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岔路剛才也來過。


    千穀山內部的洞穴。


    黑色岩石的形狀;從頂部垂下來的鍾乳石;樹根的狀態都很眼熟,尼娜拿著手提燈皺眉。


    她抬頭瞟了眼身旁的加韋恩,慢吞吞的巨軀沒怎麽思考就直接朝著右邊前進。


    裂到耳根的嘴唇裏在嘀咕著些什麽:


    “我,很強,那群螻蟻,我很強,很強”——他一直重複著類似的話,不知道他那空虛渾濁的黃色雙眼裏看到了什麽。尼娜小心翼翼地問他有沒有走錯路,但他沒有回答,隻是帶著身上盔甲的金屬碰撞聲消失在黑暗裏。


    可能又會回到同一個地方,但尼娜無能為力,她隻能重新背好和自己個頭差不多的行李袋,跟在加韋恩後麵。


    ——加韋恩的異變發生於遭遇加爾姆國國軍的第二天。


    逃離了受襲的狹窄山道後,加韋恩一直處於虛脫狀態,但之後突然發狂。因為自國的士兵用弓箭射自己而怒不可遏,他一邊揮舞大劍一邊咒罵加爾姆國和王家。由於無法接近,尼娜隻能躲得遠遠的等著他耗盡力氣。


    就算再怎麽像猛禽加韋恩也是人。他的頭部中了十幾箭,由於傷口和大量出血,他燒到盔甲都變熱了,一直在呻吟。而第二天他就變得異常了。


    加韋恩像是在和看不見的人講話,走路打飄。剛把尼娜夾在腋下又突然把她扔出去,尼娜試著離他遠點的時候,他又發著奇怪的叫喊飛奔過來。幾乎無法溝通,還渾身是血,拖著這副巨軀在山中遊蕩的模樣就像隻受了傷的野獸。


    雖然說出來不是很好聽,但尼娜之所以決定救加韋恩,並不是舍不得他的命。加韋恩是證明加爾姆國罪行的證據,是和給他硬化銀武器的〈那些家夥〉有聯係的人。不讓這樣一個存在消失,是身為利裏耶國騎士團團員可以做出的最佳選擇。在加韋恩失去意識的時候,尼娜拔掉了插在他身上的箭,但沒法脫掉盔甲確認傷口,為了以防萬一尼娜翻找起行李袋看裏麵有沒有醫藥品。


    “你這家夥!”突然傳來了怒吼。


    尼娜嚇了一跳定在原地,看到加韋恩朝他自己的腳下揮著大劍。尼娜還以為是地上有什麽帶毒的洞穴生物,所以拿著提燈查看,然後地上的水反射了提燈的光。不知是怎麽走到這的,這個洞穴深處的角落裏有個水池,旁邊的岩石上有個洞,正好像個采光的窗戶,所以周圍稍有亮光,加韋恩好像是對倒映在水麵上的自己起了反應。


    池子裏的水很清澈,應該是從地下湧上來的。尼娜又看了看周圍,明明正在朝山頂前進卻發現了地下湧上來的水,那就說明其實很可能在朝山下走。


    加韋恩說過如果要翻過千穀山,需要走三天山路,但使用洞穴的話差不多隻要一兩天。第二天的時候他們在懸崖受到了加爾姆國國軍的襲擊,今天是第四天,原本應該早已越過了國境,但現在卻還在不知名的洞穴中。


    這黑暗的洞穴冷得像冰窖,就算想取暖卻連根樹枝都找不到。尼娜代替忘記進食的加韋恩背著行李袋一刻也不停地在坡道上行走,她的雙腿已經失去了知覺,這無比疲勞的狀態幾乎和遇難了一樣。


    幸好沒有加爾姆國的追兵,但提燈的燈油已經所剩無幾,他們二人隨時會倒地不起。


    “你們,怪物,還不夠嗎?”加韋恩一邊喊著讓人難以理解的話,一邊把大劍往水池裏刺。尼娜不是醫生,對〈紅色猛禽〉的性格也不甚了解。


    ——不管怎麽看這狀態都不正常。可能是因為受傷和出血導致他處於極度興奮的狀態,身上還有難聞的味道,應該是箭傷化膿了。據說一點小傷都很容易感染,發燒的話也會影響大腦。


    應該是因為麵對了來自同胞的攻擊,他受到衝擊而失去了理性。雖說加韋恩的哥哥蓋澤裏奇王子也打算用斷食這一間接的方式解決他,但那和直接拿箭射還是不一樣。〈紅色猛禽〉被當作威脅別國滋潤自國的手段,加爾姆國國軍的襲擊對他來說就相當於是恩將仇報的背叛。


    尼娜被加韋恩帶走之後也遭受了無數過分的暴力,而且一想到他濫用以負傷為前提的戰鬥競技會奪去了無數騎士的將來的殘暴行為,尼娜也無法對他表示同情,〈紅色猛禽〉不僅長相駭人,其內心也是醉心於蠻勇的野獸。但尼娜同樣覺得一發現加韋恩的嗜虐性無法利用就立刻變臉的加爾姆國實在是任性妄為,對此也感到無法接受。


    ——但再這樣下去一定又會……


    發狂的加韋恩眯起眼,尼娜往握住手提燈的手裏使了使勁。


    旅途中,加韋恩說放走自己的〈那些家夥〉答應會給他殺戮的機會,但其實那就意味著他將再次被利用。雖然現在還不知道那些給加韋恩硬化銀大劍的人有什麽目的,但既然是因為想要〈紅色猛禽〉的力量才幫他逃跑,那如果他們發現〈紅色猛禽〉沒用的時候,會不會和加爾姆國一樣把他〈處理〉掉呢?就好像在尋求罕見又稱手的武器,一旦鏽了鈍了就會輕易舍棄。


    想到這,尼娜搖了搖頭。


    總之現在要先把眼前的事解決了。既然有幹淨的水,那就可以降溫並清洗傷口,如果燒退了說不定加韋恩就能冷靜下來。


    尼娜放下行李袋,摘掉包裹食物的布用作繃帶,然後走到水邊。尼娜對穿著染血外套的巨軀戰戰兢兢地說:


    “那,那個,要不要洗一下傷口?你把盔甲脫掉的話,我就可以擦到你手碰不到的地方。然後再喝點水吃點東西,休息一下比較好。還有便攜用的鍋架,找到樹枝的話就可以弄點對胃負擔不那麽重的湯——”


    “——殺掉小鳥的是那家夥。”


    加韋恩突然開口了。


    尼娜有點愣神,重複著“小鳥”,然後突然想起那是加韋恩之前講過的小時候的事。能說會道的蓋澤裏奇王子弄死了母親的小鳥後,坦然地把罪推給了加韋恩。


    加韋恩受傷後一直都在說些支離破碎的話,應該是由於記憶混亂,他又開始說著自己的過去和尼娜沒聽過的人名,故事脈絡毫無邏輯。


    “母親的小鳥,哥哥強行,給它喂食,不是我,弄死的,城裏的人都說,是我幹的,因為我,是怪物,用害怕的,恐懼的眼神,看著我。”


    加韋恩雙眼渾濁。


    估計是他生來的外表招來了不公的誤解。那個長相優美的哥哥把罪推給加韋恩,就算加韋恩辯解也沒有人相信他這個相貌怪異的弟弟。光是想象一下那模樣,尼娜就覺得心裏有些痛。


    加爾姆國利用〈紅色猛禽〉進行的各種外交活動都與蓋澤裏奇王子有關。雖然不知道詳情,但從加韋恩的話來看,加韋恩兒時在王城也並沒有感到過幸福和溫暖。


    那為什麽加韋恩明知自己的兄長在撒謊在貶低自己,明知其他人都懼怕自己,卻還是願意當〈紅色猛禽〉為他們利用呢?尼娜對此感到很疑惑。就算他說隻要能得到殺戮的機會飼主是誰都無所謂,但一般還是會抗拒被對自己抱有負麵感情的人利用。


    尼娜有些猶豫,但還是注意著措辭問加韋恩:


    “那個,聽你剛才說的話我很好奇,那些陷害你厭惡你的人把你當作〈紅色猛禽〉來利用,你不討厭嗎?就算對傷害別人這一行為感到愉悅,但就結果而言獲得利益的是蓋澤裏奇王子或是加爾姆國。難道說你知道自己被他們騙了還故意讓他們利用自己——”


    “小姑娘的腦袋果然比外表還要年幼啊。正因為是利用才有意義吧?”


    “誒?”


    “我沒有因為兄長把殺掉小鳥的罪推給我而怨恨他,倒不如說我很感謝他。因為討厭我異形般的外貌,我隻能住在遠離王城的塔裏,被盲人乳母養大。王家將我的存在本身視為恥辱,對我不聞不問,外出的時候也隻能走地下水路。給這種怪物名為〈恐怖〉的翅膀的人就是我兄長,正因為那件事,我不再隻是不祥的遭人無視的存在,我駭人的外貌就能讓人意識到我是殘暴的,知道我是需要畏懼的〈紅色猛禽〉。”


    流暢的回答後,尼娜感覺加韋恩好像恢複正常了,但那隻有一瞬間。


    加韋恩黃色的雙眼閃過光芒後又立刻黯淡下去,他慢慢地歪著腦袋,再次把大劍朝池塘揮去。


    “惡心、恐怖、王家生了個受詛咒的王子。剛生下我的母親發出悲鳴後暈倒了,從未碰過親生兒子就患了心病,最後日漸衰弱死掉了。沒有任何人看向我,都把我當作不存在,但當我成為了可怖的對象時一切都變了。強大就是武器,那些人懼怕的視線在我看來就是認可我的價值。認可我,認可這樣的我,認可我這把擁有壓倒性力量的劍,認可我這一恫嚇的手段。”


    加韋恩的語言功能好像又受到了影響,他斷斷續續地重複著“認可我”這句話。每說一次,他就用大劍劈一次倒映在池塘裏的自己的臉。


    “所以我斬斷了一切。為了成為可以被利用的怪物,我越發殘忍、越發狠毒地奪去了騎士的生命。我必須,要奪去。加爾姆國的〈紅色猛禽〉。必須要讓人們光是聽到這個名字就因絕望而心生恐懼,恭順服從。這個名字本身就要成為強大的武器,不然,就沒有意義。”


    “……請等一下。你說過你隻是單純享受傷害別人,無論是競技會還是製裁,你說就想聽對方的悲鳴,覺得斬斷骨肉的滋味很棒。但你現在說得好像——”


    “沒錯。我很享受。我享受毀掉騎士,享受殺害山賊和警備兵。他們的呐喊和乞求都代表他們害怕我的強大,那些螻蟻充滿恐懼的雙眼,都證明了我的價值。”


    “證明價值……”


    “他們不敢反抗我,因為擔心我會殘忍地蹂躪他們。我是保護國家不可或缺的道具,雖然那些人害怕我異形的外貌,但沒了我的加爾姆國是站不起來的。〈紅色猛禽〉那沾染罪惡的翅膀長開得越大,我作為威脅手段的利用價值越高,國家就越發需要我。〈那些家夥〉也一樣,所以我要去,為了被他們利用。怪物。我很強。需要我。很強,很強……”


    他嘀嘀咕咕,像是在自言自語。


    尼娜震驚地捂住嘴。


    ——這個人……


    麵前的加韋恩的精神狀態並不正常。應該是發燒的緣故,他說的話很是零散,有些地方讓人無法理解。但如果這就是他的真心呢?


    無論是在去年的裁定競技會上時還是遭到綁架時,加韋恩都在過剩地誇耀自身的力量,說的話也都十分殘暴。不僅對尼娜暴力相向,還很享受因為自己過去做過的事而害怕的尼娜的模樣。所以尼娜認為加韋恩不僅是外表,就連內心也和猛禽一樣。認為他天生喜愛鮮血與悲鳴,是個不祥的怪物。


    但如果加韋恩剛才說的是實話,那尼娜一直認為的目的其實是他的手段。加韋恩為了提高自己作為武器的性能過度展示自己的強大,讓自己沐浴在怨恨的聲音中,讓許多騎士在競技場上化為殘骸。


    而且確實如加韋恩所說,在某種意義上利用就等於需要。哪怕隻是恫嚇手段,那也代表他被需要,代表他是國家發展中不可或缺的存在而被依賴——被認可。想到這,尼娜的心中有個預感,但她又搖了搖頭覺得難以置信。


    ——怎麽可能,一定是我想多了。


    就算在心裏否定了,尼娜的心髒還是跳個不停。在她確信了自己的想法後整個心髒都膨脹了起來,因為尼娜明白,而且正因為是尼娜才能明白。如果任何人都從未注視過加韋恩;如果加韋恩一直是個躲在昏暗的地下水路裏的異形王子;如果他想成為無論用何種方法都要得到他人認可的存在——


    那對尼娜來說是無比懷念的過去,深深刻在她的心上——


    “加韋恩王子,難道說曾經的你也一樣嗎……?”


    尼娜小聲問,那語氣像是提問又像是傾訴。尼娜好不容易才發出聲音。


    “你想要被利用。你覺得被利用並派上用場就是被認可了吧?你想要作為加爾姆國的王子被王家和人民認可,為此你甚至借著強大傷害了許多人,成為遭人嫌惡的〈紅色猛禽〉。你覺得自己作為威脅手段的價值越高,自身就越能為人所接受,你是,這麽想的嗎……?”


