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爾……真的是偶爾,她雙手忙碌著,眼角餘光會不自覺飄向他。


    沒法子的,他太具存在感,進食的姿態又那麽……那麽賞心悅目。


    他坐姿端正,挺胸拔背,在舉起調羹至唇下時,他下顎微動,噘起嘴吹涼食物,然後再往唇間送進……從舀起一口粥到吃進肚腹,他斂眉垂目的神態好專注,好似她送上的是什麽珍饈美饌,需得仔細品嚐。


    他安靜喝粥,她邊忙碌邊假裝自個兒很淡定,通常就是這樣了,之後他會在空碗邊留下幾枚錢銀,在大雜院裏的其他人覺察前起身離去。


    一碗粥五文錢,他總是多給很多,她之前想退給他,他也不收,轉身就走,也許正因如此,她盛給他的粥才會越來越滿吧。


    想著,嘴角不禁翹起,她眸光再次飄了去,竟與他四目相接!


    她心神一凜,但沒有驚慌失措撇開臉,卻是紅著臉對他靦腆牽唇。


    「孟大爺別再付粥錢了,昨兒個留下的那錠銀兩都夠買好幾大鍋的『五白粥』,別再留錢下來……要不……要不明兒個你來,我多做幾塊蜜棗糖糕讓你帶走,孟大爺可以留一些自個兒吃,也可送人。」想對他聊表謝意,又覺自己能回報的東西實是寒酸,語調不由得有些情怯。


    豈料——


    「我明日不過來了。」低沉的男嗓徐緩蕩開。


    忽聽眼前男人這麽說,薑回雪五官微僵,竟依憑本能問出——


    「孟大爺又得離開帝京出外辦差是嗎?這回要往哪兒去?仍是西疆域外嗎?」


    她連三問,嘴皮子動得比腦袋快,問完,臉上表情更僵。


    「呃……那個……前些時候孟大爺返京,來鬆香巷授武,我是那時聽人提及,說孟大爺在外頭的差事肯定完結了,所以才能回來瞅瞅大夥兒……有人說……說你是從西疆那兒回來的。」


    想粉飾太平,說話卻結結巴巴,慶幸孟雲崢並未執著於她的說詞,望著她的那雙峻目雖深靜卻還有些軟意,似乎不覺被她冒犯。


    「依孟某看來,薑姑娘應是出身於西疆一帶吧?」


    薑回雪驀地握緊十指,不知自己的兩丸瞳仁正細細顫動,聽他徐聲又道——


    「姑娘的這碗『五白粥』,孟某曾在西疆吃過幾回,在當地算是尋常可見的吃食。」略頓,語氣更緩。「再有,你姊妹二人的模樣與漢家女子多有不同,膚澤偏白,瞳色略淡,發色在天光下黑中帶紅,說話時則有一點點的軟糯腔韻,這些都與西疆女子頗有雷同。」


    外貌模樣和說話腔調,本就難以遮掩完全,他看出的這些也算不上什麽事的,不是嗎?薑回雪暗自調息定心,靦腆笑弧再次在唇角蕩開。


    「便如孟大爺所說,確實是這般。」她深吸一口氣,再度淺淺揚笑。「老家……老家那兒沒有親人了,僅剩我跟妹子兩個相依為命,既無田產也無房宅,生計難以維持,所以就決心賭上一把,姊妹二人隨……隨一支走商隊伍來到帝京。」


    聞言,孟雲崢神色微沉,點點頭。「如此看來,你是帶著妹妹走了很長的一段路,才能在這帝京安頓下來。」


    她垂下雙眸,也跟著點點頭。「嗯……是啊,是很長、很長的一段路沒錯,但……但全賴有貴人相助,如若無他,我們姊妹倆真要走投無路、衣不蔽體地餓死在荒野裏,全賴有他,才有後來的活路……」


    姑娘家此際語調如吟,十分溫柔,連五官神態都柔情似水,彷佛提及那位貴人,帶暖的心底便要湧泉不歇,令一旁靜觀的男子不禁好奇挑眉——


    這位姑娘家口中的「貴人」,究竟施了什麽恩?


