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就那樣,我被帶去一家名叫『發迷累死』的店裏。


    女學生確實不像是打算把我交給警察,另外端上來的啤酒冰得非常透,總算是讓我舒服了。


    我掃了掃周圍,看到顧客幾乎點的都是西餐。女學生吃的也像是雜燴飯上加奶酪的,見所未見的餐品。我沒有食欲。實不相瞞,其實我飯量很大,大得讓我都覺得不好意思,可是我對吃飯這件事本身完全不感興趣,吃飯對我來說無非是生存必須的行為。


    我不懂所謂的饑餓。


    我不是說我在吃穿不愁的家中長大,沒有那種目中無人的意思,我是真的完全不知道饑餓的感覺到底是什麽東西。我是個粗人,就算我再能吃,也不記得自己哪次吃飯是因為覺得餓,從來都是迫於無奈去填飽肚子。酒也是,我喝那麽多酒,但沒有哪次是想喝才喝的。請相信我。


    這家叫做『發迷累死』的店應該是基督徒開的,牆上掛著基蘭達約畫的《最後的晚餐》的複製畫。基蘭達約畫的耶穌和達芬奇畫的不一樣,不知該說是庸俗還是正直,臉像馬一樣。這個畫家一定不懂正統的信仰。所謂宗教就是一種力量,相信奇跡,相信荒謬。合理主義者不可能信教。


    馬臉耶穌讓我想起了總是瞧不起我的房東,誌賀直哉。我聽說,那個馬臉貪吃西餐,愛喝威士忌,最後搞到吐。本領得意的老作家豈能明白威士忌的悲傷。日本酒是喜劇,威士忌是悲劇。連那般情愫都發現不了,連酒帶肉囫圇下肚,那就是加諸於食欲之上的淫亂。是可忍孰不可忍。然而人人卻都盛讚誌賀直哉!什麽貴族氣質,什麽風雅品味,那純粹就是暴發戶情結。真正的雅,是黝黑莊重的大岩石上一盞白菊!


    「差不多該告訴我了吧。大叔,你是什麽人?穿成那樣還滿嘴怪話,難道是藝人?」


    女學生的聲音把我拉回現實。


    現在不是興致勃勃說誌賀直哉壞話的時候。


    「我確實是懷著喜劇演員的心情生活著」


    「我就知道。電視上沒見過你,你是up主播?」


    「不,都說了,我是,太宰……」


    「那種話還是省省吧。不過話說回來,還真是一模一樣」


    「什麽一模一樣」


    「像得都想讓又吉瞧瞧了」


    「那是你朋友」


    「你不認識?不會吧。你好歹也是藝人,至少得知道同行長啥樣吧」


    驢唇不對馬嘴。


    這也難怪,畢竟我是從一九四八年『轉生』到二零一七年的人,怎麽可能談得來、話又說回來,轉生真是令人驚奇。在我身上發生的這些荒謬現象,真的能夠完全相信嗎?我不是基督徒,但我感到我的虔誠受到了考驗。


    「這個給你,之前預存在我這兒的」


    女學生吃完飯後,一邊用吸管喝著顏色我從沒見過的飲料,一邊把一個厚厚的信封放在桌上。


    裏麵裝了幾十張畫著福澤諭吉臉的鈔票,那應該是現代的紙幣。鈔票上還有一張信紙,上麵寫著『我不恨您 請振作起來 夏子』。這是封楚楚可憐的信,但我感到了甜甜的依戀。我在阿圖島上玉碎的年輕友人——三田循司君的信就很崇高。女人的信隻能拿去當熱牛奶的燃料。


    「這……」


    我感到困惑。


    「收下吧,這是大叔你的東西。姐姐很好。她雖然還沒出院,但能講話,而且總是在擔心大叔你」


    「你……」


    「乃乃夏,長峰乃乃夏,狗屎一樣的名字對吧」


    我一定用很驚奇的表情看了她。自稱乃乃夏的女學生這樣說道


    「怎麽,不行嗎?我沒騙你」


    「不,我是隱隱約約料到你會用那種詞了。你……乃乃夏小姐,那個……你不恨我嗎?」


    「我恨你?為什麽啊」


    乃乃夏簡直就像聽到了一個精彩絕倫的玩笑,笑噴出來,端正的笑臉都笑走了樣。


    我不知該作何反應,把所剩無幾的啤酒喝了一口。


    「殉情的事輪不到我管,那是你和姐姐做的決定。剛才我也說了,我沒什麽意見。你們是樂意去做的對吧」


    「做什麽」


    「都說是殉情啦。既然你們是樂意才去做的,那就無所謂了」


    「要是夏子小姐死了,你還會這麽說嘛?」


    「這我哪兒知道。姐姐還活著啦」


    「原來是這樣」


    「我說,大叔你想象一下。一個三十好幾的女人,跟才認識的男人去殉情,還沒死成,不得不躺在醫院的床上打吊瓶,結果還一個勁地擔心跟她殉情的人。讓你去同情那種人,你能同情得起來嗎?」


