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生活必不可少的是什麽。


    是衣食住。


    我討厭貧窮。人隻要活著就得吃飯,而且我想穿裝模作樣的和服,住舒服的地方,但同時又對那些東西根本無所謂。和服是我沒錢時可以抵押的玩意,吃我喜歡鮭魚罐頭撒味精,住是每月五十日元的出租屋。


    明明對衣食住的講究比常人多一倍,然而卻漠不關心。


    錯亂了。


    這樣的人怎麽可能有計劃地用錢。我總是欠債,生活卻還是勉強維持的下去,這靠的都是我作家這份工作和救星的援助。稿酬一到,有多少就用多少,接著身無分文又找井伏老師或者老家的哥哥借錢。我就是這樣活過來的,這就是我。


    可現在,我無依無靠,又沒有工作。


    我有的就隻有夏子給的五十萬日元。不對,減去被乃乃夏抽走的,是四十六萬日元。


    眼下必須設法就用這點錢維持生活。


    啊,節約。對我而言,天下間再也沒有比它更可怕的詞匯了。節約是什麽?貧窮又是什麽?我堂堂津輕大地主家六少爺,在無憂無慮中長大,歸根究底我就是貴族。我就算錢花光了,依舊是帶著幾分體驗窮人的玩樂心情過活。你讓我節約,讓我穿硬襪子,幹體力活來維持經濟,我辦不到。


    現在的我是隻幽靈。


    而且是隻需要衣食住的幽靈。


    真有為生存如此發愁的幽靈嗎。


    明明是幽靈,竟然不得不活下去。


    我感到自己本就不健全的心愈發病入膏肓了。我真切地預感到,就像芭蕉葉掛在樹上腐爛一樣,我會呆呆杵著漸漸腐爛下去。轉生這個詞也像顯赫一時的聖經一樣,沉默,然後黯淡下去。


    我滿腦子考慮著自殺,漫無目的地在三鷹遊蕩,想起和乃乃夏的對話。


    「大叔,你說你沒地方住?」


    「能不能回長峰家呢」


    「這話,不是認真的吧。我說,住膠囊旅館就不錯。我不想回家的時候經常住那裏」


    「旅館啊,可是……」


    「沒事的,現在的膠囊旅館比過去幹淨多了,而且什麽都有。我給你畫個地圖」


    剛才臨別時這樣聊過。


    昭和十三年,我自殺失敗,幾乎絕筆,抱著痛改前非的覺悟在甲府的一家茶鋪借宿。那時我忘了付租金,在那裏寫的《火之鳥》也未完而終,不過租金便宜。第二年昭和十四年,我得井伏先生做媒,取了現在的妻子。那時在甲府郊外租的房子是六元五十錢。可這裏是什麽地方,三鷹好歹也是東京,在東京一直住旅館生活,誰知道要多少開銷。張嘴就提住旅館,我又不是貴族。話雖如此,我也沒有其他的可以指望,最後還是照乃乃夏的建議去了那個叫膠囊旅館的地方。


    膠囊旅館從外麵看上去很棒,有旅館的檔次,我一橫心在前台一問,得到回答說一晚三千日元。我還沒太弄明白現在的貨幣行情,不過確實是很便宜,結果我白緊張了半天。


    我決定先在這裏住一個月試試,在前台登記的名字是津島修治,是我的真名。


    我拿到帶房號的鑰匙,沿過道向前走,來到一個很大的空間,裏麵滿滿地擺著摞成兩層的箱子。我找來找去,但隻看到那種像是太平間的景色,哪兒都沒找到客房。我對現代這個時代的複雜詭異實在是厭煩到忍無可忍了。在賓館裏找到自己的房間,怎麽就這麽難呢。


    我回到前台,驚慌失措地問道


    「請、請問,我到處都找不到客房」


    「就在那裏」


    「我沒找到」


    「就在那裏」


    我勉為其難又回去。別人都那麽說了,我實在沒辦法。


    我心想應該是我眼瞎,明擺著的了看漏了,於是仔仔細細又看了遍地圖。找到了鑰匙上寫的房號。可是,過道那頭確確實實隻擺著二層式的箱子,沒有設麽客房。那些箱子上有塑料材質的方向窗戶,窗戶下麵貼著寫有數字的標牌。我突然覺得不對勁,仔細觀察其中一個箱子,結果可怕的是,裏麵竟然有簡易床。


    如今看到那床我才恍然大悟,為什麽要叫膠囊旅館這名字。這是因為,住宿者要睡在與其說是膠囊,更像是棺材的這個空間裏。生者的尊嚴被剝奪了。竟然造出這種東西,現在的日本到底是怎麽了。


    一想到接下來要鑽進美其名曰旅館的棺材裏隻上一個月,我就委屈得想哭。但灰心喪氣也不是辦法,我便找到寫著自己房號的膠囊,艱難地鑽了進去。編號!人權!我快回憶起在精神病院的事。真理與表現,銅幣的報複,若隻是放養,金魚也保不住月餘性命。假的也好,給我尊嚴、自由、青草地!


