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酒館大門的澤梅爾在看到坐在靠裏一桌的人後,舉起了手。


    伊薩克已經開始喝酒了,他站起身行了站立禮。在參加西方地域杯等正式競技會時,澤梅爾和伊薩克像這樣見麵已是心照不宣的默契。


    見麵的地點一般都在離宿舍比較近的某個酒館。這個約定的達成幾乎全憑偶然,但自十幾年前他們二人在製裁性軍事行動的戰場上相識後,就一直維持著奇妙的緣分。他們是舊友,也是同屬於西方地區的國家騎士團團長,還是互相拜托對方做些不可告人之事的關係。


    城壁前廣場的這家酒館比起酒的種類,在點心上反而更下功夫。


    櫃台上擺著加了堅果的烤麵包和南瓜味餅幹,還有黃油味的葡萄幹蛋糕等。在敲響了傍晚的鍾聲後,店內就不會再有很多喝醉酒的客人。伊薩克和澤梅爾一直有來往這件事兩位副團長也是心知肚明,但根據他們的談話內容,人還是少一些比較好。


    伊薩克幫澤梅爾點了葡萄酒。


    二人用端上來的木杯幹杯後沉默著喝酒,過了會伊薩克開口道:


    “……結果還是沒能抓到〈龍〉。之前那個鑒定的事讓您費心了,但〈黑色獵人〉的嗅覺也沒什麽了不起的,完美地撲了個空。結果因為我的誤算,給您添了多餘的麻煩。”


    “沒有,我也和你是同樣的想法。在金特海特國抓到的山賊攜帶的行李裏麵有硬化銀的大劍,據調查好像是從克洛茨國家的商隊裏搶來的——克洛茨國尤其可疑啊,他們離北方地區也很近,事發時間正好還是西方地域杯之前。比起〈龍〉他們先弄來了硬化銀大劍,估計是在盤算著些什麽,你的懷疑也並非毫無道理。”


    澤梅爾微微苦笑繼續說:


    “審判部部長是克洛茨國的理事,想要國家聯盟的議長之位。強力的國家騎士團的存在是議長選舉時可以用的手段之一,以前也有人利用審判部長的立場在抽簽時動手腳,讓自國的騎士團處於優勢。所以在檢查裝備時想辦法讓硬化銀武器通過並獲得競技會的勝利也並非不可能。”


    “是啊。”伊薩克點點頭,稍微想了一會後,很遺憾地說:


    “我認為克洛茨國是〈龍〉,他們從巴爾托拉姆國弄來了硬化銀武器,想借此在西方地域杯上獲得勝利,如果成功讓我們在正式競技會上用了硬化銀武器,國家聯盟就必須介入調查。同時我們也可以用這不可撼動的證據確認之前那個傳聞的真偽,實在是個稱手的線索。”


    “是啊。北方地區的大國巴爾托拉姆有隱藏的硬化銀礦脈,對這個傳聞確實不可置之不理。雖然為了讓戰鬥競技會製度順利運營下去,硬化銀是必不可少的,但如果演變成戰爭的話,硬化銀的持有量將會左右勝敗,那是同時生出和平與紛爭的礦石。而且金特海特國還在西方地區的北邊啊。”


    “巴爾托拉姆國是支配了北方地區七成的強國,萬一出了什麽事,我國就會是他們的目標。金特海特國的老國王苦於疾病,王太子也尚且年幼。作為保護王國的至上的騎士團,就算故意讓我們使用硬化銀製武器,隻要能盡早熄滅危險的火苗,那給他們一手一足也沒什麽好可惜的。”


    伊薩克一飲而盡。


    他的氣息裏帶有酒味。


    “……結果調查之後,別說〈龍〉了,相關人員竟然是我們國家的前團員。您幫忙鑒定了硬化銀製大劍之後,發現形狀和山賊搶來的並不同,而且那把換進來的劍也並不是為了獲得某些利益,隻是為了讓我們被懷疑使用硬化銀武器,讓我國有嫌疑的團員被禁止參加競技會。”


    “那個前團員埃韋洛在被派遣到出身地西方地區來的時候,就證明審判部長摻了一腳。想要向退團的女騎士複仇的埃韋洛和想要為自國創造優勢的審判部長,這兩人有沒有事先交流過就不知道了,但在我看來,克洛茨國騎士團團長肯定是〈清白〉的。”


    “我也覺得。克洛茨國騎士團團長是個把在碰巧情況下出現的結果,當成是自身實力還深信不疑的愚蠢男人。在審判部長的手上,他最多也就隻能做個小醜而已。不管怎麽說,他侮辱〈獅子的王冠〉的愚蠢做法,我實在是不能當作沒看見。”


    伊薩克的聲音非常冰冷,讓人感到深不見底的憤怒。


    澤梅爾在確定女騎士的大劍是硬化銀製的時候,克洛茨國的團長說應該調查一下金特海特國過去的競技會結果。


    金特海特國騎士團在西方地域杯上的優勝次數自不必說,就連在四區的騎士團進行爭霸的〈火之島杯〉上也留下了非常好的成績。被稱為〈黑色獵人〉的破石王不可能放過向這份榮譽挑刺的男人。


    “真危險啊,你打算怎麽做?”


