖然宅邸的看台比起城壁的觀眾席更能看清全場,但距離卻更遠。雖然根據軍服能分清國家,但就算是視力很好的尼娜也很難看清動作的細節。


    尼娜拿起航海用的短筒型望遠鏡,聽到旁邊同樣拿著望遠鏡的觀眾正在交談著些什麽。


    “嗯?〈黑色獵人〉在陣地裏啊,他不出場嗎?”


    “因為金特海特國的團長很隨性啊,如果是足夠美味的獵物,他應該就會開心地去狩獵吧。雖然派出的是替補騎士,但拉托馬爾國和金特海特國完全不是一個層次,拉托馬爾國能撐過上半場就算好的。”


    在說話的是身穿綠色底麥穗圖案外罩的男人們,尼娜記得那個圖案表示的是大地的恩惠。是當時在薩爾布爾城和加爾姆國舉辦過裁定競技會的施萬國騎士團的團章。


    “第一場就對上了金特海特國實在是倒黴。不過我們這邊也差不多,有〈獨眼狼〉的利裏耶國和有東道主優勢的馬爾莫爾國都很難戰勝。”


    “克洛茨國就很幸運啊。第一場競技的對手是加爾姆國吧?沒了〈紅色猛禽〉的加爾姆國,在九月的每一場裁定競技會上都輸掉了,現在的他們就是一群快要崩潰的烏合之眾。”


    “真是諷刺啊。這次西雷西亞國不參加,就是因為〈紅色猛禽〉吧?他們在之前的裁定競技會上因為〈紅色猛禽〉損失慘重,國家騎士團直到現在都還沒恢複。如今加爾姆國落魄,成了個稱手的獵物。”


    施萬國的騎士們非常冷漠,他們的話裏透露著對加韋恩的怨恨,因為他們國家的騎士團也差點被逼上了絕路。


    尼娜想起了身穿綠色麥穗軍服的騎士們,被深紅軍服的巨大騎士蹂躪的光景。那隻紅色猛禽受了禁賽的處分,這就相當於是公開奪走了加爾姆國的獠牙,讓加爾姆國成為了眾矢之的。一想到這,尼娜切實體會到了〈看得見的神〉即國家聯盟的存在。


    她重新拿好望遠鏡,看向大競技場。在整好隊的黑衣騎士裏,有尼娜在前夜祭見到的那個細長眼副團長,還有女騎士福爾維娜。剛看到這兩個人,宣布競技開始的銅鑼聲就從四麵響起。


    尼娜屏息看著被視為優勝候補的金特海特國究竟會帶來怎樣的競技。漸漸的,她感覺脖子那傳來一陣惡寒。


    ——怎麽回事?明明不是很粗暴,也沒有很殘忍的行為。


    尼娜不停地喝果汁,但還是覺得口渴。她拿著望遠鏡的手上冒出了冷汗。


    在灰褐色的大地上散開的是深黑色軍服和朱紅色軍服,眼下的大競技場上正進行著意外安靜的攻防戰。金特海特國騎士團按照副團長的指示,精準地變換著陣型,打倒了一個又一個拉托馬爾國的騎士。簡直就像給競技計時的沙漏中的沙礫一般,一顆一顆地掉落。


    場上沒有激烈的怒吼聲也沒有巨大的灰塵,他們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非常冷靜。所以兩國之間那壓倒性的實力差距就越發明顯。


    在這個狀態下如果還加上了團長伊薩克會怎樣?他雖然總是麵帶隨和的笑容,但他是用那雙琥珀色的眼睛給獵物估價的異國破石王。尼娜感覺若是自己在競技場上和他對峙,他一定不會搭理瘦弱的自己,劍風一閃就會把自己彈飛。尼娜想象著那場景,不禁因為緊張而心跳加速。


    坐在旁邊的利希特正在吃南瓜味餅幹,拿著一遝資料和副團長商量著些什麽。他們好像已經認定金特海特國絕對會勝利,所以正在為利裏耶國的第二場競技做準備,確認金特海特國的陣型和騎士的名單。他們一邊拿著望遠鏡看競技場,一邊用手指著文件上的圖和文字。


    金特海特國正在一個個擊碎命石的時候,尼娜不知不覺地就將目光聚焦在了女騎士福爾維娜身上。出場的騎士都戴著頭盔穿著盔甲,和把尼娜認成〈少年騎士〉時一樣,從看台上看到的福爾維娜就像一位體瘦的男性。


    他們的陣型呈月牙狀,福爾維娜在左翼揮劍,她果然很強。但她周圍那些同樣穿著黑色軍服的騎士們,不是和她有著一樣的水平,就是在她之上。他們雖然是同伴,但也像在互相競爭一般,靈巧地揮舞著劍。


    ——我在這次的競技會堵上了自己的覺悟,無論如何都要拿出成果,獲得〈獅子的王冠〉。


    她當時忍耐著舊傷的後遺症,拚命說出了這句話。


    尼娜的腦海裏浮現了今天早上在訓練場裏看到的,她默默揮舞著大劍的樣子。尼娜下意識地握緊了望遠鏡,她看到福爾維娜從中段放出攻擊,打中了拉托馬爾國騎士的腹部。


    她迅速和歪掉了姿勢的騎士拉近距離,用自己的盾壓回對方的盾,當她準備從身後揮出大劍刺向對方的命石時,福爾維娜的身體不自然地搖了一下。


    她像是被什麽看不見的東西使勁擊打了全身一樣。在她膝蓋彎曲時暴露了頭部,拉托馬爾騎士的大劍朝她襲去。福爾維娜好不容易躲開了,但動作卻很笨拙,步伐也很遲緩。


    ——剛才的難道是?


