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譯版 轉自 輕之國度


    翻譯:haruko


    卡米拉一打開教會的大門,站在窗邊的尼娜就回過頭說:


    “啊,辛苦了。那個,後麵的倉庫已經打掃完了。司祭大人的房間再用水擦一遍就可以了,鍾樓還沒開始打掃。”


    尼娜的手裏拿著抹布,向卡米拉低下頭。


    利裏耶國南部山嶽地帶。在茨韋爾夫村有幾個建築是村民們共同使用的,休耕的冬季就會一起分工做大掃除。


    比如水車小屋、烤麵包的灶台、保管大型農具的倉庫,還有高台上的教會。教會是宣告村落時間的設施,也是有突發情況時的避難所,所以裏麵還有備用糧食和地下室。在今年春天,國家騎士團團員的家鄉被山賊襲擊時,這個教會也派上了用場。


    尼娜正在報告備用品的狀態和需要修補的部分,帶著兩個少女的卡米拉則是噘著嘴,不滿地看著她。


    穿著圍裙的嬌小體格和纖細的手足,被頭巾遮住的黑發和巴掌大的臉,以及那海藍色的雙眼全都非常〈普通〉。


    武裝的騎士組隊,互相奪取頭盔上的命石。在火之島上,戰鬥競技會取代戰爭解決了國家之間的紛爭。競技時各國最少派出十五名騎士,以擊碎的命石數量來決定勝敗,這是為因長期戰亂導致火之島一片荒涼而憂慮的〈最後的皇帝〉建立的和平製度。破石王奧爾沙為這個製度竭盡全力,一生中奪來了上千個命石。茨韋爾夫村的村民身為破石王的子孫,因為輩出在競技會上活躍的騎士而聞名。


    在這樣的村子中格格不入的〈廢物稻草人〉無法使用大劍,在地方競技會上摔了一跤後被人擊碎了命石,稍微說點過分的話就會流淚、低頭、道歉。她手也笨理解得也慢,去年大掃除的時候,她就是用腳搭子在沉迷於聊天的卡米拉他們旁邊一點點地擦著窗戶。


    卡米拉所知道的尼娜是〈普通〉的——然而。


    “我說,尼娜。這邊的窗戶擦完後再擦什麽?祭壇上的馬特爾像?啊,沒事沒事。太高的地方就讓我來吧,你左腳的傷也才剛治好,審判部的醫療人員也說在年前不能勉強吧?”


    金發青年慌張地搖著頭。


    就算穿著借來的束腰外衣也還是很有氣質,那張帶有貴族氣息的相貌上浮現出甜美的微笑。


    他抓住尼娜正要挪動腳搭子的手,發現因為冷水而冰涼的指尖後皺起了眉。這時他才終於看向了站在教會門口的卡米拉他們,非常敷衍地問候了一句。金發青年非常殷勤地跪在尼娜麵前,把她的手放在嘴邊,給她哈氣。


    卡米拉的太陽穴爆出了青筋。


    青年那目中無人的態度和尼娜羞著臉道謝的表情,還有身後兩個少女發出的豔羨的歎息,都讓卡米拉怒從中來。


    一直被當作打雜的小家夥,竟然加入了代表利裏耶國的國家騎士團,不僅立了打倒異國恐怖騎士的功勞,交到的戀人看上去還是個受過很高教育的好青年。對於借著村長女兒這一身份任性妄為,被鄉下的小騎士團邀請了就沾沾自喜的卡米拉來說,就算這一切都是謊言,她也能氣得牙癢癢。


    卡米拉吊著眼角,緊緊抿著看上去很好強的嘴。她哼了一聲,朝眼前這可恨的現實扭過臉去。


    “走了。”卡米拉衝提著水桶的少女們說。少女們向那對緊貼在一起的戀人投去了好奇的眼神,但還是跟在踏著腳步聲前往鍾樓的卡米拉身後離開了。


    看到卡米拉氣衝衝地走了,尼娜擔心是不是自己打掃的不到位。正當她不知所措地四處張望時,給她暖手的金發青年——利希特笑了笑。


    “一定是突然身體不適哦。畢竟她吃剛烤好的香腸都會弄壞肚子,還強行讓替補的尼娜……不對,是拜托尼娜去競技場。不過,也可能是因為尼娜的變化,自尊心調整不過來了吧。自己本嘲笑飛不起來的鳥,其實有著非常漂亮的翅膀,這不論是誰都會困惑吧?對吧?”


