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藍色的軍服從餘光飄過。


    讓人聯想到深海的外罩上是凜然盛開的白百合和茂盛鮮嫩的橄欖葉,〈貝蒂〉華麗的金色卷發在夏日的陽光中燁燁生輝。


    “好久不見,舅父大人。”“是的,我這次正式就任了外交大臣一職”“新發型很適合我嗎?我很開心,這還要感謝那群無賴……不,比起這個,國王陛下有些暈車——”聲音嬌豔的她正扶著頭戴王冠的男性的後背。


    名叫〈梅爾〉的少女下意識地停下了腳步。


    特拉拉山丘與其所處地區——中央火山帶這一名字相反,是個綠意盎然的地方。因戰亂而焦土化的這片土地上建了新的繁華街區,各國的理事館也都佇立其中。


    各國應該都是剛到不久,被警備包圍的馬車上搬下了一個又一個的行李,貴族打扮的女性們都帶著好奇的目光指著屋頂花園。少女在胡同裏看著眼前的光景,腦海裏浮現出了黑發的〈少年騎士〉的模樣。


    ——她在這裏。


    少女感到一陣眩暈,心跳加速,口幹舌燥。


    她被派去偵查,現在正在回去傳令的路上。已經有幾個夥伴混進了城邑的市民之中,還有的藏在了廢棄小屋裏。少女的主人在理事館分派任務後,將少女培養成殺人工具的〈老師〉就帶著他那不祥的身影在黑暗中行動了起來。


    〈老師〉是位周密完善,毫無破綻的人。之前在進行監視任務的時候,少女因為碰了一下自己的皮革袋就被狠狠地打了一頓。


    “小梅爾,你在幹嘛呢?為什麽要給我懲罰你的機會呢?” 〈老師〉抬起嘴角,朝著倒下的梅爾背部踢去。


    〈老師〉很討厭她的名字。


    “梅爾,梅爾,啊啊,真好呢,每次喊你的名字我都會興奮難耐,下意識地就把手伸向劍帶了。” 〈老師〉眯起沒有光的空虛的雙眼。


    她的一切行動都是來自於被當作莫爾斯之子所下達的命令,命令就是她的存在意義,如果被發現有除此之外的任何行動都絕對會被〈批評〉——但是。


    少女不知何時奔跑了起來。


    無簷帽下的銀白色頭發和並不適合夏季的外套一起隨風飄舞。少女朝著包圍特拉拉山丘的防壁跑去。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奔跑,掛在劍帶上的皮革袋裏藏著〈少年騎士〉給她的藥壺,她隻是感受著其重量,在幹燥的石板路上奔跑。跑過灰褐色的街景和夏日的鮮綠,奔跑,奔跑,奔跑。


    到達防壁腳下時她就一口氣跳了上去。


    她用手指和鞋尖攀爬著,動作輕盈到不似人類。來到屋頂後,少女繼續跑向胸壁,從凹凸的縫隙間探出身體,幾乎就要掉下去。


    ——不要來。


    ——想見你。


    這是份無法命名的感情。


    她委身於胸口翻起的熱潮,拚命瞪大天藍色的雙眼,在被沙礫和岩石點綴著的大地上尋找小小的身影。


    ◇◇◇


    感受到該地的氣氛時,心底就一陣躁動。


    是過去還是未來,從未見過的戰場浮現在了尼娜的腦海裏,從未聽過的怒號和嘶吼也在她耳畔回響。還看到了在此地戰鬥,失去了一切卻仍不放棄,堵上了什麽不可退讓之物的自己射箭的模樣。


    ——這個感覺是怎麽回事?我明明是第一次來特拉拉山丘,但卻有種熟悉的感覺。


    漂浮於藍天中的白雲都晃眼的七月下旬。


    丘陵地帶平緩的街道上是排著隊的馬匹和馬車。利裏耶國騎士團也在其中,尼娜抓著韁繩抬頭看向高大防壁的前方,那裏是曾經統治火之島的古代帝國的遺痕。在山丘頂上有一棟充滿威嚴的建築拔地而起,其腳下是讓人感受到歲月變遷的灰褐色街景和混著綠色的大地,那就是國家聯盟的總部——普魯維烏斯·勒克斯城。


    尼娜的故鄉茨韋爾夫村將跟隨古代帝國最後的皇帝的破石王奧爾沙視為祖先,其英勇的一生也被人們當作光榮的勇士傳說傳了下來。


    勇猛的他在軍服絲毫未損的情況下擊退了多自己十倍的敵軍,忠心耿耿的他衝進燃燒的城堡拯救了皇帝。就算有許多國家想收他為臣,但他仍然和乞丐一樣與主君一起在諸國流浪,將自己的一生都奉獻給了主君。


    村裏的孩子從小就要學習武器,同時還要聽奧爾沙的故事,就算是被人嘲笑的瘦小尼娜也一樣。夥伴們一起在村長身邊求他講故事,尼娜就在最後麵悄悄側耳,奧爾沙的偉業打動了當年小小尼娜的心。她還從村子的高台上伸長後背想要一眺古納雷克山的模樣,還在心裏描繪奧爾沙的英姿。


    ——根據體格和身體能力,我覺得自己肯定沒什麽奧爾沙的血統。但即便如此,我卻對第一次踏上的土地感到眼熟,難道真像王女殿下說的那樣,是因為成長環境和教育方式嗎?


    想著想著,尼娜悄悄看了眼在自己身邊騎乘的羅爾夫。


    他有著強韌的體格和出類拔萃的天賦,人們都說他是破石王奧爾沙再世,是利裏耶國第一的騎士。尼娜心想說不定兄長對這片祖先生活過的土地有更強的既視感。


    羅爾夫那騎士人偶般的秀麗相貌上浮現出了嚴肅的表情,注視著眼前好似城塞都市的巨大城堡。


    ——兄長?


    羅爾夫注意到了尼娜疑惑的視線。


    他轉過唯一的右眼,想了一會後說:


    “尼娜,關於破石王奧爾沙,村裏是怎麽教你的?”


    冷不丁的提問讓尼娜有些吃驚。


    她遊移著視線,一邊回憶一邊說:


    “就是和大家一樣的……。奧爾沙在最後的皇帝還是皇子的時候就伴其左右,主君繼承了崩壞的帝國,奧爾沙就跟隨著他一起為平定戰亂而努力。後來皇帝發現真正會導致火之島滅亡的就是戰爭,奧爾沙對此也表示讚同,他們就一起為宣揚和平痛苦地流浪了十年。最後在戰鬥競技會製度的反對派與讚成派的鬥爭中獲勝,為國家聯盟的建立做出了貢獻。奧爾沙有著勇敢高潔的人品,是理想的騎士的具體呈現。”


    “是啊,我也是這麽聽說的。最後的皇帝奧爾斯特如果是接受了四女神啟示的聖者,那破石王奧爾沙就是為祈禱和平的主君奉獻一生的忠義勇者。”


    羅爾夫對尼娜說的話表示肯定,但聲音卻有些沙啞。


    “那個……”違和感讓尼娜不禁皺眉,但羅爾夫卻重新看向了前方,發現隊列開始移動後羅爾夫踢了一下馬肚子。


    “走吧。”


    遮住左眼傷口的長黑發順著高原的風流淌。


    尼娜帶著難以釋懷的感覺,重新握緊韁繩跟上了羅爾夫。


    包圍特拉拉山丘腳下的防壁南側。身穿印有國章的外罩的騎士、負責護衛的士兵、運送行李的馬匹和馬車都把延伸向戒備森嚴的門塔的街道埋得水泄不通。


    國家聯盟的總部特拉拉山丘有兩重防護,一層是包圍街道的防壁,另一層是山丘上守護普魯維烏斯·勒克斯城的城壁。國家聯盟有著製裁各國的軍事力量,是統治整個火之島的存在。聯盟內部有一位代表議長和四位副議長,為了各國理事的安全,大會期間進入山丘的門塔將會加強安檢,因此在開幕式的前兩天也就是今天,位於四個地區的街道匯合處的門塔附近人山人海,全是居民和商人,還有參加火之島杯的各國騎士團。


    慢吞吞前進的隊列又立刻停了下來。


    尼娜伸長脖子眺望隊列的最前方時,一個身穿深藍軍服的人從街道旁邊跑了過來。


    和托費爾一起去確認門塔情況的利希特斜背著行李袋,在鋪滿沙礫和岩石的丘陵地上踏著輕快的步伐跑了過來。不修邊幅的金發點綴著他一看到尼娜後就露出的笑臉,和七月的陽光一樣帶著燦爛的光輝。


    “情況怎麽樣?”


