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四麵包圍著街道的是幹枯的大地。


    現在是草木沉眠的冬季,尼娜所看到的加爾姆國仿佛冷清的默片,每一處的土地都開裂了,掉光了樹葉的灌木正耷拉著枝條,看上去就冷。尼娜所乘的馬在街上奔騰,北風呼嘯而過,吹過她的臉頰和飛舞的外套,而這片和頭頂的陰天一般陰鬱的異國之地,用著比北風更甚的冷淡迎接了她。


    尼娜出生於遠離利裏耶國王都的南部山嶽地帶,村莊和附近的小鎮就是她的生活圈,在加入國家騎士團之前從未去過其他國家,她親眼見過的異國就隻有去年訪問了的施萬國和馬爾莫爾國。但就算見過,也隻有戰鬥競技會的會場和周邊小鎮而已,而且那些同屬西方地區的國家的宿舍和農村,對尼娜來說還是有熟悉的既視感。


    ——怎麽回事?明明今早剛度過利裏耶國國境,但這裏昏暗寂寥,感覺像來到了十分遙遠的國家一樣。


    發現尼娜正在不安地四處張望,載著尼娜的團長澤梅爾扭過頭說:


    “怎麽了?是有什麽異常嗎?”


    在這遼闊的大地上有一群馬正在疾馳,長長的隊列中央附近,是和團長一起乘馬的尼娜。


    無論是參加裁定競技會還是離開王都的時候,不會騎馬的尼娜總是會坐在利希特身後,那是她的指定席位。但這次因為是訪問加爾姆國,考慮到警備問題,就讓尼娜和團長一起。利希特非常明顯地露出了不滿的表情,但因為年過六十的澤梅爾早已從〈那方麵〉畢業,這也不是什麽需要吃醋的狀況,利希特才不情願地妥協了。


    尼娜小心地摟著團長的腰。團長的身材雖然沒有利希特壯碩,但絕不瘦弱。把自己交給經歲月蹉跎過的堅硬老軀,尼娜小心翼翼地說:


    “不,沒有異常,但這麽廣闊的土地卻沒什麽人,感覺很冷清。剛才經過的農村裏也隻看到了幾頭瘦弱的牛,水車小屋裏淨是蜘蛛網。田地全是一片荒涼滿是雜草,還有好幾個廢棄的建築物。”


    “看得真清楚啊,作為騎士有個好視力是再好不過的。如果參加〈製裁〉的從軍,你可以和托費爾組隊,擔任放哨一職。”


    澤梅爾感慨地說著,然後看向幹枯的大地回答:


    “我並不是學者,但聽說加爾姆國是個不適合發展農業的國家。雖然他們的領土有豐富的濕地,但隻會剝奪土地養分的水源連飲料都不如。地形上也是,這裏是西方地區暴風雨的必經之路,所以經常因為狂風暴雨歉收。土壤被破壞後農民們就會離去,離了人手的土地自然就會荒廢。王都周邊還算好,但邊境一帶非常嚴重。”


    “所以才會不見人影,給人寂寥的感覺吧。”


    “是啊。雖然不知道具體的數據,但主食也就是小麥的生產量應該是西方地區裏最低的。我年輕的時候參加了弗羅達國的製裁行動,那個國家位於加爾姆國西麵,當時為了糧食和水真的費了很大的勁。在製裁北麵的吉倫森國時就不一樣,那個國家的山嶽地帶有豐富的地下水源。現在那片區域的地下水路也很發達,加爾姆國為了從那個山嶽地帶引入優質水源下了許多功夫。”


    “地下水路……”


    這個名稱讓尼娜想起了馬爾莫爾國米拉韋塔城的地下訓練場。


    “是像洞窟一樣的嗎?”


    澤梅爾輕輕點了點頭。利裏耶國有大片的植被和豐富的水源,所以地下水路與利裏耶國無緣。但在少雨的南方地區和到處噴出有毒蒸汽的中央火山帶,並不是什麽罕見的設施。


    尼娜觀察著周圍,當然看不到設置在地下的水路,但一般會以連接城堡和小鎮的形式建造水路。尼娜向澤梅爾仔細地說明道謝,澤梅爾聽後笑了笑,想了一會又說:


    “加爾姆國大概位於西方地區的中間,和許多國家相鄰,所以在貿易方麵很有利。但加爾姆國並沒有特產,比如像馬爾莫爾國就有服裝類特產。成為了西雷西亞國新王的王子是加爾姆國王家的親戚,所以確保了兩國的海上交易路線並便宜提供海產物,但還是無法彌補貧瘠的國土。……從這層意義上來說,他們唯一的財路就是〈紅色猛禽〉。”


    “紅色猛禽……那個加韋恩王子可以讓國家富裕起來嗎?”


    “你知道他們和施萬國的事吧?加爾姆國從施萬國那借來了小麥,然後憑著加韋恩的武勇威脅施萬國拖欠著不還。他是個血洗競技場,奪去了許多騎士將來的怪異巨人。聽說加爾姆國和納爾達國有歸屬曖昧的礦脈,加爾姆國就申請裁定競技會搶過來了。雖然手持武器之人的妙味在於思考裝備的最佳使用方法,但使用加韋恩這一強大的武器,是非常卑劣也是極具效率的方法。”


    澤梅爾回憶著在競技場上倒下的騎士們眯起了眼,歎了口氣。


    “不過這個武器現在也被折斷了翅膀,被關進了鳥籠。據我一個老熟人說,他在和我們的競技會上犯規被禁賽,但他不服大鬧了一場,最後就把他關進了守衛森嚴的古城。運營著裁定競技會的是〈看得見的神〉即國家聯盟,所以就算是加爾姆國,國家聯盟也不可能允許他們做出妨礙競技會的行為,但畢竟是不好對付的國家,所以在路上還是要極其小心。”


    “是。”


    尼娜回答了澤梅爾冷靜的提議後,隊列前方的馬慢了下來,副團長克裏斯托弗朝這邊接近。


    同時,有一個中年組的騎士從後方趕了過來。


    在街道上是拖得長長的騎馬隊。前方是實力過硬的維爾納領頭,還有副團長和負責放哨的托費爾和利希特。團長澤梅爾則是在隊列中間,好看到全體人員並隨時下達指令。後方是王女比阿特麗斯和在裁定競技會擔任見證人的貴族,中年組和利裏耶國的要塞士兵負責保護王女和貴族。最末尾是擁有外號〈獨眼狼〉的羅爾夫負責應對襲擊。


    在出席位於加爾姆國的裁定競技會時,利裏耶國騎士團比起對手施萬國,更害怕〈紅色猛禽〉加韋恩王子。


    加韋恩為了讓王女比阿特麗斯答應他的求婚利用了裁定競技會,讓多數團員負傷或退團,團員丹尼斯還失去了生命,這給利裏耶國騎士團的曆史刻下了沉痛的一筆。考慮到至今發生過的那些事,利裏耶國也想讓國家聯盟在選會場時酌情考慮一下,但代替〈看得見的神〉的審判部公正不阿,不可能允許“特別對待”這種違反原則的事發生。


    所以為了預防不測,就隻能盡量提高警戒。利裏耶國騎士團的目的地是加爾姆國東邊附近的赫爾福特城,為了盡量縮短滯留時間,他們先從國內北上,在西邊國境的要塞裏留宿,等到了競技會前一天再進入加爾姆國。競技會一結束就在第二天出發,當晚越過國境,回到利裏耶國。


    作為護衛同行的西要塞士兵有三十名,尼娜覺得這個數量守護王女有些不夠,但在禁止戰爭的火之島上,對入侵他國的士兵有許多規定,有時還必須要事先獲得許可,而且一般隻允許帶三十名左右的士兵。


    來到團長澤梅爾的馬旁邊後,副團長克裏斯托弗麵露疲憊,報告了前方的狀況。目前沒有異常,赫爾福特城的城壁也已經確認好了。


    副團長曾經是司祭,擅長的領域也很多,所以一直在後方支撐著騎士團。他原本就有很多工作,結果年末的事還沒忙完,現在又要準備時間緊迫的裁定競技會。


    他要提交明年的預算表的追加報告書,還要計算團員的全年破石數,確認登錄名的變更,整理在新年度歸隊的團員的文件。另外,因為加韋恩的事,利裏耶國騎士團的團員驟減,所以還要準備重新編排騎士團的體製。副團長忙到沒時間去握大劍,原本那才是他的本職工作。