    “沒什麽,隻是打算在明天的決賽上讓那家夥得到與其實力相配的結果而已。然後順便向那個不弄髒自己的手就想得到好處的審判部長找點麻煩。”


    伊薩克抬起嘴角笑了。


    雖然沒有什麽危險的氣息,但那表情就像個準備惡作劇的孩子。這讓澤梅爾想起自己第一次和伊薩克見麵的時候。


    在國家聯盟向不服從裁定結果的國家進行軍事行動的時候,伊薩克還是個十幾歲的少年。但在那隻能用地獄二字來形容的戰場上,他閃著琥珀色的眼瞳不斷奪去敵軍性命的模樣,就已經讓人感受到〈黑色獵人〉這個稱號所帶有的氣質了。


    澤梅爾當時覺得他是個前途可怖的少年,現在也認為他是個不可大意的男人。但他拜托自己鑒定被山賊搶來的硬化銀大劍時,還是毫不猶豫地答應了。麵對這個就算今天是夥伴,明天也能坦然為敵的人,澤梅爾和他交流時總是信賴和懷疑摻半,實在是不可思議的關係。


    澤梅爾又問:


    “對了,〈你放在我那的大劍〉要怎麽辦?你送來的時候是和蜂蜜酒一起,按照季節的話,利裏耶國應該是蘋果吧。我就和當季的回贈品一起送還給你。”


    “王太子殿下也很喜歡利裏耶國的蘋果,就請您用蘋果吧。山賊手上有二十把硬化銀製武器,他們把同一種類的都收在了木箱裏,好像是準備大量生產。包括克洛茨國的商人在內,今後將繼續調查那些武器的出處,但因為事情特殊,所以不能公開。”


    “……也就是說你在國內得不到協助的人,就要讓我成為共犯嗎?”


    “是保護戰鬥競技會製度,進而為火之島的和平做貢獻的共犯哦。”


    伊薩克露出壞笑,招手叫來了店主。


    他把空掉的酒壺換了新的,給澤梅爾倒上了葡萄酒。


    “話說羅爾夫是怎麽了?那個不知道是愚直還是死心眼的家夥,還是第一次沒有在競技會上執著於和我的一對一。托他的福,我久違地留下了失石記錄。我倒是很盡興,但我們的副團長卻瞪著我。”


    “我什麽也沒做,不過我說過不想看到和去年一樣的戰鬥方式。以和加爾姆國的裁定競技會為契機,那家夥周圍的環境發生了很大的改變。近距離地看到了成長,所以他也感受到了些什麽吧。”


    “看到成長?”


    “啊啊,我必須要感謝你。我的一個煩惱在昨天的第二場競技之後消失了,〈盾〉與〈弓〉總算是達成了該有的形狀。當然,還不完美,還有調整的餘地。”


    澤梅爾滿意地摸著白胡子。


    伊薩克一臉莫名其妙,但也沒有問具體是什麽事。然後突然想到了,輕聲笑了笑。


    “羅爾夫的玩心在競技會之外還是老樣子,騎士人偶般的身姿和美麗的容貌,再加上帶有野性的左眼的傷。隻要有那個意思,在〈那方麵〉也一定能成為西方地區第一的騎士。一直板著個臉的話,〈花〉壓根就沒法接近他。明明不比拚命石,比那方麵的數量也會很開心的。”


    “你和那家夥認識也是和〈花〉有關嗎?”


    “是的。不記得是在哪裏的西方地域杯了,當時我腰上環著的不是劍帶而是女騎士的手臂,那家夥就在旁邊一個人練習猛刺。我當時是想找沒人的地方,就到宿舍的背麵去了,那家夥看到我和女騎士後表情也沒有半點變化,隻是繼續沉默著揮劍。我覺得他是個有趣的家夥,然後在競技場上就越發覺得他有趣了。”


    “你的〈有趣〉太危險了啊。被你這個極其貪婪地渴求至上獵物的獵人盯上還真是受不住。”


    “您言重了。啊啊,對了。說到有趣,還有一個人——”


    ◇◇◇


    “喲,感覺怎麽樣?”