    “完全不行。”利希特搖搖頭“還有十幾個國家在排隊,等輪到我們估計要到正午的鍾聲了。我也是第一次參加火之島杯,沒想到竟然會檢查得那麽仔細,不僅要檢查國籍證明書和軍服的紋章,還要檢查騎士戒指。而且聽說有盜竊團會盯上來觀戰的達官貴人們,所以負責警備的人都去巡邏了,這邊就人手不足。”


    “距離正午的鍾聲還有兩輪沙漏的時間吧?”


    “是呢。氣溫越來越高了,給團員們和馬補些水會比較好呢。說是在帳篷裏有給排隊的人專用的井,托費爾去找……已經找到了。還是一如既往地好眼神啊,但打包行李的時候他一直在背能夠抓倒地下洞穴生物的地點,所以尼娜還是要多多小心背後哦。”


    利希特看向在防壁附近的帳篷處伸長手臂做記號的托費爾,輕輕笑了笑。


    進入特拉拉山丘的這條路上除了有騎士團的隊列,還有數十個帳篷和騎馬的人群。比賽最後一天要舉行議長選舉,到時火之島杯的所有王族都要參加,但由於場所特殊,王族能帶進城邑的隨行護衛有人數限製。因此在大會閉幕之前的三周,士兵們都得在這裏待機。也有很多從附近街道來的商人專門以在此地露營的他們為目標販賣食品和酒水。


    確認了托費爾位置的尼娜移動馬頭準備過去時,利希特急忙說:


    “啊啊,等等,差不多該換了哦。剛學會騎馬就長距離移動的話會被馬鞍擦傷,屁股會很痛的。我的行李袋裏裝了剛才從小販那買來的果汁,就拜托你去發給他們吧。”


    利裏耶國的隊列有四台雙駕馬車,每台上麵乘了兩到三人,騎馬的有六人。考慮到造成的負擔,騎馬采用了交換製。


    “來吧,我可愛的公主大人。”利希特伸出手,尼娜的臉染上了紅色。


    她猶豫地抿緊嘴唇,但以她的體格,如果沒有腳搭子的話就隻能在他人的幫助下才能上馬或下馬。小小的手戰戰兢兢地伸向大大的手,在尼娜鬆開韁繩的瞬間,她瘦小的身體就輕輕地落在了利希特懷裏,靠在了他的胸口上。


    “誒?等,那,那個!”


    “啊,對不起。我是故意不小心的?”


    看著慌張的尼娜,利希特一臉坦然地道歉,然後像是要用戀人補充能量似的緊緊抱住了急得蹬腿的她。利希特像隻親人的貓一樣用臉頰磨蹭漢娜在出發前幫尼娜修剪的齊肩黑發。突然,利希特另一邊的臉頰被什麽硬邦邦的東西戳了戳。


    “好痛!”利希特大喊著回過頭發現是背對夏日陽光的羅爾夫正手拿鞭子,板著臉從馬上睥睨著自己。


    利希特非常明顯地皺起臉說:


    “……哎呀,我又不是馬。我最近還算非常克製的了,這種程度的額外獎賞還在可接受範圍內吧?”


    “別說蠢話。我絕不是把你當成馬來對待,把你和馬放在一起比較的話對聰明忠誠的騎乘動物來說實在是太無禮了。而且你所謂的克製本就是理所應當的常識,這裏還是整個火之島最注重禮節的聖地,除了要在競技場上堂堂正正地戰鬥,也必須要舍棄私欲嚴於律己。”


    “對渾身都是私欲的我提這種要求,就和禁止你練習突刺一樣都是天方夜譚。我這次本就打算在大會期間更優先團員的立場,所以你阻止我的行動就算了,但我內心的自由你總得睜隻眼閉隻眼吧。隻要懷揣著能讓心跳加速的充滿魅惑的幻想,你那壞心眼的〈封口費〉別說十七圈了,就連二十圈我都綽綽有餘。”


    “充滿魅惑的幻想……是說和勇猛之人的比試嗎?”


    “那是地獄吧?我的腦袋裏當然有九成都是尼娜啊,比如說想象她纖細的手腕裏透出來的血管和連接可愛手指的肌肉,哪一個會更美味之類的。因為我們的身高差,她每次都隻能抬頭看我,那個角度真的太絕了,但因為害怕而露出的膽怯的眼神也引出我的保護欲,同時還解放了犯罪的本能——喂!不要轉來轉去的啊,鞭子好痛!我唯一的優點要被你鑽出洞來了!”


    “你的發言才是真正的地獄,是無法饒恕的癡心妄想。我要給你開個洞把你所有的汙穢都剔除。還有,你要解放的不是羞恥的本能,而是你懷裏的我妹妹。”


    羅爾夫用加厚皮革製成的鞭子使勁戳著利希特的臉,鞭子幾乎要對折起來了,利希特隻好不情願地把尼娜放在了地上。


    “挺重的哦,不過我的感情更重呢。”利希特把行李袋遞給尼娜時又借機吻了吻她的額頭。


    不愧是擅長防禦的〈盾〉,他輕鬆躲過了迅速飛來的鞭子,然後又吻了一次戀人通紅的臉頰。


    “那我先走了!”利希特踏上馬磴子,帶著爽朗的笑臉疾馳而去。


    “這叫什麽克製。”羅爾夫恨恨地歎了口氣。沒能懲罰不像話的獵物,羅爾夫疲憊地撩起黑發。他向旁邊一起騎馬的中年組打了聲招呼後就踢了一下馬肚子,和他們一起朝著灌木後的井離去了。


    聽著遠去的馬蹄聲,尼娜目送離開隊列的大家。


    ——剛才問我的問題也是,感覺兄長和平常有些不一樣,看上去很累。


    尼娜聽到後麵馬車上的團長澤梅爾在問現在到哪了。


    尼娜應聲後趕緊跑過去,奧德從駕駛馬車的位置上下來,抓住尼娜的腰把她放到了放腳的台子上。就算站在地麵上,奧德也和馬車上的尼娜處在同一個視平線。他從尼娜帶來的行李袋裏拿出三人份的果汁給尼娜,然後溫柔地摸了摸尼娜的頭,意思是剩下的就由他來發。


    向朝著其他馬車走去的巨大背影鞠了一躬後尼娜就進入了馬車後帶篷的貨台。


    副團長維爾納在散亂的文件和地圖旁邊枕著手臂打盹,靠在木箱旁的團長澤梅爾在整理亂掉的白胡子和軍服。


    尼娜向團長報告了利希特他們查看門塔後帶來的消息,然後把果汁遞了過去,澤梅爾知性的年邁相貌上浮現出無奈的笑容。


    “真不想服老啊。先出發的王女殿下估計早就到了城邑的理事館,正作為外交大臣充滿活力地會談呢吧。我這個老頭和那邊的胡茬大叔隻能在這睡懶覺,行軍也都交給了你們,真是沒麵子。”


    “哪有,澤梅爾團長和維爾納副團長最近都很忙,能休息的時候還是多休息一會比較好。……那個,但是,這次和利裏耶國對戰的騎士團很棘手嗎?竟然讓你們二位煩惱到這個地步。”


    出發之前,收到對戰表的團長和副團長就一直待在辦公室裏,就連在路上留宿的旅館中也仍然抱著手臂商量不止。尼娜小心翼翼地提問後,澤梅爾就歎了口氣看向散亂的文件和銀製信筒,還有戰術圖上倒著的黑白棋子。


    “很難,而且從各個意義上來說都很難。火之島杯是淘汰賽,這次共有九十八個國家參賽。對戰表是由各國的理事抽簽決定的,有六十八個國家都會出場第一輪競技,不幸的是利裏耶國也在裏麵。團員很可能會負傷,而且夏季的競技會還會引發中暑。決賽是第七輪競技,隻有三名替補騎士的我國,當然是競技的次數越少越好。”


    “決賽是第七輪……”


    澤梅爾耷拉下眉毛繼續說:


    “我們撐到決賽的可能性很低,而且和利裏耶國一起編排在左邊的全是強國(對戰表的示意圖放在了文章末尾給大家參考),四個地區的破石王所在的國家都排在了左邊。如果我們順利過關,就會在第四輪競技對上東方地區的納利亞斯國,在第五輪競技對上北方地區的巴爾托拉姆國,在第六輪競技對上的就是我們西方地區的最強者金特海特國或是南方地區的埃特拉國。左邊的對戰表真的很豪華,我知道有人會像在西方地域杯時一樣〈動手腳〉,但沒想到竟會如此露骨。”


    聽到動手腳一詞的尼娜非常驚訝,澤梅爾苦笑著打開了皮革袋的軟木塞。


    那是利希特從小販那買來的黑葡萄果汁。因為中央火山帶的土壤堆積著火山灰,所以該地非常適合栽種葡萄。就算同樣是黑葡萄,這裏的風味和鄰國馬爾莫爾國的很不一樣,有著甜中帶澀的特征。


    老團長享受著這片承載著沉重曆史的大地所養育出來的味道,繼續說:


    “管理正式競技會的是國家聯盟的審判部。現在的審判部部長是西方地區克洛茨國的理事,對戰表右側的克洛茨國完美地避開了強國,在決賽前都不用和他們對戰。……不,說準確些,和他們對戰的國家之前也屬於強國,隻不過那些國家的有能騎士都在襲擊事件中受傷了。”


    “有能騎士的襲擊事件……”


    尼娜想起了兩個月前在南方地區遇到的事情。


    金特海特國騎士團的副團長尤米爾當時正在調查近幾年發生在同一個地區的襲擊事件,以及被禁止的硬化銀私造劍的流通。利希特他們在給出豪華賞金的地方競技會上獲勝後也遭到了襲擊,反對火之島社會製度的〈那些家夥〉也參與其中。


    尤米爾應該還在調查從商船上收來的證據和主謀的身份,但尼娜並不知道進展得如何了。如果說參與使用私造劍的“有能騎士襲擊事件”是為了讓自國在火之島杯上處於優勢,那結合剛才澤梅爾的話,克洛茨國很可能就是〈那些家夥〉。


    應該是察覺到了尼娜的想法,澤梅爾搖搖頭說:


    “別著急,眼見不一定為實。就像這個好似綠色樂園的特拉拉山丘,其地底實際上沉睡著燃燒古代火之島的熾熱。包括加爾姆國的事在內,〈那些家夥〉確實有很多疑點,原本應該會隨著調查逐漸清晰的真相也越來越曖昧,我現在還無法確信在這種情況下召開的火之島杯到底有何意義。”


    “……那個,澤梅爾團長也有不知道的事嗎?”


    澤梅爾對戰鬥競技會和裝備博聞多識,還有著經驗累積而成的判斷力以及久經風霜的古樹般的冷靜。尼娜對這位集全團信賴於一身的團長的話感到震驚,但澤梅爾隻是溫柔地眯起白眉下的雙眼笑著說:


    “我之前也說過,無論是人還是製度都一樣,世界上沒有所謂的完美。我隻是喜歡武器而已,是個幸運活下來的老頭。為了回避最糟糕的結果,我習慣事先準備好幾個方案,但即便如此我也仍然無法對自己得到的答案感到滿意。”


    “不滿意……”


    “就好像雖然集齊了零件,但拚裝好的盔甲卻仍有違和感一樣,行事慎重無形的〈那些家夥〉就像幻影一般。其實我覺得既然利裏耶國不在議長選舉的候補裏麵,那幹脆直接輸掉第一場競技離開競技場比較好……是啊,我要不直接〈負起責任〉辭去團長一職,回家鄉過隱居生活吧。”


    “饒了我吧。您不是和我約好了要等安排妥當之後再逃嗎?把這麽複雜的事態推給我,我的胡子會全部禿掉的。”


    “我開玩笑的哦。”


    維爾納因為說話聲醒了過來,他慢慢地坐起身體。


    他抹了一把粗壯脖子上滲出的汗珠,輕輕瞪了一眼笑嗬嗬的澤梅爾。


    “其實是真心話吧。”


    尼娜把果汁遞給維爾納,他一口氣喝光後,那張山賊似的臉上露出了笑容。


    “沒錯沒錯,就是這個味。”


    尼娜也拔開了自己那一份的軟木塞,小心地問道:


    “那個,根據剛才澤梅爾團長的話,難道是否為議長選舉的候補和競技結果也有關係嗎?”


    “這是一直以來的習慣。為製裁違背國家聯盟的國家而采取軍事行動時,輩出議長之國的國家騎士團會被分配到主隊,他們可以參加軍議並佩戴四女神的戰帶,有各種特權。”澤梅爾像老師一樣說明著“雖然名為製裁,但其實就是戰爭。關乎人們生死的軍事行動如果讓一個弱小的騎士團成為核心統率軍隊會很不可靠,騎士們也不會願意讓比自己還弱小的人打頭陣帶領軍隊的。”


    “那個,也就是說,考慮到製裁時的軍隊編排,擁有強大騎士團的國家的理事在競選議長時會更容易獲得支持,是這個意思嗎?”


    “沒錯。事實上,曆代的議長幾乎都是從火之島排名前十六位的國家中選出來的。但是這次利裏耶國不參加選舉,因為我國的理事也就是已故王妃大人的公爵弟弟是個腳踏實地的人,他一直與看得見的神的權利保持著適當的距離。雖然在第一場競技就敗退的話不會對我國有什麽實際上的損害,但外出來此地參觀的國王陛下會很沒麵子,考慮到騎士團在利裏耶國國內的立場以及作為軍事力量要向外示威的情況,我們的首要目標還是要進入前十六。”


    尼娜對團長的話點了點頭後忽然想到了什麽。


    ——這麽說來,國王陛下和利希特先生是什麽關係呢?


    他的母親以前是宮女,而他是庶子也擁有第七位的王位繼承權。利希特說過自己在加入地方騎士團後和父親就差不多是半斷絕關係的狀態,但尼娜並不知道他們二人實際上到底是什麽關係。


    ——國王陛下難道也和利希特先生的兄長一樣把他當作〈黃色老鼠〉,打算任意利用後就把他處理掉嗎?


    雖然貴人和騎士的觀戰場所不同,但尼娜還是很擔心。


    ——而且既然競技結果會影響議長選舉,那騎士的戰鬥方式就會左右火之島的未來。背負著重要職責的騎士團應該都帶著昂揚的鬥誌和嚴肅的心態在等待著知曉勝負之時吧。


    尼娜本以為是像節日慶典般的競技會,但聽到團長說很在意〈那些家夥〉的情況時尼娜後知後覺地不安了起來。


    看尼娜都忘了喝果汁,澤梅爾和維爾納對視了一眼。


    維爾納尷尬地撓撓胡茬,澤梅爾垂下眼睛扶好眼鏡後微笑著說:


    “第一次參加的話難免會緊張擔憂,包括〈那些家夥〉的事在內,需要煩惱的難題還很多,但現在你隻需要記住自己的職責是副團長輔佐,是競技場上的〈弓〉。如果還是沒法冷靜下來的話就回歸原點吧。”


    “原點?”


    “火之島杯是獻給祈禱和平的最後的皇帝的禮物,隻要理解這一點就不會偏離騎士的道路。”


    “獻給最後的皇帝的禮物……”


    尼娜記住頗有重量的教誨,點了點頭。


    雖然還不成熟,但她也是身穿印有國章的軍服的騎士。重新鼓起幹勁的尼娜望向特拉拉山丘,因為盛夏的陽光而眯起來的海藍色雙眼看到了站在防壁上的小小身影。


    ——誒?


    尼娜眨眼的時候,那人影已經消失了。


    她心想應該是守護城邑的警衛,但心裏卻莫名地躁動起來。尼娜捂住自己的胸口,耳畔傳來了從井邊回來的利希特他們的馬蹄聲。


    ◇◇◇


    “誒?那個,伊薩克團長,這實在是太多了。”


    “就算是隻能單手抬起來的小兔子,這點還是吃得下的吧?啊啊,我們是在冬日的山間裏同吃同睡的關係了,事到如今不需要那麽見外哦。”


    “我不是見外,是,是真的吃不下。”


    “既然是騎士,那把身體保持在隨時都能行動起來的狀態就是理所當然的義務。火之島杯的敵人除了別國騎士團還有宿舍裏男人的臭味,再加上天氣還這麽炎熱,所以在你因為疲勞和中暑吃不了東西之前,還是提前存著比較好。我聽說你今年就十八歲了,那就更沒有長身體的時間了。比起纖細的〈花〉,還是豐滿的〈花〉更有品嚐的價值。給,這個很燙,你小心哦。”


    伊薩克把粗壯如尼娜手臂的煮臘腸放到了她的盤子上。


    光是看著眼前已經漫出木盆的巨大肉類料理,尼娜就感覺有些噎得慌。為了讓自己十歲左右的體格活動起來,尼娜添了些醃漬的夏季蔬菜和芝士以及麵包,但卻半點都沒有減少,所以伊薩克談及騎士義務後,尼娜就無話可說了。


    這裏是參加火之島杯的國家騎士團的宿舍。


    尼娜坐在公共食堂的長桌前,她左邊的金特海特國騎士團團長伊薩克正在悠哉地啃著羊肉。


    “這裏還是和我八年前來一樣,沒什麽魚類料理啊。大會期間,這裏的安檢就會特別嚴格,弄得跟個孤島一樣,所以運送食品會很麻煩。再加上現在這個季節,沒什麽新鮮魚類也是無可奈何,但隻有醃製和熏製的河鮮還是很不得勁啊,比起幹巴巴的還是水靈靈的比較好,你說呢?”


    “那個,是,是的,呢?”