    由於實在是騰不開手,新年剛開始副團長就把藥草園的事交給了奧德,設施管理也交給了可以信賴的老仆領班。如果可以的話,他還想把簡單的事務工作交給托費爾,托費爾是商人的兒子,所以會寫字也會算數。但先不談把惡作劇妖精放進辦公室的危險性,在和他提起這件事的時候他就消失在了暗門的另一邊。


    中年組中長得像岩石一般的光頭團員同時從後方過來了,報告了沒有異常後就回到了自己的崗位。他平常是個開朗隨和的男人,這次的態度卻像例行公事似的。澤梅爾看著他的背影小聲說:


    “……真是陰沉啊,國家騎士團明明是在前往決定國家命運的裁定競技會,卻像送葬的隊列一樣。不對,這個比喻不太好。”


    “先不管比喻好不好,但我也有同樣的感覺。這樣看來,還是吵著搬酒樽的西方地域杯要輕鬆些。”


    團長那不幹脆的話,讓克裏斯托弗露出了苦笑。


    尼娜看向長長的隊列。


    正如團長和副團長所說,不論是前方還是後方都聽不到一點說話聲。在發表了和施萬國的裁定競技會後兩周,利裏耶國騎士團一直被莫名其妙的沉重氣氛包圍著。


    因為忙著為旅途做準備,還要進行模擬競技,大家在食堂的聊天時間和中年組的酒量都減少了,總是用絕妙的惡作劇讓尼娜發出悲鳴的托費爾也不斷撲空。在這鬱悶的氛圍中,原本讓利希特他們姐弟吵架的親事也漸漸被擱置,團員中唯一毫無變化的就隻有平靜地進行著日常訓練的羅爾夫。在去年夏天暫定入團的尼娜,並不知道騎士團在那之前因為紅色猛禽受到了怎樣的傷害。


    ——去年那場很可能敗北的裁定競技會時,大家反而還放鬆到讓我都不那麽緊張了。就算是因為這次舉辦的很突然還要戒備紅色猛禽,氣氛也有些奇怪。


    在鬱悶的寂靜中是如地鳴般的馬蹄在轟鳴。


    前方呼嘯而來的寒風讓冬天穿的加厚外套飛舞著,澤梅爾那隨風飄動的白胡子上麵呼出白氣,像是為了重振大家的精神說:


    “既然得到了利裏耶國國家騎士團的軍服和戒指,那就會遇到不得不忍耐的不合理。大家可能會無法接受,但這也是工作。總之,拿出確切的成果平安回國是最好的。”


    副團長點了點頭,尼娜看上去很不安。


    〈不得不忍耐的不合理〉是指什麽呢?尼娜正在想要不要作為團員向澤梅爾確認一下,突然從前方傳來了聲音。


    向前望去後發現在荒野的前方聳立著一座灰色的城。


    城壁上掛著的是畫有四女神的國家聯盟旗和畫有勇猛的雙頭鷲的加爾姆國國旗,城裏還有讓人聯想到刺蝟的尖塔。那個建築物應該就是此次的會場赫爾福特城,這裏和至今去過的正式競技場不同,周邊沒有小鎮。城壁將這座陰鬱的城堡掩在背後,而在城壁的前麵有個人影——一個紅發的男人正站在那裏。


    富有光澤的紅色長發在風中流淌,那人長著眼熟的黃色眼睛和稍高的鼻梁。偏瘦的身體上穿著長裙和用毛皮做裝飾的外套,腰帶上掛著裝飾華麗的劍,看起來很有分量。清秀的嘴並沒有裂到耳根,典雅的相貌上浮現出了淡淡的微笑。


    這人和恐怖的加爾姆國異形騎士〈紅色猛禽〉——加韋恩王子有些像,但看得出並不是同一個人。他正從容地看著停止前進的利裏耶國騎士團。


    在包圍了赫爾福特城的城壁南側。


    紅發的男人背對敞開的大門,帶著一名騎士,恭敬地朝利裏耶國騎士團低下了頭。但從馬上下來的利裏耶國騎士團團員正用懷疑的眼神看著他,注意到後,他瞥了一眼站在大門旁邊的男人們,那些人身上穿著印有四女神的軍服。


    “請放心。國家聯盟的審判部允許了我前來迎接各位。身為舉辦國,為了確保裁定競技會的公平,不能生出半點疑念。所以哪怕隻是向各位介紹競技場的狀態,我也請了審判部與我同行。剛才施萬國來的時候我也是一樣,在這個大門前向他們打了招呼。”


    根據現在的場合和狀況,關鍵是根據這個男人的氣質可以推測出他的身份。所以團長澤梅爾端正自己年老的身體行禮。


    “感謝您如此周到。我是利裏耶國騎士團的團長澤梅爾。恕我冒昧,請問可以告知一下您的名字嗎?”


    “哦哦,您就是澤梅爾團長啊。即使是在遠離競技場的王城中忙於政務,我也經常聽說您的大名,據說您對武器有著很高鑒賞力。我是加爾姆國的王子蓋澤裏奇。……雖然難以啟齒,我其實是外號〈紅色猛禽〉的加韋恩王子的兄長。”


    ——紅色猛禽的……兄長……。


    尼娜很是吃驚。


    團長澤梅爾站在最前麵,其他團員們都在警惕著周圍。尼娜和正在牽馬進廄舍的要塞兵一起戰戰兢兢地看著他們的對話,大家都因為意料之外的話而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大家都知道加韋恩是加爾姆國的王子,但因為〈紅色猛禽〉這一外號的印象過於強烈,所以沒有去考慮他的生平和身份。就好像羅爾夫之於尼娜,那個加韋恩也有親兄弟,其父母也是國王夫妻。看尼娜因困惑而瞪大了眼睛,站在旁邊的奧德擔心地摸了摸尼娜的腦袋。


    蓋澤裏奇王子為利裏耶國騎士團的平安到來感到開心,詢問他們有沒有因為加爾姆國的寒冷而感到困擾,身體有沒有出什麽問題。澤梅爾則是十分平常地回答著客套話。副團長克裏斯托弗和擔任見證人的利裏耶國的貴族也向蓋澤裏奇王子和負責此次裁定競技會的審判部以及負責護衛的加爾姆國騎士團團長問了好。


    初次見麵的問候結束後,蓋澤裏奇王子整理了一下上衣的衣領。重新環視著利裏耶國騎士團,單手放在胸前說:


    “我明白舉辦國的王族不會像這樣來迎接參加國,但我無論如何都想親自向施萬國和利裏耶國的各位道歉。弟弟加韋恩——〈紅色猛禽〉的罪行就是加爾姆國的罪行。我代表沒能阻止那家夥暴虐行徑的加爾姆國,誠心向各位道歉。”


    “您說沒能阻止?”


