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紹白心髒狂跳,雙目瞠大,但幽暗像一團繭子,他是被裹在繭中、深埋在黑土裏的蟲,再如何努力去看,入目盡黑,沒有盡頭。


    但他兩耳能聽,那笑嘻嘻的聲音盡管輕快,卻是刻意壓沉,變得略微粗扁,像個尚未完全變聲的少年公鴨嗓,裝得頗像,有點像雙青說話時的語調,但……不是,那人不是雙青,那人是……


    「豆,豆 小 說 提 供。」


    「不知大爺們要找什麽人?小的一直蹲在這兒點燈、放燈,瞧,這籃子裏還有十來座沒放完呢,從頭到尾就沒見到誰過來,要不,大爺們給小的說說吧?看那人生得什麽模樣、穿啥顏色衣衫,小的這眼力雖不是過目不忘,但也頗有能耐,說不準能幫得上忙。」依舊殷勤笑語。


    「誰聽你這嘴上沒毛的小子羅哩羅唆!」隨從不耐煩地罵了句。


    此時「清晏館」燈火通明的另一邊傳出動靜,似有人要攀樹翻牆之類的,加上另一小批隨從往人工造池這邊喊了聲,召集同夥,眨眼間,放琉璃水燈的小子便被遺忘到九霄雲外。


    雍紹白仍無法完全斷定,明明聽出那人聲音,卻不敢置信,他想不通,對方此時此際怎會出現在這種場所?


    還……還女扮男裝,扮成某位頭牌公子的小仆?


    他思緒尚未寧定,忽有一隻手探進將他完全包裹的黑繭中,安靜卻迅捷地覆住他的嘴。


    「雍爺,是我。蘇仰嫻。」聲音不再刻意變化,她離他很近,馨暖氣息在他鼻間輕蕩。即使心音如鼓,他仍鎮定點點頭,鼻中低哼一聲表示明白。


    「那些人被引到另一邊去了,我先送你到安全地方,再安排馬車悄悄來接。」她沒再捂他的嘴,兩手卻忙碌地往他身上招呼。


    「……你、你……蘇仰嫻你幹什麽呢!」她必然擠到他身前,相距不到半臂,因他怎麽閃都閃不開她的「伺候」。


    他頭上的玉冠被摘掉,長發登時傾泄,感覺她的十根指兒還探進來,故意撥亂他的發。


    蘇仰嫻道:「我借來一件男子款式的靛青色袍子,雍爺暫且披著,多少能遮掩你這一身墨紗衫子,等會兒走出去裝成醉酒的客人,他們不知你變裝,便不易被察覺。你、你……腰帶不見,前襟全被扯開,衣帶……衣帶好像斷了……」此刻才留意到他狼狽模樣,她喉頭發堵,一股想跳起來衝去找人理論的衝動在胸房中鼓噪。


    雍紹白氣息粗濃,皮膚發燙,過分沉靜的語氣透出強調的意味。「我無事。」


    「嗯。」蘇仰嫻忍下那股火氣,在小小空間中盡可能迅速地將他打理成另一個模樣。


    「好了,咱們走,你靠著我,腳步越蹣跚越好,散著發別抬頭。」


    兩眼望去依舊黑霧一片,他完全聽她的話辦事,高大頎長的身軀往她那邊靠,一條胳臂橫過那纖巧的肩頭,將大半個自己往她身上壓。


    她的手臂環著他的後腰,揪著他的衣,另一手則抓著他掛在她頸肩的小臂,帶著他慢吞吞往前走。


    他們沒往明亮的地方走,雍紹白隻覺越走越黑,似是往這座水池園子的深處行去,忽然,不遠處有聲音揚起,疑惑問道——


    「誰在那兒啊?這麽暗還往這兒走,是……是三春嗎?」


    雍紹白聽到身邊的姑娘家再次壓著嗓,喊了回去,「是啊,是咱!」


    「咦?又有客人醉酒,你這是打算往後院送出去啊?」那人顯然也是在「清晏館」裏做事的,不忘提點。「也對,今夜有高官包了前頭大場子,又有其他貴客分別包下好幾間雅軒,你要往前頭去,衝撞大官和貴人們,那就不好了,隻是後門今夜也守著不少人,也不知想逮誰,你等會兒過去自個兒小心些,別給咱們館子添麻煩。」


