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會用奇形怪狀的小石頭和落葉派兵擺陣,陣形也擺得特別好看,被落葉一襯,像一幅畫似地,他給她講打仗的事,教她拳腳自衛,小心保護自己女孩子的身份。


    是了,他知道她是女兒。


    有一段時間,她特別喜歡一些小動物,小兔子貓兒狗兒的,可實在養不了,她和容華姑姑碰了之後,身上會起一些紅點點,隻好遠遠看著。


    林錦堂就用草杆教她編做兔子和貓兒,永遠記得那些個晴日,他兩個在郊外,她耐心地坐了石頭上麵,學著編小兔子,他叼著根草棍,就躺在草地裏,枕著雙臂用腿纏著線放紙鳶。


    他說,他這輩子就這樣了,這樣很好。


    那時,真是風也輕雲也輕。


    卻沒想到,是這麽個結果。


    能聽見君子堂裏周行的哭嚷聲,他有了依仗,更是肆無忌憚:「秦大人也看見了,顧今朝打了我,可是下了狠手的!老夫子可以給我作證,當著他的麵還不依不饒!」


    他爹也是在旁附和:「怎麽什麽樣的人都能進應天書院了!此事不能不了了之,我兒今個受了苦,書院也必當給我們一個說法,秦大人,我看你也別管了,什麽樣的娘能教出什麽樣的兒來!」


    老夫子向來喜歡左右逢源:「是,此事全是今朝一人之錯,書院百年名譽怎能不顧,此等學子,必當嚴懲不貸。」


    世間事,多半就是這樣。


    隻看果,鮮少看因。


    誰又能在乎你,到底是因為什麽打人,到底因為什麽呢!


    顧今朝伸手擺弄著手裏的小兔子,也是仰臉。


    窗邊謝聿也正低頭看著她,他臉上笑意也輕,想必也是在秦鳳祤那聽說了,多半帶著看熱鬧的模樣。他說得對,做當權者,便是可以隨心所欲,假若她今個是他,周行險些撞了就嚇得不輕,更何況開口辱罵,借他一百個膽子也不敢。


    若是林錦堂來了,還興有幾分袒護。


    這位繼父……


    正是失落,秦淮遠的聲音從裏麵傳了出來。


    「我兒何錯?」


    今朝怔住,隨即站了起來。


    從石階上倒退幾步貼了君子堂的門口,側耳細聽,秦淮遠的聲音聽起來,真是聲如其人,從來不卑不亢。


    「什麽樣的娘能教出什麽樣的兒,秦生不知,常言道,子不教父之過,倒是什麽樣的爹能教出什麽樣的兒,今日算是開了眼界了。」秦淮遠淡然道:「我兒今日若有錯,為父定不袒護,若是無錯,也需書院給個說法。」


    聽他這般一說,周行爹已然惱怒:「你!秦大人這是執意袒護,周行已經被打成這個樣子了,莫非是眼也瞎了耳也聾了?都看不見了?」


    老夫子忙是安撫兩句。


    秦淮遠等他說過了,才開口:「說是老夫子親眼所見,可是真的?」


    老夫子自然稱是:「之前兩人就有玩鬧,為了爭一個錦冊還差點衝撞到世子,為此周行還摔了一跤,老夫給他兩個都叫了君子堂,本來就是先警醒一番,等他兩個走了,不消片刻我就聽著周行救命救命的,出去一看,顧今朝騎著周行正是打他,他都毫無還手之力。」


    顧今朝在門外望天,又往門口蹭了一步,做好隨時衝進去舌戰群渣的準備。


    可顯然,秦淮遠來的路上已經問過小廝了,他什麽都知道:「敢問夫子,可是周行大聲呼救,才聽見的?」


    老夫子幾乎是下意識地,就說了實話:「他哪裏還喊得出來,連哭帶哼地,可是真真可憐。」


    周行父子都亂嚷起來,可是有了實證了!