    尼娜覺得不可能,因為尼娜和加韋恩太過不同。無論是出身還是年齡,性格還是體能,一切都不一樣。但掌管誕生的馬特爾女神讓他們皆因自身而痛苦,在這一點上尼娜和加韋恩是完全一致的。


    人們嘲笑尼娜是廢物稻草人,說她不配為破石王奧爾沙的子孫。個頭小且沒什麽力氣的尼娜認為自己不可能成為騎士為他人派上用場,所以她放棄了一切很是絕望。可她後來遇到了利希特,利希特給了尼娜改變的手段,尼娜成為了能夠幫助別人的存在。


    而加韋恩天生就有著怪物般的相貌,不僅被母親避開,連自身的存在都遭人無視。當小鳥死後被兄長誣陷,人們厭惡的目光轉為了恐懼時,他選擇了傷害他人並彰顯自身的強大以獲得認可。


    諷刺的是,加韋恩壓倒性的巨軀和非比尋常的力量成為了他的助力。加爾姆國看到了加韋恩的利用價值,需要他這個〈紅色猛禽〉,於是助長了他的暴虐行為。加韋恩被用作外交時的恫嚇材料,滋潤了土地貧瘠、財政和產業都無比匱乏的王國。加爾姆國把加韋恩的功效發揮到了極致。


    總之,加爾姆國就是借了加韋恩那想要得到認可的心思。就算知道粗暴的競技會有違道義,卻仍然沒有阻止他。加爾姆國並不在乎加韋恩變成〈紅色猛禽〉——相反,那其實正是他們所期望的。


    就像打造了〈少年騎士〉的利希特一樣,加韋恩最初也不是怪物。紅發倒立,血染競技場的〈紅色猛禽〉是由加爾姆國創造的。不知道加爾姆國究竟有沒有理解加韋恩那和尼娜相似的真心,也可能隻覺得加韋恩天生就是個嗜虐的異形王子。


    但那樣的話——是多麽的……


    尼娜的心裏閃過幻影。


    異形的少年手握死掉的小鳥呆立著。他搖頭否定,可向他投去的視線裏滿是恐懼,而這解開了他心裏某處的枷鎖。人們的注視讓他感到喜悅和興奮,他巨大的手因為歡喜若狂而止不住地顫抖,把小鳥捏得粉碎。


    這個人……是多麽的……——


    尼娜難受地抿緊嘴唇。突然,她的身上落下了影子。


    刺痛肌膚的冰冷殺氣。


    尼娜猛地抬起頭,加韋恩劇烈的呼吸讓尼娜的黑發飄動著。野獸般的雙眼不再是猛禽的黃色,而是火焰般激情燃燒的紅色。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加韋恩咆哮起來。


    尼娜的耳膜發麻,池塘泛起漣漪。


    壓迫感讓尼娜縮起身體,她的餘光看到加韋恩用巨大的雙腳踩碎了自己的短弓。洞穴裏充滿了激烈的怒氣,這讓尼娜顫抖個不停。


    她感覺自己好像是觸碰到了什麽不該觸碰的東西,恐怕加韋恩都沒發現在他的內心深處是身為人類的自己。


    “我之前,告訴過,你了吧。”


    加韋恩用讓人毛骨悚然的低音說著,他俯視因為威力而僵住的尼娜,緩緩舉起了被水打濕的大劍。


    “我無法原諒脆弱的存在,自作聰明地發表意見。遊戲,結束了。按照約定,你的左眼。你那和冬日的天空一樣,毫無陰霾的瞳孔。告訴我自身價值的,隻剩恐懼的,那海藍色的眼睛——!”


    剛說完加韋恩就劈下了大劍。


    比光還要快的銀色軌跡。


    尼娜一個勁地扭開臉。


    一陣風擦過尼娜的左半張臉,感到鮮血飛濺和燃燒般的疼痛時,尼娜因為慣性摔到了地上。


    摔跤的衝擊讓骨頭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堅硬的岩石撕裂了尼娜的外套,露出的手臂和腿都受傷了。在競技會上受了這種傷的話,一般都無法動彈了,但她還是立刻雙手撐地站了起來。


    加韋恩是認真的。這次和尼娜之前遭受的暴力完全不同,這次不是為了享受她的恐懼,而是真的要殺了她。


    “!”


    大劍再次強有力地朝尼娜襲去,她好不容易避開卻再次摔倒,掉進了背後的池塘裏發出巨大的水聲。


    如果在水裏被攻擊的話就真的無處可逃了,尼娜使勁揮舞著雙手掙紮,但這池子比想象得深,再加上浸了水的盔甲變重,尼娜逐漸沉了下去。她無法呼吸,拚命蹬著雙腿。當手指卡在了狹窄的岩石間時,尼娜才終於使勁浮了起來。


    “——!”


    臉露出水麵後尼娜就趕緊戒備起來。她渾身都在滴水,四處張望準備迎擊加韋恩的大劍,但卻不見加韋恩的人影。


    ——這是,怎麽……回事?


    尼娜氣喘籲籲地環視四周。


    黑黢黢的水麵上是從岩石縫隙裏射進來的光,雖然看不太清,但洞穴的大小和岩石的感覺與剛才那裏的明顯不同。


    在細長的黑暗前方能看到光源。由地下湧上來的水積累而成的水池就好像地下水路一樣四處相連,尼娜應該是順著水流到了別的地方。偶然得救讓尼娜感到安心,但突然又聽到遠方傳來了咆哮。


    不用想也知道那充滿憤怒的咆哮聲是來自誰。尼娜必須趕緊離開這裏,她擰了一下濕透的外套,朝著小小的光源前進,在凹凸不平的洞穴內跌跌撞撞地奔跑。


    終於來到了發著白光的洞穴外。


    “——!”


    尼娜突然停下了。


    她眼前是一片積滿了雪的森林。掉光了樹葉的褐色大樹正仰頭看著寒冷的天空,腳下是皚皚白雪。


    ——這裏……到底是?


    許久未見的太陽照著雪地反射出銀白色的光,尼娜恍惚地待在原地看了一會後轉身麵向背後的山巒。


    在和加爾姆國的軍隊遇到時,尼娜看到山頂有薄薄的積雪,但進入千穀山之前所在的南側山腳還沒有下雪。那麽這裏就是加爾姆國國境外,也就是千穀山北側的舊吉倫森地區。


    想著想著,野獸般的怒吼撕裂了空氣。


    聲音比剛才要近。尼娜慌張地跑起來,但外套因為浸滿了水很是沉重,而且緩坡上有些地方已經結冰讓尼娜無法加快速度,她還因此摔了好幾跤。


    叫聲逐漸逼近,尼娜知道再這樣下去絕對會被追上。突然,她朝著進入自己視線的一棵巨大山毛櫸樹跑去。


    粗壯的樹幹上有個洞,尼娜把手搭上樹洞鑽進去後縮成一團。


    ——被發現的話就絕對死定了,希望能讓我挺過去。


    尼娜在心裏祈禱。她渾身濕透的在極寒的森林裏奔跑,手腳早已凍僵,現在也抖到渾身的盔甲都在響。如果被聽到聲音就完了,所以尼娜用雙手緊緊抱住自己的身體,咬緊牙關拚命消除自己的氣息。


    寂靜的時間應該過了沙漏的一個來回吧,也有可能是三個來回。


    屏息的尼娜聽到了腳步聲。


    瘦弱的肩膀抖了一下。那是長靴踩著大地的金屬音。


    ——怎麽辦?被發現了。


    尼娜抱著膝蓋把臉埋在裏麵使勁閉上雙眼,有個人影來到了樹洞前——


    “——什麽啊,我還以為藏了個什麽不得了的野獸呢,原來是利裏耶國的小兔子。”


    是尼娜聽過的低沉美聲。


    “誒?”


    尼娜瞪著眼睛抬起頭,戰戰兢兢地看向外麵。一位穿著外套戴著毛皮圍巾的男性正彎著腰朝樹洞裏看。


    這個人的出現讓尼娜很是吃驚。淺黑色的肌膚和精悍的相貌,還有一雙琥珀色的眼睛。他的黑發都梳到了上麵,是個身材魁梧的男性。他在去年的西方地域杯上和尼娜有過奇妙的相遇,是在第二場競技時與利裏耶國對戰的破石王——


    金特海特國騎士團團長伊薩克盯著藏在樹洞裏的尼娜看個不停。


    巴掌大的臉上滿是傷痕,左邊臉頰還有正在流血的劍傷。到肩膀的黑發因為被打濕而粘在皮膚上,滿是泥濘的外套也已經破破爛爛的了,露出的手臂上也有好幾處淤青。


    看著尼娜好似受了傷的野獸的樣子,伊薩克挑起嘴角笑著說:


    “和你這可愛的臉不符,真是傷得夠重啊。這次是真的迷路了嗎?”


    ◇◇◇


    “——那,那,委托鑒定那把大劍的是伊薩克團長嗎?”


    “沒錯。畢竟事情特殊,我也不能隨便找個人來鑒定。他有身為武器店的知識和身為騎士團團長的經驗,澤梅爾團長對武器的了解比審判部的檢測員還要豐富得多。對了,我和他就是在這裏認識的,十五年前〈製裁〉吉倫森國的時候我還是個剛進騎士團的小夥子,和那時相比現在的澤梅爾團長要更……怎麽說呢,人上了年紀都會變得圓滑些,他也是一樣。”


    伊薩克意味深長地聳聳肩。


    千穀山北側山腳。金特海特國騎士團在光禿禿的樹林中設了營地,伊薩克正坐在篝火旁倒下的樹幹上往木杯裏倒蜂蜜酒。


    尼娜坐在伊薩克對麵的樹幹上,手裏拿著團長澤梅爾給伊薩克的信。尼娜穿著借來的外套,膝蓋上放著銀製的信筒,雙腳放在木桶裏泡著熱水,濕嗒嗒的黑發被火光照著,看上去非常有光澤。


    伊薩克在西方地域杯時和澤梅爾一起去宿舍看望了尼娜,所以能夠想象得到二人關係很好,但沒想到在團舍的武器庫裏看到的硬化銀武器竟然是伊薩克委托澤梅爾鑒定的。


    蜂蜜酒從陶製的酒壺裏流進木杯,伊薩克笑著說:


    “放在澤梅爾團長那的大劍是在吉倫森地區的北部討伐山賊後,從他們的贓物裏發現的。感覺他們是想要大量生產,所以我才在尋找大劍的來源,想確定那到底是不是私造的。在西方地域杯時完全〈撲了個空〉,但沒想到加爾姆國的猛禽手上竟然有同款的大劍,真是讓人吃驚。還在樹洞裏撿到了小兔子,各種事在意想不到的地方串在了一起,實在是〈有趣〉。”


    看著麵露微笑的破石王,尼娜曖昧地點點頭。


    這幾天的經曆被他用有趣來形容讓尼娜心情有些複雜,但現在尼娜的狀況確實是意料之外的幸運和偶然。


    太陽落山後沒多久就入夜了。


    尼娜環視四周,看到整齊的帳篷邊是火紅的篝火,像是哨兵的金特海特國騎士團團員正在警惕著周圍。


    在營地一端嫋嫋升起了做飯的煙,拉貨車旁邊的馬搭著冬季馬裝正在吃飼料,騎士們都抱著睡袋和裝備來來回回。但大家都不說閑話,隻有盔甲和長靴的聲音在山間回響。雖然這裏是遠離人煙的黑夜,可這片營地井井有條且充滿活力,讓人非常安心。整體森嚴的氛圍與其說是國家騎士團,更像是軍隊。


    伊薩克發現為了躲避加韋恩藏在樹洞裏的尼娜後,把因再會而呆住的尼娜抱了起來。


    “有話待會再說。”伊薩克吹了聲口哨通知了在附近巡哨的騎士團團員並指示他們轉為警戒態勢再去追尋加韋恩,尼娜則被帶回了營地,到營地後伊薩克首先讓醫療隊給她檢查了身上的傷。


    確認除了腳快要凍傷以外並沒有什麽重傷後就給尼娜燒了熱水清洗傷口,包紮好後讓她吃了些東西。打濕的衣服和盔甲都借著篝火烤幹,差不多冷靜下來後伊薩克就把團長澤梅爾的信拿給了尼娜。她一頭霧水,不知道為什麽團長澤梅爾會聯絡伊薩克。但伊薩克覺得比起口頭說明還是直接看信比較快,於是尼娜仔細地看完了團長澤梅爾那富有個性的筆跡。


    收在銀製信筒裏的信上以利裏耶國騎士團團員尼娜遭到逃離古城的加爾姆國〈紅色猛禽〉綁架為開頭,寫明了加爾姆害怕對自身不利的情報泄露所以打算處理掉猛禽,以及猛禽手上很可能有私造的硬化銀製大劍。信的最後請求了金特海特國騎士團協助抓住猛禽並救出尼娜。


    尼娜在團舍的武器庫裏看到盔甲冬季內襯的加厚布料被用作包裹硬化銀製武器的緩衝材料,所以她當時突然靈光一閃,把內襯穿過箭杆朝著澤梅爾劍帶上掛著的大劍射了過去。在那個情況下尼娜沒有其他可以通知澤梅爾的手段,所以才破罐子破摔地賭了一把。看來寄托在弓箭上的意誌傳達到了團長那,尼娜從心底裏深呼出一口氣。


    伊薩克在千穀山北側的國境要塞處收到信筒後立刻展開了行動,為了在加韋恩進入自國的瞬間就逮捕他,伊薩克特意去確認了製裁時用作行軍路線的每一個洞穴,結果碰巧遇到了尼娜。


