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她做的錦冊,都已經賣出去的東西了,搭眼一看,九冊一冊不少,都在桌上。站在桌邊,顧今朝指尖在一本小石頭上麵輕輕劃過,笑意漸失:「這些錦冊已經是別人的了,與今朝無關。」


    謝聿見她不坐,也是揚眉:「打著應天書院第一公子的名頭,標了幾首小詞,賣了五百文一冊,可惜無人識貨,光盯著秦鳳祤的字跡,都被一人網去,顧今朝,光想要這五百文錢,何苦磨了石頭,排了陣法,做這些無用功呢!」


    錦冊上麵,薄薄的小石頭都按照排兵布陣排的各種陣眼。


    每一個陣法下麵都是死門,沒有生門,看似簡單,實屬難得。


    她自從進了秦家,就一直在做這個錦冊,本也沒想到會有人識破,此時謝聿隨手推了一冊過來,上麵石塊排布已經變了,他在死門上點了點,笑:「一朵小花放在這裏,生死一念之間,你是好心境。」


    這些錦冊當中,其實藏了她許多心事。


    林錦堂教她陣法,教她明辨是非,教她怎麽做人,卻唯獨沒有教她,如何以女兒身份存活在這世上。


    她是喜歡這個爹爹的,也是喜歡他與她講的那些豪情壯誌。


    但是她身為女子,若在市井當中,還能方便隱藏身份,即使是離開了林家,林錦堂對她的教誨也謹記在心中。


    若講景嵐教她爭利,那麽林錦堂教她的就是留情。


    利與情之間,她亦有才。


    想要記住的東西向來過目不忘,林錦堂帶她去校場,她輕易能破幾十陣法,與軍師叔伯對弈,從未怯場。


    顧今朝腳一勾椅子,上前坐下:「隻是閑來無事做的,冊子我已經賣了別人,不知世子此番何意?」


    看著謝聿,少年也是傲氣橫生。


    謝聿見她神色,更是揚眉:「既有如此才華,為何偏要藏起,看來,你是個有秘密的人。你娘府衙休夫,京中無人不識,你離了林家,又進了秦門,可自始至終她從未想過讓你改姓,你有沒有想過,她這是重顧家的情,還是輕他家的義呢?」