    看澤梅爾一臉詫異,蓋澤裏奇王子重重地點了下頭接著說:


    “不知是否因為沒能獲得掌管誕生和繁榮的女神——馬特爾的恩惠,弟弟自幼就嗜虐成性。他握死了母親喜歡的小鳥,毆打照顧他的乳母,拔掉了宮女的頭發和指甲。再加上他有著仿佛地下世界生物的怪相和巨體,我國王家和家臣們都因為這怪物而憂慮不已。”


    蓋澤裏奇貴公子般的臉龐蒙上了一層陰影,繼續說:


    “我們想著說不定給了他釋放的場合就能得到改善,讓他拿起劍去到競技場後卻讓對手騎士受了重傷。在一定範圍內以負傷為前提的戰鬥競技會製度,也隻是助長了他異常暴虐的性格。弟弟像是為了彰顯自己的蠻勇一般奪去了許多無辜騎士的將來,而且還生出了意料之外的〈誤解〉。大家都以為隻要不服從加爾姆國,就會召開裁定競技會,被〈紅色猛禽〉毀掉國家騎士團。”


    也就是說,他想辯解加爾姆國其實並沒有利用〈紅色猛禽〉,而是他國害怕〈紅色猛禽〉,就在外交的場合上將形勢引向了利於加爾姆國的那一邊。


    蓋澤裏奇王子還說對手國為了不被加韋恩盯上,從物資的借還到王位繼承問題,都是一邊揣摩著加爾姆國的心思一邊行動的。弟弟卻因此得意忘形,為了獲得讓弱者屈服的快感,變得越發凶暴了。雖然王國應該製止他,但隻要有點小事他就會非常激動,甚至還會對國王拳腳相向,沒有任何人可以阻止他。


    蓋澤裏奇王子簡直就像在演戲一般,說話時非常流暢,沒有絲毫猶豫。他滔滔不絕的話裏充滿了對加爾姆國的羞恥和後悔。然後,看到站在啞然的團員們中的比阿特麗斯後,王子走了過去。


    利希特條件反射地把手放在劍帶上站在他麵前,蓋澤裏奇單膝跪在幹枯的大地上。


    “我那醜惡的弟弟,毫無自知之明地向利裏耶國美麗的〈金色百合〉抱有愛慕之情,給貴國和騎士團添了莫大的麻煩。我再次向您謝罪。”


    蓋澤裏奇低著頭,他富有光澤的紅發垂在地上。


    無論過去發生了什麽,一國的王子都不能在眾目之下行跪拜禮。


    “請不要這樣,您沒有必要道歉——”比阿特麗斯慌張地製止,而蓋澤裏奇像是料到了比阿特麗斯會有這樣的反應似的,很快就握住她伸出的手站了起來。


    接下來他的視線朝向了被奧德的巨大軀體藏在身後的尼娜,還有尼娜瘦弱的肩膀上背著的短弓和箭筒。


    “孩子般的身高和背後的弓箭。啊啊,就算不報上名來我也知道。您就是在去年的裁定競技會上射穿了弟弟命石的,利裏耶國的〈少年騎士〉吧?”


    突然被搭話,尼娜嚇得縮了起來,奧德十分自然地又把尼娜往裏藏了藏。


    不知道對方要做什麽,尼娜隻覺得害怕,但走近的蓋澤裏奇露出了優雅的微笑。他看著攥得緊緊的小手,慢慢眯起眼笑著說:


    “就算當麵看到了也還是有些難以置信,您就是用這雙稚嫩的雙手製止了我弟弟的暴行吧。我聽說利裏耶國的白百合紋章代表著不屈暴風雨的高傲,多虧了您宛如貴國國章般高貴的勇氣,我們加爾姆國也得救了。”


    “得,得救……那個,我什麽都沒做。”


    尼娜還是很害怕,她搖了搖頭。


    被第一次見麵的異國王族感謝,尼娜不知道該怎麽回答。而且走到麵前後,發現雖然在氣質上完全想象不出來蓋澤裏奇和加韋恩是兄弟,但那雙鷲一般的黃色眼睛卻和加韋恩如出一轍。


    被抓頭發,被拎起來,還被打了腦袋。尼娜回想起競技場的恐怖,攥緊的拳頭裏使得勁更大了。應該是注意到了尼娜的畏懼吧,蓋澤裏奇關心地皺起眉說:


    “想到弟弟對利裏耶國騎士團的所作所為,你們會對在我國召開競技會感到不安也是理所當然。但請你們放心,因為在與貴國的裁定競技會上違規被禁賽後,弟弟勃然大怒而讓大家難以壓製,所以把他關起來了。那是個牢不可破的地下牢房,還有雙重的城壁圍繞,就算是猛禽也不可能逃離那座古城。”


    “不可能……”


    “是的。而且關起來後不久他就患病了,應該是他長年施虐的報應吧。現在消瘦到完全沒有了〈紅色猛禽〉的感覺。按醫生的話,他應該活不到春天。明天我也會在城內宅邸的看台上瞻仰各位的英姿,希望四女神的恩惠,能公正地照耀兩國騎士團。”


    蓋澤裏奇平靜地祈禱著。紅色猛禽的兄長露出了貴公子般的微笑。


    ◇◇◇


    ——夜晚的宿舍。


    從食堂回來的比阿特麗斯一打開門就開始調查室內有沒有異常。


    赫爾福特城東塔頂樓。房間裏有一張床、圓桌子和椅子,牆邊擺著裝衣服的箱子還有放武器的架子。和正式競技場的住宿設施都差不多,但貴人用的那一層裏還有壁爐和梳妝台,窗外還有小小的露台。


    審判部帶大家參觀了宿舍。在傍晚搬行李的時候,托費爾已經確認過了是否有異常。但晚風吹過時嘩嘩作響的玻璃窗還是會讓人不安。比阿特麗斯在查看了窗簾後麵和床下麵之後,才終於放下心來。


    喊了一聲同樣在檢查周圍的尼娜後,二人就開始準備要交給審判部檢查的裝備。尼娜一般都會住在樓下的單人間裏,但晚上讓比阿特麗斯獨處有些不安全,為了警備,澤梅爾就允許他們二人同住。


    這次的裁定競技會會在加爾姆國停留兩天一夜,移動距離和移動天數都是強行軍。為了方便搬運,比阿特麗斯把盔甲摞在一起,自然而然地開始抱怨:


    “早上離開了利裏耶國西邊的要塞後,就感覺這一天過得特別漫長呢。沒想到〈紅色猛禽〉的兄長竟然會出來迎接我們,竟然還像那樣又是道歉又是道謝的。”


    尼娜從行李袋裏拿出捆在一起的箭,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


    從加爾姆國的立場上來看,利裏耶國騎士團戰勝了用武勇為自國謀取利益的〈紅色猛禽〉,還以禁賽的形式奪取了猛禽的獠牙。沒了加韋恩的加爾姆國騎士團弱到在西方地域杯成為大家稱手的獵物。雖然尼娜覺得剛成為團員不久的自己沒資格這麽說,但先不談自作自受的過程,尼娜覺得加爾姆國不可能對利裏耶國毫無負麵情緒。


    ——多虧了您宛如貴國國章般高貴的勇氣,我們加爾姆國也得救了。


    但〈紅色猛禽〉的兄長特意來到位於東側邊境的正式競技場替弟弟向利裏耶國謝罪,還祈禱四女神的恩惠並希望裁定競技會能順利召開,為參加兩國能舒適地度過而費心。


    這座赫爾福德城的外觀就好像是被舍棄在荒野裏的廢城,裏麵也隻有競技場、宅邸和用作宿舍的側塔,看上去非常樸素。平常隻有少量駐紮兵守在古城內部,但城內卻被打掃的十分幹淨整潔,為了不讓騎士們感到寒冷,也毫不吝惜地使用著城內的壁爐。


    有穿堂風吹過的走廊上鋪了長毛地毯,宅邸玄關大廳裏還裝飾著冬季少見的鮮花,地下水路裏汲取的新鮮飲用水裝滿了宿舍內的水瓶,食堂裏也有用快馬從西雷西亞國進口來的海鮮。簡直就像是招待賓客一般,但利裏耶國還是無法為此歡呼。


    應該是為蓋澤裏奇王子那意外的款待而困惑,也可能是從他過於殷勤的態度中感到了惡意。


    看著在內陸國很少見到的魚類料理,大家沒怎麽吃就結束了晚餐。團長澤梅爾通知了大家明日競技會的日程後就解散了,尼娜的哥哥羅爾夫還是一如既往直接到宿舍的後庭去練習猛刺,那平靜的態度讓尼娜再次心生敬佩,呆呆地思考自己的哥哥是否會有動搖或是喪失理智的時候。


    “但最意外的還是〈誤解〉吧。竟然說自國在外交上獲得的利益都是因為加韋恩的殘暴和害怕他的國家擅自揣摩的結果。之前聽說過加爾姆國的大王子是個能言善辯的人,但這理由扯得真是過分啊,明明加爾姆國積極地利用〈紅色猛禽〉在西方地區是公開的事實。”