    這是從門縫那探出臉的伊薩克,開口說的第一句話。


    躺在床上的尼娜非常吃驚。


    “……誒,那,那個?”


    西方地域杯開始後第九天的晚上。


    在兩天前和利裏耶國對戰過的金特海特國團長,不知為何在利裏耶國宿舍的尼娜的房間門口。


    尼娜以為自己是在做夢。想著想著,伊薩克就毫不客氣地朝床邊走來。在床頭有一張圓桌子,上麵擺著奧德送給尼娜的小花和托費爾強行塞過來的裝了幼蟲的瓶子。


    “是慰問品。”說完伊薩克就把紙袋放在了其他慰問品旁邊,裏麵傳來了黃油的香氣。


    “讓,讓你費心了……?”


    尼娜仍然很困惑,她坐了起來。


    尼娜問了問跟著進來的澤梅爾是怎麽回事,他苦笑著說:


    “你不用在意。和字麵意思一樣,他隻是來探病的。利希特呢?把你帶到這來的第二天,他就說因為你之前有逃跑的前科,所以不管誰怎麽說他都不願意離開你的床,使勁黏在上麵。”


    “利希特先生去送來探病的馬爾莫爾國騎士團的女騎士們了。那個,大家都很有精神,所以有很多話可聊,然後利希特先生說他們一直摸我的臉和頭發,會影響腳的恢複,就讓他們走了。”


    尼娜支支吾吾地回答。


    澤梅爾無奈地摸了摸白胡子。


    伊薩克坐在了床邊,他無視驚訝的尼娜,把手伸向她的右腳腕。


    “我看看。”


    在第二場競技上,尤米爾打到了尼娜的右腳腕,是中等程度的跌打傷。雖然壓痛很嚴重,但沒有變形,骨折的可能性很低。據來診察的審判部醫生表示,靜養半個月左右就能回歸日常生活了。


    尼娜穿著到膝蓋的睡裙,可以看到她纖細的腿。伊薩克看了看被固定的地方的腫脹程度,笑了笑給她重新蓋好了被子。


    “看上去沒什麽大礙。”


    這親切的態度,讓尼娜不知該作何反應。


    第二場競技的時候,伊薩克用大劍的劍尖比著尼娜的下巴,像估價似的看著她,那副景象又重新浮現在尼娜的腦海裏。當時無論伊薩克對尼娜做什麽,她都無法反抗,所以說實話,伊薩克靠近的時候,尼娜還是有些害怕。


    澤梅爾察覺到了尼娜的想法,像是為了緩解她的緊張說:


    “不用害怕。這個男人在競技場外麵就會像變了個人似的,現在很隨和,隻是個異國的騎士團團長。他確實是來看你的腳傷得如何,然後還有個事情想問問你。”


    “問我嗎?”


    尼娜十分疑惑地看向伊薩克,他還坐在床上,點了點頭說:


    “你那個時候為什麽說了謝謝?”


    “誒?”


    “你在第二場競技結束被抬上擔架之前,對那個金發說了謝謝。他沒有選擇救你而是來牽製我了,金發的判斷確實是正確的,所以我才會被羅爾夫擊碎命石。但被拋棄的你為什麽要道謝,我很好奇。”


    尼娜攥住蓋著下半身的被子。


    她不知道該怎麽解釋,組織了一下語言後說:


    “我又小又沒力氣,揮不動大劍。唯一能用的武器隻有短弓,以目前的戰鬥競技會製度,如果沒有身為〈盾〉的利希特先生保護我,我就無法戰鬥。但那是從職責的角度上來說,從存在上來說,我覺得自己不能被人保護。”


    “存在上來說?”


    “就是,那個,騎士團的勝利或者別的什麽重要的事情和我同時放在天秤上的時候,我覺得保護我是不對的。雖,雖然聽起來很自以為是也很囂張,但我想被當作同等的騎士團團員來對待。所以那個時候他沒有優先我,讓我覺得非常高興。所以就說了謝謝。”


    帶著金色的琥珀般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尼娜。


    尼娜坐立不安地往攥住被子的手上使了使勁。她的眼珠到處轉,有些窘迫地說:


    “還,還有,雖然以現在這個打扮不太合適,但還是讓我再向你道一次謝吧。”


    “道謝?這次是向我嗎?”