    秦淮遠卻依舊淡定:「哦,原來是被打得隻剩哭啼啼了,可哭啼啼能有多大聲音,老夫子都能聽見,那想必之前周行叫罵我兒,也是聽見了?他口口聲聲辱我夫人,說什麽殘花敗柳,什麽勾搭人,老夫子也聽見了?」


    老夫子語塞:「這……」


    顧今朝在外聽見,啞然失笑。


    秦淮遠堅持問道:「老夫子這般遲疑,到底是聽見了,還沒有聽見?」


    若是不承認,那前後矛盾,老頭子也是隻能承認了:「是,老夫子聽見了,才要往出走……」


    不等他說完,秦淮遠一聲歎息:「我兒鳳祤出自應天書院,如今又送了今朝來,本來以為應天書院人才輩出,州郡置學始於此,現在看來,可真是什麽樣的人都能進應天書院了。禮忠仁義孝,進了學堂,最先學的什麽?夫子最該教的什麽,那些話我一讀書人聽了都覺得有辱聖明,兒郎怎敢狂言說出口?別說是血性少年,就是秦生當年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一介書生,聽了誰敢這般侮辱母親,怕是拚了命也要撲上去的,否則怎敢為人子,日後如何為人父?老夫子雖不教學,也坐君子堂,如何能充耳不聞,不加管教,莫非也理所當然,以為我國公府的主母夫人,是那樣可辱的?」


    他此言一出,可是將幾分厲色都給了君子堂的老夫子。


    周行父子無聲了,老夫子聲音都顫了起來:「老夫……老夫必當是要管的……」


    秦淮遠也是揚聲說道:「應天書院百年名譽,皆因夫子先生德才兼備,誨人不倦,為人父也望子成才,才送兒來。此事的確不能不了了之,皮肉傷處,不日就能愈合,若是心口上的刀子,何時能好?今個國公府放任一次,難不成日後誰罵我兒,夫子不管,我兒都要忍著了?如此不公之待,秦生便請老太傅過來過問過問,書院至今,是不是罔顧人倫,臉麵都不要了!」


    他口中的老太傅,便是太子恩師。


    也是秦淮遠當年的授業山長,書院始初創始者。


    君子堂一片鴉雀無聲,之後老夫子連連陪著不是,掌教也開口說要另行處置周行,書院可容不得這般人……顧今朝心中開闊,再不聽那個,快走兩步從石階上跳了下來,她心中歡喜無處分享,一腳踢飛了院中的小石頭,踢了兩塊,還跳了一跳!


    天邊懶懶一朵雲,抬頭就笑。


    然後,笑意頓失,恭恭敬敬地對著樓上欠身施禮。


    窗口那人還在,他一手搭了窗棱上麵,一手托臉,看著他這般雀躍,也是失笑:「這時候才想起來給本世子見禮,是不是太晚了些,嗯?」


    就是聲音,也慵懶至極。


    可顧今朝不敢大意,人人都知世子有毒。


    他可是說翻臉就翻臉,說要人命就要人命,最是注重身前禮數,哪個待他不周,哪個都沒好下場的,傳聞他就喜歡聽讚頌之詞,從來都一副笑麵,卻是蛇蠍心腸。


    剛才她坐在石階上,抬頭看見他時,也是心情低落,忘了見禮了。


    這會想起來,難免懊悔。


    可懊悔也晚了,人就在頭頂,自然是拜了又拜:「今朝有所失禮,世子大人有大量,世子肚裏能撐船,世子不僅是人俊秀瀟灑,風度翩翩,玉樹臨風,世子是京中一奇葩……」


    一不留神,心裏話就說了出來。


    奇葩本書褒義,小時候對她娘誇讚過,然後她娘笑過,告訴她說,在另外一個她所不知道的世上,這個話可千萬不要誇人,是要被人打的,多有罕見怪胎之意。


    說了之後,心狂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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