    比阿特麗斯用革製皮帶捆住盔甲,使勁係緊,像是在表達她的心情。


    “但是他扯出那種理由的話,就算很不甘心也沒法否定。就算加韋恩在競技場上以享受暴力為目的,那也隻是道義上不被允許,並沒有違反規則。為了別的目的申請裁定競技會也隻是〈推測〉,並沒有證據。他今天之所以讓審判部一起,就是這個目的吧。為了表明一切都是弟弟的錯,加爾姆國其實也是被害者。”


    麵對比阿特麗斯飽含著不滿的話,尼娜隻能埋頭確認箭的數量,什麽也說不出來。


    雖然不知道詳情,總之每次比阿特麗斯拒絕了加韋恩的求婚後,加爾姆國就會借一些微不足道的領土問題申請裁定競技會。一共舉行了四次,但每次都看不出比阿特麗斯的拒絕和競技會之間有什麽明確的關聯性,如果被說隻是〈碰巧〉的話,那也無法反駁。


    但事實上利裏耶國確實害怕紅色猛禽,國家也為了讓比阿特麗斯應下婚約采取了行動。甚至還有貴族責難王女是害王國衰落的害蟲,說就是因為她一直拒絕,國家才會在無意義的競技會上出現犧牲者。


    室內陷入了沉默,隻聽得到壁爐裏柴火燃燒的聲音。


    比阿特麗斯看向壁爐。


    在梯形台階上的壁爐頂端裝飾著加爾姆國的國旗,底色紅如迸發的火焰,印有露出爪牙,凶猛展翅的雙頭鷲。


    就算用流暢的口舌和豐厚的待遇來迎接大家,國章還是顯示出了該國的本質。比阿特麗斯想起了仿佛加爾姆國國章化身的異形王子和因他毫不留情的猙獰而揮灑鮮血的夥伴們。她眯起深綠色的眼睛說:


    “……說實話,我不信那個猛禽會因為疾病死掉。他至今的所作所為會遭到天譴是理所當然,但不覺得會這麽輕易結束。雖然我對猛禽毫無同情,也知道王家的處理也是出於無可奈何。但實際上看到他被肆意利用,沒用了就被拋棄還要背上所有罪名就覺得心情複雜。”


    意料之外的話讓尼娜感到震驚,“無可奈何”這詞聽上去就好像是認可了加爾姆國的態度一樣。


    比阿特麗斯發現尼娜很是困惑,歎了口氣苦笑著說:


    “別〈誤解〉哦,雖然我理解,但不代表我認為加爾姆國王家的所為就是正義。可我作為王女出生並長大,知道國政並非全是幹淨廉潔的,雖然很遺憾但我親眼見過無數次了。”


    “不全是幹淨廉潔的……”


    “比如之前他們想讓我接受求婚,兄長就利用了〈那群山賊〉妨礙國家騎士團的招募活動。即使有保護國家這一大義名分在前,他們和加爾姆國也不過是一丘之貉。所以就算是尊崇高傲白百合的利裏耶國也沒資格責難加爾姆國,這次的裁定競技會也是——”


    說到這,比阿特麗斯支吾起來。


    她是個明朗豁達的人,經常會在思考前優先采取行動,想到她平日裏非本意地讓周圍的人團團轉的態度,現在的她很是反常。應該是明天和施萬國的競技會有什麽問題吧,尼娜擔心地抬起頭,比阿特麗斯沒再說下去,隻是搖了搖頭。


    遠方傳來了夜晚的鍾聲。


    “差不多要檢查了呢。”比阿特麗斯結束了剛才那段生硬的對話,拿起整理好的裝備。雖然尼娜有些在意,但還是背好了箭筒和短弓抱起了盔甲,著急地追上已經走出去的比阿特麗斯。


    比阿特麗斯和尼娜把裝備送到等候室後就早早休息了。


    和負責看守的奧德打過招呼後就給房門上了鎖,吹滅了圓桌上的提燈。雖說被關在了牢裏還生了病,但對方是〈紅色猛禽〉。為了預防不測,團員們換班守著房門,為了能立刻行動,都直接穿著盔甲睡覺。


    貴人用的大床靠牆擺在壁爐對麵。


    剛把腦袋放在羽毛枕上沒多久,比阿特麗斯就睡著了。尼娜睡在床邊,把被子蓋到眼睛,因為靜不下來一直翻來覆去的。聽說和比阿特麗斯同住的時候,尼娜理所當然地以為自己會睡在長沙發上,但比阿特麗斯說那會影響明天的競技會,就強行把她拉上了床。雖然很感謝比阿特麗斯的關心,但和利裏耶國的王女睡在一張床上反而讓尼娜越發緊張而睡不著。


    尼娜靜悄悄地坐起身,覺得還是分開睡比較好。


    她小心地看了眼比阿特麗斯的樣子。壁爐的火焰微微照亮了室內,那沉入夢鄉的大朵百合花般的美貌,現在已失去了往日裏的水嫩,滿是疲勞。


    ——王女殿下……。


    尼娜感覺胸口一陣疼痛。


    仔細觀察能發現在床單上的波浪金發沒有光澤,微微張開的薔薇色嘴唇也有些幹燥。想到至今發生的事,在加爾姆國開裁定競技會對比阿特麗斯一定有很大的負擔。她給客氣的尼娜蓋上被子,說過晚安後就立刻睡著了,由此也可以想象她一直都在緊繃著神經。


    但比阿特麗斯自決定了這場競技會以來,從未說過一句喪氣的或是不安的話。尼娜回想起比阿特麗斯在和加爾姆國的第四次裁定競技會時,無奈地接受了貴族們的責難的模樣,還有在等候室前和加韋恩麵對麵時,就算顫抖也仍然麵露微笑的模樣。


    雖然這麽想很失禮,但因為比阿特麗斯平日裏隨意的態度,尼娜總是會忘記那時的她。


    ——所謂王家的人,就是〈這樣的〉嗎?麵對加爾姆國對外交問題扯的借口,王女殿下也說那不是什麽罕見的事。她從不展現自己複雜的內心,還非常禮貌地向跪下的蓋澤裏奇王子伸出了手。


    雖然同為國家騎士團團員,利裏耶國的王女〈金色百合〉,與村姑娘尼娜自然有著天壤之別。但尼娜感覺不同的不僅是身份、外表和能力,內心的態度也完全不同。尼娜回想起卡米拉說的話。


    羨慕尼娜和利希特關係的夥伴們對尼娜說結婚與戀愛並不一樣,卡米拉斷言作為村姑娘長大的尼娜絕對做不到貴族一般的言行。為了國家而舍棄〈紅色猛禽〉的王子和隱藏不安毅然麵對一切的王女比阿特麗斯,他們所做的應該是身為貴人理所應當的行為。那考慮到尼娜和身為國王庶子的利希特的將來,她總有一天也必須要掌握〈那種常識〉嗎?


    ——不要以為自己走運了得到了出人頭地的機會就飄飄然,好好看清現實吧。


    卡米拉冰冷的話在尼娜的腦海裏回響。


    尼娜和利希特在一起時,心裏就隻有幸福和喜歡之類的心情。至於利希特那會有別國侯爵千金找他訂婚的立場,以及與這樣的利希特走向將來的意義,尼娜從未有過認真思考的機會。不論是加入國家騎士團還是交到第一個戀人,這些對於〈廢物稻草人〉來說都仿佛夢境一般,尼娜隻覺得手足無措。所以就算被人說自己愚蠢,被人說看不清現實她也無法否定。


    想到這裏時尼娜抿緊了嘴唇。突然,玻璃窗劇烈搖晃起來。


    “!”


    尼娜的肩膀猛地抖動了一下。


    她仔細傾聽,隻傳來了呼嘯的晚風。尼娜看了眼睡著的比阿特麗斯,為了以防萬一下床悄悄走到了窗邊。戰戰兢兢地拉開窗簾後,發現露台隻是被冬日的月光照耀著。


    仔細想想這裏是東塔的最頂樓,和城壁也有一定距離。在托費爾那個視力絕佳的惡作劇妖精來檢查的時候就已經知道沒有可以從樓下上來的方法。尼娜想著應該隻是風太大了而已,正放下心來的時候又傳來了敲門聲。


    “!”