    “是的。金特海特國騎士團的各位沒有因為我個頭小就嘲笑我,從競技開始就一直把我看作利裏耶國的一名騎士。因為我的武器是短弓,所以經常被嘲笑,對手也不把我放在眼裏。所以,真的非常感謝。”


    尼娜低下頭,黑發埋進了被子裏。


    伊薩克眨了眨瞪大的雙眼。


    過了會他又低下頭笑出了聲,尼娜以為自己是做了什麽丟人的事,非常不安。


    伊薩克看到後搖了搖頭,抬起嘴角笑著說:


    “原來如此。難怪你能夠假裝瞄準尤米爾,實際上把弓朝向了我。看來像的不隻是眼睛的顏色而已,怪不得最開始見到的你的時候會有種不可思議的感覺。”


    “誒?”


    “我很喜歡,實在是有趣。羅爾夫的妹妹,可以問問你的名字嗎?”


    “那個,我叫,尼娜。”


    伊薩克重複了一邊尼娜的名字。


    他伸出手臂摸了摸尼娜的腦袋。


    “好好養你的腳哦。”說完後他就站起來了。


    伊薩克看了眼放在架子上的弓和箭筒,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麽似的說:


    “金特海特國騎士團不僅隻用大劍,還會學習各種武器,短弓和長弓也一樣。在騎士團的書庫裏有關於弓的形狀的考察,還有藏書記載了從古代帝國時期至今的弓術曆史。如果有機會來,我會帶你參觀的。”


    “在學習弓……?”


    尼娜感到不可思議,不禁反問。


    雖然她本人就在用弓,這個反應有些奇怪。但正因為她在用,她很清楚弓的優點是遠距離攻擊,很難在戰鬥競技會上發揮作用。而且尼娜擅長弓術隻是因為她用不了別的武器,按父母說的,就是〈諷刺的結果〉。所以尼娜很奇怪擁有強韌身軀去揮舞大劍的金特海特國騎士為什麽要學習弓箭。


    應該是表現在臉上了吧,伊薩克微微抬起眉毛回答:


    “和你想的一樣,在戰鬥競技會上弓確實是不利的。但一旦發生戰爭,其評價就會立刻發生變化。弓箭擁有很長的射程,也有射穿心髒的貫穿力,到時就不會有任何人嘲笑你了吧。”


    “戰爭……?”


    伊薩克十分自然地說出的詞,讓尼娜的心髒漏了一拍。


    國家聯合作為〈看得見的神〉而存在,現在的火之島也在戰鬥競技會製度下,享受著〈最後的皇帝〉所祈願的和平。


    觸及戰爭這一禁忌的國家,會被國家聯盟軍隊施以軍事製裁。很少有國家明知會滅亡還攻打別國,西方地區的最後一次製裁也是在尼娜三歲的時候。


    澤梅爾歎了口氣。


    他看了眼尼娜,帶著責難的語氣說:


    “你太不解人情了,這可不是探病時該說的話。而且你一般問對方的名字,都不是什麽好事,把羅爾夫當作〈至上的獵物〉來對待就是最好的證據。你趕緊走吧,待會利希特回來了,估計會變得很麻煩。”


    被催著離開,伊薩克聳了聳肩。


    端正姿勢行了站立禮後,他就跟著澤梅爾離開了。


    剩下的尼娜就坐在床上,對著已經關上的門低頭。


    發了會呆後,外麵終於傳來了熟悉的腳步聲。門剛被敲響就打開了,進來的是送走了馬爾莫爾國騎士團的利希特。


    他一臉困惑地說:


    “我剛才碰到了澤梅爾團長和金特海特國的團長,那兩個人是會一起串宿舍的關係嗎?不過我也聽說過他們是老朋友。”


    “那個,我不是很清楚他們兩位的關係,但澤梅爾團長和伊薩克團長剛才是來探病的。”


    老實回答後,利希特立刻皺起了眉。


    “我們的團長就算了,為什麽金特海特國的團長也來?明明就快屬於中年組了,卻是個非常有男人味的偉丈夫,甚至讓人生厭。他特意來探病是為了什麽?”


    “為了什麽……那個,給了我點心,還問了我腳傷得如何……”


    小心翼翼地回答後,利希特就走到了床頭的圓桌旁。他挪開托費爾放在這的裝了幼蟲的瓶子,看了看紙袋的內容物。裏麵確實裝著香氣撲鼻的烤製點心。


    利希特哼了一聲,撅著嘴巴撓了撓頭。


    他坐在床邊,直接倒了下去,把腦袋放在尼娜的腹部。


    “那個……”


    利希特用稍微鬧別扭的聲音說:


    “……尼娜的腳受傷後,各種人都來探病呢。團員當然是都來了,還有鬧哄哄的不停地進行〈肢體接觸〉的馬爾莫爾國騎士團,就連食堂的廚師和侍童都來了。這就算了,金特海特國的團長竟然也來了。所以,怎麽說呢……”利希特呆呆地看向天花板,“真是不可思議呢。看到在村子裏的尼娜時,我非常想告訴大家你真的是個很厲害的孩子。但現在卻反過來了,看到尼娜被人認可,我很擔心。我可能看到了在未來被尼娜甩掉的自己的幻影。”