    尼娜曖昧地點點頭。


    現在是西方地域杯結束後一個月的十二月下旬。利裏耶國騎士團迎來了一年一度的返鄉休假。


    但也不是強製的,回不回家鄉都取決於個人。除了尼娜他們,其他離開團舍的還有王女比阿特麗斯和農夫奧德,以及被利希特稱為〈中年組〉的一半團員。


    剩下的一半和據說與老家關係不好的托費爾就選擇了留在團舍。團長澤梅爾和副團長克裏斯托弗為了邀請新團員,重新編排騎士團的體製和事後處理等,決定在辦公室裏過年。


    尼娜和哥哥羅爾夫決定一起回家。結果在出發的早上,發現已經準備好的利希特,正孤零零地在廄舍裏等著。


    看著困惑的尼娜和臉上寫滿了嫌棄的羅爾夫,利希特語氣裏飽含著寂寞申請同行。利希特是利裏耶國國王的庶子,有著複雜的身份,再加上被父親半斷絕了關係,和母親也是年幼時就死別了。即使是戀人也有無法細問的情況,但他總之就是想回家也無處可回。


    尼娜感覺心裏難受,乞求地抬頭看著哥哥,羅爾夫才不情願地點了點頭。獲得了許可後,利希特的表情立刻明亮了起來,一邊哼著歌一邊把尼娜放在自己的馬上,趁注意到上當了的羅爾夫收回許可時,趕緊離開了團舍。


    利希特就這樣決定了暫時留在茨韋爾夫村,他憑著親切的笑容和隨和的態度很好地融入了尼娜家。麵對尼娜母親的料理他滿口稱讚,麵對尼娜的父親則是一個勁地幫著倒酒。還說因為受了照顧,每天都在給尼娜家幫忙。洗衣生火自不必說,連為果樹準備過冬,為家畜喂食也都幫了。尼娜覺得他畢竟是客人,實在是過意不去。但利希特是想跟著尼娜才做這些活的,所以他搖搖頭讓尼娜不要在意。


    ——和周圍的人加深關係是基本,給父母留下好印象也沒有壞處。而且萬一有〈悄悄抱有愛意的男人〉突然登場的話也會很麻煩。身為國家騎士團團員,如果傳出去說我對一般人出手也不好聽吧,所以我這應該算是未雨綢繆?


    綜上所述,利希特比在團舍時還要積極工作,也比在團舍時跟尼娜跟得更緊了。


    尼娜拿著打掃道具,麵向馬特爾的銅像。


    象征著火之島〈看得見的神〉即國家聯盟的四女神之一——馬特爾。她是西方地區的信仰對象,代表著誕生與繁榮。在銅像腳邊的祭壇上放著破石王奧爾沙的遺物,就好像是被馬特爾女神那充滿慈愛的眼神所守護著一樣。


    收在細長箱子裏的,是奧爾沙曾經使用的大劍。


    在距今三百多年前。那位向創立了戰鬥競技會製度的〈最後的皇帝〉獻上忠心的騎士被茨韋爾夫村視為祖先。據說奧爾沙在皇帝死後就遠離世俗,搬到了能夠遙望位於中央火山帶的主君墓標的地方,一個人度過了餘生。


    利希特擦完了馬特爾的銅像後,開始擦奧爾沙的遺物。木箱放在石造祭壇上,看到木箱中央的文字後,利希特有些驚訝。


    “奧爾沙金·烏爾斯·雷納吉烏斯……啊啊,這樣啊,〈奧爾沙〉是略稱不是本名。不過,古代帝國時期的名字都跟找茬似的呢。團舍的名字也是〈溫特·施蒂萊城〉,都很長也不好發音呢。〈最後的皇帝〉是叫,奧爾斯特魯姆·尤裏烏……烏……唔—嗯?”


    利希特想不起來,一邊嘀咕一邊打開了木箱子。


    箱子裏裝著冬季穿的盔甲內襯用作緩衝材料,掀開後就出現了一把大劍。是製造於古代帝國時期的雙刃劍,劍柄部分因為劣化而變色,但刀身卻很幹淨也沒有缺損。


    一生中奪走了數千個命石的破石王奧爾沙,即使是在同時代的偉人當中,他的英勇傳奇也是家喻戶曉。


    應該是作為騎士都會有的興趣吧,利希特正在從各個角度觀察大劍。最後他歪著腦袋,用撣子比著大劍測量長度,對正在擦燭台的尼娜說:


    “仔細一看發現好像比想象中的要短,握手的部分比我的大劍要小呢,澤梅爾團長的話好像可以根據大劍的外觀推測出使用者的身高和體重,但我覺得奧爾沙意外的是個小個子吧?”