    「咱理會得!」


    打發掉那人,他感覺到她雙肩微鬆,仿佛籲出一口氣。


    隨即她聲音變回正常,小小聲道:「咱們現在正往『清晏館』後院走,穿過水池園子這兒有條小徑,地上是石板路,還算好走,兩邊有假山和湖石的造景,層層疊疊的,每個轉彎處都有一盞鏤空石柱火盞,光線稀微,但聊勝於無……」頓了頓,覺得需要加強解釋般,她沉吟了會兒又說:「秋倌……呃,我是說,這兒的頭牌琴秋公子說了,有些嗯……尋芳客就喜歡這般幽微朦朧的燈火,在園子裏邊追逐尋覓,逮到人就往假山後頭帶去,我本還擔心,你會躲到那裏去,還好沒有……你藏在拱橋底下,那裏很好。」


    雍紹白抓緊她的肩膀,頭暈得更厲害,全憑本能跟隨她的腳步。


    他以為自己沒心神閑聊,嘴中卻吐出一問。「秋倌?你與那位琴秋公子私交甚篤?」


    蘇仰嫻應了聲,順口道:「我與他挺好的。啊,小心,前頭的石板道不太平坦,有些小凹洞,別跨得太大步,還有還有,左前方不知是什麽樹的枝椏垂得好低,雍爺靠過來些,別被勾劃到了。」


    雍紹白覺得自己似乎漏掉什麽甚為緊要的點,他心緒不穩,思緒不寧,聽到她坦承與這小倌館的頭牌交好,火氣莫名燒得更旺,而困在腹內的那團火加倍折謄人,讓他越喘越難受,越難受越是粗喘籲籲。


    「快到了,再幾步而已,再一會兒就能好好休息。」


    姑娘家鼓舞的清清嗓音變成唯一支撐,半刻鍾後,他被帶進一間書閣,之所以知道身處書閣,也是聽蘇仰嫻所描述——


    「……怕其他人瞧見,所以沒點燈,小心桌角和瓶座擺件,往這邊走,前麵是書櫃,等等……要推開櫃子,書櫃後麵有暗道,到裏邊就有燈火了。」


    他應該是走進所謂的暗道內了。


    前頭有光點浮動,且越來越清晣,他雙目終於捕捉到亮光和模糊的輪廓…………驀然間,腦中浮光掠過,他墨眉飛桃,心一凜。


    橫在姑娘肩頭上的長臂驟然一揮,將她罩在頭上的布帽揮落,黑鴉鴉的發絲如瀑泄散,他竟一把抓住她的發。


    發絲被突如其來揪住,頭皮陡緊,蘇仰嫻吃疼地倒吸一口氣,不得不仰高臉蛋。


    撞開雍紹白眼中那團渾沌的,是姑娘家那雙圓亮清澈的眸子。


    即便此時的她打扮成模樣,短衣寬褲、綁腿套鞋的,臉膚甚至故意抹成淡褐色,連眉毛都畫成粗粗兩道,那雙麗眸還是她,明亮如星。


    他垂目瞪視,抓著她長發的單臂順勢箍住她的肩頸,根本是把她整個人往胸前壓。


    「你……你知道我的病?夜中不能視物,完全眼盲……你十分清楚!」


    原來他適才漏掉的是這一個點。


    處在無邊無際的黑中,自然而然隨著她的腳步和提點邁動雙腿,她的扶助太過盡心盡力,也太過理所當然,處處為他留心,每個細節都不放過,如今恍然大悟才猛然意會——


    她根本已知曉他的眼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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