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真的會改變很多東西。很多東西也隻有時間才能改變。兩對新人舊侶一前一後,在偌大的校園裏不疾不徐地散步,遵守紀律不靠近教學樓,但心照不宣地一塊兒繞進明理樓。和八年前一樣,溫臨一中的教學區不設辦公室,所有老師結束教學後都通過連接兩棟樓的天橋來到另一棟紅樓,那裏的辦公室麵積很大,以年級和學科劃分。四位曾經的學生班主任附體,不太抱有期待地從辦公室門的小窗口望裏麵張望,想看看自己曾經的老師們還在不在,他們從“高一語文組”看到“高三數學組”,沒有發現一張熟悉的麵孔。“也對……裴哈哈和江知書教我們的時候都五十多了,現在估計都退休了。”林記離窗口最近,感慨之餘不忘念叨過去的趣事。大家一起往樓梯走去,林記學江知書的語氣訓秦戈,引得旁邊思想品德組有一老師出來,戴上眼鏡望著他們離去的背影,又摘下,中氣十足地叫了聲:“林雞!”林記嚇了一跳,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到,一回頭看清叫自己的人是誰,還是被嗆到了。“江老師!”陳小嫻激動不已,忙不迭迎上去,江知書也朝他們走過來,還是穿著一身黑色的中山服,十幾年如一日。“你們怎麽來了。”江知書教了二十多屆學生,桃李滿天下,秦戈他們不是第一屆,也不是最後一屆,他見到這四人還是能毫不猶豫地道出名字,不像老師見學生,而是父親見孩子。“來陪他們倆拍結婚照。”秦戈這麽說著,手很自然地在陳棲葉另一邊肩頭搭了一下。江知書注意到了他的小動作,又看向林記和陳小嫻,意料不到道:“你們兩個不是歡喜冤家嘛,怎麽也……”“好,真好。”江知書高興到不知該如何言語,隔著衣服拍拍衣兜像是要找手機,沒找到,幹脆不回辦公室了,招呼他們四個一起去教室食堂吃晚飯。年輕人們原本並不想麻煩,但老者盛情難卻,高興寫在臉上,背影比記憶裏的清瘦。年輕人們不再客套推脫,跟著江知書去食堂。當他們還是學生,教室食堂是個特殊的存在,裏麵不用排隊,菜式也比學生食堂的多,隻有教師子女才能出入,就是秦戈也隻能沾杜欣怡的光進去蹭兩頓,吃得時候還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就怕被認識的老師發現。偷摸兩回後秦戈就受不住了,乖乖和馬思睿林記一塊兒跑飯,後來陳棲葉加入了他們的小團隊,負責從教學樓衝刺到食堂窗口前排隊的就是林記和馬思睿,他們倆單身狗幫小情侶打飯,小情侶幫他們倆拿湯。這些生活片段太過於尋常,不值得一提,他們在畢業後也從未提過,但當他們故地重遊,那些原本以為不重要的畫麵全都曆曆在目栩栩如生,好像一切都發生在昨天,一轉眼,他們就變成大人的模樣,不僅不用跑飯排隊,還能上教師食堂的二樓包廂點菜。“想吃什麽都點上,今天我請客,不用跟我客氣。”江知書還讓服務員上酒,上好酒。服務生端上的是五糧液,林記眼睛都看蹬出來了,嘖舌道:“老師你也太客氣了吧。”“高興嘛。”江老師對這幾個學生當真是印象深刻,連動物園的外號都記得,雞鴨鴿地數過去,單獨對秦戈稱讚道:“真的長大了,氣質都不一樣了。”“對了,你們班不是還有個馬——叫什麽……”“馬思睿!”陳小嫻正用手機拍攝教師食堂的裝潢構造發給馬思睿,收到回複後把聊天頁麵給在座的各位看,笑道:“馬思睿沒來,後悔死了。”“沒事,以後還有機會。”江老師人設崩塌得徹底。做班主任的這三年,學生們都覺得他傲嬌又嚴厲,如今畢業了,但凡有學生還記得他來看看他,他就像個孩子高興得不得了。他把最重量級的人物留到最後。盡管是轉學生,也不是自己班裏的,江知書對陳棲葉印象最深刻,這個學生在高中時代默默無聞,像秦戈身後的小跟班,學校去年想請他回母校演講,卻被他拒絕了。“那段時間‘萬物算法’即將有階段性的突破,我人長期在莫斯科,實在是抽不開身。”陳棲葉頓了一下,把一個估值達百億的軟件的轉手出售簡化為一個微笑,“當然了,現在不忙了。”陳棲葉的機敏不似林記那般外露。他的話也很少,語速不快不慢,恭恭敬敬很有禮貌,好像學校再邀請他一次,他就會答應似的。江知書是文科老師,卻頗為時髦,對陳棲葉從事過得領域非常感興趣。陳棲葉的注意力卻全在餘光裏的秦戈,其他人問話時指向性非常明確他才會接話,其餘時間內他都在表演“以前的自己”,溫馴乖巧地依附秦戈,用一種崇拜的眼神仰視秦戈,滿足秦戈的占有欲和私心,而不是張揚自己的個性。他以前也沒什麽個性。他回憶起那時候的自己隻會怒其不爭,匪夷所思自己到底在想什麽,爭什麽,以至於和秦戈分崩離析,一別就是八年。他平靜的麵龐下的心緒洶湧如波濤,他身邊的秦戈卻和沒事人一樣,眸眼裏毫無波瀾,也不知是過於成熟把情緒藏得太好,還是釋懷到沒有情緒。