    “那個,祖父母說奧爾沙是〈能掃掉屋頂樹葉的高個〉騎士。雖然我個頭小,但兄長和父母,還有茨韋爾夫村的大家都是大個子,甚至很難在街上的古著店找到合適的衣服。”


    “傳說一般都會誇大的,但屋頂什麽的也太誇張了吧。我聽說以前有憧憬奧爾沙的騎士們搬到了這裏來,村民們之所以高大可能就是這個原因吧?不過,我覺得個頭比想象中的小倒更能接受呢,感覺個頭雖小卻帥氣強大的尼娜,才是奧爾沙真正的後代。”


    新綠色的雙眼閃著光看向尼娜。


    “怎麽會。”尼娜搖著頭。她麵向放在木箱裏的大劍,端正姿勢鞠了一躬。尼娜覺得自己這樣的,就算是開玩笑也不配說是奧爾沙的血脈。尼娜困擾地遊移著視線,見她這樣子,利希特笑了笑說:


    “我還挺認真的。”說完後不知為何,他的表情慢慢變了。


    好像是想到了什麽事,利希特露出了不快的表情沉默著。尼娜擔心地向他搭話後,他才苦笑著說:


    “……啊啊,對不起。因為說到尼娜是奧爾沙的血脈,我就突然想到自己身體裏也流著國王父親的血。〈利希特〉雖然是國家騎士團的登錄名,平常也在用,但作為利裏耶國的國民,我的名字是〈蘭特弗裏德〉。那個名字下還有領地,官方也把那個名字看作庶子來對待。”


    “利希特先生……”


    “沒錯沒錯,對我來說我就是〈利希特〉。但真的很煩啊,雖然我把領地完全扔給了代官,但王家的活動還是會定期要求我出席,在西方地域杯的前夜祭上也一直在給打扮得像傻子似的家夥們說些社交辭令。之前也是,又拿來了〈那個麻煩事〉。又不是托費爾,我明明拒絕了無數次,卻都和沒聽見似的。”


    “那個麻煩事?”


    尼娜以為是出了什麽事,擔心地皺起眉毛,利希特趕緊著急地說:


    “啊啊,不是。總之就是有很多麻煩事,登錄名和本名不同的團員除我以外還有好幾個,比如害怕泄露了情報或是神經質等個人原因。比阿特麗斯也是,在加入地方騎士團時,用的是〈貝蒂〉這個名字哦?但是加入國家騎士團後,在第一次西方地域杯上就暴露了王女的身份,所以就算繼續隱瞞也沒意義了,就換回了——”


    利希特像是為了隱瞞什麽說個不停,然後趕緊開始打掃奧爾沙的大劍。


    重新蓋上布和蓋子後,利希特摟住正擔心地看著自己的尼娜。


    “接下來是司祭大人的房間吧。啊啊,用水擦的事就全部交給我吧。”他正在明朗地說著的時候,教會的大門打開了。


    門外是在寒風中飄舞著黑發的羅爾夫。


    羅爾夫也和利希特一樣穿著束腰外衣,一看到站在祭壇旁邊的二人,羅爾夫的右眼就不愉快地眯了起來,他的周圍飄蕩著比冬天的風還要冰冷的氣息。羅爾夫踏著腳步聲走近祭壇,像是搶過來似的把尼娜舉起,然後輕輕放在自己旁邊。


    原本在自己懷裏的戀人被舉走了,利希特壓低聲音說:


    “突然幹什麽?就算尼娜是擺件,也不是你的附屬品吧?”


    “不要在嚴肅高貴的地方做些不像話的行為,之前我也說過,你要考慮一下彼此的立場。而且我吃早飯的時候告訴過你,公共倉庫需要男性人手。”


    “你的倫理觀還是老樣子,和古代帝國的一樣呢。這裏是隨時會用到的教會,立場是相親相愛的戀人,什麽問題都沒有吧?而且就算〈慢慢來〉也要定期給飼料才行,不然肚子太餓的話會暴走的。我怎麽可能去公共設施那種淨是渾身土腥味男人的地方,比起搬農具弄得渾身是泥,還是和尼娜一起打掃教會更輕鬆。所以如果要我去打掃倉庫的話,那對不起我做不到。不過尼娜參加的話,我肯定會跟過去。”


    看著光明正大地改變了和來之前時態度的利希特,羅爾夫那張秀麗的臉變得越來越嚴肅。


    這個利用了妹妹的溫柔的男人,樂嗬嗬地與自己的父母交流,還穿著自己的衣服,甚至把毫無分寸的行為正當化。羅爾夫想直接抓住利希特的脖子把他扔出去,但因為好不容易消除了與妹妹之間長年的隔閡,所以他對妹妹心中有愧。


    因此就算羅爾夫覺得戀情的方向有些危險,但還是決定目前先尊重妹妹的意思。但羅爾夫下定了決心,如果利希特對妹妹有半點背叛,讓妹妹留了一滴眼淚的話,他就要堵上〈獨眼狼〉之名製裁這個男人,然後去找一個在心理、技術、體能都屬於〈騎士中的騎士〉的人,把重要的妹妹交給他。


    羅爾夫帶著內心的不滿歎了口氣後說:


    “不是倉庫,是村長的家。西方國境附近的鎮上有個騎士團,這裏有個村民是那裏的團員,從他那聽說了讓人在意的事情。”


    “西方國境是加爾姆國和施萬國相鄰的地方吧。那,在意的事情是?”


