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芷蘭趕緊起身又是一福,才想替親爹說幾句話緩頰,未料與偏廳相隔的那座巨大紅木雕花鑲翡翠玉板的折屏後頭,忽奔出一姑娘家,身後還跟出來三名中年男子。


    這一女三男是今早來訪「南園」的客人,正是蘇仰嫻以及她家三位師哥。


    偏廳與正堂離得那麽近,又僅以巨大屏座相隔,正堂上說話的聲音肯定能傳到裏邊去,足可看出宣老太爺對送回琢玉刀的人並不上心又或者心中早有決議,琢玉刀他宣家目前不能取,要取隻能光明正大贏回。


    明芷蘭這時才有些看明白了。


    乍見蘇仰嫻出現,她臉色更白三分,「但嫻……」


    蘇仰嫻臉色也很蒼白,眸子瞬也不瞬直視好姊妹,試了兩次才擠出聲音——


    「川嬸跟我提過,說我阿爹拿琢玉刀溜出去那天,你曾來訪。那時我不在家,你陪我爹說了會兒話才走,後來我爹口中念念有詞,說我要跟人鬥玉,他得去尋我,得把東西給我帶去,有人交代他,得把東西帶出去,結果川嬸才想去前頭喊幫忙,我爹就從後門跑出去了……」她呼吸微緊,眸底見潮。


    「如果不是尋常就親近的人所說的話,我爹不會信以為真,不會急到心思紊亂、神誌不清,蘭兒,是你跟我阿爹說,要他把琢玉刀送來給我嗎?」


    此際,帝京流派的三位師哥全站在自家小四兒身後,宣老太爺雖是主人家,卻不插手多說,僅沉眉冷目旁觀。


    二師哥陸玄華扯唇一笑,笑意未達眼底,道:「明姑娘不出聲,那就是默認了,好個歹毒心腸,哄著人把東西帶出來,取走東西之後還殺人滅口嗎?」


    「你、你胡說什麽!」明成運嚇得胡子都卷翹了,驀地從椅上跳起。


    「是胡說嗎?」袁大成摸摸雙下巴,嘿嘿一笑。「自蘇大爺出事,當作紅彩的琢玉刀不翼而飛,咱們的人連同在京的宣家人馬,再加上曇陵源雍家也請來不少人相援,把那邀月湖畔尋過再尋,幾要掘地三尺,就是尋不到琢玉刀,還不死心地往湖底打撈,最後不得不將此事暫置,正因如此,今日咱們師兄妹幾個才會來訪宣老太爺,商量接下來該如是好。」又笑了兩聲,好脾氣模樣形成一種反諷——


    「明姑娘倒是好運氣,出門遊逛,兩下輕易就能拾到琢玉刀,都不知咱底下那一百二十名的人手一輪還有一輪地搜遍湖畔,到底都幹麽去了?」


    明成運挺起胸膛,「就是我家閨女拾到的,千真萬確,咱騙你們做甚?」


    陸玄華哼笑。「明老板又非親眼所見,說什麽千真萬確?若欲分說,大夥兒到三法司衙門去!」


    「咱們拾到寶貝沒占為己有,還拿來還了,竟要上三法司衙門,這是什麽理!」


    「要還也該拿去『福寶齋』蘇家。」袁大成道:「以明姑娘和我家小四兒的交情,這一點難道做不到?啊!不,按理,明姑娘就該這麽做才對,眼下行逕卻如此超乎常理,根本是心虛。」