    “啊啊,你是在內陸國利裏耶國長大的,應該不怎麽在意這個吧。不過,大概有四十個國家的騎士團在使用宿舍,差不多有兩千個人,光是要集齊四個地區的料理就是個大工程。就算是無所不能的國家聯盟,也沒法把所有食物都搬上桌呢。”


    伊薩克帶有野性的精悍相貌上浮現出微笑。他把刮掉了肉的骨頭扔進了專用的深口盤子裏。


    看了眼正在把臘腸切成一小塊一小塊的尼娜後,伊薩克突然把手伸向了對麵羅爾夫的盤子。


    “哦!那個看起來很美味啊,是北方地區的香草鍋嗎?”


    吃完後伊薩克舔了舔手指。羅爾夫正要刺下叉子的時候,肉就被搶走了,這讓他的眉間多了道皺紋。


    ——既然要拿兄長的料理,那為什麽還要分給我?


    尼娜重新環視圍著桌子吃飯的幾個人,感覺自己在中暑之前已經快要食欲不振了。


    羅爾夫的旁邊是托費爾和奧德,尼娜的右邊是利希特。加入凜然盛開著白百合的深藍軍服的,是身穿印有雄偉獅子的黑色軍服。


    擁有〈黑色獵人〉這一響亮外號的破石王伊薩克無視了羅爾夫鐵青的臉,非常隨和地聊著天,吃得也很多。看到尼娜的木杯空了,就端起果汁壺給她重新倒滿,還輕鬆地用單手剝開核桃分給尼娜。金特海特國騎士團團員端來追加的盤子時,伊薩克也非常親切地揮揮手說:


    “啊啊,不好意思,你們也都隨意一點。”


    周圍傳來的是豪爽的笑聲和 “什麽啊,你還活著嗎?”之類的大聲問候。悶著汗臭味和喧鬧聲的公共食堂與團舍的食堂沒什麽區別,尼娜有些害怕地看著互相拍打肩膀的大個頭男人們,縮起了脖子。


    ——這和嚴肅的心態有點……是相當不同。既然這裏的競技會關乎火之島的未來,我還以為大家會排列整齊,沉默著吃飯。而且第一次在官方競技場的公共食堂吃飯就和伊薩克團長坐一起,實在是太出乎我的意料了。


    利裏耶國騎士團到達普魯維烏斯·勒克斯城的時候和利希特預料的一樣是在敲響了正午的鍾聲時。


    在門塔結束安檢後大家就進入了城邑,從行軍時所走的大道來到了山丘上的城壁內。大如城塞都市的城堡被分為了三個部分——國家聯盟總部所在的宅邸和主塔以及位於其稍遠處的圓形競技場。


    從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包圍著競技場的宿舍都是四邊形的帶地下室的塔狀建築。一樓是走廊和飲水處,二樓是按棟劃分的公共食堂,三樓往上就可以用專門的樓梯通往各國的客室。掛著各國國旗的屋頂還有可以進行一對一訓練等運動的場所。


    利裏耶國騎士團到了之後連歇口氣的時間都沒有,大家趕緊放下行李就到食堂去吃稍晚的午餐了。尼娜確認好搬進房間的行李後朝著食堂走去,一進去就看到擺著十幾張長桌的公共食堂裏擠滿了他國騎士團的騎士。國家聯盟的職員穿著印有四女神花紋的軍服,正在往放在牆邊的台子上擺裝滿料理的大鍋和盤子,看來這裏的食堂是自助添菜的形式。頂到天花板的圓柱擋住了尼娜的視線,她找不到利希特他們在哪。


    “怎麽?利裏耶國也在南棟嗎?”


    正在尼娜手足無措的時候,伊薩克向她搭話了。


    包括西方地域杯的夜會和加爾姆國的事件在內,尼娜和這位棱角分明,淺黑色皮膚的偉丈夫——金特海特國騎士團團長伊薩克有著不可思議的緣分。


    突然的再會讓尼娜驚得渾身一抖。


    “稍微長高了點嗎?”伊薩克把手伸到尼娜的頭頂確認她的身高。


    應該是看出第一次來參加火之島杯的尼娜迷失在了公共食堂裏,伊薩克把她帶到添菜的地方向她說明了一下這裏的進餐形式。發現正在窗邊的桌子旁尋找尼娜的利希特後,伊薩克就無視因自己的突然登場而大吃一驚的人們說:


    “好久不見啊,你們還好嗎?”自然地加入了利裏耶國的餐桌——


    尼娜把巨大的臘腸塞進嘴裏,臉頰鼓囊囊的。她抬頭看向右邊,利希特就衝她露出了爽朗的笑容。


    尼娜的戀人騎士看上去並不是很在意伊薩克的存在,他現在正在和托費爾還有奧德一起討論該怎麽料理不合時宜的獅子肉。


    旁邊的餐桌上也有很多與別國混坐的騎士團,團長澤梅爾正在和以前相識的老騎士一起懷念地說著些什麽,副團長維爾納和中年組們則是與其他國家同年代的騎士一起認真地貼著胡茬臉,商量著交換從自國帶來的酒樽。


    尼娜在心裏對眼前的景象表示了理解,吞下了臘腸。


    ——雖然有很多讓我吃驚的事,但火之島杯畢竟是四地域的騎士都能聚到一起的難得的機會。如果說火之島杯是獻給最後的皇帝的禮物,那與他國騎士團加深友好關係也算是和平的表現方式之一。


    想到這,尼娜也想見見一起去南方地區遠征的馬爾莫爾國的女騎士們。還有當過〈盾〉的來自東方地區的少女騎士梅爾,雖然不知道她是否隸屬於國家騎士團,但尼娜還是打算找找看。


    尼娜忽然環視四周。


    在南方地區的時候,金特海特國騎士團的副團長尤米爾也很照顧尼娜他們。既然團長伊薩克在這,那他肯定也正在某張桌子上吃飯。


    尼娜問了問伊薩克,他卻縮起了寬厚的肩膀。


    “尤米爾這次沒來。他稍微出了點差錯,現在正在療養中。”


    “誒?療養?那個,是在訓練的時候受傷了嗎?”


    “是因為那家夥自豪的副團長的職務。開春的時候我讓他扮成海商執行任務,結果他過於優秀的商業頭腦起了反作用。他被刻意抬高市價發橫財的山賊團夥盯上了,在從南方地區回國的路上受到了襲擊。”


    “尤米爾先生……被山賊集團。”


    “吼,竟然讓小兔子露出擔心的表情,看來他很巧妙地拉攏了你啊。不過雖說是療養,但也沒受什麽重傷。聰明的家夥總是容易過分自信,這次的傷就算是價格不高的學習費,讓他能長長記性。他不在的話對騎士團來說有些不利,但我們不參加議長選舉,王太子殿下也因為某些事情決定不來這裏了。所以隻要能〈差不多〉贏幾輪,不被那些貴族吹胡子瞪眼睛就行。”


    伊薩克不以為然地說完後,溫柔地摸了摸表情不佳的尼娜的腦袋。


    “毫不客氣地和別人黏在一起的獅子肉還是切丁比較好吧?”


    正在和托費爾還有奧德一起聊天的利希特突然用開朗的聲音大喊時,伊薩克又看向了羅爾夫的盤子。


    “這個看起來也很好吃啊。”伊薩克拿起最後一個肉丸放進了嘴裏,羅爾夫眉間的皺紋變得更深了。


    “……不能理解,無論是你突然出現在這裏的原因,還是不要臉地和我妹妹表現得那麽親昵甚至妨礙她長身體的機會,我都不能理解。開幕式時,四個地區的破石王要進行展示競技,你既然有讓我不爽的閑工夫,那還不如為了西方地區的名譽,去練習一兩千次突刺如何?”


    “什麽啊,難得尤米爾不在我還想著能自由些呢,沒想到這裏也有囉嗦的小姑子。展覽競技就是表演而已,我會按照他們發給我的工資好好表演的。拿你的食物是因為我這個人無論是女人還是美食都喜歡別人手裏的,而且和朋友坐一桌吃飯有什麽問題?我對你說的話才是無法理解。”


    “誰和誰是朋友?”


    羅爾夫眉間的皺紋終於多到了無以複加。


    “真是見外的男人啊。”伊薩克抬起眉毛“當然是我和你啊,有了那麽寶貴的經驗,可不能再說我們隻是熟人而已了。無論什麽時候想起來我都覺得那是最棒的〈一對一〉,雖然讓你喝的人是我,但沒想到最後我們倆都酩酊大醉開始了亂鬥,結果把酒館砸了,還被警吏抓進了小鎮的牢——”


    羅爾夫猛地站了起來,椅子發出了巨大的聲響。


    這就注重禮節的羅爾夫來說是非常罕見的行為,尼娜不禁眨了眨眼。


    “兄長,是不舒服嗎?”