    “在中央長鞭莫及的周邊地區,是犯罪者和對體製有反對心理的人的絕佳藏身之地。三個國家的騎士團都在那維持治安,但聽說秋天出發去討伐山賊的施萬國騎士團音信不明。國境附近發生的事經常會演變成國家之間的問題,應該去打探一下詳情,報告給澤梅爾團長。”


    “嗚哇,我隻有不祥的預感。別說近幾年,我接下來的五十年都不想再出席戰鬥競技會了。因為在木柵欄裏麵,我沒法主張自己寶貴的〈所有權〉。”


    “再過五十年你都隱退了吧。不要到我家來還說些不明所以的妄言,總之你就是字麵意思上的贈品。為了不要降低村子對利裏耶國騎士團的評價,你給我做好身為團員最低限度的職責。你也是,知道了嗎?”


    突然被問到的尼娜,不禁挺直後背點點頭。看到尼娜的樣子,利希特一改嫌麻煩的態度,趕緊結束了教會的打掃。


    關上了窗戶後,利希特和羅爾夫一起把放在外麵的桌子和椅子重新搬進教會擺好,尼娜則是一邊收拾打掃用具一邊給在鍾樓的卡米拉他們報告。


    在祭壇的背麵有個小屋子,尼娜進去報告了詳情後低下了頭。


    “剩下的就麻煩你們了。”說完後尼娜正要走,突然被抓住了肩膀和手臂。


    尼娜吃驚地回過頭,兩個少女猛地探出了身子說:


    “等一下。”


    “關於那個金發——”


    和尼娜同齡,也一起去過好幾次地方競技會的這兩個少女,自尼娜回來後就一直用意味深長的眼神看著利希特。


    估計一直在等著尼娜隻剩一個人的時候吧,他們對尼娜進行了連珠炮似的提問。是哪的出身、父母的職業、是有錢人嗎、家裏有多大、是長男嗎、多大年紀了、大方嗎、溫柔嗎、興趣是什麽、喜歡吃什麽——一口氣飛過來的問題,讓尼娜陷入了混亂。


    不管是誰來問這些,尼娜都因為保密義務不能詳細說明,而且也不知道利裏耶國的庶子這一身份能不能公開。尼娜支支吾吾的,隻能給出曖昧的回答。不知道是不是外表和氣質的原因,總之他們推測出利希特是個〈住在王都的喜歡點心的名門貴族青年〉。


    少女們陶醉地紅著臉說:


    “真好呢,金龜婿呢。”


    少女們說著適齡姑娘會說的那些表示羨慕的話語,在一旁聽著的卡米拉哼了一聲。


    “我才不羨慕呢,反而還覺得你可憐。因為不過是〈暫時〉的。”


    尼娜和少女們一起看向坐在通往大鍾台階上的卡米拉。她拿著抹布用蠻力擦著扶手,用瞧不起的眼神俯視著尼娜。


    “和〈那方麵〉的事沒什麽緣分的你估計不清楚,戀愛和結婚可不一樣哦。貴族和村裏的姑娘能走到一起的結局就隻有小說裏才有。你們的出身和成長環境,還有常識都是不同的。領地的管理、宴會的安排、和貴族們的來往,這些你做得到嗎?而且身份很高貴的話,他的父母也絕對會反對。”


    卡米拉這唐突的一段話,讓尼娜困惑地眨眨眼。


    卡米拉把抹布扔進水桶,用挖苦的口吻說:


    “不過,可能在那之前你們就會分開。那個輕浮的金發男花言巧語,舉止隨便。說不定其實已經有婚約者了也說不定?我身為村長的女兒給你個忠告,不要以為自己走運了得到了出人頭地的機會就飄飄然,好好看清現實吧。”


    少女們麵麵相覷。


    “這麽說來,和領主的兒子有曖昧關係的打鐵鋪的女兒,最後就和他分開了呢。”


    尼娜回想起剛才利希特的話。


    ——因為說到尼娜是奧爾沙的血脈,我就突然想到自己身體裏也流著國王父親的血。


    尼娜感覺心裏靜不下來。卡米拉一臉滿意地看著正不安地攥著圍裙的尼娜。


    看來,在等著金發離開的人不隻是那兩位少女。再次看到尼娜在被當作廢物時露出的沒有底氣的表情,卡米拉感覺心裏暢快了不少。她指示兩個少女拿好水桶,一起登上鍾樓的台階離去了。