    “利希特先生……”


    尼娜很震驚,聲音也變尖了。


    尼娜覺得自己被他甩倒還有可能,但就算天地倒轉自己也不可能拒絕利希特。尼娜覺得應該是他一如既往的玩笑話,但潛意識裏還是覺得有些不高興。


    看尼娜眼神裏搖曳著不安,利希特微微苦笑。


    他坐起身,掀開被子,幫尼娜移動到床邊。


    在床邊坐好後,利希特單膝跪在她腳邊。牽起尼娜小小的手,抬起頭直直地看著她。


    “——牢騷就到此為止。如果我再磨蹭煩惱,現在就會被立刻甩掉呢。如果隻要鍛煉,就不會變鈍的話,那我就做我能做的事。所以,我會和你約好的。”


    “約好?”


    “我再也不會在競技場上把尼娜看作戀人了,所以我要變成更強的〈盾〉。為了讓尼娜不用做出任何犧牲,為了不再需要舍棄尼娜,我會變得很強很強哦。”


    鮮豔的新綠色眼睛裏閃耀著堅定的決心,尼娜的臉頰上泛起紅潮。


    跪在地上後,利希特的臉幾乎和尼娜持平,她非常認真地看著利希特。


    利希特明朗隨和又親切,但偶爾會突然露出讓人感覺他放棄了一切般的微笑。尼娜不知道那是出自何種原因,也不知道他失去的那些重要之物是什麽。


    但尼娜喜歡他那盡管懷有過去的喪失卻仍然閃耀的眼瞳,喜歡那雙給了自己邁出雙腳的勇氣,充滿了希望和苦悶的新綠色眼瞳。


    尼娜滿口答應,點了好幾次頭。她吸著鼻子,帶著哭腔說:


    “那,那我也會為了讓利希特先生能放心比賽而努力的。我會跑很多步來鍛煉自己的腳力,會吃很多的飯,會為了多少能壯實些而努力的。”


    “嗯,你這麽做我也會很高興。那約好了哦。”


    利希特說完後吻了吻尼娜的手背,突然笑了起來。


    “然後,雖說也不叫補償,但在競技場外麵的尼娜,是屬於我的吧?”


    “哈?”


    “因為在競技場上的尼娜是騎士,是屬於利裏耶國騎士團的。所以在那個可恨的木柵欄裏麵,我就隻好無奈忍讓。但離開那裏之後尼娜就是我的戀人,一切都屬於我,可以吧?”


    他語氣輕浮地懇求尼娜,歪著腦袋。


    雖然整個人的氣氛很隨便,但目光卻莫名其妙的非常認真。


    尼娜困惑地皺起眉。


    “那,那個,全部是什麽意思?”


    “是呢,具體來說的話……”


    利希特站起來坐在尼娜旁邊,他用手環住尼娜的後背,注意著她腳上的繃帶把她抱了起來,然後直接放在了自己腿上。利希特從尼娜背後伸出手把她固定在懷裏,像是要整個蓋住她似的。


    “我現在抱住的,全部?”


    尼娜變得通紅。


    尼娜坐在利希特的腿上,整個身體都在他的懷裏。如果說抱住的就是全部,那從頭頂到腳尖都是,也就是把尼娜本身全部給他。


    雖然尼娜想象了一下其中含義,但隻有心髒越跳越快卻不知道具體是什麽意思。甜蜜的酥麻讓尼娜小鹿亂撞的同時也讓她感到有點不妙。


    “那個,但是……”尼娜僵硬著回頭,一個吻就落在了她的眼角。


    尼娜吃驚地縮起脖子後又感到臉頰傳來了柔軟的觸感,和溫柔的一聲“啾”。耳邊是輕柔又溫熱的吐息:


    “不行嗎?”


    “不,不不,不是不行!”


    條件反射地回答後,利希特笑了一下。尼娜重新轉回臉,因為害羞縮得越來越小。


    抱住她身體的手臂加大了力量,利希特把下巴輕輕擱在靠在自己胸口處的腦袋上。然後就一直保持著這個動作,沒有給出任何回應。因為沉默太過漫長,尼娜不安地問:


    “那個,利希特先生?”


    “……等等。現在的我正在和過去說了〈慢慢來也沒事〉的我商量。”


    “商量?”