讓人迷惑那句“都這麽多年了”到底是心口不一,還是秦戈對陳棲葉不再懷有意難平,覺得重逢“沒有必要”。陳棲葉心裏久違地摸不著底。四兩撥千斤不過如此,不論是否有意,秦戈都已將這世界上最堅固的盾攻破,所使用的矛尖不過輕飄飄一羽毛。都不用刻意地做小伏低,陳棲葉在秦戈麵前節節後退,瀕臨崩潰之際,對往事毫不知情地江老師還火上澆油,酒過三巡後詢問陳棲葉:“那托爾斯泰呢?”江老師必定是密切關注過“萬物算法”,和眉毛輕微挑動的秦戈一樣,知道托爾斯泰是這個軟件的另一位創始人。第87章 江知書2024當聽到托爾斯泰的名字,沉默無語的除了秦戈,還有林記和陳小嫻。陳小嫻放在桌子底下的手在林記大腿上緊緊抓了一下。林記痛精神了,又不能叫出聲,抿著嘴跟坐在身邊的陳小嫻對上一眼,就裝模作樣地繼續吃菜,但其實全在偷偷觀察秦戈的反應。“他、他去了矽穀。”陳棲葉微笑著,想快點結束這個話題免得多生事端,直截了當地告訴江老師,那個名為“萬物算法”的軟件被收購後隻有他一人把全部的股票套現,其他始創人員則繼續研發人工智能。“誒呀,蘇聯這幫小夥子後生可畏啊。”江老師的用詞也很有年代感。但他活到老學到老,退休後接受學校的返聘回來教邊緣化的思想品德課,多和年輕人接觸,就是不希望自己人生最後的歲月和這個日新月異的時代割裂開來。但這個時代變得太快了,快得他被越來越便捷的高科技拖慢了腳步,像個孩子不知所措。如果說計算機科學還在他的認知範疇內,那麽時下最熱門的人工智能就完全是科幻作品裏的概念。“馬思睿沒來真是太可惜了。”陳小嫻打圓場,說馬思睿就是搞算法的,但至於這個算法到底是什麽,為什麽要搞,不專業的她和林記也說不清。而就算馬思睿真的在場,他也未必能用江老師聽得懂的語言解釋清楚。陳棲葉一臉愛莫能助,實則藏起鋒芒,安安靜靜不搶任何人的風頭。然後陳棲葉的手機震動了一下。陳棲葉並未理會,他兜裏的手機隨後又震了一下,貼著他的皮膚觸感明顯。他隻得拿出來。在酒局上看手機很不禮貌,他正要隨手放到椅子後麵,秦戈看似無意地眼神剛好和他交錯上。陳棲葉動作頓了一下,點亮屏幕,接收到兩條來自陌生人的短信:【怎麽不說話?】陳棲葉之後看向秦戈的眼神特別直接,露骨得差點要湧上淚。他這些年多在國外,國內的號碼不常用也從未換過,秦戈的號碼換了,卻沒刪除自己的聯係方式。秦戈發過來的第二條是一張陳棲葉在發布會上侃侃而談的新聞截圖,附兩個字:【別裝。】陳棲葉記得那場演講舉辦於三年前,瞬間錯愕,再望向秦戈,秦戈還是沒什麽表情,如果不是剛好也有一隻手放在桌下,陳棲葉很難相信這兩條信息是他發的。而這時候隻要是個人都能看出陳棲葉對秦戈呼之欲出的濃烈情意。江知書依稀記得他們倆在學生時代的關係就不太單純,麵朝秦戈回憶道:“你的變化最大。你讀高中那會兒啊,是最浮躁的,還會做假冒的通行證帶陳棲葉出校門,被我抓了個正著。”秦戈也記得這事。或許是為了帶動氣氛,他眉宇間曇花一現少年時代的青春氣,篤定道:“老師你是了解我的,從來都是我去禍禍別人,還沒人能禍禍到我。”其他人全都開懷大笑。陳棲葉唇角跟著向上揚,酒窩卻若隱若現,顯得很勉強。然後他突然有些較勁,主動把話題又引回江老師感興趣的人工智能,耐心十足地用門外漢能聽懂的語匯科普新互聯網時代的大勢所趨,很快就成了這頓飯的主角,知識和理性的光芒蓋過所有人,包括秦戈。那一刻陳棲葉心生快意。現在的他可以在任何人任何情景下成為焦點,何必要為了取悅秦戈而韜光養晦。他甚至會有些陰暗的念想,想聽到秦戈像以前那樣不耐煩地將自己貶損,那他就有了正當理由和秦戈對峙,而不是卑躬屈膝。但秦戈不給他這個機會,將陳棲葉反襯得毛躁不安,不露聲色撓得陳棲葉心癢癢,急不可耐。而江老師還在回味陳棲葉對“萬物算法”的科普。像個循序漸進的老師,陳棲葉先是提到物理範疇中的萬物理論。有物理學家在展望20世紀的學科前景時曾評價,物理學的大廈已經落成,上麵隻有兩朵烏雲,即相對論和量子力學。萬物理論便是統一這兩朵烏雲的模型,但萬物理論無法跳脫出線性的時間。團隊裏那些俄羅斯極客便有更大膽的設想,他們企圖通過人工智能,找到一種能解釋一切的算法,這種算法不僅能解釋廣義相對論和量子力學,還能解釋任何現象,狹義的理解即預測未來。“為什麽呢?”江老師不能理解,為什麽要借助人工智能。陳棲葉不是工程師,好在他不是工程師,所以他不會長篇大論實際操作,而是類比——隻有機器才能對抗機器。時間的奧秘如同二戰時期的恩格碼密碼機,人類無法直接破譯,但可以發明“炸彈”。這台由圖靈設計的轉盤機器運算量超越了人類。人工智能就是21世紀的“炸彈”,人類無法變成機器,但可以發明出機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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