    凡事涉及到她娘時,便不能容忍,今朝騰地站了起來:「敢問世子殿下,我藏起還是露出來,我娘重情重義,還是無情無義,與你何幹?」


    她漸生惱意,難以控製。


    謝聿顯然好心情,一手搭在了桌邊:「無幹。」


    顧今朝轉身就走:「既是無幹,那今朝就此告辭!」


    可才要走,又被那老管事攔下了。


    「顧小公子留步。」


    知道他那枯瘦的手有多少力氣,今朝站住了,回眸,謝聿也正看著她,四目相對時,在他眼裏能看見自己的影子。


    盡量平和,好好與他說:「王爺臨走時說了,好生說會兒話可以,世子不能難為我。」


    謝聿點頭,也一點脾氣沒有:「嗯,不難為你,想走就走罷!」


    這麽痛快讓她走,怎不令人生疑。


    都還不知道給她抓過來幹什麽,顧今朝試探著往外走了兩步,果然,老管事側立一旁,不再阻攔了。


    她再走兩步,想起秦鳳崚來,再回頭:「還請世子也讓人放了我哥哥,秦鳳崚還捆著。」


    謝聿也站了起來,手裏的錦冊啪地扔了桌上:「這可由不得你了,兩個總要留下來一個,你現在也知道了,你娘與我爹頗有淵源,既然如此,那你便走罷。」


    他從裏間走出,淡淡目光在她身上掃過。


    窗邊掛著個鳥籠,籠子裏什麽都沒有,謝聿站了窗口,伸手推了下鳥籠,反身倚了窗邊,又是看著今朝笑,伸手示意,來去無意。


    顧今朝磨了下牙,快步上前。


    她和秦鳳崚一起被抓進世子府,此時怎能一個人走,若是秦鳳崚先走也就罷了,若是她獨自回去,隻怕秦家人心生芥蒂。


    再者說,那傻小子是受她牽連,心直口快的,留他在世子府也不能放心,她爹就總是說,不要欠人情,人情之重,不好承受。


    也站了謝聿身邊,語氣就柔和了起來:「剛才世子提到我娘,我就想說,我從小無父,我娘帶著我,照顧我姑姑十幾年,重情重義。歲月有風,人間有情,今朝從小受過無數教誨,留情便是底線,如此和秦鳳崚一起來,便要一起走,世子若真想難為我,就讓他先回去吧。」


    窗外風也輕,雲也輕。


    謝聿揚著臉,春風拂麵。


    他一手扶了窗邊,一口惡氣梗了心底,目光陰戾:「是了,你就是這個樣子,讓人看了生厭,這人世間,哪裏來的那麽多情義?顧今朝,你出身貧賤,隨母嫁入林家,後入秦府,我見你日日歡喜,真有那麽多歡喜嗎?」


    這叫什麽話,今朝眨眼:「人世繁華,為何不喜?」


    她眸色漆黑,這愕然模樣不似作假。


    謝聿也是毫不遮掩他的厭世,薄唇微動:「有何可喜?」


    她往外看了一眼,伸手,似有風過:「世子府園藝美輪美奐,家具家家什都價值不菲,世子自出生起,便生在富貴家,不知人間疾苦。」


    回眸又是看他:「我從小跟著我娘顛沛流離,雖然小時候沒有什麽記憶,但是我娘與我說過,最難的時候無處容身,她和姑姑抱在一起給還小的我遮雨,穿破衣,吃剩飯……那種隻要活著就好的時候都過去了,如今身穿錦衣,吃穿不愁,怎能不喜?自有記憶來,我爹待我如親生,朋友兩三,如今進了秦府,雖不是親生,但繼父溫情,繼兄友愛,也當歡喜。」


    言語間,沒忍住,眼底又有笑意。


    許是這笑意太過紮眼了,謝聿別開了眼:「繼父溫情,繼兄友愛,讓你這麽一說,人間似有真情在了,可惜啊可惜。」


    「可惜什麽?」


    「可惜你個無知少年,人間哪有什麽情義,你娘待你有情乃是親生,林錦堂待你有情,是因你娘,秦家容你也是因你娘,秦家二子一女,你當誰能與你真心相待?人情淡薄,溫情?友愛?怕是笑話。」


    話音才落,外麵匆匆走進一個侍衛,說是秦鳳祤來了。


    顧今朝真是喜上眉梢,低眸便笑。


    謝聿看在眼裏,指尖微動,在窗棱上點了點:「別高興得太早了,故意放出風去的,他這時來世子府,隻道兩個都觸怒了本世子被抓來了。你來猜猜,若講他隻能帶走一個的話,會留誰在險地?」


    今朝驀然抬眸,臉上笑意頓失:「世子這是故意難為人……」


    他聞言失笑,這更像是一個遊戲,顯然愉悅到他了:「人心最不禁試探,你且看看,事到臨頭,可有真心相待,真讓他辯解一番,你道他會不會故意推脫,為救親弟,什麽都按到你頭上?」


    這人世間,若講情義,自然親兄弟更勝一籌,但如今她們也是一家人,秦鳳祤多次袒護,秦家也不會置他於險地而不顧,心下稍安,也是抿唇:「鳳祤哥哥是秦鳳崚親兄,心急擔憂也屬正常,但若說為了他,而置我於險地,我信他不會。」


    她言之鑿鑿,眸光發亮。


    院中遠遠走來一抹白影,謝聿揚眉便笑,親手關上了窗。


    「好,那且拭目以待。」


    秦鳳祤腳步匆匆,走進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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