    “我前幾天剛說過不著急慢慢來,現在就收回那句話的話,實在是太沒節操了呢。但是這個狀況也不多,所以說實話我覺得很浪費。但這裏是床,尼娜穿著睡衣,果然還是很糟糕啊。我完全沒有能在中途停下的自信。是呢。雖然不至於像羅爾夫那樣,但還是要好好思考時間、地點還有程序。好,那就和之前說的一樣,現在就用忍著慢慢來的那個人格。”(這裏是利希特在自己扮演兩個角色“商量”)


    利希特像是為了平複心中的糾結,深呼一口氣。


    看到尼娜正疑惑地看著自己,利希特浮現出了曖昧的微笑。他眼神飄忽不定,終於看向了床邊的圓桌。


    “那個……對了,你說金特海特國的團長拿來了慰問品吧,看那個點心的種類,應該是我和比阿特麗斯去過的酒館裏買來的。啊啊,說到酒館,我聽說了那個女騎士的事之後嚇了一跳,雖說是偶然,但沒想到你們的相遇竟然解決了那個事件,尼娜可能真的〈很走運〉呢。不過你為什麽去城邑?是我去參加賽前會議的時候吧,是去買東西嗎?買馬爾莫爾國的特產?”


    利希特像是要隱瞞什麽似的說個不停,麵對順著話頭問出的問題,尼娜搖了搖頭。


    “不。買東西是買東西,但不是特產——”


    說到這後,尼娜趕緊捂住了嘴。


    尼娜差點說漏了嘴,她原本就是想保密才特意選在了利希特不在的時間去的。尼娜想修補利希特送給自己的裙子,然後穿著它和利希特一起去王都佩爾雷,要是被本人知道了會很尷尬。


    尼娜很是無措,散發著搞砸了的氣氛。


    注意到尼娜這一反應的利希特想了一會後把尼娜換了個方向,讓她橫著坐在自己腿上,用手撐著她的後背。


    利希特露出了爽朗的笑臉,但眼睛卻沒有笑意,放在尼娜肩膀上的手指也有多餘的力量。


    利希特歪著腦袋看著尼娜說:


    “不是特產的話是什麽?而且說到一半就不說了,反而讓我更好奇。難道你去城邑也是有不能告訴我這個戀人的原因嗎?”


    “也,也不是不能告訴。”


    “那我想讓你告訴我呢?不過當然,就算是戀人,在言行上也有彼此的自由呢。我覺得太過約束對方也很成問題,但如果你不告訴我的話,剛才說想慢慢來的我可能會舍棄忍耐逃跑哦?”


    “舍棄忍耐?”


    尼娜不知道是什麽意思,但還是感覺到了一絲不安穩的氣息。


    因為用不了腳,所以尼娜無法移動,眼前就是等待著回答的利希特的笑臉。結果還是變成了這樣,尼娜又一次對嘴笨的自己感到無奈。


    她隻好放棄,開口說:


    “我去城邑是因為聽說馬爾莫爾國的服裝產業很興盛,所以就想找相關的店鋪。”


    “服裝業……啊啊,古著店或者成衣店之類的?米拉韋塔城的城邑確實有以那種店鋪為主的街道呢,從王都來的交易商好像都會聚在那。但西方地域杯期間會有很多人吧?不過馬爾莫爾國的羊毛和亞麻確實質量很好,我也理解你想買裙子的心情。”


    “確實很多人,但我想要的不是裙子是材料。想著如果在馬爾莫爾國應該就能買到,所以在找賣蕾絲和布匹的店子。”


    “蕾絲和布匹?買這些……”


    “我想把利希特先生之前送我的裙子補好,之前讓兄長帶我去王都找買那條裙子的古著店谘詢過,但說是異國的專賣品,所以沒有相同的材料。我就想著到馬爾莫爾國來找找看,結果因為酒館的那件事,沒能買到。”


    利希特呆住了。


    他當然記得那條裙子,那是顏色和尼娜海藍色的眼睛很像的深藍色裙子。胸部下麵用了拚接的設計,給人輕飄飄的感覺,配上的蝴蝶結也很可愛,和尼娜幹淨秀麗的氣質很搭。但在回去的路上被山賊襲擊,裙子也在混亂中破掉了。


    因為裙子的破爛程度很糟糕,比起修補還是直接買條新的要來得更快,所以利希特以為尼娜已經處理掉了。雖然他本人也很喜歡那條裙子,但古著就是古著。而且他也知道尼娜會因為裙子破了而自責,所以覺得不提這件事會比較好。


    “補那條裙子……為,為什麽?”