    聽說金特海特國騎士團會定期到山賊頻發的吉倫森地區維持治安,順便讓新人騎士來進行雪中訓練。團長澤梅爾之所以會派使者前往平常隻有駐紮兵守護的國境要塞,也是因為他知道金特海特國的這一慣例。從一點線索就理解了自己的心意也是,尼娜事到如今算是明白了澤梅爾會成為團長的理由。


    尼娜小心地卷起蓋著團長章的信,放回了銀製信筒裏。迸出的火花發出聲音,尼娜被篝火吸引看了過去時,正在悠閑地喝著酒的伊薩克進入了她的視線。


    篝火照著伊薩克充滿野性的精悍相貌。他淺黑色的肌膚在西方地區很罕見,脖子上圍著美麗的黑色毛皮圍巾,漆黑的軍服隱藏在外套之下。


    伊薩克的模樣即使在王城的大廳裏也毫無違和感,和昨天同樣在篝火對麵的異形王子完全不同。尼娜回想起自己偶然窺視到的〈紅色猛禽〉的心,不禁低下了頭。


    帳篷對麵有個穿著外套的團員拿著木托盤走了過來。


    青年長著文官似的相貌和細長的雙眼,那是金特海特國騎士團的副團長尤米爾。


    尤米爾停下後行了站立禮,向坐在樹幹上的伊薩克報告搜索結果。根據白天的搜索,加韋恩在那之後確實離開了洞穴,足跡朝著北邊延伸。


    伊薩克聽後摸著下巴思考起來。


    和千穀山的南側相比,北側相對平緩,峽穀的斜麵呈扇狀展開。錯綜複雜的地形是天然的要塞,在十五年前也被作為〈製裁〉時的攻防據點。企圖複興舊吉倫森國的殘黨和大規模的山賊集團都將留下來的要塞作為藏身之所。


    報告結束後,尤米爾把木托盤裏的食物放在了尼娜身邊。因為過度疲勞的身體不能突然吃容易造成負擔的食物,所以剛被送來的時候尼娜隻吃了一點點麥粥,但現在拿來的麥粥還加了厚燒雞肉和芝士,看上去十分豐盛。


    尼娜正在對無微不至的照料感到過意不去,突然注意到尤米爾正俯視著自己,她泡在木桶裏的腳不自在地動了起來。


    在西方地域杯的第二場競技時,尤米爾毫不留情地朝尼娜的左腳腕來了一記重擊。這在戰鬥競技會上是理所當然的行動,但一回想起那雙冰冷的細長眼睛,尼娜就害怕到心生寒意。


    尤米爾觀察著尼娜,歎了口氣。


    “……竟然藏在樹洞裏,你真的是妖精呢。我當時隻是為了挖苦那個金發故意說的。”


    尼娜歪著腦袋,但尤米爾隻是曖昧地笑了笑。


    凍傷的腳還要繼續加溫,在睡覺前還要喝藥湯並讓醫療隊複查。伊薩克說還給尼娜準備了備用的短弓和箭,讓她有什麽需要就不要客氣盡管說。


    意料之外的話讓尼娜的眼睛閃著光。


    在西方地域杯的時候,伊薩克說過金特海特國騎士團會學習各種武器,短弓長弓當然也不例外。


    “身為騎士沒有戰鬥的武器會很不安吧。”


    尼娜麵向伊薩克,再次低下頭。


    “那個,非常感謝如此周到的安排。我不過是別國的騎士團團員,竟然對我這麽好,實在是過意不去。”


    “說什麽呢?為了遵守戰鬥競技會製度和金特海特國的安寧,硬化銀製武器可是必須要管的大事情。隻要能查到給加韋恩大劍的〈那些家夥〉是誰以及私造的證據,就算讓我丟掉破石王的名號我也在所不惜。而且從猛禽手上救下了小兔子還可以漲漲我騎士的名聲,也能給那個板著臉的〈狼〉賣個人情。我已經非常期待他會怎麽還這個人情了。”


    伊薩克笑了笑,然後看著尼娜膝蓋上的銀色信筒,意有所指地說:


    “……不過,如果你要道謝的話不應該對我,而是對送來這個信筒的男人。是你的盾——與其對他說些飽含誠意的話語,做些戀人之間才有的行為他會更開心。”


    “盾……那,那個,是利希特先生嗎?是利希特先生送來了澤梅爾團長的信?”


    突然聽到了戀人的動向,尼娜不禁提高了音量。


    “沒錯。”伊薩克點點頭,“他是昨天中午到這的,加爾姆國為了討伐加韋恩派出了軍隊進山搜索,他中途離隊按照澤梅爾團長的指示抄近道來的。說是必須在被發現之前趕回去,所以拿了回信就趕緊走了。他走的近道是以前金特海特國國軍用作奇襲的路線,全是懸崖山脊之類的路,很不好走。不知是不是因為沒怎麽休息就跑來還是因為心裏過於疲憊,總之變成了相當不錯的〈美男子〉。”


    伊薩克微微笑了一下和尤米爾對視,看上去很愉快。


    “利希特先生他……”尼娜說出這個名字後就覺得心痛。她回想起利希特在峽穀對麵拚命大喊的樣子,其實尼娜當時也很想衝過去。


    不知道那之後的利希特是以怎樣的心情接受了使者的任務,但既然伊薩克團長是因為澤梅爾團長的信才發現尼娜的,那為此創造了前提的就是利希特的行動。他瞞過加爾姆國士兵的視線,一刻也不休息地在狹窄的山巒和險路上奔跑,那一定是需要全程繃緊神經的艱難任務。


    戀人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幫助了自己,尼娜不禁回想起利希特開朗的聲音和甜美的微笑,手指自然地伸向昨天還被利希特握在手裏的信筒撫摸了好幾次,像是為了感受冰冷信筒上殘留的令人憐愛的餘溫。


    看尼娜這副模樣,尤米爾說:


    “趁著還沒冷趕緊吃了吧,邊吃邊說也可以,請把被綁架後的經過都詳細告訴我們。”


    尼娜趕緊擦掉眼角的淚水,把信筒還給了伊薩克。她一邊吃著暖胃的豐盛麥粥,一邊講了起來——


    “——睡著了啊。明明正講到用弓給澤梅爾團長送信這麽有趣的地方,不過想想她的情況也沒辦法吧。但她實在是太沒戒心了,在樹洞裏看到她的時候也是,渾身是血還僵住了,看上去像個被逼到絕路的小動物。”


    伊薩克無奈地笑了。


    他把餐具挪到旁邊,把伸到木桶外麵的小腳用外套的衣角包住,摘下自己的毛皮圍巾圍在了蜷成團熟睡的尼娜的脖子上。


    一個人和〈紅色猛禽〉同行肯定沒時間放鬆,估計是從十天的緊張狀態中解放,積累的疲勞一口氣襲來了吧。尼娜在吃飯的時候講著自己在路上發生的事,剛說到向澤梅爾射箭的地方時就閉上了眼睛,直接倒下睡著了。


    月光凜冽的冬夜,被篝火照耀的側臉上有一道紅色的劍傷刻在眼睛旁邊,還有好幾處因為毆打而留下的淤青。


    伊薩克下意識地觸碰她那惹人心疼的淤青,像是突然發現了什麽似的瞪大了眼睛。尤米爾正在看地圖,發現伊薩克興趣盎然地戳著尼娜的臉,不禁皺起眉說:


    “……你從剛才開始就在幹什麽?請你想想自己的長相和體格,以及你們之間的年齡差,不要做些看上去像犯罪一樣的事行嗎?”


    “不是,我是覺得她的皮膚和美麗的婦人們完全不一樣。飽滿又光滑,這感覺實在是新鮮,而且她這麽沒戒心的樣子讓我的〈玩心〉躁動了起來。見了她白天的那副模樣後我發現她雖然外表看上去是個小兔子,但其實是個絕不屈服的徹頭徹尾的高傲野獸,光是從猛禽手上生還這一點就很稀有啊。你說,要不假裝她被那家夥殺了然後偷偷帶回去?”


    “這還用問嗎?看金發男昨天那個樣子就知道,他肯定會從地下世界來找你的哦。之前就一直在提醒你不要毫無節操地對〈花〉出手,私人方麵的麻煩可不在騎士團的管轄範圍內。還有,我姑且問一下,你打算帶回去幹什麽?”


    尤米爾意味深長地問著,伊薩克抬起眉毛。


    他重新看向睡著的尼娜那微微張開的櫻粉色嘴唇和透出血管的纖細手腕,若無其事地回答:


    “我想想,趁她還是個天真的小兔子時摸摸她的腦袋慣著她,當她有了戒心後我也很樂意把她〈吃掉〉……但果然還是太平了啊,穿著外套就能看出來。我都不知道從哪開始品嚐。”


    “不僅看上去像犯罪,連腦子裏的想法也是犯罪啊。而且最麻煩的是不知道你說的話是認真的還是開玩笑,畢竟你平時的德行讓人沒法信任你呢。你知道為了給緊急文件蓋團長章,團員們找你找得有多辛苦嗎?你多少也算是得到了〈獅子的王冠〉的正騎士吧,竟然大晚上的在王都閑逛。去紅發的子爵夫人家找你你不在,去黑發的遺孀家找你你也不在,隻好再去找銀發的或是栗色頭發的——”


    “……都是我的錯,我以後晚上外出時會記得告訴你目的地的。別說這些了,趕緊進入正題吧。你覺得引誘出猛禽的〈那些家夥〉和〈龍〉的尾巴有關係嗎?”


    伊薩克很明顯地岔開了話題,尤米爾那雙細長的眼睛眯得更細了。


    但尤米爾也覺得一直和他講些不像話的事會很累,所以就一副“讓你混過去吧”的表情重新看向地圖。


    根據尼娜的證言尤米爾推測了一下,然後在吉倫森地區上標注了加韋恩和〈那些家夥〉的匯合地點以及通往那裏的路線。


    尼娜說自己在進入千穀山之前的獵人小屋裏瞟到了地圖,看到上麵標注了製裁時使用的略碼。但很遺憾,要想確定具體的地點,這個情報還不夠。


    “猛禽想去的地方在舊吉倫森地區的東側,所以不是我國應該是克洛茨國領土內。你委托澤梅爾團長鑒定的大劍就是山賊從克洛茨國的商隊那搶來的,這麽考慮的話克洛茨國作為猛禽的目的地是符合邏輯的。但關於那些贓物的來源我們就隻有山賊的證言,考慮到物品的機密性,也可能是私造的人假扮成了克洛茨國的商隊。”


    尤米爾用手指指著地圖上的圓形標記,然後朝北側移動。從吉倫森地區越過山脈後就是大國巴爾托拉姆那不祥的領土,他們輕鬆支配著大半張地圖。


    “巴爾托拉姆國因為行軍許可證的事失去了當時的國王,現在是一頭沉眠於凍土裏的巨大的〈龍〉,滿懷著悲傷和憤怒。他們對現在的戰鬥競技會製度抱有不滿,所以人們才會懷疑他們私藏硬化銀的礦脈。匯合場所也是商隊也是,克洛茨國可能就是個背鍋的。總之當務之急是逮捕加韋恩並回收獵人小屋裏的物品和地圖碎片。”


    “警戒心太重的女人會讓我失去興趣,但在一定程度上讓我焦急的話,〈龍〉也會變得更美味。不過如果〈那些家夥〉是巴爾托拉姆國的人,做法會不會太繞彎子了。他們應該是想私造硬化銀製武器用在戰鬥競技會上,也可能是走私以獲得利益,我一直覺得是前者,但從宏觀角度來看這次的事完全變了個方向。他們把和猛禽一樣不受國家政治管束的人召集起來,給他們硬化銀製武器讓他們〈做些什麽〉,我覺得那肯定和在競技場上玩的遊戲不一樣。”


    “在國家聯盟成立後的三百年間,因為戰鬥競技會製度的矛盾而泣不成聲的國家不在少數,因為製度而被折斷翅膀的騎士也不是隻有猛禽而已。”


    在西方地區中最強的是金特海特國騎士團,而其和曆代相比也十分傑出的團長以及他身邊聰明有才的副團長都沉默了。


    山頂吹下來的夜風搖曳著火光。


    好似燎原之火的紅色光芒讓伊薩克心裏焦躁起來。金特海特國與北方的龍相接,每當感受到幹燥的北風時,金特海特國的國民就會嗅到戰塵的味道。


    伊薩克歎了口氣。


    他把味道與啤酒相似的蜂蜜酒和內心不知名的焦躁感一同吞下。


    “總之那是〈黑色獵人〉的工作,〈紅色猛禽〉被抓住後的歌聲一定會很動聽吧。雖然會根據醫療隊的判斷把他送回王都,但絕不會讓他輕易上路。既然他是在千穀山的這一邊迷路了,猛禽那個囉嗦的兄長也不會隨意出手。當然,我也〈不打算讓他〉出手——”


    尼娜突然打了個噴嚏。


    回過神來發現已是深夜,在這銀裝素裹的山間裏,就連哈出的氣都會被凍住。伊薩克和附近的哨兵打了聲招呼,讓他把睡著的尼娜送進帳篷裏。伊薩克和尤米爾確認完明天的行程後也站了起來。


    伊薩克端正姿勢看向西方的星空,行了站立禮後閉上了眼睛。


    這虔誠的姿態和放肆的獵人實在是不搭,尤米爾輕輕苦笑著說:


    “是在為王太子殿下祈禱嗎?這麽說來,在離開王都前給殿下問好的時候,聽說殿下感冒了。”


    “國王陛下也是,金特海特國的王家全都體弱多病。幸好今年的雪下的晚是個暖冬,但不知道年紀尚輕還未發育完全的王太子殿下能不能挺過去。希望殿下能恢複健康,安心地生活。”


    尤米爾小聲說:


    “……你對婦人們也拿出同樣的態度,爭吵就能少一半了。”


    “你說了什麽嗎?”