    對麵傳來了利希特呼喊尼娜的聲音。


    尼娜回過神來了似的抖了下肩膀,像是為了逃離卡米拉說的那些話,離開了昏暗的小屋。


    村民所說的情報,在過完年從茨韋爾夫村回團舍之後,羅爾夫就親自報告給了團長澤梅爾。


    回鄉的團員們都返回了團舍,但過著平穩日常的尼娜卻因為卡米拉的話,在心裏留下了小小的尖刺。無論是在後庭的競技場裏呼著白氣射箭時,還是在食堂的壁爐旁烤著串成串的年輪蛋糕時,或是在利希特在吃下那蛋糕後把舌頭燙傷時,尼娜都在想著卡米拉的話。


    那尖刺成為現實展現在尼娜麵前時,是在回到團舍的數日之後。


    ◇◇◇


    “所以說,蘭特弗裏德王子,考慮到您的出身和立場,這次的是至今最棒的良緣。您的父親奧斯特卡爾國王陛下也非常積極,但不管寫了多少封信王子您都不回複。所以為了當麵獲得答複,我直接來拜訪您了。”


    這個人穿著質量上乘的及膝長裙和下擺到大腿的上衣以及皮靴。在這個擔任聯絡員的裝腔作勢的貴族對麵,是一言不發的利希特。旁邊的桌子上放著銀製的信筒,那是給王族或給特別的貴人寄信時才會用的,旁邊還擺著一副年輕貌美的女性的肖像畫。


    利裏耶國王都佩爾雷近郊。被稱作〈幻之森〉的隱藏在巨大樹林裏的國家騎士團駐紮地——團舍溫特·施蒂萊城堡,食堂。


    結束了上午的訓練,享受完廚師漢娜的午餐後,就是大家的休息時間。他們不是抱著大肚子午睡就是玩骰子,有時還會去王都的妓院。在麵向後庭的室內裏,有從窗戶照射進來的冬日暖陽,但整個空間卻飄蕩著鬱悶的氣氛,非常安靜。


    貴族聯絡員應該是注意到了這尷尬的寂靜,繼續殷勤地說著:


    “據說是位在西方地域杯的前夜祭上與蘭特弗裏德王子說過話的千金,說您有著美麗的容貌和優雅的言行,非常中意您,所以請其父親侯爵幫忙推薦的。侯爵家是馬爾莫爾國的名門,千金的母親也是現馬爾莫爾國國王的妹妹,而且侯爵膝下就隻有千金這個獨生女。為了利裏耶國,您無論如何都要——啊啊,多謝。”


    貴族隨意地道了個謝,尼娜戰戰兢兢地低下頭。


    為了不打擾他們談話,尼娜輕聲端上了冒著熱氣的草茶和薑餅。


    草茶裏放的是預防感冒的煎接骨木花,生薑也可以促進血液循環。現在是最冷的一月初,考慮到這位貴族聯絡員在〈幻之森〉騎馬而冰冷的身體,尼娜才準備了這些。估計這位貴族把穿著圍裙戴著頭巾的尼娜當作了見習廚師,他連看都沒有看尼娜一眼。


    為了保護國家騎士團這一利裏耶國軍事力量的安全,大家都盡量隱藏了自己的個人信息。知道團舍所在地的人也隻有王城裏的重臣,老仆人們買食材時也是繞遠路,王城送來的書信是一周一次由擔任聯絡員的貴族拿來。


    從家鄉寄來的信或是各國重要人物的聯絡等,送來的所有東西都會親手交給團長澤梅爾,再由管理個人情報的騎士團團長負起責任分發給大家。但有些名字、相貌和生平都已經被知曉的人就不一樣。比如王女比阿特麗斯,夜會的邀請和國王找她辦的事都是直接傳達給本人。


    “總之請您仔細考慮,無論如何都要來一趟王城。”貴族一臉得意地說完,拿起了草茶。


    利希特叫來了坐在隔壁桌的奧德。


    小聲說了幾句之後,奧德用他那和身材十分相符的大手,捂住了正無所事事的尼娜的耳朵。


    利希特重新麵向貴族聯絡員露出了笑臉。


    “現在這個情況真的糟糕到我不知道該從哪說起。但首先,剛才那個給你端來茶和點心的超級溫柔,超級機靈的孩子,是打倒了加爾姆國猛禽的〈少年騎士〉,也是我重要的戀人。”


    貴族驚得肩膀跳了一下。


    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尼娜,尼娜正因為被捂住耳朵而不安地抬頭看著奧德,但奧德隻是用柔和的表情曖昧地歪著腦袋。


    利希特繼續笑著說:


    “然後呢,我的戀人雖然在競技場上很強,但平時有點沒自信,總是自卑,好講客氣。不過,這些也都很可愛就先不說了。你覺得這樣的戀人在聽到你剛才說的那些話後會有什麽感覺?我說,如果她決定抽身決定和我分開,變成那種最糟糕的結局的話,你可是要負責任的,你負不起吧?”