    “為什麽……因為那是利希特先生給我的寶貴的裙子。我原本就決定如果沒有加入國家騎士團,就要攢錢補好,然後想穿著它再和你一起去王都。”


    “兩個人……王都……”


    利希特呆呆地嘀咕。


    尼娜慌張地搖頭。


    “不對,那個,也不是一定要那樣。你方便的時候就可以,但,但是你不討厭的話,我還是想盡量拜托你一起去。”


    利希特雙手捂著臉。


    他沒了力氣,向後倒去。


    “利,利希特先生?”


    利希特毫無預兆地鬆開了手,讓尼娜的姿勢也突然歪掉了。


    尼娜四肢著床,看著躺在自己下麵的利希特。他的雙手遮不住沸騰般赤紅的耳朵和脖頸。


    “……幸好決定了慢慢來。看到這麽可愛的尼娜後,現在還是慢慢來比較好。我應該道歉,現在的我,不行了。”


    利希特的聲音有些尖,把頭扭到了一邊。


    尼娜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正在困惑時聽到了敲門聲。


    門口是哥哥羅爾夫。


    “尼娜,差不多到吃晚飯的時間了——這什麽情況,為什麽利希特睡在你的床上?”


    羅爾夫用低到穀底般的聲音問著,尼娜戰戰兢兢地解釋。


    但其實尼娜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怎麽回事,所以老實地把利希特在話說到一半時突然捂住臉的事也告訴了羅爾夫,還擔心利希特是不是身體不舒服,是不是在第二場競技時受了傷。


    羅爾夫盯著床。


    仔細觀察了一下露出的所有肌膚都通紅的利希特後,發現他正在微微顫抖著。


    他不愉快地皺起眉,注意著尼娜的腳傷把她抱了起來。


    “那個……”


    看妹妹不安地望著自己,羅爾夫非常肯定地點了點頭說:


    “他沒有任何問題。利希特這是…………突然發燒了。估計是進行了一些不像話的妄想,露出了不能見人的表情。你不用在意,幹脆直接永遠忘了他的存在吧。不管是作為兄長還是作為騎士,我都會帶著十足的自信強烈推薦你這麽做。”


    羅爾夫愛惜地抱著一臉不解的尼娜,離開了房間。


    關上門時,稍微回過頭看了一眼。利希特正在床上翻來覆去,雙腳亂蹬。


    ——第二天舉行了西方地域杯的決賽,從各種意義上來說都是留下深刻印象的一戰。


    經過九天的競技後留下的是金特海特國和克洛茨國。兩國的騎士團團長有著勢均力敵的破石數,所以觀眾們一直期待著最後的冠軍和騎士榮譽的去向,但興奮的歡呼聲並沒有持續多久。


    競技剛開始,金特海特國騎士團就飄著深黑軍服在場上飛奔,在大家剛瞪大眼睛的時候,團長伊薩克就擊碎了克洛茨國騎士團團長的命石。


    在宣布開始的銅鑼聲餘音未散之時,審判部就吹響了宣布退場的號角。接下來就是斷斷續續的號角聲,正騎士的證明——那戴著王冠的獅子在戰場上狂奔,速度快到審判部甚至都來不及確認擊碎的命石。


    城壁的觀眾們以及看台的貴人們和他國騎士們都呆住了的時候,最後一個克洛茨國騎士的命石被奪走了。


    正審判宣布競技結束的時候,沙漏連第一輪都沒走完。


    悠悠然回到陣地的金特海特國騎士團並沒有表現出多大的喜悅,而且他們的軍服上一點泥土都沒有。


    壓倒性的實力差讓人們再次感受到金特海特國的強大,並且都認為:


    ——利裏耶國與金特海特國的那一戰才是真正的決戰。


    在一輪沙漏以內就以全員退場決定了勝負,這一事實刻在了西方地域杯的正式記錄本上以及人們的心裏。


    飄揚著〈獅子的王冠〉離去的伊薩克連看都沒看一眼雙膝跪地雙眼無神的克洛茨國騎士團團長。


    西方地域杯和人們事先猜想的一樣,以金特海特國的優勝落下了帷幕。成為了破石王的伊薩克再次拿著四女神之一——馬特爾造型的獎杯回去了。


    審判部的埃韋洛換給福爾維娜的硬化銀製大劍經事後調查發現,是從國家聯盟的倉庫裏偷出來的。關於金特海特國出身的埃韋洛為何會被派遣到西方地域杯來,給出的答案是因為正值舉辦四地域杯的時期,所以出現了紕漏。埃韋洛被逮捕之後就被秘密轉移了,所以並沒有調查到克洛茨國的理事即審判部部長頭上。但是克洛茨國騎士團那不光彩的記錄立刻傳遍了各國,一個連沙漏的第一輪都撐不過的騎士團,其尊嚴一定受了嚴重的打擊。