    副團長尤米爾把線一般的雙眼彎得像弓似的,恭敬地搖了搖頭。


    ◇◇◇


    千穀山北側。伊薩克騎著馬在呈扇狀鋪開的平緩斜麵上闊步,尼娜坐在他背後環著他的腰。尼娜穿著終於烤幹了的盔甲,背上是金特海特國騎士團備用的箭筒和短弓,纖細的脖子上圍著借來的黑色毛皮圍巾。


    越過外套和盔甲轉來的是騎士都會羨慕的強壯身材。尼娜回想起在進入加爾姆國時和團長澤梅爾同騎一匹馬的時候,她也沒想到自那十天後自己又會在金特海特國的領土內和團長伊薩克騎同一匹馬。


    〈紅色猛禽〉之前也是加爾姆國騎士團的團長,雖然尼娜沒有和他一起騎過馬,但卻被裝在行李帶裏夾在腋下過。這三個人雖然都是團長,但境遇、年齡和人品都不同,尼娜一邊感慨自己和他們這不可思議的緣分,一邊繼續著和伊薩克的對話:


    “——那個,也就是說加爾姆國因為害怕逃跑的加韋恩王子到處說自國犯過的罪,所以為了在他和其他人接觸之前把他處理掉,就不願意發行行軍許可證拒絕利裏耶國派軍,是這樣嗎?”


    “估計是的。就算利裏耶國騎士團再怎麽厲害,僅憑十幾個人也是應付不過來的,而且還是在不熟悉的異國之地。如果有數千名士兵分成幾個部隊尋找你和加韋恩的話,加爾姆國就可以趁利裏耶國不注意,把你們一起處理掉。”


    伊薩克扭過頭,露出了險惡的笑臉。


    尼娜回想起千穀山對麵射過來的箭有幾支朝向了自己。


    當時距離很遠,再加上有很大的風,所以尼娜認為是偶然,但其實加爾姆國也把尼娜看做了目標。雖已過去了許久,知道這一事實後的尼娜還是心生戰栗咽了口唾沫。不過如果她當時就意識到的話可能會影響自己射出的箭的軌道,說不定沒能察覺到反而更好。


    尼娜想了一會,小心翼翼地問:


    “那個,但是國家聯盟禁止的是〈戰爭〉。就算不是救我而是救在異國受襲的自國人民或是在重要人物出國時配上護衛等等,那種時候也必須要行軍許可證嗎?”


    尼娜和伊薩克在騎士團隊列的中央附近,他們旁邊的尤米爾回答:


    “原則上是那樣,但〈戰爭〉的定義曖昧到讓人想發火。”


    尤米爾的語氣很是憤怒,他那張沒什麽特色的文官相貌上浮現出諷刺的神情。


    “國王帶著一名士兵前往別國的話不會被視為軍事侵略,但如果帶了十名、百名、千名呢?如果帶一萬名就算作要發動戰爭的話,那帶九千九百九十九名就不算嗎?而且現實中就因為定義太過曖昧不明而發生過悲劇。”


    “悲劇……嗎?”


    “某個發生內亂的小國向某個大國的國王尋求幫助,心地善良又溫柔的國王二話不說就答應了,派遣軍隊前往了那個小國。但到了之後發現當地並沒有紛爭的跡象,不僅如此,小國竟然還宣稱大國對他們進行了軍事侵略,畢竟表麵上的事實就是〈大國的軍隊攻入了小國〉,國家聯盟聽到了小國的訴求下令製裁,大國的國王在失意中選擇了自盡。”


    “自盡……”


    “實際上是小國和大國的反體製派聯手陷害了大國,幸好在製裁開始前揭開了真相,大國逃過了滅亡的危機。這對當事國以外的人來說是個鬧劇,但無緣無故被奪去了國王的大國自那之後就一直和國家聯盟保持著距離,國家聯盟的法務部也是在這起事件之後想出了行軍許可證製度。因為某些正當事由需要讓超過規定的軍隊數量進入他國時,需要獲得對方國王族的許可。雖然很麻煩,但這個措施是為了不再發生多餘的悲劇或是鬧劇。”


    尤米爾的說明非常直接,尼娜皺起眉思考起來。


    確實,如果要問戰爭的構成要素是什麽,尼娜沒有自信能答上來。就算都統稱為軍事侵略,但從表麵上也很難判斷其侵略的意圖,而且既然代價是國家聯盟的製裁,那還是選擇忍耐發行行軍許可證所帶來的麻煩比較好。


    可同時尼娜也很擔憂,如果金特海特國給加爾姆國發行了行軍許可證,加爾姆國國軍就會以討伐加韋恩為由進入金特海特國國境且能像是在自國一樣調動軍隊。


    伊薩克團長雖然答應了澤梅爾的請求會作為國家騎士團幫忙,但蓋澤裏奇王子可能會親自去找金特海特國的王家。這次的治安維持活動主要是為了訓練新人騎士,所以大部分團員和中堅力量即正騎士都留在王都負責守備,在場的騎士據說加上見習的也隻有兩百多個人,如果有多了將近十倍的兩千名加爾姆國國軍能夠自由行動的話,金特海特國騎士團也會陷入和利裏耶國騎士團一樣寡兵的境地。


    尼娜說出了自己的擔憂,伊薩克有些吃驚,眯起了琥珀色的眼睛笑著說:


    “小兔子是因為膽小所以才這麽聰明嗎?你說的沒錯,但你不需要擔心。就算是不怎麽穿的上等衣服,根據時機和場合偶爾還是會派上用場的。這件事我不以國家騎士團團長的身份,而是以我〈伊薩克〉這個名字和你保證。”


    “以伊薩克這個名字保證……?”


    “比起這個,你怎麽打算?如果害怕猛禽的話你也可以待在後方。啊啊,當然還會給你配上護衛的騎士哦?”


    意料之外的話讓尼娜慌張地搖了搖頭。


    “那個,謝謝你的關心,但我也借來了短弓,所以如果不礙事的話請讓我也參加吧。身為利裏耶國的騎士,我覺得應該活捉加韋恩王子。而且……”


    尼娜回想起自己在觸及到加韋恩的心底後,他激動咆哮的模樣。那不是〈紅色猛禽〉的咆哮,而是加爾姆國王子的。


    雖然說不清楚具體原因,但尼娜感覺既不能讓加韋恩就這麽死掉,也不能讓他和〈那些家夥〉匯合再次被利用。尼娜一點也不同情加韋恩,覺得他應該受到相應的懲罰。但即便如此——


    見尼娜突然沉默,伊薩克應該是察覺到了什麽,他頗感興趣似的哼了一聲。


    突然,伊薩克轉過身去。


    一名負責放哨的騎士從隊列的最前麵趕了過來向伊薩克報告發現了加韋恩,伊薩克重重地點了點頭。加韋恩在有零星積雪的樹林前方,伊薩克眺望著被厚重烏雲掩蓋的褐色峽穀說:


    “要站上戰場的話就算是小兔子也隻能自己對自己負責,好不容易撿回來的,你小心別死了。好了,接下來就開始狩獵猛獸吧。”


    千穀山北側。峽穀的斜麵大多平緩,但有一座城塞聳立在險峻的峽穀邊緣。


    吉倫森國在被〈製裁〉時將這座城塞用作防衛據點,由於戰敗時的部分塌陷和長年老化早已破爛不堪,當年特意利用斷崖而造,但如今早已看不到昔日的半點威容。屋頂不知去了哪,主塔和城壁也已腐朽,內部露出的像是宅邸的建築物,好似亡國人民的悔恨暴露在峽穀的強風之中。


    有一麵好像是正門的牆壁從中間裂開,尼娜從那走進了城塞,看到金特海特國騎士團團員已經包圍了小塔。


    伊薩克根據過去製裁時的記憶,在昨天就差不多預測到了加韋恩的所在地,於是讓騎士團分成了數個部隊去追蹤。發現加韋恩後團員們立刻對其進行間斷的攻擊,為了成功抓到他,將他引進了無路可逃的城塞中。


    伊薩克從引誘加韋恩的先遣部隊那收到了現狀報告,立刻給出了新的指示。身著漆黑軍服的團員們行了站立禮後紛紛散開。和戰鬥競技會時一樣,他們是服從獵人命令的忠實獵犬。


    為了在伊薩克過來之前拖住加韋恩,有幾個部隊正在和他交戰,從小塔那邊傳來了仿佛野獸般的怒吼。在迷宮一樣複雜的內部走了沒一會就快到小塔入口了,可突然走在最前麵的伊薩克拔出了大劍。


    尼娜感覺背後傳來地鳴般的聲響。


    回過頭發現加韋恩已經蹲在了地上,腳下的石磚幾乎都陷了下去。


    “!”


    預示著殺戮的紅發在沙塵中飛舞。


    伊薩克沒有半點慌亂,小塔上麵的團員們讓他小心,他隻揮了揮手表示沒事。雖然團員們順利把加韋恩逼了進去,但他卻從小塔的頂上跳了下來。


    “如果被他跑了,你就阻止他。”伊薩克說完尼娜就點點頭確認了一下手裏借來的短弓。


    他看上去很愉快,哼了一下對加韋恩說:


    “〈紅色猛禽〉原來還有在天上翱翔的翅膀啊?真不好意思,是我們騎士團忘記了。好久不見啊,加韋恩。上一次見是在哪場西方地域杯來著?”


    加韋恩沒有回答伊薩克語氣隨便的提問。


    他身上披著滿是鮮血的外套,巨大的軀體在激烈地上下起伏,呼吸十分急促。他猛地站起來,渾濁的雙眼閃著紅色的光。


    伊薩克輕鬆地架好大劍。


    “聽小兔子說,你和加爾姆國吃了很多劣質飼料,由罪惡養肥的鳥就隻能被料理掉啊。但如果你老實說出自己曾經做過的事和〈那些家夥〉的情況,我也可以給你準備一個鐵製鳥籠哦?”


    加韋恩的身體不自然地搖了一下。


    他的頭部向前伸著,雙手無力下垂,拖著大劍慢慢逼近。


    尼娜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汗毛倒豎。


    加韋恩的動作很僵硬,氣息也很奇怪,他的紅發像肉食動物的毛似的亂七八糟,裂到耳根的嘴裏流著貪婪的口水。他好像已經失去了理性,已經不知道自己是誰了。雖然在昨天還確切地感受到了他心裏所剩的人類的一麵,但現在怎麽看都隻像個怪物。


    可能是箭傷引起發燒,影響到了他的全身。這不尋常的氛圍讓伊薩克微微皺眉,但麵對無法輕易打倒的獵物,〈黑色獵人〉的本能受到了刺激。


    伊薩克抬起嘴角放肆地笑著說:


    “你還認得出我嗎?算了,和野獸對話與其用語言,不如用這個!”


    說完的同時伊薩克就踢了一下地麵,朝著發出猛獸般咆哮的加韋恩砍了過去。


    尼娜使勁握住短弓,屏住呼吸看著二人的攻防。


    尼娜已經在西方地域杯上見識過破石王伊薩克的強大之處,可像這樣近距離觀戰時尼娜才發現伊薩克有著能讓人看入迷的壓倒性的劍技。


    光看力氣的話明顯是身材巨大的加韋恩占上風,但就像和尼娜的哥哥羅爾夫對戰時一樣,伊薩克的臉上仍然掛著遊刃有餘的笑臉,就算麵對著怪物般的猛禽伊薩克身上也毫無危機感。以一紙之隔躲過了加韋恩那可以粉碎骨頭的強擊後,原以為伊薩克從下段揮過大劍,但他卻跳到後方擊打了加韋恩的腳腕。


    尼娜出生於輩出優秀騎士的村莊,作為國家騎士團團員參加正式競技會已有半年多,伊薩克毫無疑問是她至今見過的所有騎士中最厲害的一個,他的動作甚至可以淩駕野獸般的反射神經。


    尼娜不禁感歎,甚至忘記了眼前的狀況。


    伊薩克踩在突進而來的加韋恩頭上借力跳了起來,在空中轉了一圈後再借著慣性砍傷了加韋恩的右手臂,最後單膝著地。


    為了讓加韋恩用不了慣用手伊薩克才使出了這麽一擊,角度和深淺都十分完美。


    但是——


    “!”


    加韋恩卻毫不在意正在噴血的手臂,轉身麵向伊薩克。


    看來他已經感受不到疼痛了。加韋恩發著紅光的眼睛裏根本就看不到對負傷的憤怒,隻是執著於打倒眼前的對手。伊薩克被他這樣子驚到了,動作稍稍有些遲緩。


    拉近了距離的加韋恩從上段揮下一擊,伊薩克接下後咂了咂舌。


    “被自身的嗜虐性吞噬了嗎?還是被同胞的箭奪去了身為人類的意識?身為不祥的猛禽,這悲哀的結局還真不適合你!”


    伊薩克被加韋恩暴風般的攻擊壓製住了幾個回合,激烈交鋒的刀身迸發出火花和金屬聲——然後。


    “!”