    「我,好想見夏子小姐」


    「算了吧。她還在住院,而且警察和我爸媽正兩眼放光地找你人呢。大叔,你應該拿著錢找地方躲躲。這裏麵有五十萬。啊,不過我抽了幾張」


    「小偷!」


    「啥?這叫跑腿費」


    乃乃夏問心無愧地從自己錢包裏掏出那幾張『跑腿費』,秀給我看。


    我迄今為止從未見過這樣的女人。


    不,我看到了苗頭。我隱隱約約有種預感,打了敗仗之後,這樣的女人會從軍國主義與封建主義土崩瓦解後的廢墟中站起來。我在戰敗後的第二年寫下了題為《維庸之妻》的小說,裏麵的主人公就是靠自己開辟道路,活得有聲有色的女性。


    頑強的女主角。


    我知道這樣的女性會出現。


    實際遇見後,讓我感到實在應付不來。


    2


    家庭的話題不知不覺間演變成了乃乃夏的抱怨,現在知道,這位頑強的女主也和家人相處得並不融洽。乃乃夏討厭父母,瞧不起姐姐,因此不想回家,目前在各種地方顛沛輾轉。我自己對老家的感情也很複雜,也懶得回家人在住的我自己家,走去各種地方喝酒。我這隻渡鳥,何處能夠休息。


    「我站在自己家門口,要下決心才會把門推開喔」


    夏子唱歌一樣這樣說道。


    「挺裝腔作勢的吧」


    「什麽?」


    「不,沒什麽」


    「我就想趕緊從那樣的家裏離開。爸媽那個樣子,姐姐又這鬼樣子,這人生就是困難模式啦」


    「可我看不出你們家有多糟糕」


    「就是這裏,讓我發愁的就是這裏。在外人看來,我們家又有錢,挺幸福的樣子對吧?可實際上就是對毒親。因為並沒有虐待、貧窮之類顯而易見的情況,所以就算你跟身邊的人講,也沒有一個人認真聽你說話」


    毒親,我覺得這個形容非常好。任你跑斷腿也逃不掉,將你生生活埋的毒沼。


    如今依然覺得深陷名為家庭的毒沼之中的我,講了起來


    「不論你做什麽,都逃離不了名為家庭的沼澤。此外,孤獨是貴族的宿命。沒有人能理解貴族的心情。這樣的我在老家也有可稱為死黨的人,但因為我是貴族……」


    「我不覺得我是貴族」


    「咦?是、是嗎?」


    「我是不為錢發愁,但這跟是不是貴族又沒關係」


    「你從小就,討厭家人了嗎?」


    「說不清楚。我覺得當時挺和睦的,還一起去旅遊過。但是啊,那種事又能證明什麽?就算爸媽帶我去夏威夷,姐姐讓我對她撒嬌,要是我不願意不就等於是他們一廂情願?他們愛不愛我是他們的事,我就是不喜歡」


    「我們還是,別談家庭的話題了吧」


    我想認為,父母比子女重要。因為父母其實比孩子更弱勢。


    在短篇《櫻桃》裏寫過這種話的我有過幾個孩子,讓我感覺到就像是乃乃夏代替還無法好好表達想法的年幼孩子們在指責我,使我害怕起來。


    所以我想要岔開話題,決定再扮一次小醜。


    「我雖然是大人,但我一樣也給父母添堵」


    「喔?是找他們借錢了?」


    「結果好多次」


    「啊哈哈,人渣嘛!」


    怎樣都行,讓她笑起來就好。


    對話結束,我們離開了『發迷累死』。


    臨走之際,乃乃夏說


    「不好意思啊,倒了那麽多苦水。也許我對輕輕鬆鬆就去殉情的大樹你們,感到有那麽點點羨慕」


    「雖然我沒資格,但還是要對你說。不能尋死」


    「不尋死啦,就想離開家門罷了」


    「去相個親就行了」


    「別說傻話」


    「你一定馬上能找到接納你的人。長得漂亮,不是一種不幸」


    這話不是裝瘋賣傻,而是發自肺腑,但乃乃夏又忍俊不禁。


    「這次有點意思,高分。可是大叔,我才十六歲,這個年齡就結婚的人,肯定腦子有問題吧」


    「那就先去戀愛。不跟男人交往的女人會漸漸褪色,不和女人交際的男人會漸漸變蠢」


    「這也是契訶夫」


    我本想向這位年輕的書蟲推薦我的《女學生》,但不知道這個時代有沒有在賣我的書,便作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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