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無法完全信任她。


    這個女人,擁有上億的身家,幾乎不知人間疾苦。據他所知,她二十歲,沒上過學,沒吃過苦,更沒工作過。身為古家的一員,舉凡她吃的穿的用的,全都是最上等而頂級的。


    從小,她就擁有私人的教師,教導所有她應該要會的事。她甚至有專屬於她個人的醫生和護士,二十四小時在古家大宅待命。理所當然的,她應該也有私人的保鏢及護衛,但他們同樣是住在古家大宅,因為沒有人會從懸崖這裏上來。


    為了沒有人知道的原因,沒人靠近她所住的這間小別墅。


    她沒參加過任何一場宴會,也完全不出門,事實上,若非古氏企業實在太引人注意,人們幾乎要忘了她的存在;但就算有人提起,通常也隻提到古家還有一個女兒,然後便沒有下文了。


    古箏,是一個極為低調的古家人。


    她走後,盡管肩膀痛得似火在燒,他仍忍痛起身下了床,卻看見桌上放著一張紙條一杯水,和一瓶藥,還有一隻遙控器。


    紙條上隻寫了四個字打開電視。


    他開了,那不是普通的電視,每一個頻道,都是一個監視器的畫麵,裏麵的監視係統超過了上百個頻道。他知道有監視器,所以才會避開道路,直到起霧後,才冒險改走古道,誰知卻意外撞到了她。


    古家的保全正在搜山,她沒有說謊。


    他不可能走出去,那無疑是自投羅網,所以他坐回床上,繼續轉換著頻道,然後看見了她。


    門外有人,她正走向大門。他不知道她在想什麽,但她在和那人交談了幾句之後,就放了那男人進來。


    這裏是一樓,他要出去不難,但要翻過那高大的圍牆就有些困難。他抓起她留在桌上的筆,雖然沒有槍,但鉛筆在必要時也可以成為武器。


    上百個監視頻道裏,沒有一個是麵對屋子或裝設在別墅裏的,他關掉電視,抓著筆,屏息靠在門邊等著,沒等到人,卻聽到她的聲音,輕輕的隔著門傳來。


    "你也知道,這裏的圍牆都裝了感應器,若是有人進來,你的保全不可能不知道。"


    "我不喜歡你一個人在這裏。"


    "我不喜歡住在大宅裏,她看了難過,我也住得難受。再說,我要是那名殺手,昨天夜裏就逃下山了,怎麽可能還留在山裏等人抓。"


    "至少讓我派些人站崗。"


    "你知道我的毛病,我會透不過氣來。"


    "小箏。"


    她沉默了下來,久久才道:"要站可以,叫他們站遠點......"


    男人和女人交談的聲音斷斷續續,但始終沒有人走到這裏來。那男人並沒有待多久,不到幾分鍾,就離開了。


    他從窗戶看見那高大英俊的男人側臉,男人在大門邊,輕撫她的小臉,又交代了幾句之後,才轉身離開。


    大門關上了,她走回屋子裏。


    他靠在門上,閉眼鬆了口氣,暫時的。


    半個小時候,門外傳來食物的香氣,彌漫在黃昏的空氣之中。


    他沒有吃桌上那瓶止痛藥,但他吃了她送來的飯菜。


    在這邊待了一天之後,他很快就發現,她沒有說謊,這屋子除了他和她,沒有其他人。她自己住在這個離大宅有段距離的小屋,自己打掃屋子,甚至自己煮食。


    而這些,並非因為他而改變,他可以從屋子裏的擺設和一些細節看出來,她一直是一個人住在這裏。


    肩上的傷,讓他痛到無法入眠,這處位在險境中的庇護所,也讓他無法完全的安心,曾經受過的訓練,更讓他無法輕易相信人,更何況是從未謀麵的女子。


    無眠的夜裏,他悄悄摸遍了整棟屋子,除了確定沒有別人,除了發現他霸占了她唯一的一張床,他隻證明了一件事


    這間別墅,除她之外,沒有別人生活的痕跡。


    雖然櫥櫃中擺著整套wedgwood的瓷器,但她的烘碗機裏隻有單人的餐具。雖然鞋櫃裏有整組的室內拖鞋,卻隻有一雙拆了封套。雖然她有三間房,卻隻有一間有床。


    看著蜷縮在客廳沙發上睡覺,隻蓋了件涼被的女人,莫名的困惑充塞他心中。


    月光透窗而進,睡著的她,看起來無害且純淨。長長的睫毛微卷的長發白皙吹彈可破的肌膚粉色的唇瓣,此刻的她,有如童話故事裏的精靈。


    她睡得很熟,翻身時,涼被滑到了地上,隻剩一角蓋在腰腹。她仍在睡,手腕上青紫的淤青卻露了出來,礙眼得讓他眼角微抽。


    傷口的疼痛,讓他警醒,但發炎的熱度,卻影響著他的思緒。


    這女人,教他既迷惘又緊張,她的行為態度困擾著他。情感上,他想相信她的善意,理智卻提醒他不能相信任何人。


    他悄聲退開,她身上的涼被卻在這時整個滑落到地上。


    縱然是夏季,山裏依然涼爽,她這樣睡到白天,會感冒的。


    古家的女兒,體弱多病。


    這句資料,突然跳進腦海,他停下腳步,遲疑著。


    她看起來不像身體虛弱的樣子,但她處於隱居的狀態也是真的。


    他看著她,最終,仍是從暗影裏踱入月光中,撿起涼被,替她蓋上。


    "你應該要吃藥。"