    “又滑倒了嗎?這個會場真的很麻煩啊。”——在旁邊觀戰的施萬國騎士說著。確實,昨天尼娜也腳滑了好幾次。這片幹燥就打滑,下雨就滿是泥濘的大地真的很讓人費神。


    細眼睛的副團長發出了信號。


    金特海特國騎士團又變了隊形,包括和福爾維娜對峙的騎士在內,所有的拉托馬爾國騎士都被包圍,他們像是來到了最後一道工序似的,準備一口氣奪完命石。


    審判部舉起了雙手。和施萬國騎士說的一樣,這場競技連上半場的三輪沙漏都用不著就能結束。拉托馬爾國騎士團全員退場,已經敗北了。


    從包圍大競技場的城壁和看台上都傳來了震耳欲聾的歡呼聲。


    雖然早已知道優勝候補金特海特國的優勢,但還是會覺得這場競技非常完美。


    “不愧是你們!”“太厲害了!”“壓倒性勝利!”——漆黑的團員們接受著大家的讚美回到了陣地,但他們沒有半點驕傲的神情,非常從容。


    強壯的騎士當中有個小大家一圈的瘦騎士。雖然表情上看不出,但她的腳下打飄,艱難地前行著。尼娜不禁咬緊了嘴唇。


    ——那果然不是因為競技場,應該是身體不舒服……?


    周圍的觀眾都站了起來,興奮地稱讚著金特海特國的強大,然後從看台回到了宅邸內部。


    尼娜走到克裏斯托弗旁邊。


    副團長是前司祭,不僅博識還擅長醫術。他一直管理著團員們的身體,所以很關注剛結束療養歸隊的中年組。


    尼娜問副團長過去的傷是否會導致四肢顫抖失去意識。


    “我不是專業的醫生,但我聽說頭部外傷患者當中會有小概率的類似並發症。不光是身體上會出問題,記憶力還會衰退,認知能力也會下降。但據說外科很難醫治這些症狀,所以隻能用藥物緩解。”


    “那這種狀態的人,可以參加戰鬥競技會嗎?”


    “雖然也要看後遺症的輕重,但一般是不能的。說是為了和平而建立的戰鬥競技會製度,但實際上為了高效地奪取位於頭頂的命石,還是會封閉對方的行動,也就是以負傷為前提去戰鬥。那是在刹那的攻防中決定勝負的場合,任何一點破綻都會丟掉性命,而且過去受過的傷如果是關乎性命的重傷就更要注意。突然問這個是有什麽事嗎?”


    最後副團長擔心地問了問尼娜,她搖搖頭。


    觀眾們正在上樓梯,尼娜加快腳步,趕緊朝著對麵的利希特跑去。


    ——根據福爾維娜小姐剛才的樣子和副團長的話,她應該不是可以參加競技會的狀態。


    尼娜一邊想一邊給站在看台出口的審判部道謝,歸還了望遠鏡。


    審判部的男人穿著和國家聯盟旗一樣花紋的外罩,四女神手牽著手圍成環狀。他抱著裝了很多望遠鏡的大籃子離開了。


    在仿佛節日般的喧鬧中,男人的腳步聲慢慢遠去。


    尼娜正在和利希特商量是等著樓上的比阿特麗斯還是先回宿舍。突然,尼娜的臉色變了。


    ——等等。剛才那個審判部的人,他的腳步聲……


    留在尼娜腦海裏的不和諧的腳步聲,是金屬和皮革互相碰撞的聲音。


    “!”


    尼娜趕緊環視四周。


    她剛才沒有看到那個人的臉,但極具特征的腳步聲和當時在城邑裏與福爾維娜起爭執的男人的腳步聲很相似,那個男人搶走了福爾維娜的藥盒逃跑了。尼娜為了阻止他放出的箭,恐怕被義肢彈開,消失在了胡同盡頭。


    但掩埋了大廳的觀眾裏,已經不見那個抱著望遠鏡的審判部男人的身影。


    ◇◇◇


    早晨的公共訓練場裏沒什麽人。


    今天是西方地域杯開始後第五天,第一場的競技已經全部結束,八個國家中已經有一半都敗退了,所以使用訓練場的騎士也越來越少。在訓練場的一端,有幾個騎士正在進行三對三的訓練。