    羅爾夫扭過臉,避開妹妹的視線。


    “到練習的時間了。”他低聲說完後就拿著盛有餐具的木盆離開了。


    伊薩克用手撐著臉,笑嘻嘻地拿起木杯。


    雖然尼娜有些困惑,但她感覺羅爾夫和伊薩克的距離比之前更近了,心想〈極其不樂意的私事〉一定是兄長在謙虛,他們肯定是在一對一的過程中對彼此身為騎士的高傲之心產生了共鳴。


    最喜歡的兄長和破石王成為了朋友,身為妹妹的尼娜也感覺無比驕傲。滿臉喜悅的尼娜忽然想起了些什麽,重新麵向伊薩克。她之前就想著如果和伊薩克見到了,就一定要問問他和羅爾夫的比試結果。當著羅爾夫的麵問像是在起哄,所以他現在離開了倒正好。


    尼娜像是講悄悄話一般湊近身體,抬頭看向伊薩克。


    “那個,見到你之後我就有件事想問問你。可能會不禮貌,但我還是,那個,非常好奇。”


    “小兔子的〈想問問〉著實充滿魅惑力,就算是不好在人前說的事我也非常歡迎……啊啊,對了,我也有件事想向你確認一下。”


    “啊,難道是關於尤米爾副團長報告的南方地區的事件……?”


    “我說尼娜,你,想和我結婚嗎?”


    周圍的喧鬧聲消失了。


    在好似漣漪般重新傳來的低語聲中,尼娜疑惑地歪著腦袋。


    ——難道〈結婚〉還有我不知道的其他含義嗎?或者是我把〈決鬥〉聽成了〈結婚〉?


    “把距離過近的獅子肉全部切爛——”正在說這句話的利希特也突然停止了。充滿熱氣的食堂變得涼快起來,托費爾和奧德伸出雙手想要製止利希特。


    伊薩克不以為然地繼續:


    “初春那段時間我和羅爾夫喝酒時,那家夥和我談到了〈妹妹理想的結婚對象〉。然後我就想到如果和你結婚的話,我就能稱呼那個倫理觀比少女還要傳統的獨眼狼為〈兄長〉……噗!不,不行了,肚子好痛。他那天晚上就因為這件事特別氣憤,但如果我成為了你的丈夫就可以喊羅爾夫兄長,哈哈,會變成喊他兄長的最〈有意思〉的局麵。哎呀,對不起,但我真的忍不住了。”


    說完伊薩克就捂著嘴轉過身去,好不容易忍住笑意後,他又轉過身輕輕拍了拍正在困惑地眨眼的尼娜的肩膀。


    “而且我和他如果成了兄弟,就不需要〈還人情〉這種麻煩的借口也能找他比試了。身為想要進步的騎士,和他這種獵物切磋的機會可是十分難得。而且你也理解騎士團的內情,所以讓你成為妻子我也很輕鬆……啊啊,幹脆直接成為我們那的團員吧?”


    “成為金特海特國的團員……?”


    “沒錯。雖然你是其他國家的人,但隻要結婚的話就能加入我們的騎士團。我們的騎士學校裏正好差弓術方麵的專家,所以就算你不擅長其他的也能發揮自己的作用。黑色的頭發配上黑色的軍服,從小兔子變成黑兔子也不賴吧?總之,等你厭煩金發了就來找我吧。”


    尼娜聽完後差不多也理解了。


    就像王族之間的政治婚姻一樣,伊薩克也是為了和羅爾夫加深關係磨煉劍技才提出了〈結婚〉。但尼娜覺得自己哪能當上金特海特國騎士團的團員,這估計就是為競技場奉獻一生的破石王的玩笑話。伊薩克與其英勇的外號不同是個隨和的人,以前尼娜也有過把他的玩笑當成了真心話而焦急的經曆——


    “……已經夠了吧?我,真的忍很久了吧?”


    利希特站了起來。


    尼娜因為他突然的行動回過頭,發現戀人雖然麵露微笑卻青筋突起,盤子裏也堆滿了看不出究竟是何料理的肉塊。


    托費爾和奧德在利希特的對麵緊挨著,同時點了點頭。


    “忍,忍很久了。就你這個占有欲的化身來說確實是最大限度的讓步了,雖然犧牲了肉類料理和我們的食欲。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你至少到沒人的地方鬧。奧德也說了,在人前的話不太好,因為就算把對方殺了也蒙混不過去。奧德正在心裏拚命呐喊呢,聽到沒?”


    “就連蔬菜上的害蟲都會放走的奧德怎麽可能說那種話。先不說那個,現在的狀態根本不是在加深友好關係吧?那個細眼睛的副團長說得沒錯,你就是個毫無節操的中年組在穿著軍服亂晃。不僅滿嘴汙穢還〈肢體接觸〉,竟然還當著戀人的麵說什麽‘厭煩了就來找我’,你這不是明知故犯嗎?已經不用再謀劃殺你的方案了,我現在就想當場殺了你。”


    伊薩克意外地抬起眉,一臉泰然自若的模樣,佩服地哼了一聲。


    “吼,事到如今再增加一兩個殺我的方案也沒什麽。至於我的節操,那的確和尤米爾說的一樣,我無法反駁。不過,你外表看上去如此輕浮,但其實倫理觀和狼一樣都是古代帝國那類的嗎?”


    “什麽?”


    “欣賞〈花〉和有沒有主人無關,無論是欣賞的自由還是被拋棄的機會都是平等的。就算我變得能夠稱呼羅爾夫為兄長,也不會阻止小兔子和你玩。當然,我也不會窩囊到讓自己的妻子感到無聊哦?”


    伊薩克抬起嘴角,利希特臉上的表情消失了。


    “那,那個……”一觸即發的氣氛讓尼娜很是無措。


    “我說,這真的很糟——為什麽那群大爺們都像沒事人似的跑到其他桌去了啊!”托費爾朝著逃跑的中年組焦急地大喊。


    這幾年在西方地域杯上連連取勝的金特海特國騎士團團長的名號一定也傳遍了其他地區。


    “是那個獵人嗎?”“剛才的是求婚吧?”“不是,是挖人吧?”“我投他一票。”“那我投金發。”他國的騎士們已經開始下注賭博了。在旁邊配菜的國家聯盟的職員正在小聲商量要不要叫警備部過來,而團長澤梅爾則是按著太陽穴頻頻搖頭。


    “做過頭了,蠢貨。”正當澤梅爾一臉苦澀地邊自言自語邊站起身時,有幾位身穿禮裙的女性從食堂大敞的門那探出了腦袋。


    ——誒?


    三位婦人穿著帶有華麗立領且胸口開得頗深的禮裙,與這淨是強悍騎士的空間非常不搭。包括尼娜在內的所有人都因為他們的出現而感到震驚,朝食堂內張望的女性們皺起了施有白粉和口紅的臉。


    他們用羽毛扇遮住鼻子時,旁邊又有一位男性探出了腦袋。


    “怎麽突然停下了?你們迷戀的〈狼〉不在嗎?”


    說話的男性穿著繡有金邊的外搭,大概六十多歲。


    藍色絲綢的男士束腰長裙配了條比腰帶還要長的大珍珠項鏈。這打扮讓人一眼就能看出他是位貴人,而他頭上的那頂王冠讓在座的騎士們紛紛站了起來。察覺到這位男性是前來觀戰的王族後,好似酒館般的喧鬧瞬間一轉,大家全都端正好姿勢向那位男性行站立禮。


    在眾目之下也毫不動搖的態度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比他的衣裝更能顯示其高貴的身份。男性隨意地揮了揮手,環視了一圈食堂後瞪大了新綠色的雙眼。


    “對了,你也是騎士團團員啊。是叫什麽來著……對,蘭特弗裏德,是蘭特弗裏德!”


    戴著頗有重量的戒指的手指向了利希特。


    “那也是我的兒子啊,是第七個還是第八個來著。”男性笑著對婦人們說。


    和大家一樣正在行站立禮的尼娜來回看著自己身邊的利希特和那位男性後大吃一驚。


    ——他說〈蘭特弗裏德〉!


    那是利希特作為庶子的名字,而且男性還說“那是我的兒子”。仔細一看,頭頂上的王冠也確實閃耀著與國旗上同樣的百合紋章。也就是說,眼前這位男性是利裏耶國的國王奧斯特卡爾。


    ——是王女殿下和利希特先生的,父親大人……?


    尼娜盯著男性。


    整潔的白發中混著些金色,還有雙明亮的新綠色眼瞳。雖然年老,但仍然能夠從他現在的容貌想象出其年輕時的美麗。和尼娜在村莊教會裏看到的王者的肖像畫相比年紀有些大,但很明顯和利希特長得非常相像,甚至不需要特意去確認二人究竟有沒有血緣關係。


    奧斯特卡爾動了動挺拔的鼻子。


    “好熱啊,而且還有點味道。”


    三位女性用手帕給他擦汗,還用羽毛扇給他扇風。


    “蘭特弗裏德,利裏耶國第一的騎士在哪?這些女士們看了我國和馬爾莫爾國的親善競技,說是被勇猛美麗的狼奪走了芳心。我們原本在宅邸和外務大臣會談,但看到宿舍樓上掛起了我國的國旗,正好我也厭煩了內陸交易和新街道的修建等複雜的話題,所以就偷偷跑出來……”


    “……我知道你行事任性輕率,但我實在是理解不了你現在的行為。丟下會談不說,竟然還毫無預兆極欠常識地帶著三位怎麽看都像愛妾的女士來到淨是他國騎士的宿舍樓裏,你到底在想什麽?”


