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染未著寸縷,披頭散發,嘴被膠布貼著,手上和腳上都係著鐐銬,鎖鏈另一頭綁在床頭。她抬頭茫然看著林時雨。女孩很瘦,皮膚白得發青,背上和胸口到處都是淤青,血口,腰上不知道被什麽尖銳的東西刻上去歪歪扭扭的字,刻痕的周圍已經結了痂。林時雨站在門邊,大腦有一瞬間陷入眩暈。他想起來了。為什麽從上地鐵之前就感到焦慮,為什麽每靠近一步就愈發緊張不安,為什麽一想到小染就總覺得哪裏不對,好像遺漏了某一段記憶。因為那就是他刻意不去想起的,暗無天日的記憶。那天林晚月不小心碰翻了放在桌上的湯碗。碗邊放著她爸的半包煙,也一齊掉在地上。碗摔在地上碎成幾片,湯水泡著煙,很快就把煙都泡壞了。林時雨聽到聲響從房裏出來,看到林惠蹲在地上檢查林晚月的手有沒有受傷。他走過去,想蹲下來收拾地上的碎片,卻被抓住手扶了起來。“我來收拾就好。”不知道為什麽,女人聽上去有點緊張。男人今天又喝醉了,一直躺在房裏呼呼大睡。那一聲碗摔在地上碎掉的聲音令呼聲陡然停下,緊接著響起一串低低的咒罵。林惠牽著兄妹倆走到門邊,從兜裏掏出兩張紙幣,塞到林時雨手裏,“哥哥,你帶著妹妹去門口買兩包煙回來。”林時雨當時十歲。他抓著兩張皺巴巴的紙幣有些茫然,“現在去嗎?”“現在去。煙泡壞了,被爸爸看到要生氣的。”林惠回頭看了眼臥室的門,又轉過頭來打開門,推了推林時雨,“去吧。”林時雨說:“我一個人去就好了,不用帶著妹妹。”臥室的房門被拉開,男人醉醺醺的聲音響起,夾雜著含糊不清的罵罵咧咧。林惠比剛才還要緊張,她匆忙給兩個小孩換上鞋,叮囑,“去買兩包煙,可以給自己買點零食,在外麵吃完再回來。”林時雨牽著妹妹的手被趕到黑漆漆的樓道裏,眼見門在他們麵前合上,把所有畫麵和聲音隔絕開來。站在昏黃的樓道燈下,背後是兩歲多一點的妹妹,麵前一道黑漆漆封閉的門,這讓林時雨感到恐懼。他意識到媽媽為什麽要把他們推到門外。爸爸的脾氣陰晴不定,又酗酒成性,打罵他們早已是家常便飯。剛才那包被湯水泡壞的煙是爸爸手裏難得一包好煙,聽說是老板送他的,為此男人還在家裏吹噓好久,說老板多麽重視他,帶他一起和客戶吃飯,還把這麽好的煙給他抽。這樣的煙被泡壞了,男人一定會大發雷霆。這份怒火最終不是降臨在林惠身上,就是降臨在林時雨身上。林時雨握緊妹妹的手,轉身下樓。他想著快點去小區門口的小賣部買好煙回家,這樣說不定爸爸就不會發脾氣,今晚能安穩渡過。“看台階,不要摔跤。”林時雨牽著林晚月在昏暗中摸索下樓。妹妹到現在也不會說話,路也走不穩,隻會傻嗬嗬地笑,林時雨隻能扶著她慢慢走,一直到出了樓道,走上平地。他在門口小賣部買了兩包煙,又買了一條巧克力餅幹給妹妹吃,牽著人往回走。回到家門口時,林時雨剛要敲門,就聽到門裏傳來“砰”的一聲重物落在地上的悶響。他杵在門前愣住,繼而聽到媽媽壓抑的哭聲,和爸爸的叫罵。他提著小賣部的袋子,抬手敲門,著急喊道,“媽媽,我買東西回來了。”沒人來給他開門。痛苦的哭泣如低吟的咒語般在林時雨的耳畔纏繞不去,含糊不清的罵聲裏參雜惡劣羞辱的詞匯,伴隨肢體沉重碰撞的淩亂聲響透過薄薄的門板傳出。林時雨雙手按在門上,聽著這些聲音如蛇一般從腳底纏繞而上,涼意浸透他的皮膚,再纏住他的咽喉。他總是聽到這樣的聲音。有時候隔著房間的門板,有時候就在眼前。聽了很多次,從來沒有習慣,一次比一次焦慮,無力,不安。“媽媽。”林時雨提高了聲音,又拍了拍門,“開門。”林晚月趴在一邊的牆上望著林時雨,手裏抱著拆開的巧克力餅幹一口口吃。