    ——我今天說不定就能還給她了。


    尼娜一邊環顧四周,一邊看著手裏的錢袋。仔細想想之後的日程,今天應該是最後的機會了。為了確保平等,第五天和第八天是休息日,明天第六天就是利裏耶國和金特海特國的第二場競技。


    尼娜在公共訓練場的邊緣走著,朝著西側的走廊前進,那裏是金特海特國的訓練場。


    為了把錢袋還給女騎士福爾維娜,尼娜還是決定在訓練的時候去找她。但如果有其他的騎士在場,尼娜就會違反他們在胡同裏的約定。所以尼娜從昨天開始,就在給食堂幫完忙後,在回宿舍的路上順便去訓練場找了她好幾次,但每次不是不在就是身邊有別人,怎麽也找不到機會。


    尼娜不知道金特海特國的騎士經常出現在地下訓練場是因為同行的人數過多,還是因為騎士團的特色。但利裏耶國隻在包場確認陣型的時候才會全員到齊,其他時候幾乎就隻有羅爾夫會來。


    應該是馬爾莫爾國的葡萄酒和他們的喉嚨很合得來,中年組整日泡在酒館裏,幾乎見不到人影。比阿特麗斯大部分時間都在宅邸或是看台上和貴人們聊天,澤梅爾則是調整裝備,或是和副團長商量第二場競技的戰術。


    托費爾的心裏就隻記著探索城堡,根據奧德的肢體語言,托費爾每次參加西方地域杯拜訪他國的時候都隻做這一件事。利希特說應該是討厭無聊的惡作劇妖精在尋求新鮮的刺激。


    至於利希特,現在他就算看到尼娜每次總在特定的時間去訓練場,也不說什麽了。尼娜扯了個曖昧的理由,說是為了防止雙腳遲鈍,所以去公共訓練場走走。利希特隻是無奈地笑笑,讓尼娜不要勉強。


    圓形訓練場的牆壁上按照宿舍的數量開了幾個走廊,尼娜確認周圍沒有人後,就悄悄地看向洞窟般的通道。


    在昏暗的走廊盡頭,是位於金特海特國宿舍下方的訓練場,有一位淡金色短發的女騎士——福爾維娜正在一個人揮劍。在她周圍和通往樓上的螺旋樓梯那都沒有人。


    ——太好了,我終於能還給她了。


    尼娜使勁握住手裏的錢袋,看著默默訓練的福爾維娜,等著她告一段落的時候。


    上段、中段、下段。她看著不存在的對手,不斷向前邁步、轉身、跳躍,從高處揮下大劍。


    尼娜已經記住了她訓練的流程,所以發現福爾維娜有些奇怪。她揮動手臂的樣子和步法都有些不協調,看上去是在強行調整歪掉的重心。


    尼娜下意識地探出了身體,突然,福爾維娜蹲在了地上。


    “!”


    尼娜差點喊出聲,她趕緊捂住自己的嘴,然後條件反射地看了看周圍,發現一個能幫她的人都沒有。


    走廊盡頭的福爾維娜正捂著手臂蜷著身體,尼娜皺著眉緊抿著嘴唇,趕緊跑了過去。


    “那個,你,你沒事吧?”


    蹲著的福爾維娜沒有回答。


    她的右手臂一直在抖,臉色蒼白呼吸急促。尼娜抬頭看了眼通往宿舍的螺旋樓梯,雖然現在的狀態和在城邑裏很像,但尼娜並不是醫生。可如果去找人的話,金特海特國騎士團就會知道她有後遺症。


    ——怎,怎麽辦?


    尼娜著急地到處望,然後注意到了掉在腳邊的大劍。她想起在城邑的時候,那把大劍的劍柄裏有——


    尼娜蹲在大劍旁邊。


    她用手指摸索柄頭,然後用指甲扣了一下上麵的線條花紋,劍柄就像貝殼一樣彈開了。裏麵有兩顆黑色的藥丸,像珍珠一樣藏在裏麵。


    尼娜正要拿出來,顫抖的手指抓住了她。福爾維娜正一臉嚴肅地看著尼娜。


    “住手,這種程度……過會就好。”


    “誒,那個,但是……”


    “別多管閑事,藥,就剩那麽點了……。那是明天和決賽時吃的,現在……不能用。”


    她虛弱地握住劍柄,把柄頭蓋了回去。


    福爾維娜深呼一口氣,和她本人說的一樣,過了一會就好轉了。尼娜有些不知所措,見她還跪在石造的地板上,福爾維娜生硬地說:


    “這裏是金特海特國騎士團專用的訓練場,不是他國騎士團團員可以來的地方。在被別人看到之前,趕緊走。”


    尼娜單薄的肩膀縮得更小了。


    看著尼娜的那雙青灰色眼睛十分冰冷,尼娜想起在開幕式時她也是用這種眼神看著自己。她避開快要射穿自己的視線,遞出了錢袋。


    原本因為緊張而磨蹭的雙手,猛地伸了出去。


    “對,對不起。我是想還這個。”


    “還?”