    好似悲鳴的高音從正在戰鬥的二人那炸開。


    伊薩克的劍從中間斷成了兩半,上半段轉著圈朝上空飛去。


    幾乎同時,銳利的一閃從失去了武器的破石王頭頂劈下,伊薩克壓低身體躲過攻擊的瞬間脫下外套並用其遮住了加韋恩的視線。他將手裏斷掉的劍插進小塔的牆壁裏,像鍾擺一般借力跳起後用雙手抓住了樓上的窗框。


    伊薩克俯視著在地下咆哮的加韋恩,他琥珀色的雙眼閃著光。


    “哈哈,是真家夥,鋼製大劍被劈成了兩半。那家夥手裏的絕對是硬化銀大劍,太厲害了啊,可愛的猛禽叼來了至上的禮物啊尤米爾!”


    不知何時副團長尤米爾已經來了,他從塔頂探出臉,冷漠地看著伊薩克。


    “不是高興的時候吧。”尤米爾無奈地吐槽,然後把自己的大劍從上麵扔下來了。應該是已經考慮到了彼此的距離,伊薩克看都沒看就伸出手臂握住了大劍。突然,小塔搖晃起來,發出了轟鳴。


    尼娜不禁張大了嘴。


    應該是對觸不可得的獵物感到焦急,加韋恩在激烈地捶打小塔的牆壁,劣化的石壁因為失去理性的猛禽而瞬間碎裂,失衡的小塔漸漸倒塌。


    不知是誰在大喊著撤退,尼娜已經被灰塵包圍。


    “!”


    地震般的震動和回響於峽穀的轟鳴。


    尼娜因腳下不穩摔到在地時聽到了附近有耳熟的叫喊聲。雖然不知道伊薩克在哪,但尼娜覺得總之先離開這裏比較好。她站起身來,抓著短弓朝外跑去。


    壞掉的牆壁像石柱似的立在原地,經過那一帶後尼娜還拐了好幾個彎。因為灰塵尼娜看不太清楚,所以隻能一邊回頭張望一邊前進,結果和旁邊衝出來的人迎頭撞上。


    尼娜以為是從小塔慌亂往外逃的金特海特國騎士,趕緊慌張地向對方道歉。


    “……利希特先生。”


    小小的嘴唇裏冒出了利希特的名字。


    尼娜海藍色的雙眼因為震驚而瞪得渾圓,喉嚨也發出悶哼。眼前的灰塵逐漸散去後,尼娜看到懷念的金發在閃耀著。


    “……尼……娜……?”


    沙啞的聲音的確來自尼娜深愛的戀人。


    由於再會的太過突然,二人隻是呆呆地看著彼此。


    時間好像停止了,世界上的一切好像都消失了。踏著長靴的騎士們的怒吼聲;剛才從遠方傳來的猛禽的咆哮聲,所有的所有都變得曖昧不明無影無蹤。


    尼娜又喊了一次利希特。


    她無力地搖搖頭。


    被灰塵弄髒的小臉上不是喜悅而是立刻就要哭出來似的表情。


    “利希特先生,為什麽,這麽的……”


    尼娜眼前的利希特破爛不堪。


    長毛貓似的金發沒了光澤,新綠色的雙眼下是大塊黑眼圈,臉也瘦到顴骨外突,皮膚幹燥,嘴唇邊胡亂長著淺淺的胡茬。利希特看上去既沒怎麽睡也沒怎麽吃,本就修長的身體也瘦了一圈,但兩顆眼珠卻是亮閃閃的,完全就是一頭徘徊於荒野的野獸。


    尼娜忍不住了,她皺著臉,雙眼濕潤。


    因為這太過讓人心痛的模樣,尼娜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自從在赫爾福德城的等候室分別已過了大概十天,自在峽穀對麵看到他後也過了三天。在不熟悉的廣闊的異國之地追尋翱翔於蒼天的猛禽是何等困難,那懷抱喪失之痛的心靈,該是何等的痛苦。


    ——是我的錯,是為了我。


    尼娜咬緊牙關抬頭看著利希特,利希特伸手捧著她的臉頰。


    微微顫抖的手指撫摸著尼娜的皮膚。感受到她的體溫後,利希特沒底氣地問:


    “尼娜……真的嗎?”


    “是的,是的,利希特先生。”


    “不是騙人的吧?真的是尼娜?我,沒有被騙吧?”


    “是我,真的是我利希特先生。我,給大家添了麻煩,讓利希特先生這麽擔心。”


    尼娜帶著哭腔,利希特用雙手包裹住尼娜的臉。


    他不停地重複尼娜的名字,笨拙地從尼娜的鼻尖觸碰到嘴角,發現利希特在確認自己的呼吸時,尼娜流下幾滴早已蓄滿眼眶的淚珠。


    利希特用大拇指抹去尼娜臉上的淚水後把手繞到了她腦後。


    “讓我確認一下。”他的聲音中包含著吐息。


    位於尼娜脖頸處的手指加大了力量,正當尼娜感到震驚時,利希特的嘴唇就已經覆了上來。


    “!”


    小小的身體吃驚地抖了一下。


    尼娜正要出聲說話,利希特卻趁尼娜的嘴唇張開時吻得更深了。


    尼娜無比混亂,條件反射地想要推開利希特,但她的臉被利希特捧著向上抬,所以隻能踮著腳尖因而使不上勁。利希特高大的身體蓋住了尼娜,低著臉與她纏綿繾倦。鼻子和鼻子互相碰撞,胡茬微微紮到了尼娜的肌膚。真實的觸感和喘不過氣的痛苦讓尼娜使勁閉上了眼。


    握成拳頭的小手失去了力氣慢慢張開,手裏的短弓也掉在了腳邊。尼娜放棄了拒絕和抵抗,任自己與利希特無盡的思戀之情碰撞。就算分開了一次也仍沒有結束,利希特換了個角度吻得越發深入。


    尼娜精神恍惚,完全不知道到底怎麽回事。因為無法呼吸,尼娜的眼角積起了淚水,整個身體都感到不可思議的酥麻,耳朵裏也隻能聽到自己瘋狂的心跳聲。


    不知過了多久。


    伴隨著嘴邊柔和的水聲,尼娜的嘴唇終於得到了解放。她戰戰兢兢地睜開眼,露出和這個狀況不搭的稍帶孩子氣的表情抬起頭後,利希特朝她笑了笑。


    新綠色的雙眼眯成了縫,看上去非常幸福。


    利希特用好像能讓人融化般的甜美聲音喊了聲尼娜的名字後——


    “誒?等等,利希特先生!”


    尼娜慌張地伸手環住突然倒下的身體。


    但想到二人的體格差就知道尼娜撐不住利希特,沒過幾秒尼娜的膝蓋就彎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尼娜因疼痛發出呻吟,利希特的腦袋就在她旁邊。他看上去無比憔悴,應該是一直處於高度緊張且興奮的狀態,和尼娜再會後那根繃緊的弦就斷了。尼娜拚命喊著利希特的名字,但暈過去的戀人再沒出聲。尼娜想找人來幫忙而環視四周,發現附近的牆壁旁站著一群身著黑色軍服的人。


    “誒?”尼娜僵住了,那些身材強壯的男人們都尷尬地移開了視線。站在中間撓臉頰的是團長伊薩克,在眺望天空的是副團長尤米爾。


    什麽時候在那——到底從什麽時候開始看的?


    尼娜全身都紅透了,甚至讓人覺得她有點可憐。


    因為羞恥和動搖,尼娜的手腳都在顫抖,不管去哪都好她現在隻想逃跑,但壓住自己的利希特太重,尼娜無法動彈。安穩的呼吸聲讓尼娜覺得耳朵癢癢的,再加上剛才被做的事和現在所處的狀況,尼娜覺得自己才是那個想要失去意識的人。


    她抿著嘴唇,滿眼淚水低著頭。


    伊薩克看尼娜那好似要讓自己消失的模樣,用手肘戳了戳旁邊的尤米爾。尤米爾一臉不耐煩,像是在說“為什麽讓我來?”似的哼了一聲。


    “——就是,那個,怎麽說呢,接著上次,這次也感謝你們提供了讓人燒心的甜蜜下酒菜?”


    後來金特海特國騎士團送走了暈倒的利希特。


    異國的騎士們欲言又止,個個都用奇怪的眼神看著尼娜,她隻能閉著眼搖頭。發生的各種事都超過了尼娜的知識範圍,她還沒能完全消化。為了自己精神的穩定,尼娜決定之後再去想這些事,現在先集中在眼前。


    為了追擊剛才趁著小塔倒塌而消失了的加韋恩,伊薩克給副團長尤米爾下達了指示。黑衣騎士們踏著長靴離開時,尼娜聽到了耳熟的聲音。


    “小家夥。”


    吃驚地看向大門附近後,發現托費爾正舉著一隻手跑了過來,後麵還有黑發飄揚的哥哥羅爾夫。尼娜的表情瞬間煥發了光彩,她終於見到了那個讓人困擾卻討厭不起來的惡作劇妖精和自己最喜歡的哥哥。


    尼娜的心中被喜悅填滿,她開心地跑了過去,托費爾趕緊伸長手臂把尼娜夾在自己腋下,然後用另一隻手胡亂揉著尼娜的黑發。


    “讓我費這麽多功夫,不需要這種驚喜啊。”說完後托費爾咂了咂舌,尼娜點了點頭,她的表情看上去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


    “為什麽利希特先生和你們都到這個城塞來了?”


    托費爾扯著尼娜的耳朵,揪著尼娜的鼻子,聽到尼娜的提問後又胡亂揉了揉她的頭發才開始解釋。


    利希特從伊薩克那收到回複後,利裏耶國騎士團就盡可能地妨礙加爾姆國的搜索行動以幫助加韋恩越過國境,好把捕獲加韋恩的任務交給待機的金特海特國騎士團。


    團長澤梅爾因為參加過製裁,所以對千穀山的地形很了解。當蓋澤裏奇請求他提供可以抄近道的路線時,澤梅爾故意讓他們去到遠離山頂的洞窟或讓他們進入容易迷路的小路以拖延時間。為了不讓加爾姆國發現利裏耶國騎士團找了金特海特國協助,表麵上隻能裝成一群拚命尋找團員的寡兵騎士團。維爾納他們在山間散開,故意四處留下燃燒過篝火的痕跡並放出假的目擊情報以攪亂加爾姆國的部隊。


    大家就這樣等待著時機。終於,千穀山北側放出了發現加韋恩的狼煙。其實本應該緩一段時間悄悄離隊的,但利希特一看到信號就直接飛出了搜索部隊。


    聽完後尼娜低下了頭。


    雖然伊薩克他們告訴了尼娜大致的情況,但她現在才終於明白自己給騎士團添了多大的麻煩。原本就是尼娜自己在需要戒備〈紅色猛禽〉的情況下單獨行動才會被抓,後來決定救加韋恩也是,就算那是作為騎士團團員考慮到自身職責後做出的判斷,但那其實也應該先獲得團長的許可。


    尼娜整理了一下亂掉的頭發,端正姿勢表達了感謝和歉意。對托費爾說完後她又看向羅爾夫再次彎下腰,但自從再會後羅爾夫就一直沉默著沒有任何反應。


    “那個……兄長?”


    羅爾夫突然回過神,騎士人偶般平整的肩膀抖了一下。


    “沒事。”隻說了短短兩個字,秀麗的相貌還是一如既往麵無表情。


    就算經曆了意料之外的別離和久違的再會,羅爾夫也沒有什麽變化。看著哥哥那坦然自若的樣子,尼娜不禁有些寂寞,但更多的是對他的尊敬之情。


    羅爾夫垂著眼,尼娜看到他那隻和自己同為海藍色的眼睛裏搖曳著憤怒。


    伊薩克見羅爾夫那樣子,露出了意味深長的苦笑,但突然表情就陰了下來,不耐煩地撓了撓黑色的短發說:


    “我現在還是覺得如果那個隻看得見小兔子的金發男是我們騎士團的,沙漏還沒走完一輪我就要讓他脫了軍服走人,雖然看到他那副〈美男子〉的模樣也不是不能理解……算了。這次來的不是紅色猛禽而是紅色雄雞啊,他的奉承話我早就聽厭了。”


    伊薩克的最後一句話讓大家都順著他的視線朝前看去,同時一群騎兵到達了城塞前。


    馬嘶聲響徹了天空,男性飄揚著他光澤亮麗的紅發從馬背上下來了。加爾姆國的王子蓋澤裏奇穿著布裏奧長筒裙和用毛皮做邊飾的上衣,與破爛的城塞十分不搭。他正一臉困惑地環顧四周。


    看到利裏耶國的騎士突然衝了出去,加爾姆國以為是發現了加韋恩就趕緊追了過來。雖然他們聽說過舊吉倫森地區還留有製裁時的城塞,但沒想到整體感覺也和十五年前的製裁時如出一轍。不僅滿是灰塵還能感覺到嚴肅的氣氛,黑衣騎士也匆忙地來來往往。


    被士兵保護著戰戰兢兢地穿過正門後,蓋澤裏奇就在崩塌了的小塔附近看到了一群人影。他停下了腳步,發現那站著原本應該在南側山間搜索團員的利裏耶國騎士團團員和擁有破石王名號的伊薩克,而一個小小的身影正被圍在他們中間——


    “!”