    對姑娘家而言,又究竟有多金貴?


    【第二章 是要報恩的】


    半年前。西疆。


    天朝與西邊部族和小國交界的域外一帶,奇特地勢造成獨特的天候,每每過午時,山上始降雲白冰霰,即使正值夏季,隻要日陽西沉了,風開始刮起,猶能讓人冷到齒關直顫,皮膚發青。


    從鷹嘴崖壁上縱身跳下,夏季大發的水勢一下子將她倆吞沒。


    薑回雪沒有徒勞無功去掙紮。


    她僅是緊緊拉住小默兒,隨水勢去帶,讓身軀適應這左突右衝的推送卷襲,在隨波逐流中將頭挺出水麵,一呼一吸,不忘吐納。


    湍流從高處往下,隨地勢一段段激奔、急旋、瀑泄,不知將她們帶出多遠。


    薑回雪隻覺凍到快要失去知覺,直到有什麽東西咬住她的發,揪得她頭皮生疼,她神魂一凜,陡地扯回幾乎要飄遠的意識。


    腦子還不太好使,她兩臂已用力去抱,發現默兒就在臂彎裏,沒有分開,她心頭更定,頭皮卻又被扯了一記,一道低沉男嗓隨即傳出——


    「大聰,再貪吃也不能這樣,那是頭發,不是水草,別亂啃。」


    獸類呼嚕嚕的噴氣聲在耳畔響起,薑回雪立時感到頭皮一鬆,長發覆麵。


    她張開雙眸,從濕漉漉的發絲縫隙中看去,她與默兒已被水勢帶到下遊河畔,抬高雙眼仰望,囚了她十年、如拔地而起的雙鷹巨峰就在麵前。


    此時峰腳下似大戰方歇,或近或遠處倒下不少人,更有十數人遭到活逮、綑綁在一旁,而穿著兵勇製服的年輕漢子們在場上來回忙碌,救治受傷的自己人,並搬運屍身依序擺妥。


    今日所有人往峰腳下奔,鬧成一團亂,無人阻撓她逃上鷹嘴崖壁,原來是因官府大陣仗前來剿匪嗎?所以老天……老天終於肯開眼了?薑回雪正模糊想著,一聲粗嗄噴氣又噴在她滿頭濕發上,似頗為不滿地使性子。


    她拉回視線,心頭小驚,因近距離對上一顆黑乎乎的巨大馬頭。


    男子低沉嗓音再次揚起,帶著點無奈。「是。是我誤解大聰。你不是貪吃啃人家的頭發,而是怕對方會隨水流飄走才趕忙出嘴相救,咬著發將人拖上岸。」


    「呼嚕嚕——」噴氣加一聲重重趵蹄。


    「你定要這麽跟我較真嗎?」歎氣。「是。是我錯。待正事辦完,我再請閣下喝酒總成吧?」


    薑回雪聽到大馬又呼嚕嚕噴氣,這次噴得小聲了些,似乎肯接受男子的「賠禮」了,然後它慢騰騰踱到一邊喝水。


    緊接著,隔著濕透的發幕映進她眸底的,是兩條套在黑色勁裝中的長腿,長腿下方是一雙套著黑麵功夫靴的大腳。


    那男子對她道:「姑娘可有受傷?能自行站起嗎?」


    喉中緊澀,她咬咬唇忽覺難以成句,隻能先搖搖頭。


    他又問:「你懷裏的小姑娘,可否放下來讓在下看看?」


    「姊姊……姊姊……嗚……」


    懷裏的小人兒不知何時醒來,抑或僅是迷糊哭泣,那細瘦小臂突然反手將她抱緊,腦袋瓜直往她懷裏鑽,薑回雪渾身一顫,本能地將人摟得更緊。


    她全然未察,自己此刻的姿態充滿防備,戒慎恐懼著,怕有誰要來相搶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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