    “這是你給我的錢。我,我不能收,但是我會遵守約定。隻要能把這個還給你,我會裝作沒見過你,也不認識你。”


    福爾維娜審視著尼娜。


    過了一會,她接過了錢袋。尼娜終於放鬆下來,看向地上的大劍。


    “……還有,可能是我弄錯了。”


    尼娜看著比命石還要小的柄頭,猶豫了一會還是說出了口:


    “在城邑偷了你藥盒的男人,可能是審判部的人。雖然沒看到臉,但身材和腳步聲都很像,那個,他有一隻腳好像是義肢。但是,我也不能肯定……”


    說著說著尼娜就沒了自信,最後支支吾吾的,聲音也越來越小。


    福爾維娜皺起眉。


    “所以呢?那個男人姓甚名誰和你有什麽關係?”


    “雖,雖然沒關係,但是你的藥……如果找到那個男人,讓他把偷走的藥盒還給你的話,你就不用像現在這樣忍著不吃藥了。我對疾病不是很了解,但你看起來很難受,所以想著你能輕鬆點就好了。”


    福爾維娜的身體搖了一下。


    尼娜以為她又要發作了,慌張地湊過去,但並不是。


    福爾維娜笑了,然後立著一邊的膝蓋坐在地上,笑聲有些低沉。


    因為早上的寒氣,訓練場裏特別冷。她有些幹燥的笑聲在訓練場裏回蕩著,見尼娜一臉困惑,她歪著嘴角說:


    “你在說什麽?金特海特國和利裏耶國的第二場競技就在明天,你竟然還能擔心對戰國的騎士,真是遊刃有餘啊。難道說你是想感化我,讓我在競技上手下留情嗎?”


    “怎,怎麽會,我——”


    “……不,遊刃有餘是正常的。我看了你們和馬爾莫爾國的第一場競技,雖然穿著同樣的軍服站在同樣的競技場上,但你不同。像個雛鳥一樣被保護著的你,不可能會感到恐懼。”


    “不同?那是什麽意思?”


    尼娜小聲問。


    福爾維娜看著尼娜的手。


    在她左手上閃著光的,是帶著國章白百合的戒指。在正方形的印台裏,是象征著智慧與勇氣的橄欖葉,那是〈騎士戒指〉。


    福爾維娜像是要否認戒指的光芒一樣,用銳利的眼神看著說:


    “我聽說利裏耶國的白百合象征著不屈服於風暴的高尚品質,但守護白百合的騎士團意外的挺沒出息啊,竟然會把證明身份的戒指輕易發給並不對等的騎士。”


    “不對等……”


    “什麽〈少年騎士〉?聽說打倒了那個加韋恩,我想象的是一個無比勇敢的騎士,以為是突破了體格和力量差的高傲的騎士,結果我的期待完全落空了。那種戰鬥方式,你自己都不覺得羞恥嗎?甚至讓金發的騎士扔掉大劍保護你,被淒慘地保護著,毫發無傷全身而退,那有什麽意義?”


    不覺得羞恥嗎——


    福爾維娜的話深深地刺中了尼娜的心。


    和馬爾莫爾國的第一場競技在尼娜的腦海裏重現。


    利希特為了保護尼娜,被擊碎了命石。哥哥斷定利希特是在侮辱尼娜,還問尼娜覺得這樣就好嗎。紅發的女騎士也表示了憐憫,說她雖然很厲害,但卻是個〈公主〉。


    不覺得羞恥嗎——


    身為騎士並不對等。尼娜是字麵上的〈被保護的存在〉,是不能為了騎士團的勝利被舍棄的存在,是沒有獲得足夠的信任才無法被舍棄的存在。


    尼娜終於注意到了。


    從聽到那些話的瞬間,她就感到內心頗為煎熬。


    ——我沒有被當作〈同樣的騎士〉對待,是〈公主〉。


    尼娜無力地耷拉下雙手。


    福爾維娜靜靜地看著她那仿佛像被人打了似的無力的模樣。


    最後,福爾維娜扭開臉,不知為何那剛說完重話的嘴唇像是在忍耐痛苦般緊緊抿在一起。


    她站起身,提醒尼娜在來人之前趕緊回去後就走上了螺旋樓梯。


    剩下的尼娜則有氣無力地邁開了步子。


    她穿過昏暗的走廊,回到了公共訓練場。


    在走進訓練場的瞬間,采光窗戶那射進來的陽光奪去了她的視線。


    她眯起海藍色的眼睛,看到正在競技場一角三對三訓練的騎士,他們揮著大劍和盾,自在地進行著攻防。看到那樣子,尼娜再次切身感受到自己的異常。


    ——我會不同是理所當然的。


    尼娜手上沒勁,個子又小,拿不動大劍,也沒有風一般的腳力。唯一能用的短弓,也並不是能在戰鬥競技會上使用的武器。因為防禦很弱,不被人保護的話就和稻草人沒什麽兩樣。所以,尼娜和其他團員們的不對等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是理所當然的。


    ——但是,那些話——


    福爾維娜和紅發女騎士說的話並不是這個意思。


    就算尼娜能用大劍也是一樣,他們並不是在否定尼娜的特性,而是在同情和否定她本身。尼娜一起結束了騎士戒指和利希特,既是戀人又同為騎士的利希特比起騎士團的勝利優先了尼娜,這——


    “——尼娜?”