    和猛禽相似的黃色眼睛瞪得越來越大。


    貴公子般的容貌瞬間僵硬,肌膚也失去了血色。不應該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本應該消失的少女,為什麽會和其他本不該在這的人站在一起。蓋澤裏奇王子瘦長的身體稍稍搖晃了一下,在他身後散發著陰鬱氣場的加爾姆國騎士團團長自然地撐住了他。


    伊薩克從容地給大驚失色的蓋澤裏奇行站立禮,裝模作樣地說:


    “哎呀,又來了位不得了的貴客。”


    結束了形式上的問候後,伊薩克環視著城塞繼續說:


    “我們是定期來這驅除山賊順便進行雪地訓練,偶然遇到了被猛禽抓走的小兔子,所以就把她保護起來了。我聽說了很多事,發現事情很是複雜,無法用一句話來概括啊。而且在小兔子的監護人趕來後,您這位在王城捂著與風雪無緣的貴公子竟然也登場了,實在是〈有趣〉。”


    伊薩克露出冷笑,蓋澤裏奇的視線慌張地遊移起來。


    他不知道有哪些人了解到了什麽程度,視線裏充滿了戒備和試探,看上去很是卑劣,和加爾姆國國章上畫的雙頭鷲沒什麽不同。


    現在冷得好似馬上就要飄起雪來,但蓋澤裏奇那雙沒有一點傷痕的手卻出了很多汗。不過,這位憑借狡猾的智慧和能說會道的嘴將父親和家臣們哄得團團轉的男人立刻露出了典雅的微笑以隱藏自己內心的動搖。


    為了靠自己的本領撐過現狀,蓋澤裏奇把手放在胸前行了一禮說:


    “如此驚人的奇跡讓我瞬間說不出話來。這是……這是何等的幸運啊,勇敢的〈少年騎士〉竟然得到了同樣英勇的破石王的幫助,這讓我不禁為自身的弱小而羞恥,打從心底裏感謝女神馬特爾慈悲為懷的選擇。”


    誇張地鋪墊了一大堆後,蓋澤裏奇繼續響亮地說著。他感謝了金特海特國迅速的應對,對尼娜的平安喜悅到眼含淚水,然後為國家對弟弟的管理不到位而真心道歉,雖然還為推遲了救援而謝罪,但又以國家聯盟的規定和缺乏線索為借口表示搜索很是困難,懇求大家理解。蓋澤裏奇看著尼娜臉上鮮明的劍傷,想象出尼娜途中的痛苦而皺起眉,說著難聽的話咒罵自己弟弟的殘忍。不僅如此,他連妙齡姑娘的心理問題都考慮到了,說是要讓加爾姆國王家的專屬醫生給尼娜診斷,並給予金錢方麵的補償。


    加爾姆國那黑暗的想法幾乎已經算是公開了。


    在這樣的狀況下,蓋澤裏奇竟然還能流暢地說些漂亮話,讓大家沒來得及責備他就已經因為他的口舌而被挫了銳氣。


    蓋澤裏奇單膝跪下。


    高雅的上衣流淌在混雜著石塊和泥土的大地上。他不在乎被弄髒的光亮紅發,一直低著頭。然後把身子壓低,抬頭看向尼娜說:


    “您的傷自不必說,我還很擔心您的內心。弟弟加韋恩無視自己犯下的罪行,隻恨著祖國加爾姆國。在充滿恐怖和絕望的路途中,您可能聽到了一些無聊的戲言,我擔心那會迷惑您無暇的心靈。為了您今後能度過安穩的夜晚,我衷心期望您能把那都當作是野獸編織的噩夢給忘掉。”


    尼娜非常震驚。


    雖然蓋澤裏奇的語氣很是恭敬,說的也都是關心的話語,但仔細想想那隻是委婉的威脅。意思是如果把加韋恩講過的對加爾姆國不利的〈戲言〉外傳,今後尼娜就絕對睡不了安穩覺。


    ——這個人一定察覺到〈我知道了〉。而且他果然打算把國家的罪全部推給〈紅色猛禽〉借此蒙混過去。


    看著麵前對自己低著頭的異國王子,尼娜握緊了小小的拳頭。


    這和在赫爾福德城迎接騎士團時一樣。一國的王子之所以向區區村姑娘屈膝,也是為了偽裝出自己的真摯。為了保全自國和將來,就算用些陰謀詭計犧牲掉尼娜,也要把黑暗的秘密全部隱藏起來。


    和王女比阿特麗斯說的一樣,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無可奈何〉。無論是國家還是騎士團,都並非隻為正義而存在。和複雜的責任、立場無緣的尼娜沒有資格對他們插嘴。尼娜知道他們是在用看似一本正經的謊言掩蓋事實,知道必須要忍耐不合理——但這樣的話,那個人的心——


    尼娜回想起在昏暗的洞窟裏稍稍窺見的,加韋恩身為人類的碎片。尼娜猶豫許久後開口說:


    “那個,蓋澤裏奇王子殿下,請您站起來。讓加韋恩王子從古城逃跑的是其他國家,並不是加爾姆國的責任。幸好我沒有受什麽重傷,多虧了大家我也得救了。謝罪和補償都不需要,但可以讓我問一個問題嗎?”


    “問題?嗯,當然。寬恕了我這種沒出息的人,〈少年騎士〉不僅勇敢還和馬特爾一樣溫柔。隻要是您的期望,我都會滿足。”


    “……蓋澤裏奇王子殿下,加韋恩王子變成了〈紅色猛禽〉,您和加爾姆國的各位……知道是為什麽嗎?”


    停頓了許久,蓋澤裏奇也隻是詫異地皺著眉。


    聽說尼娜要提問,蓋澤裏奇王子就做好了心理準備,但尼娜的問題出乎了他的意料,而且還很莫名其妙,他覺得沒有回答的價值。


    蓋澤裏奇在心裏嘲笑尼娜不過是個村姑娘,像哄小孩似的露出了溫和的笑容說:


    “不是變成的,那家夥一出生就是猛禽。畢竟我弟弟在尚且年幼時就捏死了母親的小鳥,不知是不是因為這件事讓他覺醒了與生俱來的嗜虐性格,他在那之後就越發殘忍地虐待宮女和侍童。啊啊,真是可憐,您一定是經曆了無比擾亂心神的恐怖吧——”


    尼娜抿緊嘴唇低著頭。


    她其實知道蓋澤裏奇會這麽回答,但還是不禁問了出來,以為親生的兄長說不定多少會理解弟弟。


    但對兄長來說,加韋恩隻是〈紅色猛禽〉。人們因為他怪異的相貌無視了他,所以他選擇用恐怖作為手段,選擇利用壓倒性的強大。但他的兄長對此一無所知。


    雖然無法肯定加韋恩的做法,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也是在作為騎士守護國家,但在他兄長眼裏他不過就是個渴望鮮血的怪物,堅信他用作手段的粗暴行為就是他的目的。加韋恩肯定也沒注意到自己〈紅色猛禽〉的心,他通過人們的畏懼來確認自身的存在意義,駭人且悲哀。


    蓋澤裏奇站了起來,看也不看一眼無力垂下的海藍色眼睛。


    他整理好上衣和紅發,對伊薩克笑著說:


    “不過,我能在這見到您實屬僥幸。參加金特海特國國王的即位紀念儀式時我與貴國的人們相談甚歡,那時就聽說你們會在冬季前往吉倫森地區進行治安維持活動,不然的話我就得騎馬去到位於西邊的遙遠的王都了。為了你們那位聰明的王太子殿下的安寧,向其宣示了忠誠的各位也需要盡快討伐猙獰的〈紅色猛禽〉吧。”


    蓋澤裏奇的語氣裏充滿擔憂,他抬頭看向積了雪的千穀山山頂繼續:


    “加爾姆國的兩千多名國軍正在國境附近待機,收到許可證後就會立刻過來討伐弟弟加韋恩,還請金特海特國騎士團的各位回避。啊啊,關於那家夥的所在地就請告訴我們的騎士團團長吧。利裏耶國的各位也已經找到了失蹤的團員,那就不需要再繼續留在這——”


    “……您的伶牙俐齒讓我不禁心生佩服,但您擅自推進計劃我會很困擾的。您腦海裏的我原來是個這麽愚蠢的獵人嗎?看來您是把我粉飾成了一個通情達理的人啊。不過,我從沒說過要給加爾姆國發行行軍許可證,而且我拒絕。”


    “不……什麽?”


    “猛禽就由我們來抓。雖然剛才的攻擊讓猛禽很不愉快,但我們的醫療隊是很優秀的。撿來了有趣又罕見的猛禽,當然想讓他活著,所以就算用上王家專屬的醫生或是古今中外的所有名貴藥材,我都一定要讓他鳴囀。”蓋住了對方毫無停頓的口舌,伊薩克冷淡地說著,“您才是需要回避,免得受傷了。劍帶上的裝飾可派不上用場哦。”


    蓋澤裏奇明顯僵住了,意料之外的回答讓他很是無措。


    雖然抓捕侵入自國的他國罪人是很罕見的事,但對方畢竟是〈紅色猛禽〉加韋恩。他過去還在親善競技會上斷送過金特海特國騎士的將來,所以就算金特海特國騎士團再怎麽強悍,抓捕他時也不可能全身而退。既然加爾姆國國軍已經準備好了,交給他們自然會輕鬆許多。而且就算站在國家的立場上來看,讓帶來麻煩的國家自己解決麻煩也是符合邏輯的。


    “不,但是。啊啊,不對。”蓋澤裏奇搖搖頭反駁,“但追捕逃亡他國的罪人是可以申請行軍許可證的正當理由,也符合國家聯盟的規定,所以你們應該發行許可證且沒有根據拒絕我們。而且加韋恩是我國的王子,如果借他國之手抓捕他的話,我們加爾姆國的臉麵——”


    “你們王家要臉麵,我身為騎士團團長也要臉麵。美麗的馬特爾疼愛著西方地區,而懷抱她的破石王為什麽要把送到眼前的猛禽交給囉裏吧嗦的爛肉鳥?”伊薩克聳聳肩繼續,“而且我雖然是可以發行許可證的〈王族〉,但那也是因為姐姐成為了國王陛下的寵姬,她的孩子當上了王太子我才順帶著蹭上了王家。隻要我參與國權相關的事那些煩人的貴族們就會說我得意忘形,沒點好臉色。所以如果您無論如何都要許可證的話,去王都直接和陛下商量便可。給您配上帶路和護衛的騎士也可以。”


    在一旁看著他們對話的尼娜呆滯地重複著王族二字。


    因為日常生活中就一直在和王子王女接觸,尼娜已經有些麻痹了,但眼前的事實還是讓她瞪大了雙眼。和庶子利希特一樣,看來這邊也有著複雜的情況。不過既然伊薩克的外甥是王太子殿下,那他就是下屆國王的舅父,足夠稱得上是王族了。


    怪不得在前往城塞時,伊薩克會說不以國家騎士團團長的身份,而是以〈伊薩克〉這個名字保證金特海特國王家不會有事。而且仔細想來,團長澤梅爾交給伊薩克的信並沒有捆著皮革繩,而是收在銀製信筒裏。去團舍送信的聯絡員在送來利裏耶國國王的信時也用的是貴人專用的銀製信筒。


    尼娜正在心裏感歎自己注意力太過渙散,突然發現眼前的蓋澤裏奇已是滿臉蒼白。


    就像自己曾經完美地拒絕了團長澤梅爾一樣,蓋澤裏奇現在也同樣被伊薩克完美地拒絕了,他的唇槍舌劍也舞不起來了。如果隻帶十幾名士兵的話就算不要許可證也能入國,但這次不是要在安全範圍內射擊峽穀對麵的加韋恩,而是要直接與他對峙並將其〈處分〉,隻有十幾個士兵的話是根本不可能的。


    蓋澤裏奇又跪在了地上,但這次不是做樣子而是真的沒了力氣。


    主塔背麵傳來了口哨聲。


    收到發現加韋恩的信號後,羅爾夫像是察覺到獵物氣息的狼一般飛奔出去,伊薩克讓附近的團員也緊隨其後,托費爾則是把磨磨蹭蹭的尼娜直接夾在腋下追了上去。


    限製了利裏耶國自由的國家聯合的規定這次製約了加爾姆國的行動,大家都確信這次可以公然甩開極其任性的加爾姆國,不受任何妨礙地捕獲〈紅色猛禽〉。留在原地的加爾姆國騎士團團長正盯著地上的主君,沒有任何人注意到他的表情。


    舊吉倫森國的城塞是特意利用險峻的峽穀而造,由於製裁時造成的損壞,現在幾乎快和山的表麵合為一體。


    主塔中間的瞭望台好似飛龍的起飛場。


    瞭望台呈露台狀向外突出,在由射箭窗孔包圍的一角緊逼巨大騎士的是擁有〈黑色獵人〉這一外號的破石王,還有一個是黑發飛舞宛如高傲鬃毛的〈獨眼狼〉。


    為了在這裏將加韋恩抓獲,副團長尤米爾帶領的金特海特國騎士團團員都在戒備著周圍,尼娜和托費爾一起站在瞭望台的入口附近。以防發生不測,尼娜正拿著短弓待機。


    加韋恩紅發倒豎,發出了野獸似的咆哮。羅爾夫拔出大劍站到了伊薩克前麵。


    伊薩克看了眼死死瞪著猛禽的羅爾夫的側臉,又瞟了一下背後的尼娜。然後無奈地聳聳肩說:


    “……這次就讓給你吧,看你已經忍無可忍了。把那家夥手裏的武器弄來的任務就交給你了,這下你就欠了我一個——不對,〈小兔子的救命恩人〉也算上的話是兩個人情。你可別忘了啊?”