    睡吧。


    水麵才是最好的安定劑。


    累了就躺下!


    我在膠囊裏把腳伸直。床比我想象中軟多了,睡起來挺舒服的。而這狹小逼仄的感覺是最棒的點睛之筆。我小時候曾鑽進壁櫥裏,那時有種說不出的安心感,現在就很像那時候的感覺。


    這點空間可能剛好。


    我本就不屬於這個時代,無異於幽靈,睡棺材純是必然。


    2


    生活必不可少的是什麽。


    是衣食住。


    住處姑且有了保障,當務之急是吃飯。有句話聽上去像是迷信,說是人不吃就會死。吃比住和穿都更重要。它是我最最不解,最最難懂的道理,聽上去就像是威脅。


    就算告訴我人不吃就會死,但我畢竟沒覺得餓,何況我不適應現代日本,吃東西都嫌麻煩。所以,我午睡之後醒來準備直接再睡,但奈何咽喉幹渴,便懶洋洋地爬了出去。我不喜歡咽喉這兩個字,光想象一下名字如此生澀的器官埋在我的脖子裏,我就很不得咳起來。


    我又看看地圖,發現上麵標明有大浴場。這表示,旅館裏麵有那樣的設施嗎?我去前台問了問


    「有」


    我得到了肯定的回答,此外,住宿的客人可以免費使用。我無所事事,便決定去那個位在地下的大浴場。


    大浴場的規模遠遠超乎我想象。貼著純白瓷磚的浴場裏充滿清爽的感覺,大大的浴池裏放滿了熱水,波光粼粼。與其建這麽大的浴場,把客房擴大些難道不好嗎?我對人的生活從來沒弄明白,對現代日本更是完全不想去弄明白。


    不過沐浴倒是很舒服。這是我轉生後第一次衝掉身上的汗水。我泡進浴池,水的熱量浸透全身,令我不由自主舒服得呻吟出來。甲府附近有個叫湯村的聚落,我去過那裏的澡堂,那裏水溫根本不夠,跟冷水沒什麽區別,我一下水就動彈不得,肩膀稍稍露出去一點點就冷得受不了。不過那個澡堂有自來水龍頭和配套的杯子。現在泡著熱水,很想再喝杯涼水,挺遺憾的。我回到衝淋區喝了點水,這水不好喝也不難喝。


    衝淋區旁邊有扇門,我沒多想打開瞧了瞧,殊不知洶湧的整齊撲麵而來,嚇得我禁不住大叫。看樣子裏麵是桑拿,灼熱的蒸汽從門裏往外泄。


    我與不斷撲來的蒸汽經曆了一番搏鬥,就在這時。


    「喂,熱汽都涼了,趕緊關門!」


    怒吼聲震耳欲聾。


    裏頭坐著一個大汗淋漓的中年男人,瞪著我。


    我一怕就把門關了,可能我一時慌張,也不知為什麽自己在關門前跳進了桑拿間。滾燙的蒸汽繚繞全身,轉眼間渾身冒汗。我感覺這樣下去我會暈倒,但又不敢再開門,便死了心決定坐下,結果就變成了我和朝我怒吼的男人獨處一室。我很害怕,怕得瑟瑟發抖。


    「小夥子怎麽啦,冷嗎?」


    中年男人朝我看過來。


    我以為又要挨吼了,怕得不行,結果渾身抖得更厲害了。


    「這可不行啊。小夥子,你是不是得了什麽病?」


    這個中年男人年齡應該和我相仿,但體格比我粗了一大圈。他胳膊特別粗壯,厚實的胸口上長著密密麻麻的毛。再看看我瘦瘦的胸板,肋骨都顯出來了。我這樣子被當成病人確實在所難免。