    甜蜜開朗的聲音。


    回過神來,發現利希特正站在自己麵前。


    “團員們差不多都聚在食堂了,所以我來叫你……啊,怎麽了?你看起來好難受,臉色也不好。不舒服嗎?明天就是第二場競技了,還是不要勉強比較好哦。早飯就少吃點,再讓副團長看看吧。”


    利希特擔心地看著尼娜,輕輕地撫摸她的臉頰。


    “明天……”尼娜小聲嘀咕,抬頭看向利希特。


    第二場競技的對象是金特海特國。麵對和優勝候補的競技,澤梅爾最近總是抱著手臂煩惱地看著戰術圖。


    能夠預想到明天那場競技的艱難,尼娜擔心再次發生同樣的事。能得到幫助她很開心,但是也會因為覺得自己配不上被人保護而感到難受和過意不去。


    而且還牽扯到利希特本不會失去的命石,和騎士團的勝利。如果又被當作〈公主〉對待,尼娜會——


    她的眼睛裏充滿了困惑。


    利希特盯著尼娜看。


    他猶豫了一會撓了撓腦袋,然後看了眼訓練場的另一邊,正在三對三訓練的騎士應該不會注意到這邊。


    下定決心後,利希特輕輕歎了口氣說:


    “果然還是談一下比較好吧?雖然我也很猶豫該怎麽做,但尼娜的弓箭反映著你的心呢。如果因為心事無法集中精神受傷了的話,對我來說就是本末倒置了。”


    利希特突然開口,尼娜滿臉不解。


    “談一下,是……”


    “和馬爾莫爾國的競技之後,你就一直很煩惱吧?其實我是想再等等的,所以你不願意和我對視,我也裝作不知道。看你總是一個人去訓練場,我也想著你應該是需要思考的時間。我直接說了,你是在想團長和羅爾夫說的事吧?”


    “利希特先生……”


    尼娜有些吃驚,因為麵對煩惱的尼娜,利希特在這三天都還是和平常一樣。總是開朗又親切,看上去什麽都沒想。


    應該是內心的想法表現在臉上了,利希特有些寂寞地說:


    “我們是戀人吧?有必要這麽意外嗎?”


    利希特走到訓練場的牆邊。


    應該是要說很久,利希特坐下後拍了拍旁邊。


    尼娜小心翼翼地坐下後,利希特溫柔地點點頭說:


    “沒事的,不用客氣。”


    事已至此,那就必須要說了。而且福爾維娜說的那些嚴厲的話,還在追趕著尼娜迷茫的心。


    尼娜抱著腿盯著自己的膝蓋,有些猶豫但還是開口了。


    她說自己覺得關於馬爾莫爾國的第一場競技,澤梅爾和哥哥說的都是對的。雖然利希特優先自己的安全很開心,但那對騎士團是不利的,而且還造成利希特退場,那就是不對的。


    尼娜不知道該不該說這些,擔心會不會讓他不高興。她不敢看利希特的臉,使勁捂著自己的膝蓋,外罩的衣角也起皺了。


    “如果沒有身為盾的利希特先生,我是不可能站上競技場的,所以我覺得我提意見的話有些厚臉皮。但,但是如果到了必須從保護我和騎士團的勝利中做選擇的時候,我覺得身為獲得了戒指的利裏耶國騎士,應該選擇勝利。”


    說完後,尼娜從心底裏呼出一口氣。


    利希特一言不發。


    等了一會後,尼娜難以忍耐漫長的沉默,戰戰兢兢地看向旁邊。


    利希特把雙手朝著天花板伸長。


    半地下的公共競技場裏有采光窗戶,可以看到中庭的雜草。利希特因為照進來的陽光眯起眼,感慨地說:


    “……尼娜果然很認真呢。有的女孩子,不是會說比起騎士團優先我啊這種話嗎?但是尼娜不一樣呢,你真的很美很正直。我啊,非常喜歡尼娜的這種地方。”


    “利希特先生……”


    尼娜露出快要哭出來的表情,利希特歪著腦袋看向她。


    那甜到快要化掉的側臉上浮現出了微笑,他沒有生氣。尼娜想著他應該是理解了自己說的話,但利希特還是用一如往常的明朗聲音,很果斷地說:


    “但是對不起呢,我理解尼娜的心情,但不行。”


    “不行……”


    “當然,我會在競技會上努力哦,我會成為尼娜的盾,幫助尼娜奪取命石,也會為了利裏耶國獲勝拚盡全力。但萬一有個什麽,騎士團的勝利和我自己的命石我就都顧不上了。對不起,我做不到優先尼娜以外的事。”