    冷淡的聲音蓋過了奧斯特卡爾的話。


    對國王大不敬的發言和毫不隱瞞的厭惡的表情。與平常甜美溫柔的利希特截然相反,尼娜不禁啞然失色捂住了嘴。


    “他是在跟我說話嗎?”奧斯特卡爾問那三位女士,他們隻是曖昧地笑笑。


    奧斯特卡爾生氣地皺起眉說:


    “你不要強人所難,蘭特弗裏德!在沒有侍從長官的異國之地,我怎麽可能事先預約會麵。啊啊,對了,那位新的聯絡員工作得還不錯吧?之前的聯絡員說〈幻之森〉太恐怖就辭職了,結果一直找不到頂替的,你知道軍務大臣有多煩惱嗎!”


    “……我不是在說這個事啊。還有,你為什麽要在有這麽多外人的地方說些近乎機密的事情?你到底把自國的軍事力量當什麽了?”


    “國家騎士團的存在我當然是知道的,就是在競技場戴著頭盔那個……擊碎紅色的石頭吧?啊啊,說到紅色的石頭,射穿猛禽的紅色石頭的〈少年騎士〉在哪?你們那個什麽團舍的地址又不告訴我,來王城匯報的時候〈少年騎士〉也沒來,所以想借這個機會見一見。重新發些獎賞也可以哦?”


    利希特煩躁地抓撓與父親同樣的金發。


    他深呼一口氣,猛地端起自己的木盆。利希特在滿場的注目之下從奧斯特卡爾身邊走過,把木盆還到牆邊的台子上後就離開了食堂。


    幾乎同時,外麵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一位穿著工作服的青年侍從和如白百合般貌美的比阿特麗斯出現了。她頂著淩亂的金色卷發看向朝客房走去的利希特和在食堂內被貴婦人們包圍的國王後不禁扶額,露出一副來晚了的表情——


    ◇◇◇


    “——……”


    柔軟的發絲拂過臉頰。


    尼娜感覺發癢而醒了過來,看到隨風飄動的窗簾正在沐浴著月光後猛地坐起身。


    ——糟了,我竟然——


    南棟宿舍五樓的客房。準備好床鋪的尼娜原本在確認帶去觀眾席的行李一覽表,結果卻在長沙發上睡著了。


    高原上的晝夜溫差很大。


    窗外吹進來的晚風十分涼爽,完全想象不出白天竟會那般炎熱,隻穿無袖的夏季用內襯作睡衣的話會有些冷。尼娜現在非常感謝在出發前讓自己帶上圍腰帶的漢娜,她雖然看起來神經大條,但實際上非常細心。


    尼娜把散在腳邊的文件整理好後朝著窗戶走去,正準備關上玻璃窗時,沉浸在夜色中的競技場映入了他的眼簾。


    佇立於月光和壁燈下的圓形競技場幾乎和宿舍一個高度。


    緊閉的拱形通風窗相連於外壁看不到內部,牆上還有四座巨大的女神像,和國家聯盟旗上麵的四女神紋章一樣,這四座雕像也手牽著手。


    宛如參天大樹般的手臂上立著的是這次參加火之島杯的九十八個國家的國旗。向左邊看去,就能看到在宿舍西棟前方屹立著的普魯維烏斯·勒克斯城內部的宅邸,再往前就是中央火山帶的最高峰古納雷克山在皎潔的月光下展示著自己的山容。


    山間吹來的強風仿佛大地的咆哮震動著尼娜的耳膜,在風中飛舞的黑發讓她回過神來發現眼前的景色不是夢境而是現實。


    ——真是不可思議。我現在正作為國家騎士團的團員站在曾經從茨韋爾夫村眺望過的特拉拉山丘之上。


    尼娜在心中感慨。


    因為到得比較晚,所以尼娜直到剛才也還在處理雜務,像現在這樣好好地觀賞周圍的景色還是第一次。早上離開旅館後發生了太多事,先是在門塔那排隊,後來進入意外熱鬧的食堂時又與金特海特國騎士團團長伊薩克時隔半年的再會了。最後還見到了利裏耶國國王奧斯特卡爾和表情嚴肅語氣冷淡的利希特。


    ——我知道你行事任性輕率,但我實在是無法理解。


    奧斯特卡爾後來被比阿特麗斯帶走了。他不僅帶著華麗的女性一起來到宿舍樓,還說些觸及保密義務的話,如利希特所說,他的所作所為確實不合時宜。但根據利希特被兄長看作〈黃色老鼠〉並受欺負的遭遇,尼娜一直以為國王也是位強硬且無情的人。


    ——沒想到會是位那麽開朗的人。對利希特先生也是很平常地搭話,外表也是如出一轍。先不說利希特先生,總之國王陛下看上去和利希特先生之間並不像是有過什麽會走向斷絕父子關係的矛盾。


    就算彼此是戀人,也不好隨便打聽對方家裏的事。尼娜以前也因為羅爾夫左眼的傷和自身的原因而與父母有些尷尬。但利希特與他父親的關係是國王與庶子,所以尼娜不知道自己能否以平民的立場去思考他們之間的問題。但實際上看到的奧斯特卡爾和她想象中的太過不同,這讓尼娜的心裏充滿了類似好奇的複雜心情。


    尼娜抿著嘴唇,把手放在窗框上。夜風吹來,窗簾輕輕拂過她的鼻尖。尼娜不禁打了個噴嚏。


    “啊,果然是尼娜?”


    外麵突然傳來了說話聲。


    ——誒?這是?


    海藍色的雙眼瞪得渾圓。她從窗戶伸出腦袋向外看,發現自己正在想的戀人,現在就在右邊的露台上靠著扶手撐著臉。


    利希特一臉吃驚。


    “……嚇我一跳,真的是尼娜啊。剛才我就感覺附近有你的氣息,但在團舍已經是敲過就寢鍾聲的時間了,所以我還以為自己終於瘋到連五感都出問題了。難道你一直醒著嗎?”


    利希特向露台的左邊移動。


    “不,不是。因為明天要去聽競技會的規則還要去理事館打招呼,所以想趁現在確認一下後天要帶去第一場競技的行李。結果我不小心睡著了,起來之後就看到了競技場,然後不知不覺看入了迷。”


    尼娜穿上外套走向露台,利希特也來到了露台的最左邊。


    正式競技場的宿舍一般都是越往上居住的人的等級越高。這次尼娜因為擔任了副團長的輔佐,所以就住在最上層維爾納房間的旁邊。競技開始前都待在理事館的比阿特麗斯可能也會回宿舍住,所以利希特住的是雙人房。


    “尼娜總是會自己找事做,但今天做的事特別多,有三天的分量了呢,真的辛苦了。不過沒想到會見到你,我超級開心。我本來已經上床了,但睡不著就出來看看風景。”


    利希特露出了柔和的苦笑。


    不知他在露台上待了多久,像貓一樣有些不整齊的金發和包裹著他高大身軀的外套都帶有夜晚的濕氣。他端正的容貌在清澈的月光的照耀下也仿佛發著白涼的光。


    和國王說話說到一半就離開的利希特一直沒再出現,但晚上在會議室開會時他來了。他看上去沒有什麽變化,聽團長澤梅爾說明完競技日程和各自的工作以及第一場競技的裝備檢查日程後就直接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尼娜見到他也很開心,但食堂發生的事突然浮現在腦海裏,所以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尼娜把雙手搭在位於自己下巴處的扶手上,冷不丁地問:


    “利希特先生……那個,也在看競技場嗎?”


    “算是吧,我在看利裏耶國的國旗。染上月光後,深藍的國旗就變成了像尼娜眼睛一樣的海藍色,是深邃又清澈的藍。隨著夜風飄動的時候,就像從西雷西亞國的海角上看到的波濤起伏的大海。快看,在那裏。”


    利希特指著馬特爾像的右手臂。


    “那時我隻覺得利裏耶國是個遙遠的國度,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身份,隻是和母親一起看著大海。沒想到在十幾年後,自己竟然成為了那個國家的騎士團團員,還來參加火之島杯。雖然一直想成為〈騎士〉,但我並不是出於什麽高尚的誌向,這就貧民窟的孩子來說是非常普遍的願望。”


    “普遍的願望……嗎?”