    羅爾夫沒有看笑嘻嘻的伊薩克,在上段架好了大劍。伊薩克也壓低身體,他們像是約好了似的同時呼出一口氣,蹬地朝著猛禽襲去。


    加韋恩正在怒吼,他的紅發和深藍的漆黑的軍服一起隨著山穀的風飄揚。雖然二對一算是處於優勢,但二人的武器硬度不及對方,還有必須活捉對方的枷鎖,再加上失去理性的加韋恩有著異常敏銳的五感,憑借本能的反射神經淩駕於兩位騎士的敏捷性和玩心之上。


    加韋恩四肢著地後向上跳起,從難以置信的高度朝他們來了一記重擊,石造的瞭望台上布滿了放射狀的裂紋。他如同凶猛的暴風快速突進,揮起了能夠讓人粉身碎骨的巨大拳頭,發出能夠讓人感到渾身麻痹的巨大咆哮威脅著伊薩克和羅爾夫。加韋恩用他粗壯如樹樁的腳朝著羅爾夫的腹部踢過去後用大劍抵住伊薩克的大劍,然後用鐵塊般的腦袋給伊薩克來了個頭槌。羅爾夫摔到在地,伊薩克也陷進了地麵。


    雖然在這種時候擔心他們很失禮,但尼娜還是想問問他們是否沒事。她握緊借來的短弓,隻能在一旁看著三個人的打鬥。漸漸的,加韋恩的動作變得遲緩起來。


    回過神來發現灰色的瞭望台上已滿是紅黑色的鮮血,尼娜這才發現哥哥羅爾夫和伊薩克在接受攻擊的同時挑斷了加韋恩的手筋和腳筋,刮掉了一層薄皮就奪去了他的行動力。


    伊薩克確認加韋恩行動不便後,壓低身體衝到了加韋恩的麵前,他將大劍橫過來後朝加韋恩的雙腿砍去。長靴發出了金屬聲,加韋恩的身體劇烈搖晃,而羅爾夫也已經衝了過來,他沒有減速繼續往前,同時擊打了加韋恩的右手臂。


    從加韋恩手裏飛出去的硬化銀大劍在空中旋轉著,眼神好的托費爾跳了起來伸長手臂抓住了。


    以此為信號,準備了金屬網的金特海特國騎士團在副團長尤米爾的指示下一口氣朝加韋恩飛奔。


    他們慌張地扔出金屬網,凶狠的巨軀消失在了網下。四周發出了歡呼聲,尼娜也鬆了一口氣,心想終於結束了——不僅對尼娜來說,對加韋恩也一樣,他可能也終於走向了某個結局。


    就在這時。


    “!”


    應該是被逼近絕路的猛獸在做最後的掙紮,加韋恩突然狂暴起來。他發出凶猛的低吼,無視四肢的束縛,揮舞著雙臂用腦袋捶地。


    趁團員們對此感到害怕時,加韋恩跑了起來,然後撞到了包圍瞭望台的柵欄上。射箭窗孔處的柵欄脫落掉進了穀底。


    羅爾夫正要趕過去,可他麵前的地麵已經出現了又大又深的裂痕。再這樣下去的話瞭望台會塌掉,伊薩克趕緊讓團員們後退。瞬間,伊薩克的餘光看到紅色軍服飛奔而去。


    所有人都難以置信地一齊看向了那個人。


    他藏在了哪——什麽時候過來的?


    突然出現的加爾姆國騎士團團長朝著加韋恩撲去,他們扭在一起,朝著壞掉的柵欄接近。尼娜趕緊把手伸向了背後。


    弦音幾乎在二人飛向空中的同時迸發了出來,箭射中了軍服的衣角。一瞬間,那巨大的身影像是停住了,但很快就消失在了視野裏。


    陷入寂靜的瞭望台上刮過冰冷的風。


    箭插在了柵欄上,射下的外罩一角穿在了箭杆上。沾滿鮮血的紅色國章被無情地撕裂,隻是空虛地隨風飄動著。


    ◇◇◇


    峽穀裏雪花紛飛。


    從天而降的白色好似羽毛輕飄飄的,給褐色的山巒悄悄染上顏色。尼娜抬頭看著溫柔的,會覆蓋一切的雪花,因為晃眼而眯起了海藍色的雙眼。


    離城塞稍微有點距離的山穀前。含著雪花的風吹著兜帽下的黑發和圍在脖子上的圍巾。


    在沉重的烏雲後麵是正在西沉的太陽。尼娜呆呆地看著被風聲支配的峽穀,感覺所有的一切都像夢一樣。無論是這十天發生的事,還是消失在穀底的加韋恩。


    那之後——。


    加韋恩和加爾姆國騎士團的團長一起掉下了城塞的瞭望台,金特海特國的副團長尤米爾下達指示後,團員們就立刻跑去找他們了。


    同時,原本在千穀山南側搜索的團長澤梅爾也來這邊和大家匯合了。為了在妨礙加爾姆國的時候不讓他們起疑心,大家分成了幾個小部隊在山腳附近散開了,所以維爾納和王女比阿特麗斯還沒過來。


    剛為再會而開心了沒一會,團長澤梅爾就收到了金特海特國騎士團團長伊薩克和加爾姆國王子蓋澤裏奇關於城塞主塔情況的報告。


    知道弟弟和加爾姆國騎士團的團長掉下山穀後,蓋澤裏奇露出了非常明顯的勝利者的笑容。在收到通知的瞬間他還有些恍惚,但看到躁動的金特海特國騎士團後就確信了報告屬實,笑得那殷勤的假麵都要掉到地上了。他黃色的雙眼發著光,因為喜悅而渾身痙攣。


    “哦哦,竟然,竟然!”


    興奮過後他的口舌也恢複了活力,不停地說:


    “女神馬特爾崇高的安排超越了我們人類渺小的智慧——”


    蓋澤裏奇舍棄了弟弟,說他是因為自己那可恨的惡行而遭到了報應。對那位騎士團長則是稱讚有加,說他為了人們的安寧而犧牲,是加爾姆國的至寶。澤梅爾受不了蓋澤裏奇冗長的廢話,讓同為當事人的尼娜把自己被綁架後的經過當場告訴蓋澤裏奇。


    包括路程和遭受的暴力,尼娜還將加韋恩在路上講的所有事都說了出來。奧爾佩小鎮騎士團;加爾姆國過去的外交政策;幫助加韋恩逃離古城的〈那些家夥〉。可聽完後,蓋澤裏奇的臉色沒有半點變化。


    因為尼娜說的話沒有證據,告訴她那些事的加韋恩也消失了。蓋澤裏奇再次為弟弟說了些無聊的話而道歉,尼娜就提起自己朝澤梅爾射箭的事,引出自己發現硬化銀大劍的過程,但蓋澤裏奇竟然擔心起尼娜是不是因為在極限狀態下而身心異常出現了幻聽。就算聲稱自己真的聽到了,蓋澤裏奇也完全不搭理她,隻是重複著:“沒事哦,真可憐啊。”這樣的話。看他這個態度就能知道,估計所有對加爾姆國不利的證據都被完美地處理掉了,最後一個證據就是加韋恩。


    不過,謊言之中也摻雜了些真相。蓋澤裏奇對幫加韋恩逃跑的〈那群家夥〉毫無頭緒,從他在搜索過程中的行為來看,這點沒什麽好懷疑的。


    而關於加韋恩所持的硬化銀大劍,劍帶上施有裝飾品的蓋澤裏奇並不能理解其重要性。隻給出了今年硬化銀漲價了這種無關緊要的回答,澤梅爾隻能撫著白胡子歎氣。


    去懸崖下搜尋的副團長尤米爾來報告進程的時候,澤梅爾就讓尼娜離開了。與其讓她繼續待在這個毫無意義的地方,還不如早點去休息。離開了城塞的尼娜準備到利希特休息的帳篷去,但不知不覺就來到了山穀。


    尼娜站在山穀邊看著加韋恩掉下去的瞭望台,不知何時又下起了雪。她就那麽呆立著,任夾雜著雪的風呼嘯而過。


    尼娜朝蹁躚的白色伸出手。


    美麗的雪花落在她小小的手上後就立刻融化了,看著手心的海藍色雙眼無力地垂了下來。


    ——就像我想要做的事一樣。


    尼娜身為保護國家的國家騎士團團員,認為不能讓知道加爾姆國罪行和〈那些家夥〉的加韋恩死掉,所以就算她深知自己還不成熟,也仍然拚命地努力了,可結果加韋恩什麽也沒說就消失在了穀底。


    從好不容易才能看到穀底河流的高度掉下去的話不可能還活著。〈紅色猛禽〉倒下了,和加爾姆國騎士團團長——那個為了將自國的罪埋葬在黑暗裏而獻身的騎士一起離開了這個世界。


    想到加韋恩過去的殘忍行為,尼娜對他的死實在是同情不起來,她還親眼見過至今仍因加韋恩而苦於後遺症的女騎士,也知道加韋恩奪去了許多無辜騎士的未來。但他的最後卻讓尼娜感到了悲傷甚至是後悔。


    尼娜不禁想自己在漫長的旅途中,是否應該用另一種態度對待加韋恩。如果能更早些看到他的內心,如果能意識到他不是天生為野獸,而是變成了野獸的話會不會得到一個對彼此而言都更好的更加不同的結果。


    自尼娜讓加韋恩給自己講那些事之後,就再沒受過他的暴力。那時尼娜覺得是自己害怕的樣子滿足了加韋恩的嗜虐性所以他才沒有再直接施加暴力,覺得他連內心都是恐怖的猛禽。但實際上他是在通過尼娜的恐懼確認自身的價值,而且現在想來當尼娜問他大劍的事時,他的反應也很奇怪,簡直就像是沒想到自己會被當作人類搭話,從而感到震驚和困惑。


    那加韋恩之所以執著地向王女比阿特麗斯求婚可能也是出於這個原因。在西方地域杯的前夜祭上,加韋恩對宮女做出了無禮的事,比阿特麗斯當場對加韋恩說了許多身為王族的義務和責任。加韋恩的目的並不是〈金色百合〉的美貌,而是無意識地想要獲得理所當然地將自己看作加爾姆國王子的比阿特麗斯。


    為了讓他人認可自己的存在,加韋恩渴求著人們的恐怖,結果成為了〈紅色猛禽〉,成為了不祥的恫嚇手段,成為了支撐著國家的異形王子。那樣的加韋恩帶著所有罪行被拋棄,而加爾姆國將繼續清白地存在下去。


    〈那些家夥〉的真實身份也尚且不明,無法保證能根據剩下的那把硬化銀大劍找出源頭。尼娜堅信自己身為騎士做出了正確的選擇,但卻隻是空有誌向,最後什麽也沒做成。在麵對複雜的國家政治和國家聯盟的矛盾,以及壓倒性的〈某事〉時,尼娜果然就隻是任其玩弄的稻草人而已。明明想要成為對等的存在,明明想要變得能夠昂首挺胸說出自己是利裏耶國騎士團的騎士,但現實中尼娜的雙手實在是太過渺小。


    尼娜從外套荷包裏拿出紅色的布片。


    那是她在瞭望台上射下的,加韋恩軍服的碎片。她知道拿著這個也沒意義,但還是沒法扔掉,因為那是微不足道的她唯一救下的東西。


    鼻子裏麵有些酸痛。


    像是為了忍住淚水,尼娜使勁握住紅色的碎片。突然,背後傳來了說話聲。


    “在這裏哭的話眼淚會凍住哦。就算這裏屬於西方地區,但千穀山這邊的氣候都和北方地區差不多,而且吉倫森地區的人民被〈看得見的神〉滅亡了,這裏的風是亡國人民們的哀嚎。雖然把胸脯借給從猛禽手下生還的強者是我的榮幸,但很遺憾,這裏有個煩人的跟屁蟲。”


    尼娜吃驚地回過頭,看到身後是團長伊薩克和哥哥羅爾夫。


    她趕緊擦掉眼裏的淚水,慌張地把軍服碎片收進口袋裏。尼娜問他們是不是談完了,伊薩克朝城塞的方向瞥了一眼後聳聳肩。


    前去調查的金特海特國騎士團報告說發現了二人掉下去後擦過斷崖的痕跡,這就說名他們確實是掉進了穀底,所以大家都放下了心來。蓋澤裏奇王子和金特海特國商量了利裏耶國騎士團回國的準備事項和搬送遺體的方法,說了一些恭敬的話後就匆忙離開了城塞。由於天氣惡劣,還沒等天黑大家就結束了調查,副團長尤米爾和團長澤梅爾正在商量明天之後的對策。


    尼娜眺望著遠方的千穀山。


    望著逃走的雙頭鷲之一,尼娜心想這下是真的結束了而歎了口氣。


    尼娜麵向伊薩克,端正姿勢後低下了頭。她帶著沉重的心情,再次向從山中保護了自己並一直照顧自己的金特海特國騎士團道謝,然後為得到了他們充分的協助,最後卻無疾而終謝罪。


    看著沮喪的尼娜,伊薩克挑起嘴角笑著說:


    “小兔子意外的還挺傲慢啊,竟然覺得所有男人都為自己而行動,看來那個金發很是慣著你啊。我並不是因為你的委托才決定抓捕猛禽的,私造硬化銀武器有顛覆戰鬥競技會製度的危險性,我的行動全部都是為了火之島的和平和金特海特國的安寧。”


    “誒?那,那個,對不起,我……”


    “……這麽容易就動搖的話讓我很難做啊,前幾句話是開玩笑哦。就我個人而言,我很喜歡〈有趣的家夥〉,所以比起給猛禽喂食,我更想親自在競技場上製服他,想在充分品嚐了他拚命地抵抗後注視著他滿是絕望的瞳孔。而且該道歉的人應該是我和旁邊這個冷淡的狼才對吧?”


