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早起泡個澡。


    我最近每天泡澡。我洗頭,刮胡子,刷牙也刷得仔仔細細,手腳指甲也有好好修剪,打掃衛生也一天也沒落下。眼睛疲勞的時候就往眼睛裏滴一滴眼藥水,潤一潤。


    我懷著當新郎的心,生活著。


    紋服、仙台平袴、白襪,好想穿上一身好行頭,乘上充滿明治風韻的馬車。現代當今馬車難尋,那就搭上首都隨處可見的,烏黑發亮出的租車,悠然地,譬如在銀座八丁散散步。


    心曠神怡。


    此處令人神清氣爽,美不勝收,每當抬頭望向藍天,便讓我有種想劃著小船漫遊的情愫。


    那天我依舊在旅館澡堂泡澡,結果毛蟹來了。


    「早上好」


    我主動向他打了招呼。


    「噢,老師好瀟灑啊,居然泡晨浴」


    「彼此彼此」


    「就別損我啦,待會兒還得出現場。對我來說,這麽做相當於一種儀式。一大早不泡個澡就渾就認真不起來」


    「那來杯晨酒嗎?」


    「這主意真誘人。可以的話,我也想來杯晨酒瀟灑瀟灑,但醉醺醺地去出工沒準兒會出事,所以就泡個澡行了。怎麽樣,很健全吧」


    「健全是好事」


    「那麽老師,這樣的生活還打算持續多久?總不能……一直這麽下去吧。老師你老婆差不多要心灰意冷了」


    「你才是,自己家有浴室就該在自己家洗。哪怕腳不能完全伸直,自家的浴室都是最舒服的」


    「教訓我嗎?」


    「遠離日複一日的家庭生活,屬於頹廢派」


    話音剛落,毛蟹笑了起來。


    我們之間不知不覺間培養出了深厚的友誼。


    「老師,實不相瞞,今天是來和你到別的」


    「此話怎講」


    「我,買了房子」


    「房子?」


    「喂喂喂,用不著這麽驚訝吧。不過,我是想給你個驚喜。嘿嘿,那可是房子啊,厲害吧,靠自己掙的錢買到了房子。真是好好存了一大筆錢咧。實話說,我老早就開始找房子了,現在終於讓我給尋到了。不過是個二手的。娃就要生了,總不能一直窩在破公寓裏。這種總跑賓館裏洗澡,像逃避似的人生,我也受夠了。我以前一直正正經經地搞工程,今後還會更加正經地生活下去。這是為了婆娘和快出生的娃。老師,我要蛻變啦,新生活要開始啦」


    「新生活……」


    「然後咧,房子在青梅,另外工地地方也要換,也就不會再來三鷹了。所以咧,今天就是來道別的」


    毛蟹春光滿麵。


    我住在三鷹是從昭和十四年開始的,之前則是在甲府郊區,更早之前還住過甲府的茶鋪、荻窪和船橋,那些全都是或借或住。而且,不管住哪兒都一個樣,連值得一提的感慨都沒有。我就是那種性格,所以每當我看到對講究衣食住,表情得意洋洋的人,總會覺得非常滑稽。但是,我不會嘲笑毛蟹的決心。新生活,這個詞真不錯。毛蟹為了新生活買了房子,我由衷想為他加油。


    「房子很貴吧?」


    我不擅長為別人加油,說不定問了個怪問題。


    「貴?當然貴啦。青梅再爛也是東京,三十五年的貸款啊。不過,我現在很幸福。我也買到房子了,讓婆娘開心了,有遺產能留給娃了。最重要的還是,這次房子的浴室夠寬敞。盡管鍋爐是老式的,燒水很慢,但能把腳好好伸直了。這樣能跟娃一起泡了,還能跟婆娘一起泡咧。嘎哈,噶哈哈哈哈!」


    「買到有大浴室的房子就是你所堅信的,家庭的幸福了呢」


    「家庭的幸福?老師,這話中聽。嗯……沒準兒就是這樣」


    毛蟹害羞似的撓著胸毛,說


    「怎麽樣,老師,我厲害吧?沒背景的工地工人也小瞧不得啦。生活就是工作幹出來的。我有這本事」


    聽著毛蟹說的話,我想起某位朋友給我的勸告。


    要更加直麵痛苦,要好好努力活下去。責任這東西與日俱增。不要去掩飾。對明天立定再崇高的決心,都不如踏踏實實為今天獻身。沒人寫得出超越生活的作品。過著吊兒郎當的生活,別想寫出好作品。別太不把讀者當回事。要是得意忘形,太瞧不起人,到時候一定會路出馬腳。那個朋友說出這番話時並沒喝醉,句句發自真心。我知道現在說什麽都沒用,但朋友的那番話深深刻在了我心裏。