    雖然語氣很隨和,但那笑眯眯的新綠色雙眼裏卻閃爍著冰冷的殺意。


    一直在旁邊看著的比阿特麗斯歎了口氣,那百合般的美貌蒙上了陰影。托費爾瞪著圓盤似的大眼睛抱著自己的肩膀,維爾納那些中年組們低著頭,一點點地喝著啤酒。


    貴族連著草茶一起咽了口唾沫,利希特的聲音仍然很明朗:


    “在前夜祭上和我說過話的女人我一個都不記得哦。說我這種在貧民街長大的人有優雅的言行,那個〈千金〉的腦袋裏是不是塞滿了年輪蛋糕?總之,能不能不要再跟我提這個事了?說真的,在我無視了那些信的時候,你們就該察覺到了吧。順帶一提,團舍周圍的森林正好是個可以藏〈說不了話的人〉的地方呢。任務和性命哪個更重要,能請你仔細〈考慮〉一下嗎?”


    貴族慌張地站起來,椅子發出了巨大的聲響。


    他顫抖著手拿起信筒和肖像畫,滿臉蒼白地打了聲招呼後就逃也似的離開了食堂。托費爾看著匆忙關上的門,小聲嘀咕:


    “下次來的聯絡員就會是沒見過的臉了啊。”然後把貴族沒吃的薑餅塞進了嘴裏。


    利希特深深歎了口氣。


    他煩躁地撓了撓長毛貓似的金發,站起身朝著尼娜走去。向奧德謝過當耳塞的禮後,奧德就走了。尼娜正不安地抬著頭,利希特握住她的手,皺著眉說:


    “對不起呢,我覺得讓尼娜聽到那些暴力的話對耳朵不好。我完美地拒絕了,所以沒問題哦。還有……沒有告訴你給〈蘭特弗裏德〉的親事,對不起。因為不想讓你有多餘的擔心,所以就沒說,但以這個形式讓你知道了反而會讓你難受呢。聯絡員的態度也是差到我想把他弄成〈幻之森〉的肥料,讓寶貴的尼娜有了不快的回憶,身為戀人我真的在反省。”


    利希特把尼娜的手握住放在自己的額頭處,向尼娜低下了頭。尼娜趕緊慌張地搖頭。


    尼娜覺得既然裏希特以戀人的身份向自己道歉了,自己也得以戀人的身份回答些什麽。但國王陛下什麽的,馬爾莫爾國的名門貴族千金什麽的,對尼娜來說完全是另一個世界,所以她一瞬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在流淌著尷尬氣氛的食堂裏,正在把玩骰子和酒杯的團員們都看著尼娜,等著她的反應。尼娜低著頭,因為難以忍受在眾人的視線下被利希特道歉的現狀,虛空地張了幾下嘴後說:


    “怎麽會,那,那個,利希特先生沒有錯。每個人家裏的情況都不一樣,尤其是利希特先生,一定會因為身份和立場有許多麻煩事。所以這應該是無可奈何的,這個,那個……”


    斷斷續續地說著,尼娜突然響起了在茨韋爾夫村的事。


    卡米拉告訴尼娜,貴族和村姑娘在一起的結局就隻有小說中才有,還告訴她戀愛和結婚是不一樣的。雖然沒有婚約者,但確實會有找上利希特的親事,這應該就是尼娜沒注意到的〈現實〉吧。就算出於半斷絕關係的狀態,利希特也是利裏耶國國王公認的兒子,也有人想讓他有與立場相符的將來——


    尼娜呆呆地看著保持著道歉姿勢的利希特的發旋時,旁邊一桌傳來了冰冷的聲音:


    “得到騎士戒指的人竟然因為私欲有所隱瞞,就算你用玩笑話搪塞,這個事實也無法改變。身為兄長,我不能認可瞧不起我妹妹,欺瞞我妹妹的男人。不過,能夠提早去尋找〈騎士中的騎士〉,我可是非常歡迎。”


    羅爾夫的話就好像在說這都是利希特這種會〈裝乖〉的八麵玲瓏的男人該有的報應一般。在貴族聯絡員作為“見麵禮”帶來的尷尬氛圍中,羅爾夫還是和往常一樣,坦然地坐著喝餐後草茶。


    利希特仍然握著尼娜的手抬起頭,用銳利的目光瞪著羅爾夫。


    “你能不能不要用隱瞞、欺瞞這種會讓人聯想到背叛的單詞?〈騎士中的騎士〉也是,因為會聯想到鄰國的破石王,所以禁止使用。帥氣到討厭的金特海特國騎士團團長,給我一種需要強烈防範的感覺。還有,你雖然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但你自己不也是一看情況不對,就用漫長又奇怪的沉默來敷衍——”


    “但是利希特,羅爾夫說的也有道理。就算你放著不管情況也不會有任何變化,幹脆就借這個機會,認真考慮一下更好吧?”


