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已盡。


    天際,隻餘淡淡的粉和些許的紫藍。


    芸如絲,牽到了山邊,和山穀裏緩緩升起的山嵐,融在一起。


    她把畫到一半的素描本和畫具收好,背著背袋,穿越山間小徑回家。


    這裏,是人煙罕至的山區,但鋪著石板的小徑整齊而平坦,中途視野良好的幾處轉角,還有供人休憩的涼亭。


    隻是,使用的人,除了她,就隻有每月定期來打掃的傭人了。


    打從她搬到這裏來住之後,她每天都會來到這裏畫畫。


    霞光一去,天就黑得很快,才走到一半,整個天色就暗了下來,對麵山腰上的大宅,亮起了絢麗的燈光。


    無數的人開著車上山,來到這位於深山的大宅,人們如潮水般,不遠千裏而來,到這裏參加宴會,就像是奮不顧身撲火的飛蛾。


    宴會已經連開三天了,是哥的婚宴,卻和她無關。看著那被燈光照亮的大宅,她冷冷一笑,徑自往自己的小別墅走去。


    很久之前,她就已經學會,不要奢望母親能記得她的生日,或渴求能得到一點溫柔,對母親來說,她是被遺忘的人,最好不要有人記得她的存在。


    山嵐漸漸掩蓋了對麵繁華的燈火,也將隱約的音樂聲掩去。她加快腳步,雖然她閉著眼都能走回家,但在霧中伸手不見五指的感覺,實在很難教人心情愉快,誰也不曉得,在霧中,在什麽時候會蹦出什麽怪東西。


    她打開手電筒,照亮前方的路,卻還是慢了一步。


    某種動物從旁衝了出來,她迎麵撞了上去,往後摔跌,肩上的背袋和素描本,一起飛了出去,手電筒也是。


    "可惡,搞什麽?"


    她爬起來,撿起飛不遠的手電筒,往剛剛那地方一照,卻看見一個人躺臥在地上。


    一個白發男人。


    她一驚,原以為自己撞傷了哪來的老人家,那人卻突然伸手拿槍對著她。


    "不許動!"他說。


    她沒有動,因為這男人有槍,所以她繼續把手電筒對著他;事實上,她是把手電筒對著他的臉,男人的容貌如雕像般俊得驚人,這時,她才發現他年紀很輕,如果不看他的白發,應該隻有二十幾歲而已。


    他身上穿著西裝,西裝外套敞開著,靠右肩的白色襯衫上沾染著先鮮血,他一手舉著槍,一手捂著受傷的右肩,如石刻般的臉龐,卻看不出喜怒哀樂,像戴了麵具一樣。


    "把手電筒關掉。"他說。


    她應該立刻轉身飛奔逃走才對,但他有槍。


    她關了手電筒。


    世界陷入黑暗之中。


    她聽到他起身時,衣物發出的摩擦聲,也聽到他往反方向走去的腳步聲,但在之中,更清楚的是他忍痛的抽氣聲。


    她鬆了口氣,不管他究竟是誰,這男人並未打算挾持她,或傷害她,他正要離開。


    雖然極力振作,但那男人腳步依然有些踉蹌,他在霧中踢到了石板,整個人失去平衡,他及時踏出另一腳,穩住了自己,卻因疼痛悶哼了一聲。


    她可以想象那有多痛,但他死命撐住自己,一步接著一步,搖搖晃晃的前進。看著那在朦朧中狼狽移動的暗影,不知為何,讓她想起受傷的野獸。


    黑夜和白霧很快就掩去他的身影。


    幾秒鍾之後,她聽到他砰然倒地的聲音。


    沙沙沙沙


    他一直聽到陣陣細微的摩擦聲。


    沙沙沙沙沙


    涼風吹過他的臉,但那不是風聲。


    那聲音很輕很輕,並不討人厭,也不擾人,隻是他不喜歡不能掌握的狀況,所以雖然疲累,他仍是再試了幾次之後,強迫自己睜開眼。


    風很涼,陽光透過綠葉閃爍著。


    起初,刺眼的陽光,讓他看不清一切,他眨了眨眼,世界才慢慢清晰。


    女人,坐在窗邊的藤椅上,她麵對著他,低著頭,拿著一支筆,在曲起的膝上擺放著畫本,快速的揮動著。


    沙沙聲,隨著她移動的手,斷續的傳來。


    他伸手探向腰間,卻摸不到他的槍。


    一時間,他想不起自己為什麽會在這裏。


    雖然如此,但他很確定一件事,這個房間,這個女人,都是陌生的。


    即使她背對著光源,整張臉都在陰影之中,他依然知道自己不曾見過她。


    如果有,他一定會記得的。


    這個女人,穿著長袖的真絲家居服,她曲在藤椅上的腳,白皙中透著淡淡的粉紅,十根腳趾頭,粉嫩得猶如嬰兒。


    這個美麗的房間,有著白色的蕾絲窗簾,柔軟得如雲朵般的大床,絲緞的床被織錦的地毯琉璃立燈,還有米黃色的牆,在角落,甚至還有人擺放了一整束的幹燥花,


    風再起,吹拂過窗,溜過她身邊,揚起了白色蕾絲的窗簾,也揚起了她輕柔的一綹黑發。


    發絲在半空中隨風飄著蕩著,像在對他招手。


    眼前所有的事物,都如夢一般,暈著一圈淡淡的光暈。


    幹淨潔白夢幻。


    "嗨。"