    我在恐懼中回答說


    「實、實不相瞞,我有肺病,上個月還,咳血了……」


    「你沒事吧。不過隻要踏踏實實蒸個桑拿,那種毛病眨眼就好了。健康的體魄裏有健康的靈魂呐」


    這句諺語在基督教中的原文中是『我願你身體健壯,正如你的靈魂興盛一樣』,是滿載祝福的一句話。健康的身體擁有健康的靈魂則凡事興盛。其實這裏引申含義是,現實不是那麽一帆風順。我不想招惹對方,也就沒有揪著反駁,隻是隨聲附和。


    「小夥子,你住這裏嗎?」


    「你,難道不住嗎?」


    「這個旅館可以單獨使用浴場。我是爬架子的,現場近的時候我就來這兒泡個澡,蒸個桑拿,吃完飯再回去」


    「哦」


    「婆娘說澡在家也能洗,讓我早點回去,但是規模真就不一樣啊。家裏那小浴缸能洗得舒服才怪咧!哈哈,哈哈哈哈哈!」


    中年男人撓著胸毛,豪邁地笑起來。他兩隻眼睛好大,大得恨不得都蹦出來了,簡直像極了毛蟹。


    「所以,小夥子你住這兒?」


    「是、是的」


    「你咋抖那麽厲害?」


    「病得抖……」


    「身子那麽不好就老老實實在家躺著啦」


    「我也很想,但出了點問題」


    「問題?」


    「說來慚愧,我不想回家……」


    「算了算了,不用說那麽明白。嗯,嗯,我懂,人總有這種時候。所以你就住旅館了是吧」


    毛蟹露出特別理解的表情,接著說


    「小夥子,你結婚了?」


    「呃,現在是第二任妻子」


    「原來有x了啊!」


    「叉?」


    「結婚幾年啦?」


    「都十年了」


    「好巧,我也一樣。第十年呢,會冒出各種各樣的問題啦。我家婆娘也正是吵個沒完,說什麽不想住小公寓,嫌我掙少了之類的。小夥子,你也別灰心」


    「哦……」


    「這種事你是頭一次?」


    「是頭一次」


    他是指桑拿嗎。


    「你臉色好差啊,肯定很難受吧?這種時候就要喝酒。喝,喝,喝,喝個痛快,喝得把所有煩心事都忘掉才好」


    「我也想喝酒,但我現在失業,沒有錢……」


    「哈哈,你們小倆口吵架就為這吧」


    「小倆口吵架?」


    「一頓酒而已,我請了。你可別小瞧我的收入,這點小錢綽綽有餘」


    凡祈求的,就得著。


    3


    生活必不可少的是什麽。


    是衣食住。


    膠囊旅館有館服,館服可以穿著在賓館內到處走,住宿期間每天提供換洗,於是我就果斷換上了館服。館服類似於甚平(一種傳統居家褂),穿在身上很習慣。賓館內設餐廳,店內裝潢類似大眾食堂,這同樣讓我感到很習慣。不管什麽方麵,總之接近一九四八年的會讓我心裏輕鬆一些,同時也證明我的的確確是個外鄉人,不由悲從中來。


    「噢,你來啦。這邊這邊」


    毛蟹向我招手。


    桌上已經擺上了柳葉魚和刺身。


    我剛在對麵坐下座下,毛蟹便喊來服務員,點了好些東西。沒過多久,啤酒上到我麵前。實話說我更想要威士忌,但這裏不該提要求。


    「幹杯!」


    毛蟹猛地跟我碰杯,就像砸過來一樣。我還是頭一次這麽激烈地跟人幹杯,結果一些泡沫從我杯子裏撒了出來。


    「真不像樣,幹個杯都幹不好?小胳膊太細了,這可不行」


    「我實在,沒什麽力氣……」


    我酗酒嗑藥毀了身體,最近連活著都費勁。寫《人間失格》的時候,甚至意識變得朦朧過。然而我轉生之後狀態很好,連一直對我陰魂不散的失眠也無影無蹤。也許是得益於此,又或許是蒸了許久的桑拿,竟讓我覺得啤酒很好喝。我從來都沒覺得過啤酒好喝。


    應該是出於熱心,毛蟹讓我吃這吃那。我盡管不餓,但想起人不吃就會死的詛咒,便吃起了柳葉魚。這像是在咬女人手指的感覺。


    澡後酌酒,酒勁來勢洶洶,我們沒多久都變得醉醺醺。


    痛飲啤酒後讓我忘記現在是二零一七年,讓回想起懷念的小聚會,有種說不出的感覺。這是種明明爛醉卻又好像酒漸漸醒來一樣,充滿矛盾的感覺。我學生時代參與過非法運動,當時認識的『同誌』每次喝醉就大談反帝國主義和馬克思經濟學之類的理論,而我提供小醜表演逗他們開心,不過我當時純粹隻是出於不法的氛圍讓我覺得輕鬆,斷然不是借由馬克思締結的情誼。