    利希特加強了語氣,但被嬌豔的聲音蓋住了。


    利希特一臉吃驚地回頭看向坐在椅子上的比阿特麗斯,確認這難以置信的提案是否真的出自自己那唯一的家人之嘴。利希特條件反射地抓過尼娜的手臂,一副不給人搶走的樣子把尼娜抱著,加快了語速說:


    “什麽?你認真的嗎?讓我考慮是什麽意思?難道你要我和尼娜分開嗎?你不是還和尼娜談心,安排非日常的演出,為我們加油的嗎?”


    “我當然支持你們。我讓你考慮是考慮你和尼娜的今後,父王陛下也不會永遠在位,如果最上麵的哥哥即位了,情況可能會變得更困難。”


    “困難的情況……”


    “雖然身為女兒的我說這個也不太好,但父親是個隻要有美麗的女性就能滿足的隨便的人。雖然二哥是那種因為自己做的壞事招來的結果而發出悲鳴滾下樓梯的人,但大哥可完全不輸去世的母親也就是王妃大人,是個陰沉又古怪的人。”


    比阿特麗斯撩了一下金發,一臉苦澀地繼續說:


    “雖然他勤奮且通曉國政,但外戚叔父公爵成為了國家聯盟的理事——和王妃大人的弟弟關係也很好,如果那兩個人能運轉利裏耶國的話,就不會再允許身為庶子的你像現在這樣任性妄為了。”


    “不允許是什麽意思?沒有那些家夥的許可,我連戀愛都談不了嗎?真是無聊。而且說到親事,你不是更任性妄為嗎?宮女長〈自然地〉放在你桌上的相親肖像畫已經裝滿一整個衣服箱子了吧?計劃在〈銀花之城〉的後庭全部燒掉後,遺棄到〈幻之森〉的人是誰?”


    已經非常煩躁的利希特,抓住一點小問題就說個不停。


    比阿特麗斯每當麵對複雜情況時,就會先行動再思考。這次是她難得在行動前給出了慎重的提議。所以她一下怒火中燒,豎著眉毛反駁:


    “你那個語氣是什麽意思啊!我是在擔心你們的將來啊,如果尼娜是貴族家的孩子就沒問題,但沒有後盾的平民和王家在一起後究竟有多麽辛苦,你是最清楚不過的吧!”


    “我說,你為什麽就這麽不會看氣氛?貴族的孩子什麽的,沒有後盾的平民什麽的,在這種情況下,聽到這些話的尼娜會怎麽想?你為什麽就想象不到呢?我知道你沒有惡意,但也希望在重要的時候,你能看懂最低限度的氣氛!”


    “我什麽時候沒看氣氛?”


    “毫無自覺也是罪呢。”


    “你說什麽?”


    ——在尼娜頭頂一來一往的話變得越來越傷人。尼娜無措地來回看著語氣越發強硬的姐弟。


    海藍色的眼睛濕潤了,尼娜因為不知道為什麽會變成這樣而非常慌張。擔心是不是自己剛才給出的回答很糟糕,但她隻是因為突然聽到了利希特的親事,感覺離自己過於遙遠所以有些困惑不知道該怎麽應對而已。


    其他的團員們則是在遠處旁觀,羅爾夫事不關己地找漢娜換了新的草茶。


    “——新年才剛開始,一大早就在那吵什麽?因為酒樽和拉貨車,在西方地域杯添了那麽多麻煩,你們都忘了嗎?”


    不知何時,團長澤梅爾和副團長克裏斯托弗已經來到了門口。


    幫忙收了貴族聯絡員寄來的東西後,二人也沒有在午飯時間出現,在掛了團旗的那麵牆前麵的桌上還放著幾盤菜。率領利裏耶國騎士團的團長澤梅爾的相貌看上去非常博識,副團長克裏斯托弗則是有著司祭般的溫厚相貌。但現在他們的臉上都帶著一反往常的緊迫感。


    察覺到的團員們放下手裏的酒杯和骰子,像小孩般吵架的姐弟也閉上了嘴,食堂裏鴉雀無聲。所有人都端正了姿勢,等著團長的指令。


    澤梅爾抬起眉毛,推了推鼻子上的圓眼鏡。


    “怎麽?這次反應還挺快啊。之前通知你們和加爾姆國的裁定競技會時,直到我出聲你們都沒發現我來了,這還是那幾個把刀叉當作武器開競技會的人嗎?”