    她小小的身體又抖了一下。


    明明已經告訴過奧德他們就寢了,為什麽還會有人敲門。尼娜小心翼翼地看向門口——


    “——對不起來晚了。是我,已經睡了嗎?”


    是利希特的聲音。


    尼娜放心後趕緊朝門口走去。悄悄打開門後,利希特從門縫裏探出了腦袋。尼娜抬頭問他發生了什麽,他開心地笑著說:


    “你還醒著太好了,我借著換崗來看你了。如果在走廊上說話會被團長批評的,能進去嗎?”


    “誒?那,那個,但是……”


    尼娜回頭看向比阿特麗斯睡著的床。


    考慮到禮節就不應該讓利希特進來,但他們是同父異母的姐弟。尼娜在冬天剛開始時發了高燒,也是哥哥羅爾夫一直照顧到了早上。


    在尼娜猶豫的時候,利希特已經說著“打擾了。”走進了房間。他無視無措張望的尼娜,朝著床邊走去,看了眼側躺著的比阿特麗斯。


    見姐姐完全沒注意到自己睡得香甜,利希特苦笑著說:


    “醒著的時候精力特別充沛,睡著的時候怎麽也醒不過來,真是個健康的優質兒童呢。不過真的好久沒這樣看她的睡臉了。”


    “誒?”


    “加入鎮上的騎士團時——啊啊,就是她叫做〈貝蒂〉的時候。我們也有去地方競技會遠征過,為了警備,我們也同住過一間宿舍。”


    利希特很懷戀的樣子,他溫柔地撥開亂糟糟地蓋在比阿特麗斯臉上的頭發。


    利希特轉到床的另一邊,連著劍帶一起摘下了大劍,悄聲睡在了床上,然後看著尼娜拍了拍被子。看尼娜很困惑,利希特指了指自己旁邊說:


    “就一會?沒事的,我什麽都不會做。”


    “什,什麽都不會做是指……”


    “……不對,這麽說不準確。那個,也不是完全什麽都不做,姑且會控製在〈慢慢來〉的範圍內。決定召開競技會之後又是訓練又是做準備,每天都慌慌張張的,今天團長還把尼娜的指定席位拿走了。所以在你睡著之前就好,在這說說話吧?好嗎?”


    利希特語氣很隨意,還朝尼娜招了招手。


    尼娜帶著困惑的表情看著用單邊手臂撐著的利希特和蜷成一團熟睡的比阿特麗斯的中間。


    海藍色的眼睛裏充滿猶豫。考慮到時間場合和自己的身份,尼娜本應該搖頭,慌張地拒絕。


    但今晚的尼娜卻不安到她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可能是因為要在紅色猛禽所在的加爾姆國召開競技會,也可能是因為寒風呼嘯而作響的玻璃窗,以及就算有壁爐卻仍然無比寒冷的嚴冬。


    尼娜看著地麵,紅著臉點了點頭。


    被利希特引導著,尼娜小心翼翼地躺在了床的中央。她的右邊是比阿特麗斯,左邊是利希特。這是何等美麗又奢侈的床,尼娜平躺著把雙手緊握在胸前。緊張地呼出一口氣後,尼娜和看著自己的利希特對上了視線。


    因為要負責守衛,利希特還和白天一樣穿著連環甲和軍服。側躺著的利希特用手臂撐著臉,像貓一樣眯起了新綠色的雙眼笑著說:


    “感覺這個位置看到的尼娜好棒呢。壁爐的火意味深長地照著這邊實在是太完美了,可以的話希望在太陽升起時也以這個角度看著你,估計那一天也不遠了,我很期待。”


    尼娜曖昧地回應了一聲後,利希特把手伸向了她的頭發。


    他撩起散在床單上的及肩黑發,輕輕抓住後繞著圈。尼娜因為癢癢縮起了脖子時,身旁的比阿特麗斯動了一下。


    即使這樣比阿特麗斯也還是沒有醒來,利希特露出了柔和的笑容。那表情和惡作劇般玩著頭發的指尖不同,有種莫名的平靜。在感受得到彼此體溫的極近距離下,尼娜悄悄注視著利希特,他感慨地說:


    “……果然還是很累吧。這次的競技會從各種意義上來說對比阿特麗斯都有很大的負擔。但就算在這種情況下她也是利裏耶國的王女呢,就連麵對猛禽兄長那表演般的謝罪,她也把對方看作鄰國的王族來對待。之前吵架的時候,我雖然說她任性,但和身為庶子的我還是不一樣的。啊啊,我不是挖苦哦,是發自內心的佩服。然後——”


    利希特突然停下了。


    他應該是在猶豫要不要繼續說,沉默了一會後,他呼出一口氣。


    利希特慢慢放開了尼娜的頭發,輕輕笑了笑說:


    “既然下定了決心,那就早點說比較好……我很佩服她,然後就想到如果我是她,絕對做不到去握蓋澤裏奇王子的手。不對,準確地說是不想握。如果王族就是要優先立場於感情,那我做不到。我之前就這麽覺得了,所以一直無視國家的活動和親事,敷衍地逃避著。但我覺得,我果然還是要正式舍棄〈蘭特弗裏德〉。”


    “舍棄〈蘭特弗裏德〉……?”


    “就是放棄利裏耶國王子這個立場。身為奧斯特卡爾國王的庶子之一,我可以獲得第七順位的王位繼承權和領地。我要拋棄這些權利,完全成為〈利希特〉。”


    尼娜非常驚訝。


    不過是村姑娘的尼娜也理解了利希特說了多麽不得了的話。尼娜知道他厭惡父親給他取的〈蘭特弗裏德〉,把母親留給他的〈利希特〉當作遺物般珍視著。見過他融入市井生活的模樣,也見過他在城堡的大廳裏那看上去十分遙遠的姿態——


    尼娜轉向利希特,不安地問:


    “那個,王族可以憑本人的意思脫離身份……嗎?”


    “一般是不行的呢。隻有在王位繼承的糾紛上輸掉的或是犯了罪被廢掉的才可以吧?所以這不是能輕易做到的事,我要做好和那些把我當作〈黃色老鼠〉對待的最糟糕的家夥們交涉的覺悟。但不光是對我,我覺得這樣對孩子也更好。”


    “孩子?那個,是哪位?”


    “什麽是哪位呀。那當然是我和尼娜的呀。啊啊,性別姑且希望是女孩子呢,因為男孩會很喜歡母親敵視父親,而且感覺會生出一個超級狡猾又無恥的和我一模一樣的男孩。”


    尼娜眨眨眼。


    麵對這一口氣跳過了喜歡、戀人和結婚的內容,尼娜完全呆住了。在火之島上的大部分女性都會在二十歲出頭結婚,今年十八歲的尼娜就算做了母親也不是什麽稀奇事,但尼娜卻在想:掌管誕生的女神馬特爾,是否會無視身高讓自己懷上孩子呢?對〈那方麵〉不是很熟悉的尼娜,覺得隻要成為了夫妻就會自然地生出孩子。


    但尼娜不理解關於現在還不存在的孩子,利希特所說的話是什麽意思。尼娜投去疑惑的眼神,利希特壓低了聲音說:


    “……那個,我也是犯糊塗了,所以在回尼娜的村莊時才意識到。就像尼娜是破石王奧爾沙的後代一樣,我也流著國王的血。也就是說我和尼娜的孩子事實上就是〈國王的孫子〉哦。”


    “國王陛下的……孫子……”


    尼娜出口重複時,腦海裏浮現了聳立於王都佩爾雷的絢爛的〈銀花之城〉,還有在教會看到過的,利裏耶國國王那儀表堂堂的肖像畫。


    利希特話中含義的重量讓尼娜感到胃痛,看尼娜下意識的發出悶哼,利希特皺著眉說:


    “之所以把我作為庶子領回去,並不是出於什麽父愛,隻是為了〈利用〉我和他國或是和貴族聯姻。如果我做了什麽對他不利的事,也好隨時〈處理〉掉。我不想讓我和尼娜的孩子也承擔這種血緣的枷鎖。”


    “利希特先生……”


    “就算離開了騎士團想和孩子一起安穩度日,但隻要我還是〈蘭特弗裏德〉,一切都會被毀掉,就像我之前那樣。二話不說就把我和夥伴分開,傲慢陰險的家族強行給我根本就不想要的身份和名字。那種痛苦的回憶,我絕對不想讓自己的孩子也不想讓尼娜承受。所以——”


    利希特盯著尼娜。


    二人一起側躺著,幾乎就要碰到彼此。他們的視線在與平日裏不同的高度下相交著。


    雖然口氣還是很隨便,但利希特有些難受地問:


    “……就算我隻是〈利希特〉你也願意嗎?沒有國家、身份和家族,這樣的〈利希特〉你也願意接受嗎?”