    伊薩克用大拇指指了指身後的羅爾夫。


    尼娜正在看低著頭的羅爾夫,伊薩克精悍的臉上卻突然浮現出嚴肅的表情。他那雙琥珀色的眼睛筆直地看著尼娜,用低沉的音色響亮地說:


    “我沒想到那個加爾姆國騎士團團長會從那裏出現。雖然曾經和他交過手,但我覺得他水平一般,甚至不需要特意去記他的名字,所以確信不用警惕他。不知道他是為哪一位王子犧牲的,但我忘記了他也是一位守護國家的騎士,這是我的責任。……對不起。沒能作為騎士回報你的努力。”


    伊薩克毫不猶豫地低下了頭。


    麵對意料之外的道歉,尼娜連連搖頭。


    加韋恩失去了理智,當時能對抗他的就隻有伊薩克和羅爾夫二人。沒有任何人預料到了加爾姆國騎士團團長的行動,而且尼娜知道伊薩克為了完成活捉〈紅色猛禽〉這一艱難的任務,一直都在認真地想辦法。


    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尼娜無措地遊移著視線。伊薩克抬起頭後把手放到了尼娜頭上。


    他無奈地笑笑,稍微思考了一會後說:


    “雖然我不是澤梅爾團長,但我也想說並非所有的事都是完美的,沒有完美的失敗也沒有完美的成功。加爾姆國的紅色雄雞……不對,腐肉鳥吧,暫時就先讓他做幾天好夢。我們這有個壞心眼的副團長,他正在為那個逃脫罪行而大笑的腐肉鳥準備更加有效的報複。”


    “有效的報複?”


    “雖然長得有些平凡,但尤米爾的找茬技術可是一流的。他表麵上對貴族的誹謗中傷充耳不聞,但事後會收集他們貪汙出軌等證據一口氣曝光,該報的仇一個都不會少。關於那些放走猛禽的家夥,線索確實是斷了,但並非是完全消失。我說尼娜,你能保證他們盯上的就隻有加韋恩一人嗎?”


    尼娜抬頭盯著伊薩克。


    異國的騎士團團長靜靜地點了點頭。


    “我現在也沒有證據,但〈那些家夥〉調查了加韋恩的情況,還費那麽大的勁幫他逃出了堅固的古城。如果私造了硬化銀武器的〈那些家夥〉不僅在加爾姆國或是西方地區,甚至還在火之島的其他地區召集了第二、第三個猛禽的話,他們的目的就不會是單純的戰爭。而是要從根部掀翻〈看得見的神〉即國家聯盟的寶座,再現讓火之島焦土化的戰亂。”


    “再現……戰亂……”


    尼娜重複著,聲音有些尖銳。


    雖然她立刻在心裏否定,但尼娜突然想起來伊薩克在西方地域杯來看望自己時,也說過類似的話。


    突然感覺腳下的大地有些不穩。地底沉眠的火山帶像是要將熾熱噴薄而出似的,這種不安讓尼娜咽了口唾沫。


    伊薩克的手還在尼娜的腦袋上,他輕輕摸了摸,為了讓尼娜安心似的笑著說:


    “不過就算那真是他們的目的,隻要知道了他們可能采取的行動就有辦法應對,所以你的行動是有價值的。如果你沒發現硬化銀武器就被加韋恩殺掉的話,他絕對會逃到〈那些家夥〉的國家去,在不知不覺間就會發生無法挽回的事態。就算沒有看得見摸得著的成果,也沒什麽好羞恥的。你憑借自身守護了國家,身為國家騎士團的騎士獲得了勳章。”


    伊薩克加重語氣斷言,然後看向旁邊那個好似不存在的男人,他像個影子似的沉默站立著。


    “……我一個外人都說這麽多了,你還保持沉默啊。我明明沒找你,你卻主動跟著發現了小兔子的我,就是因為有話要說吧。明明激動到失去了理性,卻還是麵無表情,像你這樣的話,能傳達的事也傳達不出去了。你再讓我繼續說下去的話就欠我三個〈人情〉了哦,不想那樣的話就趕緊的。”


    激動一詞讓尼娜有些意外。


    羅爾夫是無論何時都能泰然處之的騎士。和施萬國的裁定競技會時也是,團員們都很憂鬱,但他卻和平常一樣冷靜。和尼娜再會後也沒有像托費爾那樣表達喜悅,隻是沉默著——想到這,尼娜恍然大悟。


    ——果然,兄長對我還是……


    麵對在小塔前謝罪並道謝的尼娜,羅爾夫隻給出了冷漠的回答,而且眼睛裏還有明顯的怒色。雖然伊薩克給出了過高的評價,但這次事件的起因還是因為尼娜自身的粗心。關於和施萬國的裁定競技會上的那一箭,尼娜也還沒有好好麵對羅爾夫以及團員們。


    因為羅爾夫左眼的傷,兄妹的想法和感情一直在走平行線,長期僵硬的關係對尼娜來說才剛開始改善了不久。被伊薩克拋了話題後羅爾夫也還是一言不發,尼娜想著挨訓和道歉還是趁早比較好,所以仍然戰戰兢兢地走了過去。


    尼娜抬起頭,借來的圍巾遮住了她的嘴。看到她的臉後羅爾夫皺起好看的眉毛。


    山穀的風裹挾著雪花吹過羅爾夫長長的黑發。


    他秀麗的相貌上浮現出嚴肅的表情後下意識地伸出了手,碰到尼娜左眼下臉頰上的劍傷後,用低沉的聲音問:


    “這是,加韋恩弄的?”


    “啊,那個,是的。”


    尼娜小聲回答。


    在千穀山的洞穴裏徘徊的時候,失去了理性的加韋恩瞄準了尼娜的左眼,好不容易避開了他的攻擊後留下了這個擦傷。稍微砍掉了一點皮的傷在過了段時間後,變成了紅色的線狀。


    自發痛雖然已經好了,但閉眼或是碰到的時候還是會痛。尼娜不禁皺起臉,注意到的羅爾夫趕緊把手拿開了。他看著尼娜的下巴、額頭上還殘留的淡淡淤青,握緊了拳頭直至青筋突起。


    羅爾夫眉間的皺紋更深了,他用沉重的聲音說:


    “……你很棒。雖然失去了武器,你也隻身一人和猛禽交鋒並保護了自己。在困難的狀況下你也沒有逃避絕望,堅定著自己的意誌,拚盡全力去付諸實踐。我身為騎士,非常讚賞你的英勇。”


    “兄長……”


    “向〈最後的皇帝〉獻身的破石王奧爾沙,無論遇到何種危險都會貫徹自己的覺悟。他為祈願和平的皇帝捐軀,哪怕早已傷痕累累也沒有奪走對方的生命而是命石。你為了完成自己堅信的使命而做出的行動,毫無疑問是當之無愧的奧爾沙的子孫。對如此果敢不屈,無比高貴的你,我卻——”


    羅爾夫突然低下頭。


    尼娜很是困惑,羅爾夫和剛才相比有些奇怪。從氣場上以為他生氣了,但沒想到說的都是誇獎的話。


    尼娜稍微歪著身體,小心地去看哥哥的臉,發現有什麽東西滴了下來。原以為是雪,但遮住表情的黑發之間可以看到閃光,這讓尼娜吃驚地瞪大了眼睛。


    尼娜的兄長——羅爾夫在哭。


    帶著硬質藍色光輝的右眼和被野獸毀掉的左眼,兩隻眼睛裏都有眼淚滴落。


    羅爾夫艱難地說:


    “我知道你被那家夥綁架後就一直在想你是〈妹妹〉還是〈騎士〉。雖然不在競技場上你就是我的妹妹,但加韋恩是利裏耶國的敵人,所以我覺得和他處於對立的你,可能會作為國家騎士團的騎士去麵對他。”


    “不是妹妹是騎士……”


    “但那也隻是強詞奪理。如果是妹妹的話,你會被那家夥當作餌料殘忍殺害,如果是騎士,你就還有生還的希望。我隻是依賴著你的堅強,努力讓自己變得和真的〈狼〉一樣,拚命壓抑著自己。”


    羅爾夫的肩膀在輕微起伏,他深呼出一口氣後繼續:


    “聽說你被發現後射出了箭,我為你選擇以〈騎士〉的身份應對這一切而歡喜,想著這下就有再會的可能了。就算你被殺了,我也可以繼承你的遺誌繼續戰鬥下去。我隻有相信著你是騎士,才能保持理性,站穩腳跟。”


    雖然表情很嚴肅,但淚水正順著羅爾夫的下巴滑落。羅爾夫亞咬緊牙關,筆直地看著尼娜。


    “什麽利裏耶國第一的騎士,什麽〈獨眼狼〉,我根本配不上這些稱號。和勇敢地戰鬥到最後的你相比,我什麽也沒做到。身為兄長我沒有守護好妹妹,身為騎士我沒能抓捕加韋恩,浪費了你崇高的意誌。我對自己的軟弱感到憤怒和羞恥,現在也是一副丟人的模樣,在為你的平安而流淚。求你原諒如此沒出息的我……尼娜。”


    被風帶起的雪花和眼淚落在了尼娜的臉頰上。


    冰冷卻無比溫暖的觸感讓尼娜的心裏非常難受,她緩緩地搖頭。


    “兄長絕不丟人,而且我也沒有你說得那麽果敢,身為奧爾沙的子孫也並不總是堅強的。”


    尼娜和羅爾夫是一樣的,她為了站穩腳跟也拚上了一切。盡管一直告訴自己要振作,要努力,告訴自己現在隻有一個人,告訴自己要作為利裏耶國騎士團的騎士和重要的人再次相見。但實際上她非常害怕,從頭到尾都滿心恐懼,也因為絕望而想過放棄。


    尼娜垂下腦袋皺起臉,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像個孩子一樣嗚咽。


    她下意識地把小小的手伸向哥哥,但擔心他會不會因此生氣或是討厭自己,所以纖細的手指打算停下,可羅爾夫卻在她停住之前就把她抱進了懷裏。


    羅爾夫使勁抱著尼娜,把自己濡濕的臉頰埋在尼娜顫抖的腦袋上。尼娜一邊抽噎一邊不停地喊著“兄長”,羅爾夫不知道該說什麽,隻是加大了抱住她的手臂裏的力量。


    伊薩克眯起琥珀色的雙眼露出愉快的苦笑看著擁抱的兄妹說:


    “燒心的甜蜜下酒菜後,又是感人的兄妹情啊。”


    在紛飛的雪景後麵有金發在閃耀,外套都忘了穿就在雪地裏奔跑的利希特應該是睡醒後就立刻出來找尼娜了,他在看到尼娜後露出了笑容。


    “尼娜,啊啊,找到了,真的在這啊,不是夢。”——在滿臉笑容的利希特背後,是慌張追來的王女比阿特麗斯和奧德。


    比阿特麗斯看到緊緊抱著尼娜的羅爾夫後,露出了感慨的表情。她抬頭看了眼身旁,拿著利希特的外套的奧德露出了和往常一樣溫柔的微笑。


    加爾姆國的王子蓋澤裏奇回國後,非常注重體麵地向諸國傳達了消失在穀底的王子加韋恩和騎士團團長的事。加韋恩對外聲稱是病死,團長則是討伐山賊時殉職,這副說辭也是和金特海特國以及利裏耶國商量好的。


    接下來就隻用等著發現他們二人的遺體。騎士團團長的遺體在一周後就於穀底的河流中打撈了上來,但加韋恩的屍體不管是過了半個月還是一個月都不見蹤影。


    雖然蓋澤裏奇往金特海特國派了好幾次聯絡員,但負責搜索的副團長尤米爾卻隻是重複那幾句話:


    “非常抱歉是我們能力不足。我們有在努力,但您看這個天氣,不太好找。”


    實在沒辦法,蓋澤裏奇隻能在沒見到屍體的情況下就向外公布了加韋恩病死的消息。但在那之後沒多久,吉倫森地區就有了可怕的傳聞。據說有個紅發淩亂的巨大騎士出沒,到處襲擊村莊和商隊。


    聽到傳聞的蓋澤裏奇王子滿臉蒼白,雖然難以置信,但他覺得如果是那個怪物的話很有可能真的還活著。如果加韋恩在公共場合說出了對加爾姆國不利的事實,國家和蓋澤裏奇王子自身都會被逼到無可挽回的境地。


    害怕秘密被曝光的蓋澤裏奇立刻派人出去搜索加韋恩,但怎麽也找不到騰飛在外的猛禽。就像是在嘲笑這樣的蓋澤裏奇似的,紅發的巨大騎士的目擊情報傳遍了西方地區,甚至還流傳於整個火之島。


    就算能用狡猾的智慧和伶牙俐齒欺騙他人,卻無法逃離自己的記憶。


    蓋澤裏奇因為日夜擔心秘密會在某一天傳到大家的耳朵裏,精神終於崩潰了,甚至在石柱背後看到彈劾自己的人們的幻影,那天之後他就再也沒有睡過一夜安穩覺。


    但實際上,加韋恩的遺體和加爾姆國騎士團團長的一起被發現了。


    加爾姆國逃過了一切公開的懲罰,於是副團長尤米爾提議了一個小小的報複。他故意放出流言,還向各地送去了身形相似的冒牌貨,做出加韋恩還活著的假象。


    而加韋恩則將所有的罪行和秘密懷抱在他冰冷的身體裏,被埋葬在了能夠遙望自己祖國的千穀山山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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