    “嗯。因為孤兒和被拋棄的孩子或是失去了國家和父母的孩子們都必須要自己保護自己。如果成為了騎士,就能獲得食物和金錢,也不用再麵對蠻不講理的或讓人不甘心的事了,而且還能保護自己的同伴。就是些生活在逼仄小路裏的貧窮孩子們才有的單純想法。”


    利希特想起了曾經,眯著眼睛。他眺望著隨夜風起舞的國旗,想了一會後說:


    “……白天鬧出那麽多事,對不起。”


    “誒?”


    “食堂的事。那個獅子肉……不對,是破石王。考慮到場合,我本打算成熟地應對的,但他卻莫名其妙地找茬,還說些讓我把手放在劍帶上的〈玩笑〉。我失去理性的時候國王就來了,我知道他是個既不看場合又輕浮的人,但沒想到竟然會帶著愛妾到宿舍樓來,所以我特別煩躁,一不小心露出了那種態度,應該讓尼娜有了不好的回憶吧。”


    “怎麽會,沒有那回事。”


    雖然尼娜很震驚,但並沒有責難的意思。看尼娜慌張地否定,利希特看著夜空歎了口氣。


    “因為領地的事開始反省之後,我意外地能夠注意到各種事情了,對尼娜也稍微放鬆了些,我還覺得挺順利的。……但果然我就是〈我〉,有無論如何都無法壓抑的感情和回憶。我真的感覺自己離〈既會照顧人又親切的好人〉之路無比遙遠,有到那個月亮一般的距離。”


    “沒,沒有那回事。利希特先生一直很好,最近氣質確實有些變化,但怎麽說呢,感覺比之前更好了——”


    “尼娜真的很慣著我呢。可以的話,我希望讓你這麽想的魔法直到你變成老奶奶也不會解開。但很遺憾,我就是個很麻煩還很沉重的戀人哦?想到的與尼娜有關的事都是擾亂團舍公序良俗的內容,羅爾夫把我看得連馬都不如也是無可厚非……而且我想得還很頻繁。不過最近經常考慮的是我們的新房子。”


    “新房子……”


    這麽說來,利希特之前確實說過還沒定好婚紗和新房子之類的話。尼娜歪著脖子看著利希特,他稍微噘起嘴說:


    “忘記了嗎?我不是說了想和尼娜一步步慢慢來嗎?雖然偶爾會暴走,但我想盡量好好地珍惜你。盡管是退團後的事,但我已經想好了幾個方案,第一個是〈難攻不落的城塞〉。”


    “……誒?那,那個,不是在說新房子的事嗎?”


    “當然。我要在厚重的城牆門口配上比地獄的守衛還要凶惡的騎士,就連發狂的〈狼〉也進不來。然後在尼娜生活的宅邸旁邊準備好田地、水車小屋、教會等生活必須的設施。食物和衣服就讓商人定期送貨進來,為了不讓你無聊還可以請些藝人……啊,當然也有競技場哦。但我不想讓其他男人進來,所以就讓馬爾莫爾國的女騎士們做你的訓練對象吧。”


    “感覺,我,一輩子都要在那裏麵生活,永遠也出不來……”


    “嗯。因為那個城塞就是關住尼娜的地方。”


    利希特坦然地說出自己的犯罪預告,尼娜一下說不出話來,隻是吃驚地張著嘴巴。


    利希特盯著尼娜看了會,有些尷尬地繼續:


    “事到如今沒什麽好驚訝的。我也沒有刻意隱瞞自己的本性,其他的團員們也都知道,不過他們總是用意味深長的眼神看著我。我如果和重要的人分開會很不安,就算明白對方並不會有事,但我還是做不到,光是不在我的視線範圍內我就有種再也見不到的恐懼感。可能和夥伴的分別,最主要的是母親的最後對我造成了影響吧。”


    “母親的最後……?”


    “奇怪,我沒說過嗎?我的母親因為工作過度得了心髒病,某天早上起來後我就發現她死了。”


    尼娜的黑發被從古納雷克山來的夜風吹得胡亂飛舞。


    海藍色的雙眼微微動搖。尼娜聽說利希特的母親是利裏耶國的宮女,受到了國王的寵愛後被已故王妃嫉妒吃了很多苦,最終被趕出了利裏耶國。也聽說她是弄壞了身體去世的——但是。


    看尼娜一言不發,利希特突然回過神來。


    “啊!等等,搞砸了。”他撓了撓腦袋,然後耷拉下眉毛微笑。


    “突然說這個,對不起。應該是因為看到國旗想起西雷西亞國的事情了。過去的事都很沉重,所以我盡量避而不談的,但我一麵對尼娜就會下意識地說出來呢。所以……讓你不用在意也很奇怪,但你不要在意!”


    “但,但是……那個……”


    “真的沒事。母親留下了〈利希特〉,所以她還活在我的心裏。總之綜上所述,我心裏還有很多遺憾,所以越是喜歡尼娜就越不敢放手。出於這個原因,我就想把尼娜關進安全的地方,但我知道這是不行的。盡管聽上去很矛盾,但其實我也很喜歡自由自在的尼娜,所以我還有一個方案,是〈小小的家〉。”


    “小小的家?”


    “沒錯。既不豪華也不窮酸,一家人能正好住下的房子。鎮上有各種各樣的貨攤,如果能看見海就更好了。隻靠我就能剛好填飽肚子的工作的話,能活用劍技的警吏比較現實呢。尼娜隻要小心不要迷路並且注意人販子的話就足夠了,然後我們就一起度過和平的一生,我覺得那樣一定會很幸福吧。”利希特眯起眼“就新房子的方案來說有點太樸素了吧?”說完後他又露出了苦笑。


    那是利希特最近經常露出的表情。每當尼娜注意到他的視線回過頭時,他總會露出有點尷尬但卻充滿感慨的表情。


    ——一定會很幸福吧。


    尼娜往搭在扶手上的手指裏使了使勁。


    利希特所說的未來極其普通,並不需要刻意祈禱。除了每個人都以成為騎士為目標這一特殊情況外,尼娜在茨韋爾夫村過著的就是這種普通的生活,她對此也沒抱有過任何疑問,那對大部分人來說也是一樣,是平淡的日常。


    而祈禱這一未來的利希特——他的過去與這種生活無緣,所以他想要得不到的東西,想要撿起從指縫中滑落的一切,想要填滿名為喪失的窟窿。以利希特的身份,要想弄來一座氣派的城堡可謂是輕而易舉,但這樣的戀人實際所期望的未來卻無比溫暖,甚至讓人心生苦楚。


    尼娜眨了眨有些濕潤的雙眼。


    看到利希特溫柔的笑臉後,尼娜被胸口滿溢而出的情感帶動著加強了語氣。


    “那,非常完美。”


    “完美?”


    “是的。我覺得利希特先生想到的〈小小的家〉非常完美。關進城塞的……不,既安全又便利的生活雖然也不錯,但我覺得如果有一天能住在海邊的小房子裏,過著風平浪靜的安穩生活也很棒。”


    “尼娜……”


    利希特的表情放鬆下來。


    “太好了,我還以為你會嫌棄呢。”他撓撓臉頰。忽然,一陣強風吹了過來。


    兩個在沒有任何遮擋的露台上縮著身體的人同時看向了傳來國旗翻動聲的方向,裝飾在競技場最上麵的國旗就像疾馳的騎士身上的軍服一樣激烈地飄動著。注視了好一會後,二人像是約好了似的同時扭過臉,對上了視線。


    利希特盯著尼娜。


    新綠色瞳孔深處傳來的熱度讓尼娜的心髒跳個不停,抓住扶手的纖細手指下意識地動了一下,傳來了因夜晚而冰涼的石頭的觸感。尼娜不禁把石造扶手想象成了利希特的手臂,一種莫名的焦躁感讓她抿緊了嘴唇。


    打著旋的風吹動著戀人們的頭發。


    利希特發現尼娜的肩膀正在因寒冷而發抖,他看了看已經來到頭頂的月亮後有些困擾地歪著腦袋說:


    “……我真的沒救了。考慮到明天的日程和你的身體,我應該立刻和你道聲晚安的。但我有點……不想離開?”


    “不,那個,我也還想,待在這裏。”


    尼娜老實說出了自己的想法,這讓利希特微微瞪大了雙眼。過了一會,他意味深長地抬起嘴角。


    “說這麽可愛的話,王子大人會奪走你的睡眠時間哦?尼娜肯定是覺得我過不去才這麽說的,但其實還一直在我的範圍內。……怎麽辦,直接闖進去也不太好,但我已經做過那種事了,而且本來就是我的特權。接下來幾天我們都會作為團員而非戀人,幹脆就趁現在提前補給個夠吧。”


    “補給個夠?”