    尼娜有些吃驚。


    在寂靜的夜裏,能聽到壁爐裏柴火的聲音和比阿特麗斯規律的呼吸聲。


    利希特歪著腦袋撐著手肘,靜靜地等待回答。


    尼娜困惑地遊走著視線。舍棄庶子的立場也是,將來的孩子也是,對尼娜來說都是太過突然太過跳躍的內容。光是要理解這一切她就要費好大的勁,所以不知道該如何作答。


    尼娜支支吾吾的,向上抬起眼睛後,利希特露出了平靜的微笑。壁爐的火焰照亮的表情讓尼娜有種既視感,那雙充滿希望的同時又滿含放棄的新綠色眼睛讓尼娜感受到他在過去經曆的喪失。


    胸口逐漸難受起來的尼娜,任滿溢出來的感情化為語言。


    “那,那個,我就是個村姑娘,真的不了解擔任國政的各位有怎樣的隱情和常識。聽到親事和王家的那些複雜的事之後,我最近才終於明白了那是多麽與眾不同的世界。說實話,我也擔心自己是否要與那個世界扯上關係,所以如果你能放棄〈蘭特弗裏德〉,就我個人而言會輕鬆許多。但,但是我覺得這並不是利希特先生剛才問的〈願不願意〉的答案。”


    “什麽意思……”


    “就是說,那個,利希特先生就是利希特先生。並不會因為身份或是立場的改變而改變,無論你是王子大人還是村民,就算你是異國之人,就算你不是國家騎士團的團員,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無論是何種身份,隻要你是利希特先生就足夠了。所以你問我願不願意接受,我,我會非常樂意地拜領。”


    雖然磕磕巴巴的,但卻是尼娜心之所想。


    尼娜不確定自己有沒有好好地傳達而感到不安,著急地搓著雙手。利希特放下原本撐著腦袋的手看著尼娜。


    長毛貓般的金發點綴著他泛紅的端正的臉龐。利希特捂住嘴扭開臉。


    “那個……”


    利希特搖搖頭說:


    “……沒事,等等,嗯。我預想你會保留回答或是因困惑順勢答應,但沒想到會是如此熱烈的告白。如果我的心髒是命石,現在已經被從正中間射成了粉碎。”


    “熱,熱烈的告白是……誒,那個——”


    “尼娜有時真的超有男人味呢。不過你說無論是怎樣的我都好,真的可以嗎?約好了哦?隻要是和尼娜相關的,我隨時都可以變成綁架監禁犯。就算把你變成森林深處的〈不會說話的某物〉,我也能一臉坦然地把你藏起來哦?”


    雖然語氣隨便但說的內容卻很危險,海藍色的眼睛裏又充滿了困惑。


    利希特憐愛地看著尼娜,發現她不知道自己說的這些話有幾分認真。他直接睡下環住了尼娜的腰。


    稍稍用點勁,小小的身體就輕鬆靠到了利希特的胸口。他把雙手繞到尼娜背後緊緊地抱住她,混著感歎的氣息說:


    “怎麽辦,我好喜歡你。”


    尼娜的身體大幅顫抖了一下。


    利希特稍微放鬆雙手,溫柔地吻了吻懷裏戀人的額頭。已經變得比壁爐裏的火焰還要紅的羞恥的表情上浮現出柔和的苦笑。


    “在真男人之後又變成了小兔子,尼娜真的好有趣。說到有趣,我就會想起你在西方地域杯的時候讓我比起你更優先騎士團,這次說的話勝過了那一次呢。因為一般自己的戀人說要舍棄王族的地位,都會覺得很浪費或者因為不再有價值而舍棄對方吧。難道不應該讓我利用權謀術數趕走兄長篡奪王位,讓你成為王妃嗎?”


    “王,王妃大人?”


    “我最討厭貴人,但尼娜應該能成為又謙虛又可愛的王妃大人呢。不過也是,仔細想想,我剛才的問題光是問出來就很失禮。尼娜不可能會在意那些表麵上的附加價值,所以我才喜歡尼娜。那時在基爾熱姆看到的尼娜……”


    熟悉的地名讓尼娜吃驚。


    基爾熱姆小鎮,是他們二人初次見麵的地方。在去年初夏,尼娜被參加約爾克伯爵杯的卡米拉派去廣場買午餐,利希特在人群中幫助了尼娜。雖然尼娜沒注意到,但在競技會後射穿失控的拉貨車時,利希特認可了她的實力——


    尼娜疑惑地看向他,利希特又吻了吻尼娜的額頭。


    看尼娜的肩膀又驚得一抖,利希特困擾地笑了,用甜蜜的聲音提議:


    “那時的尼娜是怎樣的,我先保密。如果說出來的話,我對你的喜歡會暴走的,還會故意忘記姐姐的存在和競技會。我的倫理觀和古板的狼不一樣,是普通的現代人思想哦。明天晚上我們就能回利裏耶國了,等到了團舍冷靜下來後,再以同樣的角度和環境告訴你,但下次要兩人獨處。”


    尼娜曖昧地點點頭。利希特露出有些難受的微笑,又一次輕輕吻了下尼娜的額頭。


    無論碰多少次尼娜都習慣不來,像個小動物蜷成一團,利希特就自然地往抱著她的手臂裏加大了力量。無論是感情還是存在都在共享,兩情相悅的戀人的時光充滿了幸福感,甚至讓人喘不過氣來。


    利希特突然皺起眉。


    他用奇怪地表情想了想後,帶著詫異的語氣嘀咕:


    “……怎麽回事,感覺胸口有種莫名的騷動,就好像腳邊有個洞一樣。我明明因為尼娜接受了我超級開心,這是因為太過幸福了所以有點害怕嗎?”


    利希特噘著嘴歪著腦袋。


    最後他還是露出了明亮的表情。即使依偎在一起也還是覺得寒冷,應該是已經到深夜時分了。為了明天的競技會,差不多該分開了。


    利希特說在尼娜睡著後再去門口守著。他沒有唱搖籃曲,而是在說成為了〈利希特〉後想做的事,還有在貧民街度過的童年,和其他夥伴們一起窩在床上討論將來的夢想,以此來忘記饑餓和艱難。


    他想和尼娜一起到西雷西亞國去吃那的名產克雷普芬,帶尼娜去參觀自己長大的小鎮,向尼娜介紹睡在郊外墓中的母親。在喜歡的海角眺望沐浴著燦爛陽光的大海,去港口乘船,因為保護過頭的狼追不到海上。還可以去南方地區參觀地方競技會,穿過東方地區直到〈沙之大陸〉,一起看看罕見的商品——利希特開心地計劃著,說幾句就吻一吻尼娜左手上的騎士戒指,就好像在互相約定。


    因為包裹著自己的體溫和充滿希望的故事,尼娜迷迷糊糊地閉上了眼。她在睡眠的海上漂蕩,不知過了多久,突然的寒冷和悲鳴讓尼娜醒了過來,發現哥哥羅爾夫正在床邊揪著利希特的胸口。