    埃韋洛因為偷盜並使用硬化銀製武器,被懲罰去中央火山帶的采掘場。暴露了嚴重後遺症的女騎士福爾維娜退團後回了故鄉,隨後出國。


    西方地域杯結束後第二天,利裏耶國騎士團踏上了回去的路。


    把國旗從宿舍的屋頂上摘下來後,載著五顏六色軍服的馬車朝著西邊或南邊離去。在敲響正午的鍾聲前,大部分國家的騎士團都走了,因為打包行李而花了很多時間的利裏耶國則是在敲過了下午的鍾聲後才出發。


    至於原因,還是和來這裏時一樣。中年組被馬爾莫爾國產的葡萄酒迷住了,所以就把酒樽一個勁地往馬車上搬,結果弄壞了車輪。


    比阿特麗斯柳眉倒豎地怒吼,副團長克裏斯托弗就跟著善後。甚至還提出把中年組和酒樽一起丟在這裏,但後來是馬爾莫爾國騎士團的女騎士們,為他們準備了更換的馬車和搬運酒樽的貨台。


    在第一場競技中對戰過的紅發女騎士對道謝的尼娜搖搖頭,感慨地看了會尼娜小小的手上閃耀的騎士戒指後,笑著和她約好了下次再戰。


    被夕陽照耀著的街道上是南下的馬車和騎馬的大家。


    拉著韁繩操縱馬車的托費爾特別開心,在米拉韋塔城和城邑上獲得了〈各種材料〉的托費爾,拿著巨大的皮革袋和騎在馬上的尼娜對比,不禁笑出了聲。旁邊的奧德則是買了很多帶給故鄉的弟弟妹妹們的特產,臉上是滿足又溫柔的微笑。


    忙於外交的王女比阿特麗斯沒有半點疲勞,正在啃著自帶的漢娜製醃菜。她與各國的貴族諸侯加深關係,和他們交流經濟、文化和自然,確實在以看不見的方式守護著國家。


    從開始到結束都在為中年組煩惱的克裏斯托弗則是滿臉疲憊,澤梅爾抓著韁繩在想著些什麽,羅爾夫則是直視前方騎著馬。


    尼娜跟在大家的最後麵,還是和往常一樣與利希特同騎一匹馬。


    二人的外套像陰影般拖長。


    吹得耳朵冰涼的風讓人嗅到冬天的氣息。原本看著街道的利希特扭頭說:


    “尼娜,雖然比預計的晚了些,但很快就要到旅館了哦。”


    “嗯。……啊。”


    “怎麽了?”


    “星星。”


    尼娜抬頭看著天空。


    西方的地平線那邊還剩太陽的最後一抹光芒,而在東方的天空上正閃耀著幾顆星星。


    點綴著薄暮的星光,讓尼娜突然想起沉入噴泉水池的戒指,那是福爾維娜讓尼娜幫她扔掉的騎士戒指。一想到那戒指的燦爛光輝就宛如福爾維娜最終沒能實現的覺悟,尼娜就覺得胸口難受。


    但是,就算得不到〈獅子的王冠〉,福爾維娜也是名副其實的騎士,付出一切讓福爾維娜遠離競技場的埃韋洛也一樣。不論被誰否定,就算那是罪行,尼娜也覺得他們是擁有覺悟的騎士。


    最終也沒能互相理解的兩個人。他們的心就像沉入水底的戒指,靜悄悄的落入夢鄉,無人知曉。


    尼娜眺望著繁星眯起了眼。


    有晃眼奪目的星星,也有輕聲細語的星星。那些雖然縹緲但卻閃耀的星光就像生存在這片大地上的所有騎士的覺悟。那是揮劍的意義也是拚上性命的理由,是騎士的生存之道。


    尼娜不知道在這些繁星中,自己今後要如何走下去。眼前之事就已讓她應接不暇,明日之事也天不可預。她完全無法想象自己會如何生,如何死。


    ——但是,我——


    尼娜注視著浮現在東方天空中的兩顆星星。


    不知道該作何稱呼的一顆大星星和一顆小星星。尼娜希望自己能像那兩顆依偎著的耀眼星光一般,無論今後發生什麽,都要在利希特的身旁。希望能站在他身邊,和他一起活下去。


    沉落在西方的太陽沒了最後的光芒。


    尼娜看著望向黑夜盡頭的利希特的側臉,注意到視線後,利希特回過頭。


    “冷不冷?”他微笑著問,握住了抓著自己外套的尼娜的手。


    ——希望今後也永遠——


    尼娜把額頭抵著利希特的背,閉上了眼睛。


    往環住利希特腰的手臂裏加了點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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