    他一愣,視線拉回那女人身上。她微微歪著頭,停下了筆,粉唇微微上揚,貓一般的眼,直勾勾的瞧著他。


    "你受傷了。"她說,帶著近乎有趣的神情陳述,"我把你撿回來。"


    他試著撐起自己,肩膀卻痛得他臉色驟變,那幾近撕裂的疼痛,瞬間將腦海裏所有的記憶挖了出來。


    他成功狙擊了標靶,卻意外被發現,遭到了槍擊與追殺。


    "你失血過多,如果我是你,就會躺著好好休息,不再亂動。"見他欲起身,她忍不住開口警告他,"子彈穿透了你的肩膀,我隻幫你止了血,喂你吃了幾顆抗生素而已。"


    她依然蜷坐在藤椅上,但微微改變了姿勢,陽光照亮了她的臉,幾乎是瞬間,他就認出了她。


    她是古箏,古家的女兒。


    除了古家人潮川流不息的宴會,剛好是他決定執行任務的地點之外,她和標靶完全沒有關係,但他總是將功課做得很好。在行動前,他早已將古家大宅的建築設計人員容貌,都默記在心,甚至包括附近的地形地貌,那也是為什麽他遭槍擊後,會往東跑的原因,這個方向,除了古家女兒所隱居的別墅,就隻有懸崖,乍看之下沒有退路,沒人會想到他會往這邊離開。


    過去幾天,他早已探好了退路,在崖邊準備了攀爬的工具,隻是他並沒有料到,自己會失手遭到槍擊,也沒料到他會在霧中撞見應該在家休養的女兒,更讓他沒料到的是,這位古家大小姐,竟然會出手救他。


    古家的女兒,從小就被保護得很好,外傳她體弱多病,但體弱多病,不代表她很笨,他不相信她會不知道宴會裏發生的意外,隻是懷疑她為什麽要救他。


    雖然她看起來沒有惡意,顯然也沒有告發他的打算,他仍戒備的看著她,啞聲開口:"為什麽救我?"


    她眨了眨眼,理所當然的回答:"因為你受傷啦。"


    他瞪著她,像是在看外星生物。


    有那麽一瞬,他懷疑她並不是體弱多病,而是智商有問題。


    但,下一秒,她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放下了長腿,下了藤椅,起身道:"放心,我不是白癡,腦袋也沒壞掉。"


    好幾年來的第一次,他無法控製自己臉上的表情。


    尷尬?窘迫?他不知道,但她抱著畫本,歪著頭噙著笑瞅著他說:"喏,我沒報警,也不會去告密,外麵的保全正在搜山,但他們不會接近這裏,這屋子除了我和你,沒有別人,你安心休息吧。"


    她的衣袖因為將畫本抱在胸前而往下滑開,露出了手腕上青紫的淤痕,顯得十分觸目驚心。


    注意到他的視線,她垂下了手。


    "別找人"


    "你需要看醫生。"


    "我不需要醫生!別找任何人過來"


    "好吧,如果你堅持"


    "你發誓。"


    "我以我的右手發誓,如果我去告密,以後就不能再拿畫筆,所以麻煩你把我的手放開好嗎?不然就是逼我打電話叫醫生了。"


    模糊的記憶閃現,他眼角一抽,想起那是他造成的瘀傷,昨夜他幾乎折斷了她的手臂。


    "為什麽?"


    再開口,依然還是同樣的問題。


    她笑了笑,聳著肩道:"可能因為你長得帥吧。"


    對這調侃般的稱讚,他並未感到欣喜,隻是沉默的看著她。


    古箏的笑,在他灼人的注視下,慢慢收了起來。昨天晚上,她並沒有立刻將他帶回來,就像她所說的,她不是笨蛋,就算她再怎麽同情小動物,也不會撿一個受了傷,還有利爪的野獸回來。


    她回到家時,全區的安全警報係統已經啟動,總管打了電話過來,說明了事情經過,並囑咐她不要出門。她很清楚這個昏倒在路邊的男人,幹了什麽好事。事實上,這可不是諷刺,她真的覺得那是好事,那也是她為什麽會回到他昏倒的地方,大費周章拖他回來的原因。


    看著眼前的男人,她開口說了實話。


    "因為你在可以的時候,並沒有試圖傷害我,也因為我覺得那人本來就該死。"


    所以,她也曉得那名富豪偽善的麵具下,所做的肮髒事?


    他不知道她說的是真是假,但目前看起來,她的確正在幫他。


    "我的槍呢?"他問。


    粉唇再次彎成新月,她回了一個根本不算答案的回答。


    "在我這裏。"


    她拎著畫本轉過身,走到門邊,臨出門前,才又回頭道:"噢,還有,如果你的頭會痛,那是因為我拖你回來時,你的頭不小心撞到了幾次階梯,我不是故意的,但在昨晚,找人來幫忙,似乎不是太好的主意。"


    他一愣,卻聽她又說:"別太擔心,我檢查過了,它隻有腫起來一點點而已。"


    她和他揮了下手,笑著關上門,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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