門後的哭泣和擊打聲持續了很久。無論林時雨再怎麽著急地拍門,生氣大喊,也沒人來給他開門。咒語時強時弱,綿延不斷鑽進他的大腦,隻令他感到絕望。不知過了多久,林時雨的手都拍麻了,門才從裏麵慢慢打開。林時雨著急推開門,家裏客廳的燈沒開,林時雨看不清媽媽身上的情況,隻看到她頭發淩亂披散,衣衫不整,額頭一塊淤青,眼角腫著,圍裙掛在身上,斷了一條帶子。“哥哥妹妹回來了。”林惠扶著門把兩人牽進來,聲音低低的,有些啞,“對不起啊,外麵這麽黑,是不是害怕?”林時雨悶不吭聲走進家門,看到餐桌下的碎片已經收拾幹淨,但是地上很淩亂,廚房灶台上的瓶瓶罐罐也不如從前整齊,看上去像是被弄亂過後匆忙擺好,卻未能複歸原位。他再一轉頭,就著廚房的光,看到林惠臉上和脖子上的紅印,衣領和裙擺褶皺不堪,沾了湯水。而臥室裏再次響起男人的鼾聲。女人把林晚月抱回房,出來時見林時雨還站在客廳裏不動,過來摸摸他的臉,“怎麽還不去洗澡睡覺呀……怎麽臉這麽冰?是不是外麵冷?對不起……”林時雨用力把女人的手推開,聲音因憤怒和冰冷而發著抖,“為什麽要說對不起?”明明沒有做錯事,為什麽要一遍又一遍地說對不起?同樣是關起來的門,媽媽把他關在外麵,小染也把他關在外麵。明明都是這樣溫柔,脆弱的外表,在暴力和毀壞麵前不堪一擊,看上去卻平淡得好像什麽事都沒有,連痛都不說一聲,還要若無其事地把他推出去,不讓他看見,不讓他知道。林時雨終於明白自己的憤怒從何而來。是再次被保護起來後的痛感,就好像有什麽非常柔軟的東西覆在他的身上,然後一股莽悍的外力一下一下擊打在這層保護膠上,令他不會感到真實的疼痛,卻反複體會著沉重的擊打之後傳來的震動。那是比打在自己身上還要令人痛恨憋火的震感。林時雨移開目光,伸手拉下外套拉鏈。他的手指有些發抖,拉鏈拉到最下麵的時候卡了一下,林時雨粗暴扯下拉鏈,脫掉衣服,走過去裹住小染的身體,包起來,再重新把衣服拉上。他蹲在小染麵前,抬手摸到她嘴邊的膠帶邊緣,撕了一下,發現粘得很緊,深吸一口氣,努力用上平靜的語氣,“我輕點撕。”小染安靜坐在地上,水蒙蒙的眼睛望著他。她的臉色很蒼白,發絲淩亂貼在額角,臉上沒有一點傷,脖子以下能夠被衣服遮住的地方卻不能看,林時雨無意看到她鎖骨下一道類似刀具的劃痕,腦子裏就冒出林惠的鎖骨上的那道抓痕。不一樣的大小,不一樣的位置。但林時雨知道,它們其實是一模一樣的。門外,鍾起拖著趙彬走過來。製住一個年輕的男性對他來說並不費力,他反扭著趙彬的胳膊,絲毫不搭理這人不斷的掙紮和斥責。奇異的是,在林時雨兩腳踢開臥室的門走進去的時候,趙彬整個人便安靜了下來,不再說什麽要送他們去警局這類的話,而是開始專心試圖掙脫禁錮。鍾起走到門前,看著眼前的這一幕,臉色變了。林時雨一點點撕掉小染嘴上的膠布,把膠布扔到一邊,抬頭看了眼趙彬。他突然站起身衝向門口,趙彬見他盯著自己的眼神凶狠到令人幾乎戰栗,當即大叫著試圖後退。林時雨一腳踢上趙彬的肚子,鍾起立刻鬆開手,趙彬悶哼一聲向後倒去,整個人撞在牆上,林時雨下一刻就要往他身上撲,卻被鍾起從身後攔腰抱住,硬是給生生拖開。“冷靜點!”鍾起再無心去管趙彬,隻抱著奮力掙紮的林時雨不鬆手,他也不知道懷裏這個人明明看上去這麽瘦,個頭又不高,怎麽壓製起來就這麽費勁。他冷不丁被林時雨一肘子甩在腹部,差一點就吃痛直接鬆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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