    「我這邊啊,來月就有崽了」


    「那可要恭喜你了」


    「恭喜什麽啊。總覺得最近的國際形勢火藥味兒太衝了」


    「國際形勢」


    「哦?看不起我是嗎?幹工地的好歹也懂國際形勢。別看我這樣,我也是高中畢業的」


    「我是,輟學的」


    「噶哈哈哈哈哈!什麽嘛,結果是輟學的!我學曆比你高啊」


    至於是東京帝國大學輟學這件事還是先不提了。


    「小夥子,別在意什麽學曆。話又說回來,最近的國際形勢火藥味兒衝得不行,感覺政客國民都又想打仗了,不過我也不知道到底會怎樣。明明輸了戰爭那麽慘,到頭來全忘幹淨了?」


    「日本現在,還在打仗嗎?」


    「啊?被打成破爛之後一次都沒打過好吧」


    「原、原來是這樣」


    「我一直都有個問題搞不懂,愛國精神真的那麽重要嗎?電視上大加吹捧日本,鉚足勁兒地讓紅日旗飄起來,搞得周邊國家都戒備我們,幹的事什麽事啊。愛國情懷當然重要,但也得有點譜啊,不然引火燒身」


    我對工人的愛國論不感興趣,不感興趣。


    「愛國不是件正常事嗎」


    不過我還是提供了慣常的小醜表演,把議題展開。這個毛蟹一定不會討厭。


    「小夥子啊,這是什麽話?今兒個已經不是七十年前那個高呼天皇陛下萬歲的時代了,空憑一腔愛國熱血隻會倒退回戰爭時代吧」


    「不對,戰爭時代也好,軍部犯渾也罷,我都在戰爭中都是站在祖國這邊」


    「都說了,現在已經不是那種時代啦,目光要嶄新一些」


    「對敗色濃厚的日本覺得『看不下去』,是我真切的感受」


    「真切感受?」


    「是的,真切感受!最為真切的感受!」


    酒勁上來,嗓門也大了。


    我每次發言都會後悔,卻還是停不下來


    「那時候的政府的確就像個腦子不好使的父親,把妻兒的衣物收走賣掉為自己賭錢賭輸了擦屁股。然而這樣還是管不住手接著賭,自暴自棄地喝酒,妻兒忍饑挨餓嚶嚶哭起來又『吵死了!你要理解丈夫馬上就能賺大錢,懂不懂!』這樣大吼大叫,讓人無所適從。那段時間我也吃盡了苦頭,又是小說被全篇刪除,又是不準出版,又是被情報局盯上,家還被燒過兩次!可是,我依然想要為那個混賬父親盡孝」


    「什麽啊,敗者的美學嗎?特攻隊?」


    「我說這些話絕不是我想當什麽古怪佳話裏的主角!我認為,我之外的其他人基本上也都懷著同樣的心情為祖國盡了力。直白地說,我們所有人在這次的戰爭中都站在祖國這邊」


    「到頭來不還是輸了嗎」


    「反之這樣也好。要是那個鬼樣子還贏了,日本就不是神國,而是魔國了吧?日本要是贏了,我也不可能有現在這麽熱愛日本了」


    「這就是小夥子你的真切感受嗎」


    「沒有什麽勝過切身感受。然而學習非常重要。工人兄,你要繼續學習,變得更加聰明。真正的幸福絕對不會來到沒有文化的地方!魯迅要是還活著,看到現在的日本,一定會這麽說」


    「你說的魯迅是個啥?」


    「魯迅是啟蒙家,他質疑革命獲取人民幸福的可能性,著眼於首先對民眾進行啟蒙。列寧則教導後生『學習學習再學習』」


    「小夥子……你真的是輟學?」


    「我看你很懷疑報導。是的,這非常好!報導很糟糕。我反對當今新聞業歇斯底裏的吼叫。戰時連篇的古怪謊言,現在又連篇的是非顛倒。夠不要臉!受過熏陶的人知道羞恥,列寧不就很怕羞嗎?我看到講談社複活雜誌《king》,對列國的文化人直冒冷汗。《king》非常可怕。為何如此厚顏無恥!忘掉羞恥的國家不是文明的國家。爾等要像愛自己那樣去愛身邊人。這才是我最初的座右銘,也是最後的座右銘!是我,最後的,求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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