    羅爾夫是來換班的,卻發現本該站在門口的利希特沒了人影,沒想到進來後卻看到二人抱在一起睡著了。


    “我隻在夢裏進行了〈肢體接觸〉。”利希特拚命解釋著,但羅爾夫隻是沉默著把他拖出了房間。


    尼娜還沒睡醒,看著離開的二人打了個哈欠。被窩的溫暖吸引著尼娜,她無視了門外的吵鬧,湊到熟睡的比阿特麗斯身旁。


    金色的卷發散發出優美的花香,再次沉入夢鄉的尼娜沒有發現在窗外蠢動的巨大身影——


    ◇◇◇


    淺茶色的荒野和因寒風翻滾著的烏雲。


    圍繞奧爾佩小鎮的騎士團團員殺害事件,利裏耶國和施萬國將要在今天召開裁定競技會。


    利裏耶國騎士團在吃完早飯後就離開了東塔的宿舍,朝著宅邸一樓的前台走去。雖然城堡的構造和其他國家有些不同,但檢查裝備的時間等程序上的事還是和其他所有正式競技場一樣。隻不過這次因為是在冬季召開,所以為了避免著涼,團員們都在連環甲外麵披上了冬季外套。


    尼娜來到審判部所在的長桌前,和其他團員一起排隊。輪到尼娜後,確認了登錄名和年齡。多虧了用來證明身份的騎士戒指,國家聯盟也已經有部分人知道了〈少年騎士〉的存在。和最開始被當作幼兒對待的裁定競技會不同,沒有花很長時間就順利通過了——


    “——年齡,十四歲。”


    這聲音讓尼娜不禁回過頭。


    在宅邸的一樓大廳兩側是兩國的前台,施萬國也和利裏耶國同樣正在排隊,有個年輕的騎士正在確認身份。


    尼娜因為年齡而吃驚,但看過去後發現施萬國其他的騎士都有點奇怪。整體是年輕人占大多數,從排隊等候確認的態度來看,他們都僵硬的好像第一次參加戰鬥競技會。雖然在去年的西方地域杯上沒有直接和施萬國對戰,但在米拉韋塔城的觀眾席上看到的施萬國團員差不多都是中年組的年紀,而且各個頑強健壯。


    尼娜跟上已經走遠了的托費爾。


    金特海特國的女騎士福爾維娜的武器被換成了硬化銀製時,托費爾和尼娜也與團長澤梅爾一起去參加了鑒定,所以尼娜見過他國騎士團的團長,今天卻沒看見。


    不知是不是因為惡作劇妖精總是在尋求刺激,托費爾有著出眾的觀察力,路上的守衛和宿舍的檢查都由他負責。


    所以尼娜問了問托費爾今天施萬國騎士團團員和在西方地域杯時是否有變化,他聽後就瞪著圓盤似的大眼看向對麵的西側等候室。


    “玩具也和主人一樣有著不賴的洞察力啊。確實,沒有看到上次鑒定大劍時見到的團長他們,不過有幾個人我在競技場上看到過。這也沒辦法,施萬國也不想把寶貴的戰鬥力用在可能引發責任問題的競技會上。”


    “誒?責,責任問題是……”


    意料之外的話讓尼娜不解,她疑惑地看著托費爾。托費爾用長了雀斑的鼻子哼了一下說:


    “你也聽澤梅爾團長說過吧?之前那個鎮上騎士團的事情,施萬國懷疑利裏耶國是犯人,但利裏耶國主張自己是清白的。”


    “啊,是,是的。”


    “裁定競技會的勝敗會讓一切成為〈事實〉。所以就算利裏耶國真的是犯人,隻要贏了就算是清白的,施萬國也無法反抗。如果真凶另有其人倒還好,沒有的話他們就隻能打碎了牙往肚子裏咽。所以在麵對被害者的遺屬時,就隻能由騎士團團員來承擔表麵上的責任。”


    “打碎了牙往肚子裏咽……”


    尼娜皺著眉重複。


    托費爾撓著自己撫不平的亂發。


    “施萬國因為〈紅色猛禽〉的事損失了很多團員,這次就不可能讓本就不多的精銳來給人善後,團員們也不想因為沒什麽勝算的競技會白白增加失石數。我們在鑒定那次看到的施萬國團長他們就是幾個見風使舵的牆頭草,所以這次就都甩給了〈犧牲的騎士〉。”


    麵對托費爾草率的言論,尼娜不禁否認:


    “但是,澤梅爾團長說過在戰鬥競技會上沒有絕對。施萬國在西方地域杯的第一場競技上獲勝了,這次也可能會贏過利裏耶國。”


    “你是認真的嗎?你還記得是誰在西方地域杯上奪走了金特海特國破石王的命石嗎?利裏耶國騎士團地〈獨眼狼〉能勝過無人能敵的金特海特國團長,所以幾乎沒幾個國家可以贏過利裏耶國,至少施萬國是做不到的。而且利裏耶國這次就是因為確信會贏,才強行申請了裁定競技會吧?”


    “誒——……”


    “如果兩國因為出現了犧牲者這種重要的事件而對立,那就應該花時間慎重調查。但利裏耶國壓根沒怎麽調查就向國家聯盟申請了裁定,這說明利裏耶國並不在乎真相,隻想得到無罪的證明。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有嫌疑的領主和大王子有親戚關係,還是為了威脅那些對利裏耶國抱有懷疑心理的人,總之利裏耶國隻把我們當作〈方便稱手〉的武器。”


    ——那至今的違和感是——


    尼娜在腦海裏拚湊著碎片。


    在團舍通知大家決定舉辦競技會時團員們都散發著沉重的氣氛,團長澤梅爾說身為國家騎士團就得忍耐不合理,麵對加爾姆國強行的借口,比阿特麗斯說王家會這樣也是無可奈何,暗示著利裏耶國的行為。


    尼娜這才明白,利裏耶國——自己也在做和利用〈紅色猛禽〉的加爾姆國同樣的事。


    尼娜的喉嚨裏發出悶哼。


    周圍的喧鬧聲變得遙遠,身體裏沒了力氣。托費爾看尼娜這樣子不禁抬起眉毛,在虛脫的尼娜麵前上下揮著手。


    看尼娜還是沒反應,托費爾身體裏的惡作劇妖精之血好像沸騰了,他不是戳尼娜的臉就是拉她的耳朵,還用尼娜的發尾蹭她的鼻子。


    剛從櫃台過來的利希特正好看到了。他甜美的臉瞬間變得險惡,毫不猶豫地朝著托費爾飛奔,拉著尼娜的手走進了等候室。


    ——之後尼娜的記憶都很模糊。


    等回過神來,尼娜發現自己已經準備完畢,正在大競技場一側整隊。


    沒幾個人的觀眾席進入尼娜的視線。赫爾福特城位於加爾姆國東側的邊境,周圍並沒有小鎮。因為〈紅色猛禽〉的事,這次參賽的兩國都與加爾姆國鬧僵,所以兩國的人不可能來觀戰,加爾姆國也是,隻有特別愛湊熱鬧的人才來了。


    幹燥的北風吹著深藍和綠色的軍服。


    審判部講完規則後,響起了稀稀拉拉的掌聲和歡呼,宣布開始的銅鑼聲聽起來大得異常。明明沒有被很多人注視,尼娜卻感覺背後冒出了冷汗。


    她跟著利希特向場上跑去。


    昨晚在食堂聽過了澤梅爾的指示,但現在大腦卻是一片空白。在身心不能統一的狀態下,尼娜隻是跟隨利希特的指示先射掉了一個人的命石。仔細一看,對方是在西方地域杯見過的中年騎士。


    利裏耶國和預想的一樣處於優勢,冬日的天空中不斷響起號角聲。不知道是按什麽路線跑的,尼娜的麵前出現了剛才那個十四歲的騎士。穿著全新軍服的騎士還有張尚且稚嫩的臉,現在因緊張而滿臉蒼白,但還是沒有逃跑揮下了大劍。


    利希特輕鬆接住了不成熟的攻擊,喊著尼娜的名字。尼娜把箭瞄準麵色蒼白的少年時,海藍色的眼睛裏閃過了猶豫。


    從號角的次數來看,利裏耶國的勝利已經是毫無疑問的。如果托費爾說的是真的,那眼前的這個少年就要承擔敗北的責任。他才十四歲,真的是自願出場的嗎?還是和約爾克伯爵杯上的尼娜一樣,是被迫出場的呢?尼娜想著至少不給他留下失石數,讓他能夠避免不合理的懲罰——


    沒有聽到弦音,利希特再次喊了尼娜。


    像是被推了一下似的,尼娜慌張地放出了箭。


    “!”


