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吃著吃著,徐明海便央求陳磊講一講過去那些個讓人血脈僨張的江湖傳說。後者便聊起自己青年時代有一次五個人出門,在火車上跟半個車廂的人幹架且大獲全勝的事情。驚心動魄之處,都給徐明海和秋實這倆小的聽傻了。“打架這檔子事兒,”陳磊用筷子夾起一筷子白菜,說道,“永遠是狹路相逢勇者勝,對方人再多都不怕。隻要背靠背的那個是你信得過的人,就有翻盤的機會。”他還想在說什麽,結果被媳婦及時製止。“有這麽教育孩子的呢?”周鶯鶯瞪他。陳磊於是抿嘴一笑不再言語,一副賤嗖嗖的妻管嚴模樣。沒辦法,人在幸福麵前,都是有點賤嗖嗖的。最後,徐明海和秋實用奶油炸糕當飯後甜點,拿銀耳羹溜了縫,吃了個肚歪。絲毫不見了上次站在馬路邊上啃鴨架子的狼狽。四個人從「獨一處」出來,倆大人推著自行車帶著倆小的,一路溜達到了前門大街2號的「大北」門口。大北照相館是中華老字號,民國就有了。這麽多年過去,上到國家領導人,下到平頭老百姓,大家都認它。進門報了號,就有人領著他們往裏走。當倆孩子跟著大人走進攝影棚的那一刻,還以為誤闖進了「茜茜公主」的老家。眼前象牙白的羅馬柱筆直通天,華麗的天鵝絨窗簾豔如鮮血。兩側鑲著金邊的旋轉樓梯上鋪著厚厚的地毯。牆上掛著極具浪漫氣息的歐式壁燈。除此之外,還有一張流水線造型的沙發。絕對稱得上是富麗堂皇,光彩奪目。這滿滿當當的元素堆疊起來,一下子就這讓這屋子就脫離了日常生活,脫離了人民群眾,變成了譯製片裏的異國他鄉。趁著工作人員帶著陳磊和周鶯鶯去換衣服,徐明海拉著秋實就往樓梯上跑。他倆懷著激動的心情掀開窗簾一看,嗨,是牆。不過這並不影響他們在攝影棚玩得不亦樂乎,那感覺就像是去了國外旅遊。國外多遙遠的地方啊!就在徐明海拿沙發當蹦床的時候,陳磊和周鶯鶯翩然而現。隨即,倆個沒見過世麵的傻孩子再次震驚得張大了嘴巴。周鶯鶯的拖地白色長裙層層疊疊輕紗彌漫,烏黑的頭發上別著白紗和亮晶晶的發卡。她手裏捧著百合花,笑容嫵媚,神態溫婉。而陳磊則一改平日裏胡同爺們那種怎麽舒服怎麽來的打扮,一身筆挺的西裝把北方男人的身高優勢發揮得淋漓盡致。兩個人對視了片刻,好像看見往事如煙洶湧而過,眼睛裏便不自覺地汪出了淚。無盡的唏噓和欣喜使這座虛假的歐式宮殿有了真情的密度和質感。命運到底是什麽?也許是一次怦然心動,一句來得及或來不及說出口的話,一個義無反顧的決定。吊詭又可怕,無奈又迷人。似水年華無從追憶,人世間的筆筆爛賬無法厘清。但所幸殊途半生,仍能同歸。倆人努力收拾好情緒,在攝影師的幫助和教導下,以不太嫻熟的動作擺出拍婚紗的經典姿勢。對秋實而言,似乎直到此時此刻,他才終於領悟到周鶯鶯嫁人了這個事實。這讓他難過又開心。難過的是媽媽不再是自己一個人的了,開心的是終於有一人可以讓她笑得幸福又抒情。秋實想,徐明海沒騙人,過生日許下的願望果真可以實現。而徐明海則覺得幹爹穿上洋鬼子這套衣服簡直是太帥了!就是有點不太自信。於是他便讓秋實配合自己,倆人在鏡頭外模仿起那些象征著愛情的美好姿態,來給陳磊做示範。甚至在陳磊不好意思當著外人親周鶯鶯的時候,徐明海還身體力行地做榜樣,在秋實鼓鼓的臉蛋上啄了一口。這導致很多年後,徐明海每次開車路過西單,看見影樓在櫥窗擺出來的各式婚紗照時,內心裏都忍不住鄙視。切,都是哥小時候玩剩下的。秋實讓徐明海當洋娃娃似的擺弄了半天,心裏便生出個藏不住的念頭來。