    她在畫畫,三個房間裏,隻有一間臥房,另外一間被布置成畫室,油彩的味道充塞其中。


    揮動著畫筆的她,並未回頭。她知道他來了,不用回頭也知道,她可以輕易感覺到他的視線,感覺到心跳和呼吸,因他的存在而加快,感覺到空氣因他的出現而加溫震顫。


    雖然他多數時間都待在房裏休息,但除了一開始之外,他始終保持清醒,無論她何時過去,他的眼睛都是睜開的。


    她半點也不訝異他能下床,他的意誌力十分驚人,她替他換藥時,從未聽過他喊痛,即使槍傷造成的發炎讓他全身發燙,他仍死命強撐著,若不是因為換藥時碰過他,她不會曉得他有多虛弱。


    "你怎麽知道我沒吃?"


    低啞的嗓音在身後響起,引起她心口一陣戰栗。這三天來,他很少說話,她很訝異他會回答。他的聲音低低的,有些啞,她懷疑那是他原本的聲音,抑或是發燒而造成的低啞。


    "我在數藥。"她頭也不回,繼續在畫布上塗抹油彩,一邊異開玩笑的口吻說:"我很無聊。"


    "你為什麽一個人住?"


    這問題,讓她持筆的手微微一抽,抹上了過多的油彩。


    她擰眉不語,沉默地看著那畫壞的一筆,拿起一旁的刮色刀,刮去畫布上多餘的油彩,修飾著。


    但沉默並未讓他知難而退自動離開,身後那擾人的視線,依然還在。


    她放下畫筆,拿布擦拭著刮布刀,然後深吸口氣,轉過身來。


    男人站在門邊,他並未倚著門框,也未將手插在口袋裏,他隻是站著,警覺地看著她,像她曾在電視中看見,那遠遠杵在山林邊看著攝影機的狼。


    他不信任她,就像那匹狼不信任人。


    "我有恐慌症。"這句話,脫口得如此輕易,連她自己都有些詫異。


    他看著她,眼裏沒有訝異,也沒有批判或同情。


    她坦然麵對他,繼續道:"小時候,我曾經被搶著追問母親的記者們擠壓而跌倒,從那次之後,我就對過多的人群感到十分恐懼。曾經有一度,我的病情非常嚴重,連踏出門口都不敢,母親在經過考慮後,讓我遷居到這裏養病。"


    她以短短幾句話,輕描淡寫的帶過她的處境。


    他應該要打住這個話題,但不知哪來的衝動,那句陳述就這樣脫口而出。


    "你現在好多了。"


    "嗯,我現在好多了。"她點頭,將刮色刀放進水裏,扯了下嘴角,"不過,對我母親和整個家族來說,我是女兒,一種可以交易的物品。我的母親把我當成聯姻的工具,所以我繼續假裝自己有病。"


    她的聲音輕輕的柔柔的,飄散在空氣中,但其中不知名的情緒,卻揪緊了他以為早已冷硬如石的心。


    "我一直不喜歡太多的人,所以一直獨居在這裏。"她看向窗外隨風搖曳的林蔭,"這地方很安靜,我可以隨心所欲的過日子......"


    她轉回頭,看著他,笑了笑,"而且,我也喜歡這種自己動手生活的日子,比什麽事都讓人幫忙實在多了。"


    她的回答解釋了一切,他不知道她為什麽會如此坦誠,也不知道自己為何竟然信了她的話。


    也許是因為槍傷造成的燒熱,也許是因為她眼裏的苦澀,也或許是因為她說話時,強扯出的微笑......


    那瞬間,他知道她沒有說謊。


    他點了點頭,轉身離開。


    "你必須吃藥。"她的聲音從畫室裏傳來。


    他沒有回答,隻是走回了臥房。


    藥瓶仍在桌上,他看著它,知道她說得沒錯,他必須吃藥,控製身體的發炎,讓虛弱的身體有機會複原。


    他可以選擇吃藥,也可以選擇趁黑夜起霧時,潛行出去,但後者的成功率不到三成,在他如此虛弱的狀態下,死在山裏的幾率,甚至大於被抓。


    他拿起藥瓶,轉開瓶蓋,倒了杯水,吞了顆藥,然後躺上床,任由藥效蔓延,開始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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