    耳朵聽著師哥們和明老板對話,兩邊都吵起來了,蘇仰嫻眸光仍直勾勾鎖在明芷蘭那張慘白秀顏上,她再次啟聲低問——


    「蘭兒,為什麽不辯解?」


    四周的聲音都安靜下來,所有的目光都看了過來,明芷蘭知道所有人都在衝量她,連她的親爹也是,嘴上急辯著,看向她的眼光卻帶驚疑。


    她沒想到內心會這般脆弱,竟不敢迎視蘇仰嫻那雙眼。


    但她不能縮頭藏腦,即便日日夜夜受良心苛責,她也不會對誰承認。


    許多謊話、模棱兩可的話,一直說、一直說,說到最後連神識和心魂都會被催眠,相信自己真的沒去害誰,還是很善良美好的那個人。


    「我沒有害蘇大爹,湖畔……他在那裏,我跟他說話,但沒有害他……他失足落水,失了性命,與我無關,你們要是不信,可以去問雍紹白,對!去問他,他都查過了,你們盡可去問,等問清楚了,真要對簿公堂,我……我也不怕。」說不怕,嗓音卻明顯顫著。


    「什麽?曇陵源的雍家家主已查清楚?你早說呀!」明成運輕拍胸口兩記,被嚇得不輕,一聽到有雍家家主這強而有力的依靠,頓時安心不少。


    蘇仰嫻等人則是神情驟變,沒料到中間會牽扯上雍紹白。


    隻是他雍大爺既然查清內幕,卻對他們一字不提,這又是何意?


    明芷蘭將話撂下,轉身就走,竟連禮數也顧不得,而明成運瞪著堂中眾人,似想再對袁大成和陸玄華叫囂個幾句,嘴張了張卻是無語。


    「芷蘭,走這麽快做甚?咱們又沒行差踏錯,怕他們幹什麽?」明成運追著閨女兒出去,邊追邊嚷嚷個沒完,似有意讓眾人都聽見——


    「你說你是不是跟雍大爺談妥了?那日他邀你上馬車,你在裏頭待得挺久啊,肯定談了不少……那好那好,既是這樣,咱們就不怕!哼!」


    正堂裏頭,蘇仰嫻望著明芷蘭旋身離去,那決然姿態令她眸底又酸又熱,心房絞疼,一口氣快要提不上來。


    「小四兒!」從頭到尾一直站在她身邊、留意著她的狀況的韓如放忽地驚喚,張臂扶住搖搖欲墜的纖瘦身軀。


    韓如放一出聲,袁大成和陸玄華反應甚迅,同時探手相扶,連坐在主位太師椅上的宣老太爺亦關切地站起身探看。


    「師哥……蘭兒她、她沒有辯解……是她把阿爹哄出門的,她沒有否認……」蘇仰嫻五官皺擰,彷佛體內漫開一股疼痛,痛到她極力忍耐,忍到齒關微微發出聲響、


    「小四兒,你清醒點!」、「小四兒——」、「該死!這個明芷蘭真該死!」


    師哥們的聲音交疊響起,麵孔已經模糊,蘇仰嫻覺得自己像是笑了,笑問——


    「為什麽要這樣?她還來陪我……陪我守靈,為什麽是這樣……」


    「小四兒!」


    她看不見也聽不見了,太累太累。


    她老早就沒有娘親,從此以後,也沒有阿爹了,然後,應該是失去了那個最要好的朋友……


    好累。


    她任由意識墜進深淵,躲進那恒常靜謐的漆黑中。


    雍紹白接到手下急報上來的消息時,明成運已追著明芷蘭走出宣家的「南園」,欲阻止明氏父女幹下蠢事已然太遲。


    明芷蘭這個人,看似聰慧溫婉,實是無謀又膽小之輩,與他見過的那些自認懷才不遇、大作不被欣賞的玉匠們有諸多雷同——


    錯,皆是他人之錯。


    不是自身不夠出色,而是一路上絆石太多,總有人搶了自己的風頭。


    這樣的人他見過太多太多卻未想,在嚴厲告誡過明芷蘭之後,她還是蠢到拉自家姊妹和親爹下水。


    什麽與家中姊妹遊邀月湖,無意間拾得琢玉刀?


    又什麽六神無主下隻好將事稟明長輩,由長輩出麵歸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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