    “啊啊,是我自言自語,我把自己的欲望都說出口了。……你想,開幕式後就是第一場競技,再接下去又是觀戰又是訓練,我們差不多都是分開行動的吧?明明這段時間都沒法兩人獨處,但我們現在又不在同一個露台上,所以感覺很遺憾。這對我來說就是一種新型的拷問,今天我可能會做些就算被羅爾夫剁成肉醬也說不出半點怨言的夢。”


    利希特把手伸出了露台,尼娜也挺直後背伸出了手,但兩個露台之間隔了好幾步,他們的指尖隻碰到了空氣。


    尼娜有一瞬間想到可以從走廊直接去利希特的房間,但在團舍的話,敲響了夜晚的鍾聲後男女就不能去往彼此的宿舍樓了。既然是團員,那就算在外也照樣要遵守規則。而且尼娜感覺如果被注重禮儀的兄長知道了,肯定會遭受幾乎要把人剁成肉醬似的白眼。


    尼娜握緊空虛的手,耷拉著眉毛。


    “是呢,我也一樣。我見到利希特先生後也很開心,但隻能看卻沒法接近,真的很……遺憾。”


    “真的嗎?尼娜也這麽想嗎?我完全就是欲望的化身,所以一直覺得你隻是在遷就我。……偶爾會很擔心我碰你的時候你是不是心裏並不樂意,隻是在忍耐在勉強自己……”


    看利希特沮喪的模樣,尼娜趕緊搖搖頭。


    “怎麽會討厭,我也沒有勉強。那個,怎,怎麽說呢,隻是不習慣,然後之前也說過,有些害羞而已。”


    “……真的完全一點一丁點都不討厭嗎?”


    “啊,是,是的。”


    “太好了,那我就不客氣了。”


    利希特開心地笑了。


    “誒?”


    利希特背對著困惑的尼娜,走向了露台的另一邊。他開始往露台的扶手上爬,還不等雙眼瞪得渾圓的尼娜製止,他就已經爬上了寬度剛好夠站住雙腳的石造扶手。他輕鬆地在扶手上助跑,來到最左邊時一個深蹲,然後猛地跳了起來。


    “!”


    在星空下飛舞的外套好似裹挾著晚風的羽翼。


    利希特飛過了因吃驚而用雙手捂著嘴的尼娜,那頭金發在月光下閃著生輝。


    金屬製長靴落地的聲音在尼娜身後響起。利希特以單膝跪地的姿勢呼了口氣,扭過臉說:


    “說了還在我的範圍內吧?”


    利希特惡作劇般地笑了笑,被嚇著的尼娜縮著脖子,雙腿一下沒了力氣。


    利希特慌張地衝過來,用手臂撈住了差點倒在地上的小小身體。瞬間,充滿愛意的體溫包圍了二人。


    “嗯,隔一段時間的接觸最棒了。”利希特笑著眯起眼,吻了好幾次因夜晚的低溫而變涼的黑發。尼娜死死攥著利希特的外套,她臉色蒼白,連下巴都在顫抖。


    “為,為什麽,利希特先生,飛過來了,會,會,掉下去,這這,這裏是五樓……!”


    “不會掉下去哦?我的大腿力量很強,因為以前做過木工學徒還打掃過煙囪,就算在高處也和在平地差不多,輕盈得像貓一樣哦。今天給你添了麻煩,所以原本打算做一個成熟的戀人爽快揮手離去的,但既然得到了可以盡情〈肢體接觸〉的許可,我就過來了。”


    “我,我沒說,盡情。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知道。尼娜覺得我們肯定碰不到彼此所以感到了寂寞還放鬆了警惕,結果就給出了美味的承諾。尼娜這種可愛的疏忽大意基本上都能讓我占到便宜,但我覺得還是多注意些比較好。……〈厭煩了就來找我〉這種話就算是玩笑,也肯定不會對明顯表現出困擾的人說呢。”


    “誒?”


    “把真心話混在玩笑裏來試探對方的人不隻是我,所以我很擔心。雖然現在還不知道他的目的到底是什麽,但總之對尼娜的弓術很感興趣……啊,不說那個無聊的危險人物了。不〈肢體接觸〉嗎?不是說很遺憾嗎?不管是〈溫柔的頭槌〉還是〈熱情的頭槌〉我都會像上次一樣愉快地連本帶利還給你哦?”


    尼娜瞬間滿臉通紅。


    在南方地區的船上,尼娜本打算親利希特,結果不知為何變成了頭槌,那是讓尼娜深感羞恥的回憶。尼娜想把自己的失敗和之後的辯解全部一起沉進海裏,但利希特時不時地就笑著拿出來打趣。


    雙眼濕潤的尼娜難為情地抬頭看著利希特。


    “請,請不要再這樣說了。拜托了,請都忘掉吧。”


    “誒—不要。因為那是這個世界上最棒的頭槌哦,我打算之後再回憶個上萬次,讓自己沉浸在幸福裏。而且我根本不可能忘記那個可愛到讓人幾乎要暈過去的尼娜啊,抱著腦袋蜷成一團的樣子也是,因為搞砸了心生動搖說些顯而易見的謊也是。”


    “所以說,請,請不要這樣了。我之前也說過,就算是戀人,也會有不希望對方做的事。”


    “不用含著淚說嘛,實在是太可愛了啊。真的,為什麽會有這樣的存在?抬著眼睛向上看的樣子和拚命傾訴的嘴唇都超級棒。再來一次吧?一次就好,尼娜主動〈頭槌〉我吧,可以吧?”


    “做,做不到。真的……!?”


    “嗯?怎麽了怎麽了,眼睛怎麽瞪這麽大?不過也很可愛就是了。……感覺突然變冷了,不對,準確來說應該是殺氣?背後還傳來了腳步聲,是幻聽吧,看來我也很累了啊。那果然還是要收獲尼娜的〈甜蜜的頭槌〉,然後共枕進入夢之國度直到早上……不能這麽做呢,雖然很可惜。我的本能在自發地計劃接下來的流程,但我的理性要加油啊,快閉嘴吧!快去睡覺吧——”


    “頭槌的話就交給我吧,夢之國度的話,你一個人死過去就行。”


    熟悉的低音在露台回蕩,空氣裏滿是憤怒。


    “噫!”利希特發出悲鳴後回過頭。瞬間,他的腦袋受到了衝擊,就像被鐵錘砸了一下。


    沉重的擊打聲。


    剛從束縛著自己的手臂中得到解放的尼娜還沒站穩就又一次被攬入了手臂裏,但這次的觸感不同。臉頰挨著的是比剛才更寬厚的胸膛和與自己同樣味道的黑發。


    “兄長……?”


    羅爾夫抱緊吃驚的尼娜,拔出了大劍。劍尖筆直對著跪在地上捂著臉痛苦呻吟的利希特。


    “蠢貨,你不用辯解了。妹妹明明拒絕了你,你卻想強行對她實施不知廉恥的行為,我絕不會原諒你。至於少了一個參加火之島杯的騎士,就由我去向澤梅爾團長謝罪。”


    讓人毛骨悚然的平靜的聲音露骨地宣告著不祥的未來。


    利希特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剛才怎麽回事?何止是星星,我都要見閻王了。”他滿眼淚水,看著像“難攻不落的城塞”般佇立在露台上的哥哥和被好好守護著的妹妹。


    利希特環視四周又看了看頭頂,無奈地說:


    “難道說你是從屋頂下來的?雖然從旁邊的露台飛過來的我沒資格這麽說,但你對尼娜的態度也不像個獨眼狼,倒像個獨眼的看門狗。……不過,幸好是普通的頭槌,要是另一種〈頭槌〉的話,我可能會哭喊著從這裏跳下去。”


    “我說了不需要辯解。就算你哭喊著主動跳樓,我也不可能原諒你強行實施不知廉恥之事的行為。我在屋頂冥想的時候察覺到了異樣的氣息,想起之前警衛說過最近需要警惕山賊集團,所以我就在屋頂巡視了一圈,回來之後沒想到自己的眼皮底下竟然正在發生犯罪行為。”


    “我說,屋頂不是用胸壁隔開了各國嗎?就算是察覺到了異常,坦然地來回穿梭於各國宿舍屋頂的你才更像犯罪——”


    尖銳的風聲劃破了夜色。


    “!”


    羅爾夫抱著尼娜伏在地上,利希特張開雙臂把兄妹護在身後。幾乎同時,傳來了讓人生厭的高音,散落的玻璃窗碎片反射著月光。


    “——……?”


    利希特警惕地轉動著新綠色的雙眼。


    他觀察著已經熄燈的宿舍樓和麵向中庭的圓形競技場。被風聲填滿的夜色中,並沒有任何可疑的身姿。


    利希特看著腳邊,由灰色石材建造的露台上散亂著好似銀砂的玻璃碎片,當中有個命石大小的石塊格外耀眼。


    “……為什麽會有這種東西。”


    利希特彎腰撿起後環視著浸在黑暗中的世界。玻璃碎片如沙礫般隨著越發強烈的山風流淌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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