    “做不到……”


    尼娜無話可說。


    利希特牽起抱著腿的尼娜的手。


    他們的手放在一起看,就像大人和小孩。利希特用因為經常握劍柄而導致與貴族般的相貌不符的手,包住了尼娜小小的手。他一邊摸著那仿佛一使勁就會斷掉的柔軟的手指,一邊說:


    “我之前也說過,我不想被人否定〈利希特〉這個名字,所以才成為了騎士。那是母親留給我的唯一的東西,給它附上特別的價值,不讓任何人抹去它就是我的覺悟。”


    “啊,是,是的。”


    “所以就算和加爾姆國的裁定競技會全都失敗,比阿特麗斯被強迫婚約的時候,我都仍然執著於自己的覺悟。因為騎士的價值是破石數,所以我沒有答應丹尼斯〈盾〉的提議。……後來回想,我之前都是在為了過去揮劍。”


    “為了過去?”


    “嗯。雖然有許多重要的東西都從我的手中失去了,但我至少想要守住〈被留下的名字〉。可丹尼斯卻犧牲了自己,讓加韋恩禁賽。我非常後悔,知道繼續那樣下去是不行的,雖然母親留給我的〈利希特〉這個名字也很重要,但我還是想守護眼前的東西。所以我為了殉職的丹尼斯的覺悟,和唯一的家人比阿特麗斯,決定了要成為尼娜的〈盾〉。”


    半年前,利希特在基爾熱姆小鎮上找到了尼娜。如果有任何一個偶然沒有發生,他們絕對不會相遇。那次邂逅就像是西方地區的女神——馬特爾的恩賜。


    利希特回想著繼續說:


    “贏了加爾姆國,守住了丹尼斯的意誌和比阿特麗斯。那之後我就又開始思考對於現在的我來說,不想失去的存在是什麽,然後發現是尼娜呢。”


    “我……嗎?”尼娜眨眨眼。


    “嗯。”利希特小聲笑了,原本握著的手交錯在了一起。


    利希特的臉上是笑臉,但那雙新綠色的眼睛裏卻帶著類似於放棄的強烈感情。


    “暫定入團的時候我就是這麽想的,成為戀人後我就越發這麽想了。我真的好想好想留住你,所以你答應我的時候我超級開心。但同時,我也害怕失去你。”


    “利希特先生……”


    “我抓不準距離感,非常緊張,之前不是也說過嗎?前幾天也是一樣,一直很擔心做錯事被你討厭害你離開,就像母親,和之前失去的一切那樣。我真的非常害怕失去尼娜。”


    利希特往和尼娜交叉相握的手裏使了使勁。


    他像是想起了至今失去的重要的一切,下定決心這次絕對要保護好。


    “我沒有像羅爾夫說的那樣瞧不起尼娜。我隻是擔心,因為戰鬥競技會上沒有絕對。萬一以為沒事放著不管,結果受了重傷該怎麽辦?到時候不隻是失去身為騎士的命,可能會失去尼娜本身。所以對不起,我不能優先騎士團。”


    ◇◇◇


    “尼娜,差不多要把裝備——哎呀,睡著了嗎?”


    嬌豔的聲音傳到了尼娜朦朧的腦海裏。


    尼娜猛地睜開眼。


    她一瞬間不知道自己在哪。尼娜正躺在長沙發上,盯著她看的比阿特麗斯的金發散落在她的臉頰上。


    尼娜來回張望,發現周圍是箭筒還有散落的十幾支箭。晚飯後,尼娜回到房間為第二天的競技做準備,但在確認箭數的時候,她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對不起。”尼娜慌張地起身。


    她離開長沙發開始收箭,但比阿特麗斯把手搭在了尼娜的肩膀上。


    “萬一狀態不佳就糟了,你不用著急。總之我先把你的頭盔和盔甲拿過去,距離檢查還有點時間,你不用慌張哦?”


    “那怎麽行,我自己拿過去。”


    比阿特麗斯無視尼娜的慌張,走向牆邊的架子,把盔甲和頭盔向小麥似的夾在腋下。


    “我還會來的哦。”說完就離開了。


    尼娜沮喪地低著頭,沒想到自己竟然在重要的工作中睡著了,還讓王女殿下做了雜事。尼娜帶著丟人的心情,開始收拾地上的箭。


    鋼製的箭頭和木製的箭杆,加上水鳥的羽毛。


    尼娜重新一支一支確認之後,把二十支箭放進了箭筒裏。還剩下四十多支備用的,但那些不用拿去檢查,尼娜用繩子把他們綁在一起。


    正好結束的時候,有人敲門了。一看到比阿特麗斯,尼娜趕緊端正姿勢給她低頭,為添了麻煩的事道歉道謝。


    “真誇張呢。”比阿特麗斯拿著木托盤笑著說。


    “準備好了嗎?那正好,我做了晚飯,一起吃吧。”


    “誒,那個,做了是……”