    筆直飛出去的箭擦過了少年頭盔上的裝飾布,消失在了空中。


    對方並非強敵,不僅被完美地壓製了,還是極近的距離。利希特因為意外的失敗而吃驚地回過頭,對麵的騎士立刻瞄準了這個空隙掙脫了利希特的製約,但維爾納過來擋住了他。


    熟練的騎士毫不猶豫地劈下大劍,呆住的尼娜看到施萬國騎士那纖細的身體和被擊碎的命石碎片一起在空中飛舞——


    “你知道我想說什麽嗎?”


    麵對團長澤梅爾的提問,尼娜使勁握住短弓。她借頭盔擋住自己的嘴角,縮著脖子低著頭。


    施萬國和利裏耶國的裁定競技會在還沒到中場休息的時候就以施萬國騎士團全員退場結束了,審判部宣布了勝敗後,利裏耶國騎士團就從陣地回到了等候室。澤梅爾在鼓勵了團員並確認了有無傷者後,一臉嚴肅地站在了尼娜麵前。


    團員們不知道出了什麽事而麵麵相覷,但維爾納察覺到了。


    看尼娜緊抿著嘴唇,利希特也有些不知所雲。最後他也想到了團長是指什麽事,為了改善尷尬的氣氛,故意用明亮的語氣說:


    “上次是我,這次是尼娜啊。就連挨批都一起,不愧是關係超好的戀人呢?團長是說那個新人騎士的事吧?確實剛才那一箭歪得有些意外,但每個人都會失敗的。尼娜也有拚命努力,就不要像壞心眼的小姑子一樣雞蛋裏挑骨頭了吧?”


    “我知道你心裏的優先順位,但為了尼娜的今後,不能用些玩笑話蒙混過去。如果真的是拚命努力了,我也不會變成壞心眼的小姑子。”


    澤梅爾用銳利的視線瞪了眼利希特,重新看向尼娜。


    被團員們詫異的視線和責備的表情包圍著,尼娜瘦小的身體顫抖了起來,澤梅爾見狀歎了口氣說:


    “……既然你心裏有數,我就不具體說了。我不知道你在這場競技會上看到了什麽聽到了什麽,對那些作何感想。但弓是身為騎士的你的意誌,就算是下意識的行為,剛才你在競技場上帶來的結果就是你現在的心境。”


    澤梅爾平靜地繼續著:


    “對於剛入團一年不到的你來說,立刻理解騎士團的一切有些困難。但用智慧與勇氣支撐著高傲白百合的國家騎士團,並非能夠時刻為自己的正義揮劍。在確認了你自己的覺悟之後,你再好好想一想自己在國家騎士團有何作用,自己是為何而存在的。”


    尼娜低著臉,對澤梅爾的教誨點了點頭。


    澤梅爾拍了拍縮小的瘦弱肩膀,重新戴好鼻子上的圓眼鏡,環視著尷尬地看著這一切的團員們。


    競技會在上半場就結束了,所以決定在中午的鍾聲敲響時就離開赫爾福德城。副團長克裏斯托弗去和審判部打了聲招呼後就去找擔任見證人的貴族了。團員們用站立禮回答團長,然後就摘下頭盔開始收拾東西。原本在騎乘時應該隻穿輕便的連環甲,但和來時一樣,回去也不能怠慢警備,大家就都沒有脫下盔甲。


    利希特把自己的頭盔扔到木桌上後小心地幫尼娜取下頭盔,為了不讓她著涼,趕緊給她披上了外套。尼娜小聲道謝,背著箭筒和短弓提起裝著擦汗毛巾的木桶。


    利希特看著正準備離開等候室的戀人說:


    “去井邊的話我也去。”剛要跟上去,比阿特麗斯輕輕拉了一下裏希特的軍服。


    比阿特麗斯搖了搖頭,意思是現在讓尼娜一個人待著比較好。利希特猶豫地皺起眉,看著仍然低著頭的尼娜,最終說:


    “那就待會在廄舍見吧。”


    羅爾夫正在把備用的裝備收進木箱裏,沉默著目送那個消失在門後的小小背影。


    來到走廊的尼娜從緊張中得到了解放而深呼一口氣。


    突然,有眼淚滴了下來。尼娜慌張地眨眼。


    ——怎麽辦?我,為什麽那麽做?


    雖然尼娜清楚自己做了什麽,但不知道怎麽解釋自己那麽做的原因。


    利裏耶國和加爾姆國一樣,將國家騎士團作為方便的武器利用,聽到這些的時候尼娜動搖了。看到為了背黑鍋而站上競技場的比自己還要年幼的騎士,尼娜猶豫了。她不知道什麽才是正確的,等回過神來弓已經歪掉了——不對,是她沒瞄準。


    從西側等候室抱著行李出來的施萬國騎士團詫異地看著蒼白著臉站在原地的尼娜。看到其中有剛才那個騎士,尼娜趕緊著急地擦了擦眼角,從欲言又止的少年眼前逃跑了。


    尼娜走出宅邸的大門,沿著建築物穿過東塔,來到了沒有人的井邊。


    這口井很樸素,隻有一個木製的屋頂,離宅邸的後庭很近。尼娜重複打了好幾次,用地下水路引來的冰涼井水清洗著二十多條毛巾。


    通過做雜事來轉換心情讓自己冷靜是尼娜的習慣,冷靜下來後尼娜才意識到自己剛才的所作所為有著怎樣的意義,那沉甸甸的感覺讓她胸口悶得慌。


    無論有怎樣的理由,尼娜剛才的行為就相當於是對認真參加競技的騎士團團員的背叛。在西方地域杯上尼娜明明希望利希特不要過多地保護自己,希望和他成為對等的騎士,但今天自己卻做出了無視公正的行為。尼娜感覺自己沒有臉麵對當時幫助了自己的團長澤梅爾,也沒臉麵對忍受不安尊重自己的利希特。


    剛才雖然什麽都沒說就逃了出來,但尼娜其實應該對利希特和其他團員們老實解釋事情經過然後道歉。雖然大家可能會無語會失望,但那也是獲得了騎士戒指後的自己應完成的義務。關於澤梅爾所說的國家騎士團的職責,尼娜也覺得自己有必要好好地重新去麵對。


    尼娜一邊想一邊擰著洗幹淨的毛巾。這時,巨大的影子遮住了她。


    在尼娜因為熟悉的氣息回頭的同時,一隻大手遮住了她的臉。


    “!?”


    尼娜在瞬間被奪取的視線角落,看到強悍的紅發在駭人地飄動著。


    ——沒過多久,就發現尼娜不見了。


    大家因為急著出發,直接把競技會上用的裝備搬到了位於廄舍的馬車上。


    利希特一邊和其他團員們放行李一邊等著尼娜,但因為尼娜遲遲未歸,利希特就來到了井邊,卻沒有看到她。以為她去了宿舍,利希特又到頂樓的房間裏去找,但還是不見人影。感到胸口一陣騷動,利希特立刻將情況告訴了團長澤梅爾。


    表情僵硬的澤梅爾讓全體團員一起去找尼娜,但無論是在競技場還是在食堂,所有參賽騎士會去的地方都沒有見到尼娜。詢問了一下同樣準備出發的施萬國騎士團,他們也隻在等候室門口見過她。副團長克裏斯托弗向審判部報告了事情經過,獲得了進入隻有國家聯盟職員才能使用的地方的許可,同時準備擴大範圍到城外去找。突然,正在調查庭院的托費爾大喊讓大家集合。


    在競技場的另一邊,宅邸北側的後庭深處。掉光了葉子的樹木寂寞地站立著,在其角落是馬特爾的雕像。散落在慶祝誕生滋潤大地的女神像腳邊的東西,讓趕來的團員們愕然無言。


    羅爾夫瞪大了那隻海藍色的眼睛,比阿特麗斯發出了悲鳴。


    “尼娜……?”利希特顫抖著呼喚尼娜的名字。


    在刻著國家聯盟章的四邊形台座前,是被毀掉的木桶和毛巾,還有許多被折斷的箭散落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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