於是他在周鶯鶯和陳磊拍完照後跑到媽媽身邊,小聲說想大家在這裏一起拍張照片。介於秋實平時極少會開口主動要求什麽,周鶯鶯就知道他是打心眼裏想要一張合影。於是他們跟攝影師傅商量了一下,下樓又加了些錢直接免去了繁瑣的預約排號。同樣都穿著白色小背心藍色運動褲,腳踩回力運動鞋的徐明海和秋實站在前排。周鶯鶯和陳磊站在後排。四個人微笑著擺出了拍全家福的樣子,秋實緊緊拉住了徐明海的手。負責攝影的師傅調整好了燈光,他站在黑黢黢的大號機器後麵,抬起手來喊道:“來,看我,好~3、2、1!”閃光燈一陣明滅,鐫刻下芳華刹那,彈指紅顏。再轉眼,徐明海和秋實,已是兩張少年樣的臉。20世紀90年代到了。卷一完第31章 祖宗八月底的北戴河,人頭攢動。正值暑期,河北秦皇島幾乎全被拉家帶口來洗海澡的北京市民所占領。沒辦法,身處華北平原的內陸人民,實在很向往波濤洶湧的蔚藍大海。這就如同濱海地區人民總惦記著帶上孩子去首都看看一樣。目前正在熱播的10集連續劇「圍城」就很好地詮釋了這種心態。此時是下午,秋實正趴在一把深藍色的傘穹下。他肚皮下麵貼著熱騰騰的沙子,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視著遠方。眼前的海岸線綿延悠長,大海在烈日下呈現出的藍綠色生動又鮮亮,白緞子似的的浪花接連不斷地湧出又消散。時間一長,便生出一種地老天荒的感覺。不知道看了多久,他視線盡頭的那個人終於結束與海浪的搏鬥,上岸了。秋實於是眯起眼,收網似的把人虛虛罩住。徐明海一麵甩著頭發上的水珠,一麵走過來。少年的身體尚在發育,但雛形已現,身上的水漬被風一吹就結成了一層薄薄的鹽殼。不知道為什麽,這讓秋實莫名有種想要舔一舔的衝動。走到一半,徐明海突然被人叫住。隨著他擰過身子去說話,身上的線條一下子就繃緊了。背部被中間那道凹陷下去的溝壑剖成了兩半,到了腰腹那兒,陡然收窄,漂亮得過分。好不容易說完了話,徐明海徑直跑到了傘下,“啪”一下就倒在秋實身邊,一副行將斷氣的樣子。“累死我了!果子,給哥來瓶北冰洋。”秋實快速地爬起,顧不得抖落一身的沙子,衝著不遠處推著小車賣冷飲的老太太就跑了過去。一問,沒有「北冰洋」,隻有本地品牌「高澄」。秋實還是給了錢,叫人家從底下拿了瓶最涼的。他舉著汽水回來蹲在徐明海的身邊,故意忽略了對方伸出的手,而是把帶著冰碴的玻璃瓶貼到他曬得通紅的後頸,然後沿著脊椎一路慢慢滑到了尾巴骨。眼見徐明海渾身的雞皮疙瘩顫巍巍地站起來,秋實感受到了某種難以言喻的暢快。“你這是給我上什麽刑呢,”徐明海笑著回頭問,“還挺舒服的。”秋實一聽,直接把瓶子懟到了徐明海的腳心。“哎呦,服了服了!”徐明海能屈能伸,立刻拿「封神演義」裏蘇妲己那種哀怨的語氣求饒,“代王饒命啊~”代王沒有被一代妖姬所惑,而是一麵繼續涼他,一麵拿還未變聲的童音問:“徐明海,你剛才跟人家貧什麽呢?”這3年多的胡同生活讓秋實變了不少。在徐明海看來,當初那個孤零零站在寒冬臘月的院子裏,仰頭追著鴿子看的別扭孩子,如今出落得份外俊俏可愛外加心狠手辣。要說起來,以前的果子多好玩兒啊!奶乎乎的一騙一個準兒。夜裏還老屁顛顛跑過來,躺在床上一本正經地說要給自己當媳婦。現在可倒好了,連哥都不叫,來不來就直呼大名。徐明海後來想明白了,也許這才是秋實的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