    “不要太期待哦,我隻是把漢娜的醋醃蔬菜和剩下的火腿一起夾在麵包裏做了三明治,藥湯是副團長泡的。尼娜,你今天早上就沒食欲,看起來還很累,剛才也睡著了。明天就是第二場競技了,所以為了以防萬一,我就把這些拿來了。”


    比阿特麗斯走到窗邊的桌子那。


    她拉出椅子,讓尼娜坐下。尼娜伸手拿切得比較小的,比阿特麗斯就給她換成大的。


    “吃這麽點上半場就會動不了了哦。”


    “對不起。”


    ——以這種狀態參加明天的第二場競技,真的……。


    不需要比阿特麗斯指出來,尼娜自己也感覺早上在訓練場和利希特說過話之後,喉嚨就像是被堵住了似的。她強行把厚厚的三明治塞進嘴裏。


    福爾維娜的話推了尼娜一把,讓她把曖昧不清的心情坦率地告訴了利希特。但知道了利希特意外真摯的想法後,兩人的對話就以平行線結束了。如果主導的利希特是那麽想的,那如果在第二場競技時又遇到了同樣的狀況,比起騎士團利希特應該還是會優先尼娜。


    ——那之後我就又開始思考對於現在的我來說,不想失去的存在是什麽,然後發現是尼娜呢。


    被那麽說了之後不可能不開心。


    以尼娜的外表,就算和別人說是戀人,也隻會被嘲笑。尼娜也不會說些高情商的話,行動的時候也總是先想七想八,對戀人的關係也沒有自信,這些一定都讓利希特承受了難以想象的負擔。


    尼娜不知道這樣的自己到底是哪個方麵觸碰了利希特的心弦,利希特珍惜尼娜珍惜到讓她直到現在也擔心是不是自己誤會了什麽。


    尼娜感受到了足夠的幸福。但一想到身為騎士的自己,她無論如何都坐不住。感覺自己沒臉去見那些被刻在團舍十字石上的曆代國家騎士團團員。也沒臉見向古代帝國〈最後的皇帝〉獻上忠誠的破石王奧爾沙的血脈,還有雖然猶豫卻仍然把自己送出村的父母。


    問尼娜這樣就好嗎的哥哥,自那天之後也沒再問過那個問題。但不問反而就意味著讓尼娜好好思考。


    在尼娜想來想去的時候,比阿特麗斯不停地吃著三明治。她把巨大的圓麵包切成了十六份,一共做了八個三明治,吃完七個後,她滿足地捂著肚子。


    看著到現在都還隻吃了半個三明治的尼娜,比阿特麗斯苦笑。


    “尼娜食欲不振的理由果然是利希特?是因為非日常作戰進行得太過順利,他刹不住車了嗎?”


    “刹,刹車?”


    “不是嗎?那就是和馬爾莫爾國的競技吧,你們吵架了嗎?還是變得有些尷尬?”


    “——!?”


    尼娜剛咬下的麵包差點嗆到她。


    好不容易吞下去後,她一臉不可思議,像是在說為什麽你會知道。


    比阿特麗斯歪著腦袋說:


    “我不知道你們今天發生了什麽。但第一場競技結束的那天晚上,我和利希特去城邑的酒館時,問了他很多問題。看他在鑽牛角尖的樣子我才把他帶出去的,但那裏的酒不好喝呢。維爾納他們中途就跑了,所以我叫來了托費爾和奧德把他帶回去的,真的累死人。”


    尼娜想起在第一場競技後的第二天早上,利希特遲遲沒來食堂的時候。


    她不知道原來在前一天晚上發生了那樣的事。沒發現利希特也很認真地對待,隻憑表麵判斷他,以為在煩惱的隻有自己。


    尼娜在心中自責,越發吃不下了。比阿特麗斯繼續說:


    “說實話,我不知道我能說到哪個程度。雖然他是我重要的家人,但也有不了解的和不能幹涉的。所以我接下來說的就隻是我個人想說的事哦?”


    “那個…好,好的。”


    “利希特會變得那麽麻煩那麽極端是有原因的。雖然聽起來像是在包庇他,但他就我這一個同父異母的姐姐。利希特的母親是宮女,她受了父王陛下恩寵,當時的王妃——就是我的母親為此非常生氣,所以把她趕出了國。利希特在西雷西亞的貧民街長大,母親去世後,就和其他的庶子一起被接到了王城。到這裏你都知道吧?”


    “是,在暫定入團的時候聽說的。”


    “……剛到王城來的利希特,被叫做〈黃色老鼠〉。”


    “黃色老鼠?”


    尼娜皺眉,聽到的瞬間就感到了惡意。


    看尼娜僵住了,比阿特麗斯皺起好看的柳眉。


    “起這個外號的人是我哥哥,真的是個冷酷無情的外號。先不批判這個外號,我提這個就是想說,當時的利希特瘦小到被人奚落。那時他十歲,我記得應該比我要矮一個頭。”


    “利希特先生又瘦又小……?”