    生活就是工作幹出來的。


    我轉生到了現代,我的工作又是什麽呢。


    「老師,你家在哪兒?」


    「三鷹」


    「珍惜房子和家吧」


    「但是,還來得及嗎」


    「來不來得及不重要」


    「咦?」


    「名言集裏就有這句話。可別小瞧我,名言集好歹還是看過。來不來得及不重要。嗯,說得一點兒沒錯。總而言之,決心才是關鍵咧」


    「這是……誰的名言?」


    「誰知道呢,反正我不記得了。不過,古人這能說些不錯的話啊。再見啦,老師,好好過」


    毛蟹真的就像隻是來向我道別而已,馬上就離開了浴池,直接離開了。看著毛蟹的背影,我不禁想為他祈禱。


    「那是我,在《奔跑吧梅勒斯》裏寫的啊」


    我鑽進熱水這樣說道,話不成聲,隻冒出咕咕氣泡。


    2


    我最近常看的是《偶像大師》。


    那是一部蘊藏豐富啟示的,不可多得的讀物。


    它在互聯網上變得非常散碎,我則像是編撰《聖經》一樣,拚命搜羅《偶像大師》的碎片。最開始我並不知道如何能夠高效地發掘到它們,費了好大力氣,但有次我用『偶像大師 工口同人』這個句子去搜索,輕輕鬆鬆就找出來了。掌握了技巧後,我便抽空努力開展整合工作。


    它經無數漫畫家之手描繪而成,講述管理、培養偶像的製作人,一個男人的生平。我對這位擔任製作人的好漢徹底著迷了。想必他在業內一定赫赫有名。製作人負責許多位偶像,自己藏身幕後培養偶像,時而挺身而出,時而累掉層皮,為心懷煩惱的偶像們獻身。


    換個難聽的說法,管它叫做『好色男生平』也不為過。不過,製作人對自己的立場認識清楚,所做的一切全都是為了偶像。那絕非沉溺於愛欲,而是指引工作的方向,讓每一名偶像綻放光彩,激發她們自立。這裏麵不含任何私欲。證據就是,所有愛得到製作人接受的偶像們都實現了完美蛻變,獲得了長足的成長。她們與製作人發生關係,又主動斬斷愛欲,下定決心奔向更高的目標,成為頂級偶像。製作人則麵帶笑容,悄悄守望著她們。這裏麵充滿了無私的精神,實在太偉大了。


    我過去也曾見過許多了不起的男人。不過,因為我這個人太過自甘墮落,以至於別人在我眼裏顯得都很了不起吧。可是,我對這位製作人的崇拜並非源於那種自卑心理,而是發自內心的尊敬。我,想要當那種人。


    此外多虧了《偶像大師》,我發現了我在現代的職業。


    製作人。


    我就是要將乃乃夏打造成大作家,讓她載入史冊的製作人。


    乃乃夏在《群像》刊登的隨筆,沒有讓文壇的風景為之一變。作家們在話題中討論時,也沒有給過那種評價。就算這樣,我也沒有灰心。因為這理所當然。我承認乃乃夏的文學才華,但她如果少了我,就是個什麽也做不成的少女。至少,她現在還是。


    所以,正因為有我參與,隨便的品質還算可以,最大的收獲是在互聯網上獲得了反響。地下偶像乃乃炭在文藝雜誌上出道的新聞在網上傳開,引發熱議。不僅僅博客內容,包括乃乃炭——長峰乃乃夏這個人都備受矚目。《群像》的總編也很中意那篇隨筆,按當初約定正式提出了短篇的委托。


    現在保持這樣就好,事情正穩步推進,真正的複仇在後麵。當我用太宰治的策劃,讓乃乃夏以作家的身份獲得獲得成功,拿下芥川獎的那一刻,文壇陳腐的風景才會煥然一新。


    目標是,富士山。


    目前,芥川獎似乎成了日本文學獎的最高峰。


    我因『芥川獎事件』痛苦不已的那時候,芥川獎還沒那麽大的名氣,我記憶中菊池先生還抱怨說「報紙根本不登」。但是現在,芥川獎是文學界的富士山。富士山的頂角,在廣重筆下是八十五度,文晁的也在八十四度左右,都是銳角,但實際的富士大約一百二十度那麽鈍,不是艾爾而鐵塔那樣的流線型。富士山因為被寄予向往,所以才得以完美。當乃乃夏屹立於全日本人承認的山頂之上,沐浴在喝彩中時,我的複仇就實現了。