    “不,是聯絡員留下的冬季暴風雪怎麽也收不了場,所以啤酒也很苦澀,就算想逃去妓院感覺也玩不盡興,去賭場估計也隻會輸得一絲不掛。所以您來了反而是幫了大忙。”


    負責管理中年組的維爾納代替大家發言,撓了撓有些厚的胡茬。


    澤梅爾輕輕笑了笑。


    “我要說的如果是能讓你們下酒的話那就好了。”說完後他看了眼旁邊,副團長克裏斯托弗露出了曖昧的苦笑。


    這對話讓尼娜感覺胸口一陣躁動。


    團長澤梅爾緩緩地環視著食堂說:


    “剛才的貴族聯絡員,送來了國王陛下的書信。利裏耶國和施萬國的裁定競技會定下來了,時間是半個月後。一般情況下是在一個月後召開,但為了避開即將到來的大雪,雙方的申請人都接受提前舉行。”


    團員們嘰嘰喳喳起來。


    雖然從團長的樣子已經預料到了,但聽到日期和對手後加重了真實感。


    “施萬國嗎?”“是爭什麽?”見團員們交頭接耳,澤梅爾繼續說:


    “去年秋天,位於施萬國東北部的奧爾佩鎮騎士團出發去討伐山賊後就一直消息不明,然後在冬天發現了他們的屍體。根據傷痕判斷凶手是擅長用劍的人,而且在遺體上還發現了刻有白百合紋章的戒指,所以夾在國境中間的利裏耶國小鎮上的騎士團就遭到了懷疑,他們的團員還負責鎮上的警備。”


    聽了澤梅爾的話後,尼娜悄悄看向羅爾夫。


    和哥哥擔心的一樣,果然決定了和施萬國的裁定競技會。回到茨韋爾夫村後聽說的失蹤事件就是一切的開端。


    事發地點是北邊的加爾姆國、西邊的施萬國,以及東邊的利裏耶國這三國國境相接的三角洲地帶。因為中央管理不到邊境地區,所以一些無賴和罪犯經常會潛伏在那裏。由於偶爾還會有襲擊小鎮的大規模山賊集團,附近鎮上的騎士團就會擔任警備,定期維護治安。


    討伐成功的話會受到國家給的賞金,但偶爾也有素質不好的騎士團會私吞山賊的贓物。以前也有三個國家的騎士團為了功勞和財務而爭吵的情況,甚至還持刀爭執,出現了傷員。所以三國的關係原本就不算好。澤梅爾一臉苦澀地分析:


    “證物是警備和門衛在工作時都會戴的印有利裏耶國國章的戒指,所以無法確定那枚戒指具體屬於誰,為了揭開事情的真相需要慎重處理,但被懷疑的那個小鎮的領主,好像是已故王妃大人娘家的親戚,所以第一王子殿下一聽說這件事,〈沒進行什麽調查〉就直接向國家聯盟申請了裁定競技會。經過了一個月的商討確定了要舉行,就在今天來通知了。”


    ——沒進行什麽調查?


    意味深長的話讓尼娜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她下意識地看看周圍,發現有的團員恍然大悟地抬頭看天,有的則是放鬆了下來撓著腦袋。


    看來他們已經理解了澤梅爾話裏有什麽含義。托費爾煩躁地咂舌,奧德慢慢地蜷起了身體。


    澤梅爾用帶有知性的眼神看著大家,搖了搖頭說:


    “我知道你們有想法,但既然已經決定了,就隻能作為利裏耶國騎士團完成職責。考慮到路上花費的時間,我們相當於沒有任何準備時間,但還是比下大雪的二月舉行要好。幸好在收到羅爾夫的報告時,就準備了冬季的盔甲,所以沒有問題,但你們還是缺乏在北國的雪中訓練的經驗啊。……我很在意的隻有一點。”


    停頓了一下後,老團長看向了比阿特麗斯。他麵帶顧慮,看著自國王女那露出了疑惑表情的華麗外貌,像是在說什麽難以啟齒的話似的開口:


    “解決國家問題的裁定競技會,一般會在對戰國的其中一個國家召開,或者是在臨近的別國的正式競技場召開。為了確保公平,會通過抽簽來決定會場,但審判部這次卻選了加爾姆國的赫爾福特城作為競技場。”


    食堂內一片寂靜。


    在凍住了的空氣中,團員們的呼吸聲顯得格外大。


    看到比阿特麗斯僵硬的表情,尼娜的腦海裏浮現出那個恐怖的身姿。


    比陣地的天花板還要高的紅發騎士。有著與猛禽這一外號相符的鷲一般的鼻子和裂到耳根的大嘴。他的黃色眼睛裏閃著光,怒吼著揮下大劍。在他的腳邊是折斷了四肢的騎士們,軍服上滿是鮮血,癱倒在地——


    ——那個〈紅色猛禽〉所在的國家……在加韋恩所在的加爾姆國舉行裁定競技會……。


    尼娜感覺背後冒出了冷汗。


    紅鳥振翅時發出的羽翼聲,清晰的在尼娜耳畔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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