    尼娜很困惑。


    他有高挑的身材和貴族般的相貌,長毛貓般的金發和亮麗的新綠色眼睛也很有氣質,現在的利希特的外表怎麽看都像王子殿下。


    比阿特麗斯那嬌豔的聲音裏帶了些責難:


    “養育利希特的酒館,會收留像他母親那樣無依無靠的人還有孤兒,但他們並不是做慈善,隻是要勞動力。酒館不會讓他們吃飽喝足,還有因病死掉的孩子和被賣掉的孩子。總之,利希特就是在那樣的環境下吃了很多苦,失去了許多重要的人和事。”


    “利希特先生他……”


    “所以因為他的經曆,他才會對失去的沉重和恐怖過於敏感。之前因為和加爾姆國的裁定競技會忙得焦頭爛額,所以沒有對尼娜說明自己的心意。但那件事一結束,他就和你成了戀人,得到了充分的滿足,但同時也變得越發害怕失去了。”


    ——就像母親,和之前失去的一切那樣。我真的非常害怕失去尼娜。


    這是早上利希特在訓練場說的話。


    尼娜低著頭,比阿特麗斯無奈地笑了笑說:


    “但我不是說讓你就全部都順著他來哦。隻是覺得如果認為這件事是因為他單方麵的任性,有點可憐。”


    “怎麽會是任性。”


    “尼娜也有尼娜的想法,尊重你是當然的。……但果然,戀人在騎士團裏會很困難呢。尼娜知道馬爾莫爾國騎士團是禁止團內戀愛的嗎?”


    “不……第一次聽說。”


    “在幾年前,和你們一樣,騎士團裏有一對戀人,結果差點把騎士團鬧分裂了,因為有很多無法光靠講道理就能解決的事。所以禁止戀愛,就是為了預防麻煩事。雖然也不能說有直接的因果關係,但可能也有這個原因,馬爾莫爾國騎士團的女騎士才會在前夜祭上那麽積極。不管是貴族諸侯還是他國騎士,有看中的他們就會去搭話。”


    馬爾莫爾國的女騎士在競技場內和場外完全就像兩個人,尼娜現在理解了其中原因。


    比阿特麗斯拍了拍尼娜的頭說:


    “判斷就交給尼娜了。自己是為了什麽站上競技場的,這種覺悟每個騎士都不同呢。順帶一提,我的覺悟是想變得像尼娜那麽強。”


    “誒?”


    尼娜眨眨眼。即使是在健壯的騎士裏麵比阿特麗斯也有著不輸他們的體格和劍技,她高貴、強大、美麗,被稱作利裏耶國的〈金色百合〉竟然說想和尼娜一樣強。


    尼娜手足無措,比阿特麗斯露出了柔和的微笑。


    “確實,空手和尼娜比試的話,我隻用一隻手就能贏。但如果沒有尼娜,我現在可能就在加爾姆國猛禽的巢穴裏,唱著思鄉曲了。”


    “王女殿下……”


    “我不是說外麵的實力,而是說內心。在和加爾姆國的裁定競技會上,我隻能拚命地控製顫抖的雙腿,但尼娜就算害怕也還是能奔跑,我說的是這種強大。我想變強之後,再作為王女昂首挺胸地去守護利裏耶國。”


    吃完三明治的比阿特麗斯和尼娜,抱著短弓和箭筒前往宅邸的一樓。


    在一樓的兩端是通往競技場的東西等候室,給東側門前的審判部看了證明身份的騎士戒指後,就可以進去。


    等候室是個隻有長椅和木桌的小房間,牆邊擺著比裝衣服的箱子小一半的木箱子,上麵掛著出場騎士的登錄名。出場騎士使用的裝備會在前一天收集到一起,由國家聯盟的審判部檢查後,才能在第二天的競技會上使用。


    尼娜把短弓和箭筒放到自己的箱子裏。準備回宿舍的時候,看到審判部的人從金特海特國用的西側等候室裏出來了。


    男人穿著印有四女神的外罩,抱著細長的木箱,朝著走廊前進。走廊盡頭有連接宅邸側塔的門,門口站著守衛。一般都會用作參加國宿舍的東塔和西塔,這次用作了國家聯盟的辦公室,一般人都禁止入內。


    尼娜不經意地看了幾眼,剛走出回廊的比阿特麗斯突然說:


    “哎呀,看不到星星了。團長也很在意的,沒事嗎?感覺會下個兩三天呢。”


    比阿特麗斯伸出纖長柔軟的手臂,深綠色的眼睛眺望著天空。


    接近中央火山帶的馬爾莫爾國的大地,幹燥時會打滑,潮濕時就會變成泥濘。一直很擔心會不會在競技時滑倒,但那些擔心都是沒必要的。


    第二天,馬爾莫爾國一大早開始就烏雲密布。但就算是下暴雨,也不需要擔心競技場的狀態。


    因為金特海特國騎士福爾維娜的武器被查出有舞弊行為。在第二場競技即將開始之前,競技被中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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