    為了讓那天盡早到來,我專心去看《偶像大師》,直到命運來臨的那一刻。我心肅穆,仿佛從胸到腹恰到好處地纏好了純白的布。


    「逃跑過的人,還能再戰一場」


    製作人引用古希臘時代政治家的名言,今天依然致力於喚醒迷途的偶像們。


    3


    薄暮時分,我離開了膠囊旅館。


    我久違地試著穿上和服。


    感覺,特別的舒適。


    我出生的家沒有能拿出來炫耀的宗譜,我們的祖先就是不知從哪兒遷來津輕北端住下的平頭百姓。我是貧苦農民的子孫。我家在青森縣內小有名氣,是從曾祖父那輩開始的,後來我們整個家族一個思想家、學者還有藝術家都沒出過,連官員、將軍都沒有。父親雖然當上了議員,出席過貴族院,但沒能在政界展露拳腳,不過建了棟特別大的房子。不過也就僅此而已。


    可是,這就是我。


    生在隻產米和蘋果的土地,然後當了作家,度過一段可恥的人生。這個男人,就是我。哪怕現在轉生了,這個事實也沒有變。


    我是太宰治。


    但僅此而已。


    瞧,穿上和服是不是就有模有樣了?太宰穿『dolce & gabbana』連小醜都當不了。


    我本來想去三鷹車站,但忽然改了主意,沿鐵道線走去。


    我見到了鐵路天橋。


    在麵貌大變的三鷹之中,它保持著當時的樣子留了下來。我懷著像是欣喜,又像是羞恥的心境登了上去。上麵的景色就不一樣了,亂立的建築化作屏風,很難說從這兒能否像從前那樣看到富士山。不過,橋下延伸的鐵道線和中空灑下的餘輝依然如故。我把眼睛眯起來,從橋上遠望風景。三鷹的夕陽很大,紅得沸騰,落在地平線上。這裏是東京邊緣,不過就在附近的井之頭公園也數得上東京名勝之一,所以將這夕陽列入東京八景沒有不妥吧。


    日暮於三鷹十分相襯。


    我去了車站,乃乃夏已經在檢票口前等待。


    她穿著浴衣。


    今天好像是有焰火晚會,她說讓我當她的護花使者,作為博客和《群像》的答謝,我們便約好兩人一起出門。


    「好慢啊大叔」


    「我在看夕陽」


    「還是這身最適合你啊」


    乃乃夏露出平時的笑容。


    「嗯,我也這麽覺得」


    我也對她一笑。


    「阿叔啊,我有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你想聽哪個?」


    「先聽好消息」


    「我就知道。你是對討厭的事情能拖則拖的那類人對吧?」


    「你的分析是對了,但不夠徹底。對於討厭的事情,我不往後拖,我會直接溜之大吉等它徹底過去。壞消息我堅決不聽」


    「有什麽好得意的。那就先說好消息吧。其他的文藝雜誌也委托我了,厲害吧!」


    「是小說嗎?」


    「不,又是隨筆」


    「這也很棒,你很了不起,恭喜」


    大概是我的反應不夠強烈,乃乃夏不解地問我


    「你不是很開心啊,我得分很低嗎?」


    「沒那回事。我隻是覺得,你了不起是必須的」


    「是說芥川獎?」


    「我們隻不過邁出了第一步,離芥川獎還很遠。直到你璀璨怒放的那一天,我們都要一直戰鬥下去」


    「地下偶像乃乃炭小姐,今後還得繼續承蒙您關照。然後是壞消息……」


    「我做好準備了。好,講吧」


    「姐姐好像交到新對象了,是住院的醫院的主治醫生。他人很年輕,又聽了姐姐許多傾訴,慢慢就……你懂的吧?好像關係非常親密了」


    「什麽啊,不都是好消息嗎。替我祝她永遠幸福」


    「可以不傳話嗎?」


    「我想當個實實在在的輸家。我的支持反而是對他們的愛潑冷水呢」


    「是嗎。不是很懂,但也行吧。那出發吧」


    「我從來不知道,都秋天了還辦焰火晚會」


    「我也沒去過,聽說是在調布搞的」


    「秋天的焰火,悲涼的感覺啊」


    「那就明年去參加夏天的焰火晚會吧。比如隅田川、昭和紀念公園……喂,得加腳步才行,不然看不到煙花了」


    「外麵依然日暮遲遲,不用著急」


    「夕陽不一會兒就落山了。大叔啊,你真的什麽都不懂啊」


    乃乃夏笑著,挽住了我的手。


    這個感覺令我懷念。


    記憶中那個晚上和小佐殉情的那時候,我也是這樣像被拖著一樣去了玉川上水。我輸了又輸,爛醉如泥,怨氣滿腹,黯然神傷,心灰意冷,生無可戀,最後我就投了河。我,結束了自己的人生。


    我打算死的。


    但是,我活著。


    我打算活到下個夏天。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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